手捧鲜花的男人

2016-11-21 17:45张可旺
绿洲 2016年2期
关键词:东东大伟福利院

张可旺

手捧鲜花的男人

张可旺

1

何大伟刚在沙发上躺下门就被敲响了。他躺在那里没动,以为那个敲门的人是来收电费或煤气费的,敲两下就会走,谁知敲门声越来越响。何大伟日渐发胖的身体与他吃过午饭后睡一小觉的习惯不无关系,特别是春天,看一眼窗外的阳光他就想打瞌睡。在他午睡的时候一般都会把电话插头拔掉的,然后再把手机关机,这样他会睡得踏实些。对他来说每一次拔掉电话插头都是一件非常麻烦的事,后来他不再把电话插头插上,除非给在福利院的妻子或正在上学的儿子打电话时他才插上电话的插头。时间长了那部电话便形同虚设了。他需要睡觉,在他把李云兰送到福利院后他就养成了睡午觉的习惯。

敲什么敲啊!何大伟开了门。

敲门的人是李云兰的弟弟。何大伟勉强地笑了笑,说李海,你怎么来了?

李海没好气地说,你、你……我姐她出事了,你不知道?

李云兰在福利院里,那里管吃管住,还有人伺候,她会出什么事?何大伟懵懂地看着李海,等他把事情说清楚,可他嘴唇哆嗦,甚至能听见他的牙齿在打颤的声音。

何大伟拍了拍李海的肩膀,要他坐下说,然后拿了杯子去给他倒水。暖瓶是空的,饮水机里也没有水。他只好打开冰箱去拿饮料。冰箱里有一盒酸奶,那是他儿子喝的。他拿出来,看看,酸奶已过保质期了。拿过了保质期的酸奶给李海喝,万一他喝了闹肚子怎么办,所以他又把酸奶搁回了冰箱里。李海平静了许多,坐在沙发上抽烟。何大伟回到客厅,手中拎着昨天喝剩的半瓶啤酒。

李海看一眼何大伟拎着的啤酒瓶,情绪又变得激动起来,他把手中的烟扔在地板上,恶狠狠地说,何大伟!你他妈的还有心思喝酒,我姐她出事了……何大伟把地板上的烟捡起来,然后交给李海,看着他接过去,使劲抽了一口,才问道,你姐到底出什么事了?

李海看一眼搁在茶几上的啤酒,又看看何大伟,突然伸手抓住了啤酒瓶的瓶颈。何大伟以为李海要拿啤酒瓶打他的脑袋,就后退了一步,但他没有把啤酒瓶举起来,而是张开嘴巴把瓶子里的酒灌进了喉咙里。何大伟在李海对面的沙发上坐下,看着他放下手中的酒瓶,之后又看着他用手抹了一下嘴巴。

姐夫。李海终于说,我姐她死了。

何大伟说,我知道。

李海说,你知道了怎么没去福利院?

何大伟说的知道是李云兰在他的心里早就死了,在三年前就死了。那次车祸之后李云兰变成了一个植物人,这与死了有什么区别呢?她出院后一直躺在床上,吃喝拉撒离不开人,为了照顾她,何大伟把工作都辞掉了。那些日子里他严重失眠,一整夜一整夜地辗转反侧,他现在的嗜睡就是那个时候造成的,他要把欠下的觉补回来。

何大伟说,你说什么?你姐她死了?

李海说,死了!怎么你不知道啊!?

何大伟摇了摇头,他对自己的平静有些吃惊。李海看着何大伟的脸,他的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在他就要发作的时候,何大伟掏出一根烟来递给李海,然后自己点上一根,才说李海,其实我也不容易,你知道吗?你姐在床上躺了三年,我照顾了她一千零九十五天,我容易吗?你姐拉了尿了,都是我为她擦洗的,还有她来了例假……李海,你也是个男人,你说要是你也遇上这种事你烦不烦?你会像我一样坚持三年多,悉心照顾她?

李海没有说话,那只拿烟的手在抖,他点了几次火,都没把烟点着。

何大伟说,你姐是怎么死的?

李海说,还有酒吗?我想喝点酒。

何大伟去拿酒,之后又拿来一包五香花生米。

李海说,你也喝点。

何大伟启开酒瓶的盖子,嘴对着瓶口喝了一口。李海没有喝,他看看啤酒瓶的商标,又把酒瓶搁在了茶几上,说过期了,不要喝了,这酒过期了。

何大伟说,喝吧!喝不死人的。你怕什么?喝下去顶多拉个肚子。

李海说,那我喝了。

何大伟一共拿了六瓶啤酒,两个人你一瓶我一瓶,很快就喝光了。等李海喝完,何大伟才想起他平时是很少喝酒的,酒量也不大,而他在不到半个小时的时间里居然喝下三瓶啤酒,这可是从来没有过的。他的脸因为喝下的啤酒的缘故变得红彤彤的,目光也变得恍惚了。李海也不胜酒力,脑袋晃来晃去地说,姐夫,我喝多了,要不你先去。何大伟说,你姐是怎么死的?李海的脑袋停止了摇晃,说是从楼上掉下去的,我姐她……他哽咽着,后面的话没有说出来。怎么可能呢?李云兰从楼上掉了下去,这话只有傻瓜才会相信。何大伟觉得事情有些蹊跷,但他没有把心里的疑惑说出来。姐夫,我喝醉了。李海躺在了沙发上,嘴巴却在咕哝着。你去吧,我要睡一觉。

何大伟说,爸知道吗?

李海说,他马上就到。

李云兰从楼上掉了下去,她的房间在四楼,阳台上有栏杆,她怎么会掉下去呢?再说了她根本不可能走出门去,还有她只有翻过栏杆才能掉下楼的,她又是怎么翻过那道一米高的栏杆的?在去福利院的路上,何大伟的脑海里一直晃动着李云兰的那张脸。过去,在她还未变成植物人时,她是有些姿色的,但出了车祸后她突然胖了起来,而且饭量大得惊人。她的那张原本小巧偏瘦的脸几乎胖了一倍还多,何大伟在给她喂过流食之后会盯着她的脸看一会儿,对她日渐变得陌生起来的那张脸常常会自问:这个女人是谁?她是李云兰吗?也许,她过去是,但现在不是了。

这是一个阳光很好的中午,天上看不到一丝云彩。因为没有睡午觉,而且又喝了酒,何大伟的头有些发蒙,乍一置身在户外,那突然照在脸上的阳光跟打了他一记耳光一样,发出非常响亮的噼啪声。他摸了摸脸庞,并没有感到疼。李云兰死了,她不会打我耳光。何大伟这么想着,笑了笑。在春天,而且又是一个阳光明媚的日子里,对他来说李云兰的死就像发生在梦中的事。

何大伟骑着自行车,穿行在车流人海里,那些迎面扑来,又转瞬而逝的脸孔是干净的,朝气蓬勃的。特别是那些女人,她们已迫不及待地穿上了裙子,两条被长筒丝袜裹着的大腿在他的眼前直晃,比阳光还耀眼。这时何大伟才忽然意识到自己已有三年多没有接触女人的身体了,甚至连想女人的念头都没有。因为刮风,他看见女人的裙裾被掀起来,一次次地被掀起来。那风就像一双不安分的小手,在掀起女人裙裾的同时也在抓挠着他,就像在挠痒痒,越挠越痒。但他不知道痒在何处。

走到一个十字路口时,何大伟停了下来。李云兰死了,他思忖着要不要把这个消息告诉儿子。他想象着儿子听到这个消息后的反应,觉得还是暂时不说为好。儿子还小,他还无法理解死亡的概念。

福利院在接近郊区的一个人工湖旁,环境很好,站在福利院的楼上可以看到那个人工湖,以及不远处的一座小山丘。李云兰刚到福利院时,何大伟经常去看她,遇上天气好的日子,他会把她抱到阳台上晒一会儿太阳。李云兰坐在椅子上,头耷拉着,唇角常常挂着一缕口涎。福利院的条件不错,对李云兰这种生活不能自理的人,院里派专人伺候,费用当然要高很多。何大伟每次去,院长都会对他说,放心好了,你看看你妻子是不是比刚来时胖了?我们是不会亏待她的。李云兰真的比过去又胖了,而且也白了。现在这个又白又胖的女人死了,从四层楼上掉下去摔死了,他不知道她摔成了什么样子,不过他想她不会死得惨不忍睹,因为她那么胖,就像一个充满了气的皮球,自身是非常有弹性的。你可以想象一下一个皮球掉在地上的情景,你再想象一下胖得跟一个皮球一样的女人掉在地上的情景,你就不会担心她会被摔得脑浆崩裂了。也许她只是被摔得昏死过去了,心脏并没有停止跳动。何大伟摇了摇头,马上否定了自己的这种想法。如果李云兰是一只蚂蚁就好了,那她从四楼上掉下来就不会摔死了。

