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江村,宝藏传奇

2016-11-22 16:50付晓英
三联生活周刊 2016年46期
关键词:富华彭山银锭

付晓英

在抓捕一批盗掘、倒卖文物者之后,岷江江面恢复了平静。对于梦想暴富的挖宝人来说,故事已经快结束了。而对于地方政府来说,故事才刚刚开始。

宝藏传奇

双江村里几乎每个村民都听说过,离村不远处的岷江江口一带水里埋着张献忠的宝藏。

在历史上,这里曾是川西地区的重要渡口,水路运输便利,船只来往频繁。而当年张献忠部队因清军入川从成都南下转移,在江口一带遭到攻击,不擅长水战的军队吃了败仗,运送宝藏的船只被击沉,金银财宝尽落江底。“石龙对石虎,金银万万五。谁人识得破,买尽成都府”的民谣口诀和各种真假难辨的故事从此便在村庄里一代代流传下来。“村里的老人说几十年前在江里打鱼都能勾到银子,可是谁也没真的见到过。”双江村村支书郭建华说。村民们也大多将宝藏传说作为茶余饭后的故事奇谈,一笑置之。

然而,从2005年开始,宝藏故事开始一点点从传说变成现实。双江村村民杨富华是第一个揭开传奇面纱的人。他当时在村子里经营鹅卵石生意,从农民手里收购来鹅卵石,按大小品级分好类,再转手卖给工程方,这个生意利润可观,因此,除了收购,杨富华自己也经常去河滩捡鹅卵石。

那是4月份的一个寻常日子,杨富华照例来到离家不远的岷江边,当时市里正在搞岷江引水工程,挖掘机开进了岷江河道施工,一侧河道被挖下两三米深,挖出来的砂石从高处倒下来。守在旁边的杨富华眼尖,在砂石堆里看到了一块黑乎乎的东西,他捡起来,拿在手里沉甸甸的。“当时只觉得像金属,不知道是银子。”杨富华一会儿工夫捡了4个,拿到河里冲洗干净,这才发现是银锭。“一下子愣住了,有个银锭底下刻着的字还很清晰,崇祯好多年,‘饷银五十两,银匠姜国庆,我一看‘崇祯年号,心里想这不是皇帝的东西么。”杨富华回忆说。

河滩上人多,杨富华捡到银锭的消息很快就传了出去。他回家后很快把银锭交给一个亲戚,托他打听买家,可是还没等成功出手,当地派出所民警和文物管理所的人就找上门来,告诉杨富华银锭属于国家文物,要上交。杨富华一开始不愿意,争执了几句,民警失去耐心,打了他一巴掌。回忆到这里,捡银锭的事对杨富华来说就从意外之喜变成了屈辱和折磨。他情绪突然激动起来,脸色难看地抱怨我又问起这桩旧事。“说起来我就生气!我不愿意讲!我什么都没捞到,还挨了一巴掌!其他挖到宝贝的人都发了大财!”他甚至冲着带我来的村干部发起了脾气:“你不要再带人来了!”他整个人紧绷着,看上去极度愤慨。

杨富华的耿耿于怀不难理解,在他的想象里,“银锭是皇帝的东西,卖出去的话能值五六十万”,而他作为第一个“发现宝藏”的人,却没能发财,实在是不走运。不过,杨富华并不是当初唯一交出银锭的人。那一次,派出所和文物管理所前前后后一共追回了7枚银锭。文管所事后还找到四川文物委员会做鉴定,鉴定结果表明银锭属于明代,形制与铭文显示其为崇祯时期征收的税银,每件银锭还有不同的产地,而这些产地竟然与张献忠转战四川、湖北、湖南的路线以及所占地点相吻合。

宝藏故事在流传300多年后,第一次真正出现了指向张献忠的实物证据,这让文管所的人非常震惊,于是开始着手申报文物遗址保护。2010年10月份,“江口沉银遗址”正式成为眉山市文物保护单位,范围就划定在双江村。“以岷江大桥为中心,上下约2000米处,分布面积约25万平方米。大部分时间位于水下,只在冬季部分裸露。”我到双江村的时候,岷江已经快要进入枯水期,水位下降了不少,黄色的水流并不湍急,江面冷冷清清,河岸边也只有一两条零星的木船,看得出来已经搁置很久。

