莱昂纳德·科恩,孤独与悲观的低吟

2016-11-22 17:49张星云
三联生活周刊 2016年47期
关键词:科恩迪伦专辑

张星云

加拿大音乐人、诗人、歌手莱昂纳德·科恩去世了,上世纪60年代开始歌与诗相交融的时代也从此开始谢幕。

10月13日,82岁的莱昂纳德·科恩(Leonard Cohen)发布了自己的新专辑《你想要更暗》(You Want It Darker)。就在同一天,75岁的鲍勃·迪伦因曾“为伟大的美国歌曲传统带来了全新的诗意表达方式”获得了诺贝尔文学奖。“(给迪伦发诺贝尔奖)就像是在珠峰上挂块牌子说这是最高峰一样。”科恩对着自己新专辑发布会上的60多名记者这样评价道。

迪伦曾经对科恩说过:“你是一,而我是零。”“那时,我认为迪伦通过这种方式告诉我,我的作品相当好,而他的作品不在任何评价体系之内。”科恩在不久前接受《纽约客》杂志专访时如此说道。

科恩和迪伦是英语世界最早将大众音乐与诗歌相结合的人。乐评人向来喜欢把两人做比较,两人有着许多相似之处。他们都出身于犹太中产阶级家庭,出道于60年代,都喜欢以汉克·威廉姆斯(Hank Williams)为代表的老乡村歌曲,也善于从《圣经》中寻找灵感。两人都有一副“另类”的嗓音,都在音乐职业生涯初期被哥伦比亚唱片公司制作人约翰·哈蒙德(John Hammond)看中,都有一批喜欢他们个性化演唱的歌迷。他们都身处主流音乐的边缘,又都固执己见。“垮掉的一代”诗人金斯堡曾说,唯一没有被迪伦思想改变的民歌手便是科恩。

1992年一次访谈中科恩曾说:“迪伦的成就无与伦比。他就像是毕加索,我是马蒂斯。我喜爱马蒂斯,但我敬畏毕加索。”这也许就是康定斯基所说的“两个伟大的流派,一个伟大的目标”。他们有着如此多的相似之处,也都尊敬对方,但两人对待这个世界的态度却有着根本的不同:迪伦发出的是愤怒的呐喊,而科恩则是无奈的叹息。

在最近接受《纽约客》杂志采访时,迪伦说:“科恩所有的作品都是伟大的歌曲,深刻、真诚、多元、富有旋律,而又引人思考。相比最初的作品,我更喜欢他近几年的歌曲。”

作为诗人和作家,科恩出版过9本诗集和2部小说。而作为歌手、词曲创作者,他此前发表了13张专辑,他写的歌被各界歌手翻唱,有300张以上的专辑收录,仅翻唱《哈利路亚》一曲的专辑销量就已经超过500万张。最新发布的《你想要更暗》是科恩的第14张专辑,专辑发布3周后,11月11日,科恩去世了。

死亡

科恩为死亡做了准备。在10月接受《纽约客》采访时,科恩曾说:“我已经做好了面对死亡的准备。这事最好不要那么痛苦。”于是大量媒体挑出这句话作为标题或者摘要来吸引大家的眼球。而在10月13日的新专辑发布会上,科恩则改口称:“我说已准备好死是有点夸大了,我还打算活到120岁呢!”发布会上,这位82岁的老人依然戴着标志性的帽子,穿着深色的西服套装,然而走路十分缓慢,拄着拐杖。

加拿大传奇歌手莱昂纳德·科恩(摄 于1967年)

新专辑的歌词暗指死亡,“我离席了,我出局了”;有的歌词拒绝物质欲望,“我不需要情人,所以熄灭焰火”;同时也有对神旨的思考,“主,我准备好了”。虽然如此的写词手法自从60年代中期第一张专辑开始便已经使用,但科恩头一次在歌曲中对死亡有这么多思考。也是头一次,科恩让自己44岁的儿子亚当(Adam Cohen)担任专辑制作人。亚当遗传了父亲的阴郁以及母亲苏珊娜·埃尔罗德(Suzanne Elrod)的美貌,后者是科恩在70年代的伴侣。