李云兰死了,但何大伟并不高兴,也没有感到有所解脱。儿子呢?他会伤心吗?何大伟每次带儿子去福利院看望李云兰,儿子都会噘着嘴巴,说那个女人不是他妈妈,他没有那样的一个妈妈。儿子那么说何大伟并不生气,因为他觉得儿子说得很对,李云兰已不是他的妈妈,她完全变成了另一个女人。现在这个儿子眼中的陌生女人死了,说不定他听到这个消息后会高兴的,会要何大伟给他再找一个妈妈。何大伟笑了笑,目光停在一个女人的背影上。儿子需要一个妈妈,但那个女人是谁呢。他不想随随便便找一个女人,更不想因为儿子需要一个妈妈而匆忙结婚。

2

院长是一个女人,四十多岁,离过婚,平时不苟言笑,但对何大伟还算热情。何大伟每次去福利院,她都会和他谈一会儿李云兰的情况。何大伟对李云兰在福利院的情况没有多大兴趣,那个女人想谈,他只好耐着性子听着。现在李云兰死在了福利院,她作为院长应该承担责任的,虽然何大伟对李云兰的死因没有多大兴趣,但作为丈夫他有必要了解一下当时的情况。在去福利院的路上何大伟就想好了,要是福利院推脱责任,那他就和他们打官司,把他们告上法庭。

应该说福利院的硬件设施还是不错的,里面有食堂、澡堂、医疗室、活动室,在那栋四层楼的前面是一大片绿地,楼后是一片小树林。李云兰生活在这样的一个环境里还有什么叫人不放心呢。对她的意外坠楼,不止他何大伟,无论换了谁都会感到事情发生的有些蹊跷。

来到福利院,何大伟没有看到躺在地上的李云兰。在来的路上他还以为一进福利院就会看到躺在地上的李云兰,那些老头老太围在她的身边,一个个唏嘘不已。当他说他是死者的丈夫时,他们会来安慰他,一边擦着眼泪,一边叫他节哀,但他什么也没有看到。地上干净得很,一点儿血迹也看不到。他抬起头去看李云兰的房间,看到的是挂在晾衣绳上的一条正在风中摇曳的睡裙。那是李云兰的睡裙,黄颜色,在风中摇曳,好像随时都会飞走。何大伟一口气跑到楼上,推开门,李云兰不在房间里。有那么一刻,他甚至觉得李云兰没有死,这只不过是李海搞的一个恶作剧,但是他知道李海不会拿他姐姐的死来和他开玩笑。何大伟站在房间里,点上一根烟,然后朝阳台走去。李云兰就是从这里掉下去的。他站在阳台上,低头去看,想象着她掉下去时的情景。他想她坠落的速度一定非常快,落地时肯定会发出巨大的声响。这么想着,他好像听见了一声沉闷的巨响,身体忍不住颤抖了一下。李云兰是从这里掉下去的!何大伟对自己说,她是怎么翻过这道栏杆的呢?会不会是有人把她……他转过身去,被那个站在身后的女人吓了一跳。女人神情凝重,向何大伟走过来。

对不起,我们没有想到会发生这种事。女人说,把一只手搭在了何大伟的肩膀上。这都是我的失职。

何大伟看一眼搭在他肩膀上的那只手,感觉肩膀热乎乎的,而女人没有拿掉那只手的意思,好像只有那样何大伟才会获得些许安慰。何大伟说,张院长,她是从这里掉下去的?女人点点头。何大伟说,什么时候?女人终于拿开了那只搭在何大伟肩膀上的手。其实何大伟并不讨厌那只手,相反他倒有些喜欢她把手搭在自己的肩膀上。

你叫我的名字好了。女人说。

何大伟说,你的名字?

女人说,我叫张灯。

何大伟说,张灯?

女人说,张灯,电灯的灯。

何大伟觉得她的名字有点怪,一个女人怎么会叫张灯呢?叫张靓啊,张姗姗啊,张薇薇啊,不比叫张灯要好听。张灯似乎看出何大伟有点困惑,就解释说是她爸爸给她起的名字,过去她一直都不喜欢这个名字,但现在她不在乎了,甚至觉得这个名字挺好。

何大伟说,我也觉得你的名字挺好。

张灯说,到我办公室去说吧。

何大伟跟在张灯的身后,向她的办公室走去。人都是要死的,只是个早晚的问题。这么一想何大伟感觉如释重负一般,对李云兰的死因不再感兴趣了。人死不能复生,死都死了,就算知道了死因又有什么意义。张灯的身材还是不错的,从她的背影来看,一点都不像一个四十岁的女人,何大伟甚至觉得她有些性感。她穿的是那种一步裙,有点短,走路的时候只能迈小步,何大伟只好也放慢了脚步。女人的臀部圆鼓鼓的,如同一个被拍了一巴掌的皮球,抖了又抖。何大伟按捺住内心的冲动,对自己这个时候产生的性渴望感到有点不可思议。

发生了这种事,我心里也很难过。在开门的时候,张灯说。对你妻子的死,我们承担一切责任。你有什么要求尽管说就是了。

何大伟看见张灯的肩膀抖了两抖,身体有些不稳,担心她会摔倒,就伸过手扶住了她,而她没有躲开,甚至把身体向他靠了过去。何大伟说,人都是要死的。张灯回过头来,何大伟看见她的眼里有泪水在打转,何大伟说我不怪你,真的!李云兰活着,生不如死。她死了,对她来说也算是一种解脱。张灯在办公桌前的椅子上坐下,说你请坐。

李云兰死了,现在他要和一个叫张灯的女人来谈自己妻子的后事,可他不知道要说什么,但他必须要说,说出他对这件事的看法。这让何大伟感到有些茫然。而张灯对李云兰的死表现得比何大伟还要悲痛,就好像李云兰是她的至亲一般。张灯的眼里含着泪,眼圈是红的。

张灯坐在椅子上,何大伟坐在她旁边的一个沙发上,距离很近。为了便于说话,张灯不得不扭转过身子来。喝水吗?她说。何大伟摇摇头。可张灯还是拿了一个一次性纸杯给何大伟倒了一杯水。何大伟看见水上漂浮着几片茶叶,正在慢慢地舒展开身体,这一情景让他神思恍惚起来。张灯把杯子送过来,但在何大伟伸手去接的时候,她手中的杯子突然一晃,杯子里的茶水溅到了外面。这小小的意外让张灯情不自禁地发出“啊”的一声,那声音听上去有点嗲声嗲气。何大伟看见有几滴水落在了张灯的腿上和鞋面上。他想那水一定很烫,要不然她不会发出“哎呀”一声。何大伟问烫着了没有,张灯摇着头说,没有。何大伟觉得盯着一个女人的腿看是一件非常不礼貌的事,就把目光移开了,然后落在了她的鞋上。她的鞋很干净,好像刚刚擦过,乌黑锃亮,那片掉在鞋面上的茶叶便看着有些醒目。何大伟伸过手,用手指捏住了那片茶叶。当他丢掉那片茶叶再去看她时,他发现她的脸红了。

何大伟说,你们是怎么打算的?

张灯一愣,把一条腿搁在另一条腿后才说,我们听你的,你说怎么办我们就怎么办。

何大伟说,虽然我是李云兰的丈夫,但有些事还得等她的父亲和弟弟来了后才能决定。

张灯说,你妻子是在早晨掉下楼的,也可能是夜里。我们发现后马上把她送到了医院,然后就给你打电话,可电话没人接,你的手机也关机。后来我们只好给她的弟弟打了电话。

何大伟说,我把电话插头拔掉了,是李云兰的弟弟去通知我的。

张灯从抽屉里拿出一包烟来要何大伟抽,他没有推辞。何大伟点上一根烟,抽了一口才发现张灯的嘴巴上也叼着一根烟。何大伟去掏刚装进口袋里的打火机,可张灯摇了摇头,然后拿了一盒火柴,抽出一根来,哧啦一声划燃了。

何大伟说,我伺候了她三年,对她也算是仁至义尽了。

张灯说,你妻子,听说在出事之前很漂亮。

何大伟不置可否。

张灯说,你一直都很爱她?

何大伟说,怎么说呢。应该说在她出事之前我是非常爱她的,后来嘛,那种爱就淡了,甚至不存在了。

张灯说,你要想去医院看看她的话,我会陪你去的。

对张灯的话何大伟没有作出反应。李云兰已不是那个他过去曾经深爱着的女人了,对出事后的她,他只是在尽一个做丈夫的义务,对她,他心里已没有什么感觉了。她的生与死对他同样没有感觉,他不可能一辈子守着一个植物人过下去,他离开她或她离开他只是早晚的事。

张灯又说,你不想去吗?