溺亡的挖宝人

2005年意外挖出的银锭在当时并没有掀起入江盗掘的潮流。岷江引水工程完工后,开挖的河滩很快被淹没。“那时候还没有发现盗掘现象,可能受条件所限,虽然水底下可能有宝贝,但河沙很厚,没有挖掘的工具,条件不成熟,就好比你知道这里有座金矿,但没有能力去开采。”郭建华说。

可没过几年,条件就成熟了。2010年前后,眉山、成都等地城市建设加码,盖房修路,对于砂石的需求量越来越大,一辆辆挖沙船开进了岷江河道作业,文管所没有管理权限,只好每天派两个人到船上值守,一旦翻出了文物立刻收回。“一般是些零星半点的碎银子、银首饰。”四川省眉山市彭山区文物管理研究所所长吴天文说。

挖不到更多东西,关于江底宝藏的传说也就慢慢平息了。2011年,挖沙船再次在河滩里翻出了“大宝贝”。当时在一艘挖沙船上工作的老周回忆说:“有艘船在江心河坝里采沙,挖掘机一铲下去,翻出来很多金银财宝,河滩上的人和附近的村民听说了都跑过来捡宝贝,有好几百人,持续了一两个小时。”派出所和文管所的人闻讯赶到河滩,驱散了村民,还录了像,后来又根据录像材料去捡到宝贝的村民家追回文物。

这一次追讨回来的东西可不只是几枚银锭了,文管所收回了刻着铭文的金封册,还有一金一银两枚“西王赏功”币,再次为张献忠宝藏的存在提供了强有力的证据。而且江底的宝藏似乎比之前更加唾手可得。“挖沙船在几年之间挖走了大量河沙,沉在江底的东西被翻出来,埋得没有那么深了,挖起来可能更容易一些。”郭建华分析。

很多人都察觉到了这个“财富机会”,但究竟是谁最先想到穿着潜水服、用金属探测仪这种专业设备进入江底,仍然是个谜。不过,可以确定的是,因为潜水挖宝,双江村曾发生过一起悲剧。村民小梁和两个朋友相约到江里挖宝,他穿着潜水衣入水,东西没挖到,却溺死在江中,丢了性命。

小梁的母亲王秋敏50多岁,在双江村村口开了间茶馆,摆了七八张歪歪扭扭、破破烂烂的桌椅,兼作麻将铺。我们试探着问起小梁的事,王秋敏有点诧异地愣了一下。她长了一张扁平的圆脸,鼻梁是塌下去的,嘴唇有点外翻,脸上的皱纹很深,面容看上去有些愁苦。她说儿子出事那年大约30岁左右,在农历四月,儿媳妇怀了二胎还没有生下来。“具体哪一年我说不清楚,现在孩子都5岁了。”那天晚上王秋敏在家看电视,以为儿子在家里睡觉,直到第二天清早有人跑到家里来告诉她出事了,她才知道儿子“在岷江里挖宝溺死了”。说到这里,她的声音越来越低,眼眶也红了,嘴里念叨着儿子:“以前在镇上的纸厂上班,结婚成了家,也不爱出去闯祸,怎么就突然动了念头去干这个……”

盗掘风潮的兴起

在王秋敏看来,儿子小梁去挖宝的事情发生得毫无征兆。但2012年前后,村民去岷江里挖宝发财的故事已经开始发酵并且慢慢流传开来。

双江村不是个富裕的村子,村里有将近1500人,耕地、水田和浅丘小区加起来一共才1000多亩。柑橘果树是村民们主要的经济作物,但土地里的产出有限,无法带给村民更多的财富。不过,双江村地理位置优越,距离彭山县城只有3公里,交通非常便利。有远见的村民看到机会,十几年前就在村里开起“农家乐”,一年挣几十万元不成问题。但双江村总共500多户,开农家乐的也只不过十几户。绝大多数村民没能从土地和城镇的发展中收获财富,只能选择外出打工来补贴收入,而当流传很久的“江底宝藏”从故事变成现实时,村庄沸腾了,就像一个崭新的财富机会突然降临,很多村民都跃跃欲试。