说来也是巧合。2014年《寻常问题》(Popular Problems)发行的时候,科恩就已经开始和上两张专辑的合作者帕特里克·莱昂纳德开始《你想要更暗》的制作。但是,帕特里克后来因为“极其严重的私事”不得不退出,科恩只能求助于同样是作家、作曲家和歌手的儿子亚当,于是才有了这张新专辑。

在整个新专辑的制作过程中,科恩的健康是他自己无法逃避的问题。“人生是出好戏,但第三幕写得太糟糕。”亚当曾引用卡波特的这句话来表达对父亲健康状况的担心。按照亚当的说法,父亲的不适来自“多节段脊柱椎体压缩性骨折”。这个病在老年人当中比较常见,最直观的症状是身高变矮、弓腰驼背和气息不足,这也是科恩近几年所面临的主要问题。

新专辑是科恩在洛杉矶的家中制作的。楼下住着女儿洛尔迦和孙子,楼上位于车库正上方的房间是专门为他打造的一间小录音室,科恩将它取名为“小慈悲”(Small Mercies Studio)。背部的不适已经让科恩行动不便,亚当专门为父亲买了一把医用椅。“和我在一起,他可以不用注重仪表,他穿着睡衣录音就可以。”亚当说道。

在这把椅子上,科恩度过了大部分制作时间,吃、睡、写歌、录音。虽然新专辑中真正“唱”的部分很少,“但录到兴起时,老爷子会忘记疼痛站到麦克风前面来上两句。有些时候,疼痛剧烈,就只能用医用大麻来替代音乐了”。亚当回忆道,“制作这张专辑成了他在剧烈病痛中的解脱和消遣”。

新专辑中的9首歌曲也是科恩在病痛中逐句改出来的。他有时用手机录下来口述的歌词,有时候则是用胸前口袋里的小笔记本记下来。写这些歌词费了很多年的工夫,科恩在新专辑发布会上说:“我写东西像是一滴一滴的。有些人写起来行云流水,有些人则不是,我属于后面那一类人。”

“我的父亲是在洛杉矶的家中安详逝世,临走之前,他完成了自己的最后一张专辑,一张他自认为是自己最出色的专辑之一。直到他生命的最后一刻,他都仍然在以自己独特的幽默感继续创作。”在科恩离世后,亚当对媒体说道,“就好像我之前的一生都在准备这张专辑的制作。与父亲的每一餐饭、每一次谈话、我之前现场看到他的每一场演出,都使我更加了解他的作品。”

“希腊语里‘怀旧由两个词组成:回忆和痛苦。”亚当曾在评价父亲的音乐灵魂时延伸了米兰·昆德拉的解释,后者在《无知》的第二章中解释怀旧一词是由不可满足的回归的欲望引起的痛苦。而科恩就一直生活在这种痛苦之中。

痛苦

孤独感、焦虑与抑郁伴随了科恩的大部分人生。

这份孤独感最初源于写作,而不是歌曲。1934年出生于加拿大蒙特利尔的科恩比迪伦、滚石和披头士年龄都大,他甚至比“猫王”还大一岁。他出生在一个富裕的犹太移民家庭,祖父是加拿大蒙特利尔城第一位首席拉比,父亲经营着一家著名的高级制衣公司。尽管科恩13岁就学过吉他,也玩过一阵子乐队,但他很早就放弃了音乐,专心写诗。1963年写成的《至爱游戏》在某种程度上可以说是科恩少年到青年时代的自传体成长小说。小说的主人公布里弗曼生长的富裕犹太人居住的西山区,父亲的死亡、母亲最后进入精神病院生活等等都发生在科恩本人的生活里,书中也讲述他对战争、暴力、宗教、性以及社会公平的感受和他世界观的形成。