何大伟说,我现在不想去。

张灯说,我理解你现在的心情,谁遇到这种事都会这样的,你不要太难过了。

门外有人在说话,是两个人,还夹杂着一个男人的呜咽声。那个说话的人是李海。何大伟站起身来,张灯也站了起来,她有些慌张。何大伟不想难为她,但李云兰的父亲和弟弟呢,他们可不会那么想。张灯看着何大伟,那意思是如果李云兰的父亲和弟弟闹起来,他最好劝劝他们,不要把事情闹大。

何大伟心领神会,说你放心好了,有我呢。

李云兰的父亲看到何大伟后没有说话,他的女儿死了,做父亲的心里肯定不好受。何大伟叫了一声爸,而他毫无反应,铁青着一张脸。看他的样子好像是他何大伟把李云兰推下了楼似的。他比何大伟想的要激动,胸腔剧烈地起伏着,想说什么,却说不出来。李海把张灯上下打量了一番,问何大伟站在他身旁的女人是谁。何大伟说是张院长。

张灯先是一番自责,然后才说,刚才我和你姐夫谈过了,他要我听听你们的意见。

李海说,听什么听!我姐死在你们福利院,而且是从楼上掉下去死的,你说怎么办吧?

张灯说,我们最好坐下来谈这事。

李海说,我姐死得蹊跷,你要是不给我们一个满意的答复,那我就报案。

张灯说,责任在我们,你们有什么要求尽管说。

李海说,赔钱!没有五十万块钱我们是不会答应的。

这时李云兰的父亲说话了,我们不要钱,人都死了,给钱又有什么用?

李海不满地看了父亲一眼,然后又对何大伟使了个眼色,那意思好像是要他带父亲到一边去。何大伟去搀李云兰的父亲,可他甩开了他的手,厌恶地说,你不要碰我!

李海说,爸,你不要添乱。

李云兰的父亲说,我不要钱!我不要钱!我一个快要死的人了要钱干什么?

李海说,没有五十万我们是不会答应的!这事也没法坐下来谈。只要你们给了钱,我姐的后事就不用你们操心了。

要让张灯拿出五十万块钱来的确是有些困难的,福利院又不是一个赢利单位,她到哪去弄五十万。何大伟可以理解张灯,但当着李云兰的父亲和李海的面,他又不能说出来,所以他只好保持沉默,听李海说。张灯看了何大伟一眼,似乎是在向他求救。

何大伟说,李海,这事也不是一句话两句话就能解决的,我们需要心平气和地来谈。

李海说,你什么意思?死的人是你老婆,你怎么能说出这种话?

何大伟说,这事要是弄僵了对谁都不好,我们回去商量一下再说,张院长这里也不是她一个人说了算。再说了五十万不是一个小数目,你得给人家一点时间吧。就算你去银行取钱还要排队呢。

李海说,那好!我们给你两天时间,要是你不给钱,那我们就法庭上见。

何大伟说,李海,我们走吧。

李海点上一根烟,这才拽了他父亲的手向楼梯口走去。

张灯说,谢谢你。

何大伟说,你能弄到五十万块钱吗?

张灯摇了摇头才说,上哪弄去,五十万又不是一个小数目。就是拿个三万两万对我们来说都很困难。

何大伟说,回去后我会说说他的,李云兰虽然是他姐,但我这个做丈夫的还是有说话资格的。你等我的消息好了。

张灯说,回去把电话的插头插上,要不然我怎么找你。

何大伟说,我会的。

张灯把何大伟送到楼梯口,又说了一声“谢谢”。

李海对何大伟刚才的表现有些不满,说你还和她啰嗦什么,不给钱,她说得再好听也不行。他们是坐出租车来的,何大伟问李海要不要去家里。李海说,当然去了,不去你那,你还想让我们去旅馆啊!何大伟不想和他们坐一辆车走,就把钥匙给了李海,要他先走,他呢,骑自行车走,路上正好买点吃的。李海把他父亲搀上车后对何大伟说,你快点啊!爸中午没有吃饭。等他们的车开走后,何大伟朝那栋四层楼看了一眼,李云兰的那条睡裙还在晾衣绳上飞舞。何大伟犹豫着,想回去把李云兰的睡裙带走。在他拿不定主意的时候,他看见张灯出现在她办公室的窗口前,正朝自己挥手。他也挥了挥手。

回家的路上何大伟一直都在想着张灯,想着她的那两条性感的大腿。当时他在她的办公室里,她对他的态度似乎有些暧昧,从她把手搭在他的肩上到他伸手去扶她的身子,他觉得只要有时间,他们之间的关系会一点点拉近的。这么一想何大伟便血脉贲张了,一种对女人的渴望潮水般向他扑过来,一次次扑过来。

3

回到家,李海看到何大伟搁在茶几上的卤鸭、红烧排骨和白酒后,说我真的是饿坏了。岳父不在。李海说他在卫生间里。何大伟放好杯盏和筷子,但李岳父却说没有胃口,不想吃。何大伟问他要不要去床上先睡一觉,等睡醒后再吃。他点了点头。那我们先吃。李海撕下卤鸭的一条腿,大口吃起来。何大伟问他要不要喝点酒。李海说,要喝你喝。何大伟毫无食欲,点上一根烟,起身离开了沙发。李海见他既不吃也不喝,就说,那就喝点吧。

我陪你喝。何大伟说。给李海倒了一杯,然后给自己倒了一杯。

李海喝了一口酒后,说姐夫,你不要太难过了,我姐都死了,你难过也没有用。他又撕下一条卤鸭腿问何大伟吃不吃。何大伟说,你吃吧。李海说,这卤鸭的味道真是不错,你应该吃点。那只卤鸭被李海他吃了一半多,他的嘴巴油光光的,但杯子里的酒却没有喝多少。

李海说,福利院要是不答应给我们五十万块钱,那我们就找律师和他们打官司。我姐虽然是个植物人,活着和死了没有什么两样,但不管怎么说她还是人啊!她死得不明不白……

何大伟不想谈李云兰,也不想以此来要挟张灯,要她拿五十万块钱。他吐出一口烟来,说李海,你要那么多钱干什么?

你说干什么?李海像被噎了一下,过了半天才说,只有傻瓜才会这么问,姐夫,你不会是伤心过度吧?

何大伟说,伤心倒是真的,但还没有过度。

李海拿牙签剔着牙,眼睛睥睨着何大伟,笑了笑,说姐夫,我想买辆车。听他说话的口气好像在征求何大伟的意见。姐夫,你看行吗?他看着何大伟,见他没有做出反应,又说,我知道你心里不好受,其实我和你一样难过。死的人是我姐,就算她是个植物人,可她也是我姐。姐夫,你要是不答应,那我不买就是了。

何大伟说,你要是得不到五十万呢?

李海说,怎么可能呢!难道我姐的一条命不值五十万?他们要是不给,那我就去法院起诉他们,告他们蓄意谋杀。我还要把这事捅到电视台去,叫“焦点访谈”的记者来。姐夫,你也得为自己想想啊!你总不能一个人过下去吧?还有我的外甥小东,他不能没有妈妈。以后你得为他找个妈妈啊!而这都是需要钱的,你说是不是?

李海说得很对,但何大伟对他却有些反感。作为李云兰的弟弟,他一滴眼泪也没掉,却张口闭口地谈钱,这让他心里有点堵得难受。他不哭是因为他对得起李云兰,为了她做了他该做的,可你作为李云兰的弟弟,怎么连一滴眼泪也舍不得流呢?