盗掘风潮是悄悄兴起的。很多村民告诉我,村子里原来经济条件很一般的人突然发了财,买了好几十万元的车,还在市里买了房子,杨富华也笃定地强调“发了财的人举不胜举”。但问到具体哪些人发了财,村民们的态度就变得戒备而冷淡,答案也开始含糊:“太多了,早就不在村里了。”“具体是谁我不能告诉你,我还要在村里住,互相都认识,沾亲带故地说出去不好。”

村庄里没什么隐私,挖宝暴富的秘密很快就被揭开,并且大大地刺激了人们的财富欲望,去岷江里挖宝成了最迅速的发财之道。下水挖宝不是“空手套白狼”的生意,从船只到潜水设备,需要不小的成本投入。而除了金钱,一个团队里“要有会撑船的,会潜水的,还要有懂文物、能找到买家的”,从盗掘到贩卖,分工明确。盗掘团队里还有些不成文的规矩,比如,团队成员身上要绑着铅块和绳索轮流下水;船上的人要负责拉紧绳索,防止水下的人被冲走;挖到的宝物交给团队里懂文物、路子广的人出手,所得钱财由挖宝人平分等。

可是随着利益慢慢变大,团伙内部逐渐开始分裂,钱财平分的规矩也被打破。参与侦查案件的刑警杨洛讲了这样一个故事:2013年清明节前后,陈海峰、张辉等四个人盗掘的团队像往常一样来到岷江边,当晚陈海峰下水,靠着金属探测仪在水下挖出一只金老虎,他没有声张,把东西藏在潜水服里,出水后才悄悄交给张辉。两人想私下里将金老虎出手,因为买家的价格没谈拢,东西没卖出去。过了几天,陈海峰又下水,在挖到金老虎不远的地方又挖到一方金印,这次他也只告诉了张辉。两人偷偷地把东西带回家,发现金印章上刻有“大元帅印”等字样,还有四个钮,正好能跟前两天挖出来的金老虎合在一起,形成完整的黄金印章。两人都惊呆了,随后达成一致,将金老虎和金印章分开保管,之后很快以将近800万元的价格卖给了在彭山开古玩店的商人老袁。陈海峰和张辉之间的小动作慢慢被其他两人察觉,四个人干脆分道扬镳、重新组合。“类似的故事在盗宝团伙里很常见,所以很多团伙都是家族式作案,成员都是自己家的亲戚,彼此之间的信任度会高一些。”杨洛说。

何平也是在2013年加入挖宝大潮的,他原本和亲戚一起在工地打工,他是工地上的小主管,每个月能挣3000块钱,在当地算是不错的收入。他的家庭负担不大,子女都在城里上班,也没有陷入任何财务危机。2013年正值潜水挖宝的最高峰,尤其到了秋冬枯水季,每天夜里10点到凌晨两三点钟都有一二十艘船聚集在江里,秋冬时节的江水严寒刺骨,手电筒的光却星星点点洒满江面。何平家就住在岷江边的半山腰上,能远远地看到江面,加上村里一个接一个的暴富传奇,他慢慢也动了心,于是拉了家里的亲戚,组成五人的团伙下水挖宝,两个多星期就挖出了一些碎银子和银锭,卖了20多万元。除去成本,每个人还挣了3万多块钱。当地公安机关开始大规模打击文物盗掘、倒卖行动后,帮何平出手文物的二道贩子很快被抓了,他忐忑了好几天,最终选择去自首,法院判处他缓刑,还罚了5万块钱。他没能成为村里人艳羡的财富故事主角,偷鸡不成蚀把米,前不久又回到工地打工,挖宝故事就这样画上了句号。

遗址发掘与地方政府的财富想象

在公安机关抓捕一批盗掘、倒卖文物者之后,岷江江面恢复了平静,对于梦想着暴富的挖宝人来说,故事已经快结束了。而对于地方政府来说,故事才刚刚开始。

去年12月份,四川省文物考古研究院院长高大伦邀请国内一些文物专家到彭山开了一次研讨会,在考察完现场以及遗址区域内收回的文物后,十几名专家共同签署了一份《四川彭山“江口沉银遗址”考古研讨会专家意见书》,基本确定彭山“江口沉银遗址”为历史记载的张献忠沉银中心区域之一。