1992年,科恩与当时的伴侣影星丽贝卡·德·莫尔奈(右)出席加拿大索尼音乐工作室重新开业庆祝活动

父亲去世后留下的遗产,加上小说的版税和文学奖助金,让科恩得以浪迹天涯,往来于故乡蒙特利尔、纽约东村和爱琴海的岛屿之间,过着波希米亚式的生活。在希腊海德拉岛(Hydra Island)期间,科恩用一台Olivetti打字机,裸着上身,敲出了一整本《美丽失败者》。他比所有摇滚乐手都更早尝试迷幻药,并且把那样的经验写进了这本书里。这部书问世时,《波士顿环球报》(The Boston Globe)赞道:“詹姆斯·乔伊斯(James Joyce)其实没死,他住在蒙特利尔,化名莱昂纳德·科恩。”这部书1966年上市至今,在全球各地已经卖出超过100万册。在以歌手身份站上1967年新港民谣节的舞台之前,科恩已经写了5册诗集、2本小说,并且被誉为“加拿大有史以来最重要的作家之一”。

他在新港音乐节的演出获得哥伦比亚唱片公司金牌制作人约翰·哈蒙德(John Hammond)的注意,哈蒙德慧眼发掘的奇才包括比利·霍利迪(Billie Holiday)、鲍勃·迪伦、阿雷莎·富兰克林(Aretha Franklin)、布鲁斯·斯普林斯廷(Bruce Springsteen)和史蒂维·雷·霍恩(Stevie Ray Vaughan)。经过哈蒙德穿针引线,科恩的首张专辑《莱昂纳德·科恩歌曲集》(Songs of Leonard Cohen)在1968年出版发行。

科恩出版第一张专辑的时候已经34岁。根据科恩自己的说法,他觉得闷头写诗迟早会饿死在阴沟里,卖唱片或许可以多赚点钱。专辑大受好评,从此“歌手科恩”的形象,便永远取代了“诗人科恩”,而他的痛苦之旅也随之开始。

这张专辑的主题只有一个:绝望。他似乎从未年少,他的歌和他的诗都是成人的。他的歌词老练世故,他的旋律整齐有序,他的演绎风格平淡朴素,他的制作有趣、低调、含蓄。科恩描述痛苦的方式很特别,他从来不会在演唱时大喊大叫,做出悲痛欲绝的样子,而是自始至终都以一种平淡的语气把情感慢慢流露出来,其中的悲伤却能沁入听众的骨髓。

首张专辑所有歌曲都充满了悲观的精神,其中最为出色的几首歌都与女人有关。其实科恩的大部分作品都是写给某个女人或者关于某个女人的。在科恩的一生中,女性之美和艺术之美是一种此消彼长的关系。对女性之美的追求是科恩的原动力,但一旦得到了性方面的满足,他的艺术创造力也就消失了,他只有在得不到性满足的时候才会产生创作的冲动,因此他永远不会同时得到这两种美的满足。科恩的短暂爱情往往会被持久的友谊取代,他与诸多昔日的前任女友保持着好友关系,只有极少数会对他心怀怨念。一段爱情长跑结束后的直接后果,是抑郁症和新歌曲。他很早就清楚地意识到了这一点,并被这一事实折磨了一辈子。

在蒙特利尔,他认识了一位名叫苏珊娜·维德尔(Suzanne Verdal)的舞蹈演员,当时她正与加拿大雕塑家丈夫在一个派对上跳舞,舞姿妖艳。科恩回家后立刻写了一首诗,赞美苏珊的美丽,后来成了《苏珊娜》(Suzanne)这首歌。在希腊海德拉岛上,他和挪威女子玛丽安娜(Marianne Ihlen)同居许多年,还生了孩子。这段长达7年的恋情最后以玛丽安娜回到前夫身边作结,科恩写出名作《再见,玛丽安娜》(So Long,Marianne)。在纽约著名的切尔西旅馆(Chelsea Hotel)里,科恩结识女歌手詹妮斯·乔普林(Janis Joplin),两人短暂相恋,旋即分道扬镳。后来这故事被他写进了《切尔西旅馆2》(Chelsea Hotel #2)。