岳父睡醒了,何大伟问他要不要吃点东西,他点点头。岳父坐下后,何大伟问他要不要喝点酒。岳父又点了点头。何大伟给他倒上一杯酒,然后给他端过去。他接过酒杯,一口就喝干了。兰子她……他声音哽咽,说道,爸心里难受啊!岳父那么一哭,何大伟也有些难受。但他没有掉眼泪,而是又把岳父喝干的酒杯倒满酒。东东知道了吗?他看着何大伟说。何大伟说不知道。他说,暂时不要告诉他,东东还小……

李海说累了,想睡一觉。

何大伟说,你去睡吧,有我陪着爸呢。

岳父喝下两杯酒,何大伟再给他倒酒,他不让,说心情不好,不能再喝。何大伟说那你就吃吧。他吃了两块排骨就不吃了。何大伟问他要不要躺下休息一下,他说他心里憋得慌,想出去走走。何大伟知道他是怕睹物思人,因为墙上挂着他和李云兰的结婚照,还有她的衣服什么的。

我一个人,你不用陪我。出门的时候,岳父说。你也去歇一会儿吧。

李海睡着了。他是在何大伟儿子的床上睡的。儿子住在奶奶家,在那里上学方便,吃饭也有人照顾,比住在家里好多了。

何大伟在床上躺下来,却发觉枕头湿乎乎的。他知道枕头为什么是湿的。不用说那是岳父流的眼泪。他躺在那里,毫无睡意。听着李海的呼噜声,不胜其烦,就来到客厅,把电视机打开了。在沙发上躺下后,他看到了被自己拔掉的电话插头。他刚把插头插好,张灯就把电话打了过来。张灯要他去她家一趟,说有话要和他说。

为了节省时间,何大伟决定坐出租车去。张灯的家在城北,大概有七八里路,坐车去用不了二十分钟。坐上车后,何大伟忽然觉得张灯打来的这个电话有点别有用意。她和我谈李云兰的事,干吗非要让我去她家里,她可以在单位的办公室或外面找个地方啊。这么想着他激动起来。这不是明摆着的事嘛,她想贿赂我,不是拿钱或物,而是用她的身体。她知道一个男人需要什么。车到了城北张灯所说的怡苑小区后,何大伟才想起忘了问她住哪栋楼哪个单元及门号。他在小区大门旁的一家商店里买了一包烟,问店老板知不知道张灯家。店老板说不知道。何大伟说她在福利院工作,是那里的院长。店老板仍旧说不知道。何大伟从商店里走出来,看看一栋栋居民楼,对自己的粗心大意非常生气。他不可能挨家挨户去问,那样的话他就是问到天亮也不会找到她,他也不可能站在每一栋楼下去喊张灯。这事不能怪她,要怪只能怪我自己。说不定她等不到我还会打电话的,我还是回家再说。何大伟若有所失地走出小区的大门,又回头看了一眼。

何大伟是走着回去的,走了大概有半个小时。他回到家时,李海正坐在沙发上看电视。见他一脸垂头丧气的表情,李海说,你去哪儿了?

何大伟说,下楼买了一包烟。

何大伟把口袋里的烟掏出来扔在茶几上,问李海岳父回来了没有。李海摇摇头。岳父出去都有一个半小时了怎么还没有回来,他会不会迷路了。何大伟把他的担心说了出来。李海说,你说什么?爸一个人出去了?你怎么能让他一个人出去,他会找不到家门的。何大伟说,那我们去找一找,他人生地不熟,不会走太远。李海不耐烦地跟着何大伟下楼来。小区大门外是一条东西走向的马路,何大伟提出分头去找,李海不同意,说我们还是一块走,免得再出麻烦。

他们在附近找,连个人影也没看到。李海有点儿烦,说这不是添乱吗!

何大伟说,他不会走远。

李海说,姐夫,带烟了吗?

何大伟掏出口袋里的烟来,塞给他,说拿去抽吧。

在一家美发厅门口,李海小声地说,姐夫,那个女的是不是小姐?

何大伟说,也许是吧。

李海说,姐夫,你看我的头发是不是该理了?

何大伟知道他在想什么,说我看着不长嘛,不用理。

李海说,姐夫,找个小姐要多少钱?会不会很贵?

何大伟说,大概要一百块。

李海听后嘴巴里发出哧溜一声响,说你找过小姐吗?

何大伟说,没有。

李海说,我想去理发,可我带的钱不多,你能借我一些吗?

何大伟掏出一张面额一百的钞票来,说去吧!小心别染上了病。

李海把钞票揣进口袋里,乐颠颠地朝那家美发厅走去。但他进去待了不到五分钟就出来了,见了何大伟,说她们不干那个,还骂我是流氓。何大伟笑了笑。李海问他笑什么。他说,她们都有老主顾,你一张陌生面孔,人家当然不会接待了。

他们继续往前走,李海突然问何大伟爱不爱他姐,他被李海问得一愣,没有马上回答。

李海说,男人都是三分钟的热度,姐夫,你说是不是?

何大伟大声说,等你结了婚就知道了。

李海讪讪地说,工作都没有,谁跟我啊!

何大伟说,你年纪轻轻,干吗不找个工作?

李海嘴巴一咧,说姐夫,等他们给了我们钱,我们平分好不好?

何大伟没有理睬他。

李海又说,你打算拿那钱干什么?买车吗?

何大伟大声说,你烦不烦!

李海被何大伟的呵斥声吓了一跳,马上噤若寒蝉了。看到李海那副突然变得萎缩起来的样子,何大伟忍不住笑了笑。过了一会儿,李海说,姐夫,我们回去吧。这样找也不是办法,说不定爸已经回去了。

何大伟说,听你的,我们回去。

岳父没有回家。何大伟去卫生间看了看,又去厨房看了看,家里没有岳父回来的迹象。李海却心不在焉,甚至说,没有什么好担心的,他又不是一个女人,就是人贩子也不会要他。

何大伟说,那可说不准。你没看报纸上说有些人专门贩卖人体器官。

李海摇摇头,说报纸上的话你也信?那都是吓唬人的,再说了爸都那么大年纪了,身体上的器官都老了,你说谁会要?

李海是岳父的儿子,他都不担心,我干吗杞人忧天。何大伟点上一根烟,感觉有些累,什么话也不想说。

4

第二天早晨,李海和何大伟商量去福利院的事。李海说他去福利院,要何大伟去找他父亲。何大伟犹豫着要不要给派出所打个电话,要警察帮着找。他还未去打,电话就响了。打来电话的人是张灯,她问何大伟昨天怎么没去她家。

何大伟说,去了,但我没有找到你家。

张灯说,都怪我,忘了对你说住址了。其实我住的地方很好找的,进了小区的大门,往右走,第一栋楼就是。

何大伟说,你在哪?在家?

张灯说,在家,要不你现在来。

何大伟说,我岳父走失了,我得先去找他。

张灯说,你打110,叫警察帮你找。

何大伟说,我也是这么想的。

张灯在电话那头打了个哈欠,好像刚刚睡醒。何大伟问她是不是刚睡醒,她说是,然后又打了个哈欠,说你过来吗?

何大伟说,李海到福利院找你去了。

张灯说,你来吧,我在家等你。

张灯说的在家等何大伟,其实是在说她在床上等着他。这次何大伟不会找不到她了。二十分钟后何大伟便走进了张灯家,房门是虚掩着的。他推开门,说你在哪儿?

张灯在卧室里说,在床上呢。

张灯果然躺在床上,一条腿露在被子外面,见何大伟走进卧室,说把门关上了吗?何大伟说,关上了。她用另一条腿挑开身上的被子,然后对何大伟笑了笑。房间里的光线是暧昧的,窗户被一面巨大的橘黄色的落地窗帘遮挡着,但房间里的光线并不暗淡。她躺在那里,慢慢地展开四肢,脸上的表情似乎在说来吧!

何大伟站在那里,突然感到一阵昏眩,心里有些紧张,甚至说是害怕。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那样。张灯的身材保养得很好,该胖的胖,该瘦的瘦,一点都不像一个四十岁的女人。何大伟的身子摇晃了一下,然后向她走过去,在他的身子慢慢地向她俯下去时,她用双腿夹住了他的脖子。那一瞬,何大伟的脑海一片空白。他听见张灯不能自持地呻吟着,那声音是遥远的,就像一个牧羊人在召唤一只迷途的羔羊。

等何大伟从张灯的身上滚落下来,听见她说,你内弟要的太多了,五十万,我真的拿不出那么多钱。

何大伟说,李海是个无赖。

张灯说,最多给他两万,再多真的是拿不出来。

何大伟不想在这个时候谈钱,而且是在一个刚刚和自己做完爱的女人的床上。见何大伟不做声,张灯说,李云兰是你的妻子,她出事了,我们院方当然要负责任的。我会拿出五万块钱来给你,对你内弟,你就说两万。

何大伟在张灯家待了两个小时,走的时候,张灯问他打没打110。他说没有。

张灯说,我中午去福利院,那里没有我不行。你晚上要是有时间,可以来家里找我。

从张灯家出来,何大伟直接回了家。

岳父不知在什么时候回来了,他背靠着沙发,正在那里打盹。何大伟咳嗽了一声,他吓了一跳,马上睁开了眼。

你终于回来。岳父说。

何大伟说,你去哪儿了?我们找了你大半夜,这不一大早我就出去找你,刚回来。

岳父说,遇见了一个熟人,他要我去家里坐,我就去了。

李海没有回来。吃过午饭,何大伟在沙发上躺下,想睡一觉,刚躺下,电话突然响了。岳父像被吓了一跳,他看着何大伟去接听电话,脖子伸得很长。何大伟以为是张灯的电话,声音几乎是在耳语,但打来电话的人不是张灯。

姐夫,我是李海。你快来派出所一趟。李海在电话里说。

何大伟说,我去派出所干吗?