巴蜀文化学者、《张献忠传论》的作者袁庭栋也参加了这次研讨会,在学术观点上,他不认同“沉银”这个说法,但最后也在意见书上签了字。来开会之前,有人特意跟他打了招呼,让他“不要扫了地方政府兴”。眉山市和彭山希望能引起省里和国家的重视,对遗址申报立项,要人员和资金进行文物发掘。袁庭栋其实心存疑虑,甚至怀疑很多出土的文物是假的,但他觉得发掘一下看看究竟是什么情况也好。他告诉我,20世纪90年代彭山县就有过一次关于宝藏的大讨论。“当时四川省社科院的王纲发表文章说江口有张献忠的宝藏,还自己画了一份‘藏宝图,当地有家报纸头版头条连续报道了好几天,地方上都沸腾了。后来另一家媒体公开质疑,两边打口水仗,都没有什么明确的证据,最后不了了之。”

参与研讨会的专家虽然呼吁对“沉银遗址”进行围堰发掘,但能否成功申报立项,绝大多数人心里其实都没有底。“文物保护讲究‘保护为主,抢救第一,合理利用,加强管理,文化遗产能原地保护就是最好的方式。这几年国家文物局对考古发掘的审批很严格,如果不是面临破坏或者不为解决一个重大的课题,一般不会批准发掘,因为发掘就等于破坏了。彭山的这个事情我们听说过,但具体到什么程度还不太清楚。”一名考古专家说。

但是地方政府似乎对“沉银遗址”充满信心。不久前,彭山举办了一场农村土地经营项目推介活动,其中3个项目位于“沉银遗址”附近,估算投资总共5000万元,推介手册上还列出了明确的项目优势:“江口镇地处两江汇合处,有水运文化、江口沉银遗址、汉崖墓博物馆等。”可是汉崖墓博物馆因为收不抵支,几个月前就关门谢客了。江口古镇也破败不堪,古镇中心五里长街两旁的木房子年久失修,看上去随时可能倒塌,街上几乎一个人也没有,只有工程车不时驶过,扬起一阵沙土。街上关门落锁的一片房子里好不容易有一家开着门的小卖部,黑黢黢的,只有三个1米高的玻璃货柜,其中有两个还是空的,污迹斑驳、落满灰尘的货柜里零星放着几捆挂面和几瓶饮料,像几十年没有人动过,空气里还散发着一股酸馊的气味。店主老太太70多岁,她告诉我,自己这间小卖部开了30多年,眼见着镇上的人越来越少,“好几年前说要开发,都快塌了的老房子也不让修,街上的住户早就搬走了”。她家的房子还算结实,老两口又爱清静,一直没搬走,只是不时念叨一句“也不知道到底还开发不开发”。

而作为“沉银遗址”的所在地,双江村的村民也盼着能沾上遗址项目的光。张淑梅在双江村开了近10年“农家乐”,生意不错。可是提起10公里外的黄龙溪古镇,她一脸羡慕地说:“人家那里是旅游区,同样一桌饭菜,我们卖五六百,人家景区能卖八九百。”她也听到过旅游开发的传闻,告诉我:“几年前村里就不再批宅基地建房子了,说是怕将来开发拆迁的费用太高。”她算得上是双江村的有钱人,对村民挖宝的事情和那些流传广泛的财富故事兴趣索然,态度冷淡,倒是很热切地打听了两三次“有没有要开发的消息”。

郭建华心里也惦记着旅游开发的事。双江村整体的经济条件其实也不算太差,去年村民的人均纯收入已经达到了8600元。但郭建华设想的目标更远大:“‘沉银遗址的项目一旦批准了,双江村肯定比以前更热闹。要是我们这里也能像黄龙溪一样开发旅游,村民在家就能做生意挣钱。”不过,设想归设想,郭建华心里也没那么乐观。“江口镇要开发的话,听说得投入上百亿,我们这里归眉山市管,财政没有那么多钱,不像黄龙溪,归双流管,政府有钱投资。”

资金确实是个大问题,不光是在村庄的项目开发上,在文物和遗址保护上也是捉襟见肘。彭山有50多个文物保护单位,但文管所一年的巡护经费只有17万元。文物盗掘案发生后,文管所想在“沉银遗址”保护区范围内装上摄像头,早就报上去了,可是还要等到明年才能批下来。

(除郭建华、吴天文、杨富华、袁庭栋、高大伦之外,文中其他采访人物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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