他与许多女人睡觉,却在每一次性欲获得满足后陷入更大的空虚和失望。抑郁症和焦虑感成了科恩生命中重要的一部分。这两点曾是他诸多作品的主题,赋予他作品以深度和严肃,也成为他生活行为的主要动力。科恩曾说:“抑郁症和焦虑感是我浸淫不少事情的‘引擎,诸如酒、女人、音乐和宗教。”

从诗人到歌手,科恩的转型非常成功。他的诗集在他的第一张唱片出版后不久便在美国再版,结果头三个月卖出了20万册。科恩写的书也开始热卖,《美丽失败者》当时就卖出了30多万本。与此同时尽管科恩的唱片在美国卖得不好,但在欧洲很受欢迎,尤其在法国特别响亮。

1984年,科恩写出了《哈利路亚》,成为他一生最广受欢迎的歌曲,从威利·纳尔逊、鲍勃·迪伦、U2、杰夫·巴克利,到贾斯汀·汀布莱克,先后被300多位跨种族、跨年龄、跨音乐类型的歌手翻唱,也在大量电影和电视剧中出现过,还上了“美国偶像”等选秀节目,并在“X元素”第五季总决赛中助选手亚历山德拉·伯克(Alexandra Burke)夺得冠军,赛后她发行的单曲《哈利路亚》成了当时销售最快的单曲。

他的大部分演唱会都是在欧洲举行的,他的很多歌曲灵感也来源于欧洲。在美国真正获得成功的专辑是1988年的《我是你的男人》(Im Your Man),那一年他已经55岁了。1992年发行的专辑《未来》更使他达到巅峰。但经济上的富裕并没有帮助他,他更加陷入了绝望,越来越没有自信。

新专辑《未来》的巡演让科恩彻底垮了。

科恩与巡演之间的关系向来复杂。一开始,他把巡演看成唱片方强加给他的灾难,他不得不忍气吞声,在酒精或其他药物的帮助下硬着头皮去完成。怯场是原因之一,生性害羞的他怕当众出丑。作为一位年轻的诗歌朗诵者,舞台和瞩目并没有给他带来困扰,但作为一名歌手和音乐家,他的不自信让台上的他如履薄冰。1967年2月,他的首次正式演出以“灾难”收场。接下来的几年,逐渐建立起来的自信又让他陷入完美主义的泥沼。“我会为占用了观众们的宝贵时间,却没能给予他们最精彩的演出而纠结不已。”

1979年,科恩在英国伦敦的录音棚

2010年发行的名为《电线上的鸟》的纪录片中,导演托尼·帕尔默全程跟拍了科恩1972年的欧洲巡演,真实地记录下了一轮紧绷、随性和混乱的科恩被糟糕的设备、骚动的观众、想采访他的记者、想与他上床的女“粉丝”困扰不休,也记录下了一个难以招架成名压力的科恩。他难以保留诗人的纯粹,也难以忠于自己和自己的歌曲。

那时他觉得自己从未能“随意地”演出。如果某场演出演砸了,“我会觉得背叛了自己”。他说。他担心自己的演出变得机械性,但又希望人们听他的歌,买他的专辑。尽管此前《我是你的男人》巡演非常顺利,但《未来》巡演却举步维艰。科恩当时的未婚妻丽贝卡·德·莫尔奈(Rebecca de Mornay)曾多次探班。“那次巡演让他苦不堪言。试想一下,一个如此热爱孤独,一个独自待在屋里三天都不出家门的人,突然被人推上舞台,面对成千上万观众。”丽贝卡说道。