李海说,你来了就知道了。姐夫,你来的时候一定要带上三千块钱啊。

何大伟说,怎么回事?你不是去福利院了,怎么又去了派出所?

岳父问何大伟是谁打来的电话。何大伟说,一个朋友,我必须出去一趟。

在铁西派出所,何大伟见到了蜷缩在墙角的李海,他可怜巴巴的样子就像霜打的茄子。李海小声地叫了一声姐夫。何大伟没有做声。警察说李海嫖娼,要交三千块钱罚款才可以放他出来。何大伟交了罚款。李海说,姐夫,我会把钱还你的。何大伟本想训斥李海一下,见他垂头丧气的样子,就说,怎么回事?你真的找小姐了?李海说,姐夫,我被那个女人耍了,是她问我要不要做,我还没上她的身警察就来了。

在回家的路上,李海一再叮嘱何大伟,要他不要在父亲面前提那事。

何大伟问他见没见到张灯。他说她躲起来了。

她躲得了初一躲不过十五。我早晚都会等到她的。李海忿忿的,说她想逃避责任,连门也没有!姐夫,等我们把钱拿到手……何大伟摆摆手,说她不会给你那么多钱的。李海把眼睛一瞪,说不给,那我是不会同意的!

何大伟没有想到事情会变得这样麻烦,他还以为岳父和李海处理完李云兰的后事后马上就会走,没想到李海一口咬住五十万块钱不放,看他的意思只要张灯不给钱,那他就不会走。现在他不仅烦李云兰这个弟弟,甚至非常厌恶他。

李海还在说,有点兴奋的样子。姐夫,我觉得我们还是找个律师和他们打官司好,他们不是不给钱吗,那我们就让法庭去解决问题,到时我看他们给不给。

何大伟说,你不想见见你姐?

李海愣怔了一下,说不想,我怕我见到她后会受不了。

何大伟说,我们还是去看看你姐,她一个人躺在医院的冰柜里是很冷的。我看这事不能拖得太久,你应该为你姐想想,想想她一个人躺在冰柜里。

李海说,姐夫,你别说了,我心里难受。

李海的脸色变得有些难看,但何大伟没有把话停下来,他就是为了让李海难受才说那些话的。

李海说,姐夫,我求你别说了。

何大伟说,打官司并不像你想象得那样简单,你以为一天两天就能把问题解决了。

李海说,一天解决不了,那就两天,反正我有的是时间。

何大伟心不在焉,用脚踢着一个易拉罐,他踢一脚,然后紧走两步,又去踢。那个易拉罐发出当啷当啷的声响。李海跟在他的身后,说姐夫,我还没吃午饭呢,家里有吃的吗?何大伟抬起脚,踩扁了那个易拉罐,说回家吃。

岳父躺在沙发上睡了,电视机开着,茶几上搁着半截香烟。李海去卫生间的时候,张灯打电话来,要何大伟去拿钱,五万块。何大伟问去哪拿。张灯说她的办公室。李海从卫生间出来,问谁打的电话。何大伟搪塞说一个朋友。李海坐下来吃饭,他真的是饿了,狼吞虎咽地吃着。岳父睡得很香,甚至还发出了呼噜呼噜的鼾声。李海吃过饭,点上一根烟,眼睛盯着电视机,说应该叫警察介入此事,他们会查明我姐的死因,到时我们有证据在手就不怕福利院不答应我们的要求了。电视正在播放广告,是一则关于洗发水的广告,一个女人赤裸着后背,头上是一个淋浴喷头。李海说,虽然我姐生不如死,但不管怎么说她都是一条人命。姐夫,你说一条人命能值多少钱?何大伟没有回答他。李海说,好死不如赖活着,你就是给我一千万我也不会把自己的性命交出来。

5

在去张灯那里的路上,何大伟见到了那辆把李云兰撞成植物人的帕萨特。车的主人换了,当时把李云兰撞倒的司机是个男的。那天,何大伟没有和李云兰在一起,他是在接到交警的电话后知道李云兰被车撞了,情况十分严重。他问肇事车辆跑了没有。那个打电话的交警说,没有,当时我就在现场,他能跑得了吗。

那个交警年龄不大,见了何大伟后,绘声绘色地向他描叙当时的情景。他口才很好,而且用词准确,就像一个足球解说员,把他看到的那一幕描述得栩栩如生。

何大伟没有打断那个交警的话,虽然心里烦,可他还是耐着性子听完了那个交警的描述。何大伟一边抽烟一边想,李云兰匆匆忙忙地横穿过马路干什么去呢?她应该在单位上班啊。那个交警说,你妻子的一只鞋飞出很远,是我把那只鞋捡回来的。他让何大伟看那只鞋,说你带上它去医院吧。何大伟接过交警给他的鞋,问帕萨特的主人在哪。交警说,回家拿钱去了。

在急救中心,何大伟见到了那个司机,他看着那个男人,没有说话。那个司机自我介绍说他姓王,叫王开。

何大伟说,是你把我妻子撞了。

王开说,对不起,事情都怪我。

何大伟说,交警说我妻子是在横穿马路时被你撞的。

王开点点头,说是。

她为什么要横穿马路?何大伟说。他是在问自己,而王开却说,你妻子跑得很快,她是朝对面一个男人跑去的,我没有想到她正走着,会突然横穿马路,而且速度那么快。我马上采取紧急刹车,但还是撞到了她。

何大伟说,一个男人?

王开说,是的,一个男人,但他一转身就不见了。

那个男人。王开说,双手捧着一束鲜花。

那个男人是谁呢?何大伟看一眼那辆帕萨特,眼睛眯成了一条缝。一个女人从车里下来,一边打电话一边张望。她是王开的什么人?何大伟没有见过那个女人,他看一眼车牌号,转过头去。王开给了何大伟十万块钱,他对自己给何大伟带来的不幸非常难过,说钱不多,但他只能拿出这么多了。何大伟问他,当时你为什么没跑呢。王开说曾产生过要跑的念头,但他看到了一个交警。何大伟说那个交警的口才很好,他的描叙比摄相机的镜头还要准确。王开说,是吗?你现在要我说当时的情景我会什么也说不出的。何大伟常常想起那个交警,想起他说的那些话,这给他一种身临其境的感觉,好像他当时就在现场,眼睁睁看着李云兰被王开的帕萨特撞飞出去。后来他和王开成了朋友,还坐过那辆帕萨特。王开做生意,很忙,时间长了何大伟便不再和他联系,他不想耽误王开做生意。倒是王开几次打电话给何大伟,问问李云兰的情况和何大伟的生活。有一次,王开交给何大伟一个纸包,说里面装了五万块钱,要他找个保姆伺候李云兰。何大伟收了他的钱,从此两人就失去了联系。对那起车祸,何大伟过了一个多月才通知李云兰的父亲,他对岳父说肇事车跑了。

那个女人终于打完了电话,她上了车,按了一下喇叭,便把车开走了。何大伟突然产生了一个想给王开打电话的念头,就来到一个电话亭旁。他没有想到王开还用着那个手机号,电话接通后,他听见王开说,哪位?他说,是我,何大伟。王开说,何大伟,你现在怎么样?李云兰还好吗?何大伟说,还好。王开问他是不是有什么事。何大伟说,我见到你的车了,开车的是一个女人。王开说,那车已不是我的了,我把车卖了。

哪天我们喝喝。挂电话前,王开说。你要是经济有困难,只管对我说。

好的。何大伟支吾着,是有时间我们再联系。

你怎么了?见到何大伟后,张灯问。你的脸色不好,是不是病了?

何大伟摇摇头,说我见到那辆帕萨特了,就是把李云兰撞成植物人的那辆车。

张灯“哦”了一声,没有说话。

何大伟说,如果不是那辆车,那我们今天就不会坐在这里了。

张灯说,一些事都是命中注定的,人都有个劫数,那是没有办法的。

何大伟很想把那个交警对他描叙的车祸经过向张灯复述一遍,但他没有那个交警的口才,用词也不准确,所以他只好作罢。

张灯弯下腰,屁股对着何大伟,去开保险柜的锁。张灯的屁股是滚圆的,那条短裙绷得很紧,好像随时都会被撕裂似的。何大伟站起身,向她走过去。

张灯说,这福利院是我承包的,根本赚不到什么钱。

何大伟从背后抱住张灯的腰,说我不要钱。

张灯扭过头来,说我只凑到五万块钱。

这时楼下传来汽车的喇叭声。张灯停下手,接着把钥匙从保险柜的锁孔里拔了出来。何大伟仍旧紧紧抱着她的腰,也不说话。张灯说,有人来了,我们看看去。何大伟松开手,同张灯向门口走去。

在楼下停着一辆警车。三名警察在李海的带领下正朝楼梯口走去。

张灯说,警察怎么来了?