巡演带来极其巨大的压力,丽贝卡走得太近了。1993年盛夏,《未来》巡演结束时,科恩与丽贝卡的婚约也无疾而终。丽贝卡总结称:“他有过那么多爱人,却都不愿对她们做出承诺;他做了那么多年音乐,到头来音乐却成了他最不愿做的事情。”

宗教

科恩最终决定将解决痛苦诉诸宗教。

早在1969年,科恩就遇到了日本临济宗在洛杉矶的佛教禅师杏山。科恩随后一直跟随着他,尽管断断续续地到洛杉矶东侧秃山上的禅寺避世20多年,但科恩深爱杏山。这种爱不算同性之爱,而是一种对父亲的爱,考虑到科恩在9岁时丧父,杏山对他而言确实犹如父亲般的存在。

在步入空门之前,科恩在洛杉矶遇到了贝克,他告诉这位自己的前音乐总监:“我厌倦做音乐了。”他憎恨《未来》巡演,并选择用酒精来麻醉自己。他喝得如此之凶,以至于对酒精并不嫌恶的杏山也表达起了关切。《未来》巡演结束了,离开了丽贝卡,科恩也决定就此远离音乐产业。

至于为何皈依佛门,科恩自己的解释是“为了爱”。他对佛教和做和尚没有那么热爱,他追随的是杏山。“只有爱才能驱使你做出这样的决定。如果杏山是海德堡大学的物理学教授,我会先学德语,然后去海德堡师从他学习物理。就师傅能给予徒弟的东西而言,有人对苦修感兴趣,我则对友谊更感兴趣。《未来》巡演结束时,我快60了,杏山快90了。我的老师年纪越来越大,我还没花足够时间陪过他。”

在秃山上,科恩的本职工作是杏山的助手,负责为杏山开车、做饭。杏山特许科恩可以比别人早起,以便有时间抽上一根烟,喝上一杯咖啡,然后再与其他僧人一道开启一天的研习与劳作。科恩在这样的生活中获得了治疗。他对“莱昂纳德·科恩”已经几无兴趣,多年来,为了找到某种空性,他尝试过禁食、性和毒品。“我在这里找到一种非常纯粹的仁慈的空性。”杏山给了他空性、寂静和条理性。

他与禅寺有一项免责条款:他可以随时离开。为了独处,科恩有过几次离开禅寺开车下山。“山上几乎没有私人空间和时间。僧侣们就像装在一个袋子里的鹅卵石,做着同样的事,有着同样的生活和喜怒哀乐。”科恩下山后第一件事就是去麦当劳,就着法国葡萄酒吃一个麦香鱼,然后窝在家里看两天电视。两天过后开车返回山上,穿回僧袍。

秃山上的生活忙忙碌碌,科恩两耳不闻窗外事,一晃几年过去了。1996年,在寺中修行3年之后,科恩正式受戒,成为一名临济宗禅僧。杏山对他说,你是时候成为一名真正的僧人了。受戒仪式上,科恩获赐法号“自闲”(Jikan)。科恩曾在与杏山喝酒时问过他“自闲”的含义,杏山回答说“平凡的静默”或“正常的静默”。

在修行期间,科恩也不时会有访客。瑞典女主播斯蒂娜·达布罗斯基(Stina Dabrowski)曾问过他是否会回归音乐产业。“我不能中断我的研习,它太重要了,为了我的歌能更深更好,为了我灵魂的健康,它不能被打断。”他引用犹太圣人希勒尔(Hillel the Elder)的箴言,“我不为己,谁人为我?若仅为己,我为何物?若非此时,更待何时?”