何大伟说,是李海带他们来的,不给他五十万他是不会善罢甘休的。

那个自称姓刘的警察把何大伟和张灯上下打量了一番,才说李云兰是从哪坠楼的?我们要去她的房间看看。

看到何大伟在张灯的办公室,李海的脸上闪过一丝怪怪的表情,说姐夫,你早来了。

何大伟点点头,没有说话。

警察来到李云兰生前住过的房间,不动声色地把房间的各个角落看了一遍,然后来到阳台。那个姓刘的警察问张灯,李云兰是从这里坠楼的吗?张灯说是。刘警察朝楼下看了一眼,说什么时候?张灯回答说,我们是在早晨发现的。刘警察说,出了人命,你们为什么不报案?张灯支吾说,是她自己坠楼的,我们觉得没有必要兴师动众,再说那样对我们福利院的名声不好。刘警察黑着一张脸,说扯淡!

从李云兰的房间里出来,刘警察说要何大伟和张灯去派出所一趟,他们要了解一下李云兰的详细情况。

张灯有些紧张,在她上车的时候,何大伟看到她的脸色非常难看,就握了握她的手,小声说,没事的。张灯点点头。车里的座位不够坐,姓刘的警察没有要李海上车,他要李海自己回去。李海有些不满,说我怎么回去?我不能走回去吧。

何大伟说,你骑我的自行车走。

李海牢骚满腹,不过他心里却很高兴,他要的就是警察插手这事。他想就算李云兰是自己坠楼死的,那福利院也脱不了干系,倘若有人把她推下了楼,那就更好了。他跟在那辆警车的后面,把自行车蹬得飞快。

何大伟和张灯坐在最后一排,因为车里人多,空气变得很浑浊。张灯用手捂住嘴巴,另一只手摸索到何大伟的手后紧紧地攥住了。何大伟感觉张灯的那只手在发抖,身体便向她靠了靠。他想说点什么,安慰一下张灯,但当时的情况不允许他说话,他不能当着警察的面说些安慰张灯的话。那样的话警察会怎么想,说不定他们会怀疑他,是他和张灯联手把李云兰推下楼的。张灯的那只手在出汗,她松开手,但何大伟马上又把她的手抓住了。何大伟甚至对张灯眨了眨眼,那意思似乎在说,你不觉得这样很刺激吗?

车开到派出所后,姓刘的警察接了一个电话,他皱着眉头,说知道了,我马上回去。收起手机后,他对那个脸色有点黑的警察说,小马,你先带他们到办公室去。我回家一趟,马上就会回来的。

何大伟不是凶手,也不是被怀疑的对象,所以他可以坐在派出所的沙发上,可以抽烟、喝茶、去厕所。张灯在何大伟所在的这间办公室的隔壁,他问那个姓马的警察这是调查情况还是审讯。姓马的警察说,是了解情况。何大伟说,我也很想知道我妻子的死因,她动都不能动,怎么会坠楼呢?对这事我一直都非常纳闷。姓马的警察抱着一个搪瓷缸喝茶,他不停地吹着搪瓷缸里的水,嘴巴发出哧溜哧溜的声音。

半个小时后,姓刘的警察回来了,他的样子有点烦。

姓马的警察说,是嫂子有事?

刘警察点点头,然后看着何大伟,说你叫何大伟吧?

何大伟说“是”。

刘警察说,你不想知道你妻子的死因吗?

何大伟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

刘警察笑了笑,说我老婆也是一个植物人,不过她不是车祸导致的,而是脑肿瘤破裂造成的。

何大伟有些困惑,他不知道刘警察那么说是什么意思。刘警察点上一根烟,然后扔给何大伟一根,说我找了一个保姆,可她只干了两天就走了。我挽留她,给她加钱,可她不干。没有人愿意照顾一个半死不活的人,我也不想,可我又不能不照顾她。

何大伟说,我伺候了我妻子三年,她要是能说话也倒好了,可她一句话也不说,最多转动一下眼睛。这和一个死人没什么两样。

刘警察说,摊上这种事是没有办法的。

何大伟点点头,想我们的遭遇差不多,这是巧合吗?

后来刘警察说了一句让何大伟心惊肉跳的话,他说你有没有想过让她死,比如把她推下楼去。何大伟感觉头皮发麻,一股冷气从脊梁骨窜上去。他稳了稳神,说在梦里那么做过。刘警察意味深长地笑了笑,说我也做过那种梦。何大伟故作吃惊地说,是吗。刘警察说,在梦里杀人不会触犯法律,但生活不是梦。

刘警察比何大伟大不了多少,但看上去却显老,不像他所说的实际年龄。对他,何大伟有点惺惺相惜。一个男人活到这份上,也就没大多意思了。

6

从派出所出来,何大伟感到很累,全身一点力气也没有。他站在派出所的大门口,想等等张灯,但他想了想,还是走了。姓刘的警察说他们会竭尽全力去查清李云兰的死因,要何大伟不要着急,他甚至安慰何大伟,说一个植物人,活着与死了没有什么两样。她死了,你也就得到解脱了,比我要幸福得多。何大伟有些可怜刘警察,对他所说的那些话深有同感。是啊,一个植物人,你对她说话,还不如对牛弹琴呢。他伺候了李云兰三年,不想再回忆那三年的生活,与刘警察相比,他觉得自己还是蛮幸运的。刘警察的老婆在床上躺了七年,而他照顾了她七年,这需要多大的耐心和毅力啊。

警察怎么说?李海见到何大伟后,说他们抓到谋杀我姐的凶手了?

何大伟没有理睬李海,他坐下来,点上一根烟。

岳父从卫生间出来,双手提着裤子。何大伟问他怎么了。岳父说拉肚子。何大伟转过头来看一眼李海,说老人家拉肚子你也不带他去医院看看。李海委屈地说,我也是刚知道。岳父紧蹙眉头,刚要坐下,突然又朝卫生间跑去。李海说,拉肚子又不是什么大病,吃点药就会好的。何大伟说,我们明天去医院,老人家年纪大,身体会吃不消的。

岳父不肯去医院,他坚持说吃点药就行,去医院干吗,没病也会被瞧出病来的。

话虽这么说,但何大伟还是陪着岳父去了医院。在去医院的路上,李海说,姐夫,你先去,我到派出所催催他们,这种事你要不上紧,他们是不会当回事的。李海在中途下了车,说他会很快去医院的。何大伟有些不满,阴着一张脸,没有说话。岳父闭了眼,有点虚脱,毕竟年纪大了,经不住折腾。何大伟安慰他说,没事的,去医院挂两瓶盐水就会好的。

何大伟的一个同学在医院做护士,是个女的,他本没想去找她,谁知两人却在候诊室相遇了。

何大伟!

胡燕!

两人几乎同时叫出了对方的名字。

胡燕问何大伟来医院做什么。

何大伟说,看病啊!没事谁愿往医院跑。

胡燕说,是你要看病?

何大伟摇摇头,说不是,是我岳父。

有胡燕帮忙,何大伟省心多了。在岳父接受检查时,胡燕问他李云兰怎么没来。何大伟说,死了。胡燕吃了一惊,说什么时候?何大伟说,最近。

检查的结果出乎何大伟的意料,他做梦也没有想到岳父被检查出了直肠癌,而且已到了晚期。医生没有告诉岳父检查结果,他是单独和何大伟谈的。何大伟问还能活多久。医生说,不会太久,如果做手术,也许能再活一两年,不过手术的把握不是很大。

岳父不想在医院里待下去,吵着要走。

何大伟说,等李海来了我们再走。

岳父说,我要去厕所。

何大伟便带他去找厕所。李海来的时候,何大伟正坐在走廊的连椅上抽烟。李海在何大伟的身边坐下,说真麻烦,我看这事一天两天是得不到结果的。这时岳父提着裤子从厕所里走了出来。李海说,检查了吗?医生是怎么说的?

何大伟说,情况不好,是直肠癌。

李海说,把那截坏了的肠子割掉不就行了。

见岳父走过来,何大伟说,老人家还不知道,你说话最好注意着点。

李海说,他早晚都得知道。

岳父见了李海,嚷着要走,说他没病,就是有病也不想治,生死由命,就是死他也要死在家里,而不是医院。李海有些烦,说什么死啊死的,还真让你说着了,实话对你说了吧,你得的是癌症。老人家一听,一屁股坐在了地上。何大伟说,还是住院吧,如果不住院治疗,那不眼睁睁等死吗?当然这事还要你来拿主意。

李海说,住院需要钱,可我们哪有那么多钱。医院可是一个无底洞,你有多少钱都填不满的。

何大伟说,你说这些没用的有什么意义,你就说一句话,住还是不住?

李海想了想,说那就住院好了。你去和医生谈谈做手术的事,住院手续我来办。

何大伟说,你是儿子,还是由你和医生谈。

听何大伟那么说,李海只好去找医生。

岳父被安排在七楼,房间很大,有六个床位。岳父的那个床位靠着门,何大伟打发岳父在床上躺下后,拿了暖瓶去打开水。回来时岳父已睡着了。四号床的一个陪护人员对何大伟说,六号床的那位昨天走了。何大伟问,出院了?那个人说,死了。

岳父在医院住下后,照顾他的事全部落在了何大伟的头上。李海呢,他跑派出所,跑福利院,对此何大伟很是不满。他伺候了李云兰三年,现在又要照顾她的父亲,而且住院押金还是他交的,对钱他倒不怎么在乎,他要的是赶快结束这一切。做手术需要请专家,医院说从上海请,但时间在一天天过去,专家却迟迟不来。等倒没什么,叫人心烦的是岳父吵着要回家。何大伟被折腾得筋疲力竭,有时候甚至想一走了之。

对派出所的调查结果,李海有些失望,说刘所长说是我姐自己跳楼的。

何大伟说,他们那么说自有他们的理由,他们是警察,不会乱说的。

怎么可能呢!李海忿忿地,说她一个植物人,她连走都不能,怎么会跳楼呢?

何大伟说,说不定你姐苏醒过来了。

李海说,不管我姐是自己跳楼还是被推下去的,福利院都脱不了干系,都得为此事负责!

何大伟说,可福利院拿不出那么多钱。

李海说,拿不出也得拿!

何大伟说,你姐还在医院的冷冻室里呢,我看还是早点叫她入土为安为好,我们不能让她一直待在冰柜里。

李海说,我们拿不到钱,就算我姐入土了,她也不会安生。

张灯一直都躲着李海,倒经常打电话给何大伟。

这天,张灯在电话里说,李海再这么闹下去,那她就给派出所打电话。何大伟说,我也没办法,他不听我的。张灯说,警察说了,你妻子是自己跳楼的,她还留下了一个日记本。何大伟问日记本在哪。张灯说,在刘所长那里。

和张灯通完电话,何大伟睡了一小觉。那一觉不长,他却做了一个漫长的梦。那是一个噩梦,在梦中把李云兰从阳台上推了下去。他还梦见了派出所的刘所长,他在前面跑,刘所长在后面追。在他走投无路,就要被刘所长抓住时,一只手把他拍醒了。那个拍他的人是李海。姐夫!李海说,我今天见到张灯了,她答应给我五万块钱。因为刚才的梦,何大伟出了一身汗,他看一眼李海,说我要去找刘所长。李海说,姐夫,你不说我倒忘了,刘所长要我捎话给你,说要你去他那里一趟。何大伟站起身来才发觉自己有些精神恍惚,他揉了揉眼,说我刚才梦见你姐了。

李海说,张灯要我明天去拿钱。

何大伟走出门去,回过头来,说手术定在明天,专家今天下午来,你最好在医院呆着,哪也别去。

刘所长不在派出所。

一个警察告诉何大伟,说刘所长在家里,她妻子的情况不是很好。

何大伟说,刘所长今天会来吗?

那个警察说,会的。

刘所长来时,何大伟正坐在沙发上打盹。刘所长一脸疲倦,端起桌子上的一杯水一饮而尽,喉咙发出咕咚咕咚的声音。他擦掉嘴巴上的水,看到何大伟睡眼惺忪地看着自己,说我老婆不行了,也就三两天的事。何大伟想说两句安慰他的话,但又不知道说什么,就掏出烟来,递给他一根。刘所长说,你比我幸运多了,你才受了三年罪,我呢,七年,头发都熬白了。何大伟说,你也快熬出头了。刘所长笑笑。何大伟发觉自己说的那话有点不合适,忙补充说,我的意思是人早晚都有那一天,得病也好,不得病也罢,人早晚都要死的。刘所长说,她得病时手里拿了一只喝水杯子,一拿就是七年。医生说就让她拿着好了,要是掰开她的手,那她的手指是会断掉的。何大伟想到了在医院做的那个梦,他想告诉刘所长,见他皱着眉头,话到了嘴边又咽了回去。刘所长见他的嘴唇蠕动了两下,就说,你有事吗?何大伟说,我做了一个梦,我在那个梦里把我妻子推下了楼。刘所长说,是吗。何大伟说,我梦见你在追我,手里拿着一把手枪,当时我吓坏了,拼命地跑。对他的这个梦,刘所长颇有兴趣,说追上了吗?何大伟说,你还没追上我就醒了。刘所长说,如果我开枪,你不会跑掉的。当然,那是在梦里,就算我开枪,你也不会被打死。何大伟说,如果那不是梦呢?刘所长一愣,没有说话。

在何大伟要走的时候,刘所长才突然想起李云兰的那个日记本。他打开抽屉,取去一个蓝色的塑料皮日记本,说这是你妻子的,你拿回去吧。何大伟接过那个日记本后,刘所长说,我都看过了,你不介意吧?何大伟摇了摇头。刘所长说,如果不是工作需要我是不会看的。

那些日记都是李云兰出车祸前写的,一天一篇,这让何大伟有些吃惊,以前他居然不知道李云兰有记日记的习惯。李云兰的字体不错,写得很认真,一个污点都没有,好像每一篇都是刚刚写完。他想等哪天闲暇时看看李云兰都写了些什么,就把日记本放到了书橱里。

7

岳父突然失踪了。李海说他睡了一觉,醒来却不见了父亲,当时他还以为父亲去厕所了,也就没当回事。但一个小时过去了,他才感到事情有点蹊跷,就在医院里找起来。他会去哪儿呢?何大伟说,他会不会回家了?李海,你最好给家里打个电话,或者马上回家一趟。李海不想两手空空地回家,说由他去好了,他不想做手术,我能有什么办法。何大伟说,你怎么可以这样说呢,万一他在路上出个什么事,到时你哭都找不到地方。

不管李海想不想走,何大伟还是给他买了一张回家的火车票。火车是下午五点的,从哈尔滨开过来的。时间富余,何大伟在火车站旁的一家饭店里请李海吃了一顿饭。两人要了四个菜,六瓶啤酒。在李海喝下一瓶啤酒后,说姐夫,明天你一定别忘了去拿钱。何大伟说,知道。李海说,五万块钱,太少了。

送走李海,何大伟终于松了一口气,他刚回到家,张灯就打电话来,要他去她家里一趟,说钱都准备好了,五万块。

这天是星期六,是何大伟去母亲家看儿子的日子。李云兰出车祸后他就把儿子送到了母亲那里,当时儿子才四岁多,一晃三年过去了,儿子都上小学了。他觉得应该把李云兰死了的事告诉儿子,这么想着,他对张灯说,我晚上去吧,我想带东东去看看他妈妈,尽早让李云兰入土为安。张灯说,我听你的,你什么时候来拿钱都可以。

见到东东后,何大伟问他想不想妈妈,东东摇了摇头。

何大伟说,东东,你妈妈死了。

东东说,你不是说她早就死了吗。

何大伟说,这次是真的。

东东不想去医院,他不去,何大伟也不好坚持。李云兰虽然是东东的妈妈,可东东对她没有什么记忆,更谈不上感情了。何大伟说,那我们去肯得基怎么样?

东东说,好啊!

在去肯得基的路上,东东说,爸爸,你会再给我找一个妈妈吗?

何大伟被问得一愣,这个问题他一直都没有想过。

何大伟说,你说呢?

东东眨巴一下眼,说我的同学都有妈妈,只有我没有,我当然想要一个妈妈了。何大伟看着路上的一个女人,说你妈妈比她还要漂亮。东东“哦”了一声,说我想去看看我妈妈。想到李云兰躺在医院的冰柜里,何大伟怕吓着儿子,说你可以看看你妈妈的照片。儿子需要一个妈妈,张灯倒是一个不错的人选,她的床上功夫很好,对这点何大伟是非常满意的。儿子呢,他能不能接受她。还有张灯,他觉得张灯和他上床并不是出于什么爱,而是她需要一个男人来解渴,或者以她的身体来笼络他,要他不要追究她的责任。想到张灯在床上变着花样讨好自己,何大伟感到有些恶心。

何大伟把东东带回家,指着结婚照上的李云兰,说她就是你妈妈。东东先是远远地看着照片,过了一会儿他走近了,爬上床看。东东说,她旁边的这个人是你吗?何大伟说,是啊!还有你呢,当时你在你妈妈的肚子里。东东回过头来对何大伟笑了笑。何大伟站在东东的身后,看着东东靠近李云兰的照片,然后把脸贴在了她的脸上。从得知李云兰的死到此刻,何大伟居然没有掉一滴眼泪。他看着儿子,心想我这是怎么了?东东突然叫了一声妈妈,何大伟的眼睛一湿,掉下两滴泪来。东东转过身,说我妈妈现在在哪?我们能不能去看她?何大伟说,在医院的冰柜里。东东说,冰柜里冷吗?何大伟说,不冷,她穿着衣服呢。东东说,我们去肯德基吧,我饿了。

东东有点伤心,没吃多少,何大伟把要的薯条、鸡腿,橙汁一股脑填进了嘴里。东东不高兴,何大伟也就没有心思待下去了,他把东东送回母亲家,然后坐车去张灯那里。她会不会又在床上等我呢?何大伟伸手去推门的时候想,但门是锁着,他只好抬手去按门铃。张灯不在。何大伟抽完一根烟,不想再等下去,就走了。

岳父和李海走了,再把李云兰打发入土,那他就可以好好睡一觉了。几天来何大伟被折腾得够戗,他很累,需要休息,需要踏踏实实地睡一觉。

何大伟没有想到岳父没有走,他刚回到家,岳父就把门敲响了。岳父说他在医院憋坏了,就出去走了走。何大伟问他还做不做手术。岳父说,不做!何大伟说,钱都交了,专家也请来了,我看还是把手术做了吧。岳父摇着头,坚决不做。何大伟说,李海回家了,我们还以为你也回家了呢。

岳父提出明天走,在走之前他想去医院看看自己的女儿。

何大伟说,明天我陪你去。

说到自己的女儿,岳父哽咽了,他神色黯然,一副要哭的样子。

第二天,岳父连饭也没吃,就被何大伟带着去了医院。在出门前,岳父把胡子刮了,嘴唇和下巴很亮,有几处还被刮破了。何大伟拿出一件西服褂子要他穿,他没有拒绝,而是说,我不能穿得太邋遢了,那样兰子看到后会不高兴的。何大伟安慰他,要他在见到李云兰后不要太难过。岳父说,兰子从小就爱干净,我的衣服都是她洗的。何大伟说,她是爱干净,天天洗衣服,把地板擦得能照出人的影子来。那身西服穿在岳父身有点大,松松垮垮的,他站在穿衣镜前,整理了一下西服褂的领子,问何大伟要不要把扣子扣上。何大伟说不用。岳父转过身,扭头去看镜子里的背影。何大伟拿来一把梳子,要他把头发梳理一下。岳父说,兰子看到我穿西服会笑话我的。

到了医院,岳父突然改变主意了,说他不想见了。何大伟说,都来了,还是看看吧。岳父执意不肯,说见了兰子我会控制不住自己的,她才三十岁多一点,还很年轻的。白发人送黑发人,做父亲的心里当然不会太好受。岳父不想见,何大伟也就不再勉强他,问他要不要找个饭店吃点什么。岳父摇摇头,说我还是回家吃吧。何大伟以为岳父要回他那里,说那我去买点现成的。岳父说,我不去你家了。

岳父现在就要走。何大伟再三挽留他,可他不肯留下,说兰子的后事就交给你了,买个好一点的骨灰盒,别委屈了兰子。何大伟送岳父去火车站。上车后,岳父把脸贴着车窗玻璃,突然老泪纵横。何大伟朝他挥了挥手,火车慢慢地启动了。

8

李云兰的那些日记杂乱无章,就像一个人在呓语,云里雾里,前言不搭后语。何大伟一目十行,对李云兰所记的那些鸡毛蒜皮的事没有多大兴趣,如果不是在后面的日记中多次出现的那个K,那他是不会看完的。那个K代表了一个男人的名字,他和李云兰的关系有点暧昧。何大伟的眼睛盯住那个K,突然想起了王开对他说的话。王开说李云兰横穿马路直奔一个男人跑去,但车祸发生后那个男人却不见了。那个男人会不会就是李云兰日记中频繁出现的那个K呢?最后一篇日记,李云兰的字体发生了很大的变化,痛苦扭曲,好像是另一个人写的,每一个字的笔画都是歪歪扭扭的。

看完李云兰的日记,何大伟给刘所长打去了电话。

刘所长问他是不是看过李云兰的日记了。

何大伟说,看过了。

刘所长说,我们没有怀疑你。

何大伟说,她的死与我无关,刘所长,我怎么会把一个和死人没有什么两样的人推下楼呢。我不会那么做的。她迟早都要死的,我干吗要把她推下楼去。

刘所长说,我们没有怀疑你,是她自己跳楼的。看来她恢复了知觉,奇迹在她身上发生了。

何大伟说,那她更不应该跳楼了。

刘所长笑了笑,说问题就出在这里。我的意思是也许她不是植物人,而你却一直认为她是,她忍受不了,就想到了自杀。

何大伟没有说话,他觉得刘所长所说的那些话有点荒唐,是在和他开玩笑。我侍候了李云兰三年,她是不是植物人难道我不清楚。在挂电话前,刘所长说他老婆死了,是从床上掉下来的。何大伟没有见过刘所长的老婆,对她的死更不会感到吃惊,但他还是说了一些无关痛痒的话来安慰刘所长。刘所长说,我做了我应该做的,她死了,对她我问心无愧。

何大伟说,来日方长,去日苦多啊。

刘所长说,我们找到那个男人了。你想见一见吗?

何大伟怔了一下,说哪个男人?

刘所长说,那个站在马路对面,手捧一束鲜花的男人。

何大伟说,其实我应该猜到的,可我在心里一直都不敢相信……不见了吧,就。

刘所长说,也好。人都不在了,你就别去计较了。

刘所长的老婆是从床上掉下来死掉的,这同样是一个奇迹。一个在床上躺了七年的女人,吃喝拉撒都不知道,她是怎么掉下床的。刘所长说他老婆过去很胖,后来一天天变瘦了,只剩下了一把骨头。她掉下床那天,风很大,家里的窗子没有关,桌子上的一个花瓶都被刮到了地上。那个花瓶很大,大概有五十多斤。刘所长的意思是那么大的一个花瓶都被刮倒了,何况一个只剩下一把骨头的女人。何大伟相信了他的话,不过他不记得最近有没有刮大风。也许刮过,突然刮过一阵大风,足以把一棵大树连根拔起的大风。刘所长的女人会不会像家里的那个花瓶那样碎掉呢?一个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的人比一个花瓶更容易打碎。

有时间我们喝喝。刘所长说完这话就把电话挂了。

因为电话打得过长,何大伟感觉那只拿电话听筒的手都发酸了,他搁下电话听筒,突然想到了刘所长老婆拿的那只杯子。刘所长说她拿着那只杯子,一拿就是七年,但他不能掰开她的手,那样的话她的手指会一根根断掉。人的耐心是有限的,刘所长伺候了他的女人七年,想必早就不胜其烦了。何大伟觉得自己比刘所长幸运多了,他伺候了李云兰三年,对她的死已没有多大的悲痛。当然,说一点没有也不确切,蚊子咬一口还要痒三天呢,何况李云兰是一个人。这么想着何大伟的脊梁骨忽然痒了起来,他伸手去挠,而那个痒的位置他正好挠不着。

挂了电话后,何大伟点上一根烟,然后走出门去。在一家鲜花店,他买了一束玫瑰。一辆出租车突然停下来,那个开车的司机从车窗探出头,说您去哪儿?

何大伟说,看到对面那个女人了吗?你能代我把这束玫瑰送给她吗?

司机愣了一下,没有表态。何大伟掏出一张钞票,说我不会让你白干的。

司机笑了笑,说是那个打伞的女人吗?我还从未给女人送过玫瑰花呢。

何大伟点了点头,说你老婆呢,也没送过?

司机说,没有,有这钱,还不如一家人下馆子搓一顿呢。

那个女人伫立在站牌下,说不上漂亮,但身材还是不错的。午后的阳光下,那个女人从坤包里掏出一面镜子,看了又看,镜子反射的阳光有那么一刻打在了何大伟的脸上。何大伟眯缝了眼睛,说去吧,你快点去吧。

司机接过何大伟的钞票揣进了口袋里,然后打开车门下了车,他一脸兴高采烈的表情,就像去赴一个约会,几乎是小跑着。何大伟看着那个手捧鲜花的男人横过马路走去,没有马上离开。他不知道那个女人会做出何种反应,是收下出租车司机的玫瑰花,还是转身逃走,或者给他一个响亮的大嘴巴。他看着那个出租车司机大步走去,那天的阳光很好,真的是一个阳光灿烂的好日子。何大伟伫立在阳光下,潸然泪下,但他没有去擦,任泪水奔涌而出。

责任编辑张小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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