1999年,64岁的科恩已步入空门5年半之久。虽然他有过“天门打开,瞬间开悟”或备感满足的时刻,但此时修行给他带来了痛苦和更加的抑郁。医生给开的抗抑郁药物也已经无济于事。在留给杏山的话别字条上,科恩写道:“很抱歉,我暂且不能服侍您了。我认识了这个女人……无用的自闲顿首。”文字的右侧画着一个印度教庙堂女舞者。下山后不到一周,科恩就去了印度孟买,寻找灵性导师拉梅什·巴尔谢卡。

此时的巴尔谢卡81岁,是“不二论”(Advaita)圣哲尼萨迦达塔·马哈拉杰(Nisargadatta Maharaj)的信徒。他的理论建立在梵我如一、梵生万物的基础上,认为当一个人自我意识逐渐减少,意识到自己没有自由意志之时,他就得道了。

正是在印度时,科恩终于与抑郁症说再见了。“不知不觉地,伴随了我一生的彻骨痛苦开始消散了。早晨起床后,我不再如从前那样去想:‘噢,上帝,又是一天来了。我得怎么熬过它呢?我该怎么办?药呢?妞呢?宗教呢?有什么可以让我摆脱这样的梦魇?我的心境变得异常平和了起来。”

无论是巴尔谢卡的印度教,还是杏山的禅宗佛教,其教义都有着:克服自我、不执、共体意识、因缘、万物的内在联系。

在1992年新专辑《未来》巡演遭遇失败打击之后,科恩(前)前往洛杉矶东部的秃山修行,师从日本佛教临济宗禅师杏山

与科恩一同在秃山修行的希玄说:“周而复始的修行目的在于,让你可以满怀信心地前往一个曾让你极度缺乏安全感的地方,让你意识到你可以在那里安家落户,可以在极端的环境中茁壮成长、找到宁静。”人们普遍认为,艺术家或作家需要混沌、痛苦和兴之所至才能创作出好作品。但井井有条的生活方式,连同对忘却自我和克服自我意识的渴望,解放了科恩的创造力。他通过修行来去除焦虑和期望,置身于简单有序的环境中。

就这样,科恩重新回到了音乐。

宁静

从那时起,直到去世,科恩经常住在洛杉矶的家中,楼下住着女儿洛尔迦。楼上“小慈悲”录音室那时就有了。也正是从那时起,科恩开始谨遵杏山上禅修时养成的作息。在家中,每天清晨4点起床,静静地喝杯咖啡,在树上的鸟儿开始欢唱、邻居汽车的发动声渗过没有隔音的墙之前,他打开电脑里的录音软件,对着麦克风喃喃轻唱。那个在卧室里弹着西班牙吉他,对着忧伤女孩歌唱的抑郁少年,已是恍若隔世。2001年10月,《十首新歌》发行问世。

在生命的最后几十年中,科恩的焦虑感转移到了对老去和对死亡的紧迫感上。从秃山下山后,科恩一直忙于创作。2004年10月,《亲爱的希瑟》发行。此时他刚过完自己70岁的生日,他产生了一种变老的紧迫感。但他把“老”字融入到了原定的专辑名《老想法》(Old Ideas)中。他的“老想法”包括:录制向其他诗人致敬的作品,朗诵自己的诗作,减少自己唱歌的比重,弱化歌曲的旋律性。

在2006年出版的诗集《渴望之书》中,他自责自己是个失败的和尚,无法听懂老师的教诲,他明确表示自己是犹太人,他谈到自己作为一个艺术家的失败,以及在印度根本没有美女问津,他谈到自己与丽贝卡的感情和走到尽头的原因。在《头衔》(Titles)这首诗中,他写道:“我有诗人的头衔,也许有一阵,我是个诗人,我亦被仁慈地授予了,歌手的头衔,尽管,我五音不全……我那情圣的名声,是个笑话,我只能苦笑着,挨过一万个孤独的夜。”

2004年,科恩像几乎所有人们印象中的成名音乐人一样,所有积蓄被密友经纪人席卷一空。凯莉曾经做过一段时间科恩的床伴,而后成为科恩的经纪人。丢失的款项中,有很大一部分来自他的退休账户和慈善信托基金,而这些钱被转移走时应缴纳的大笔税费科恩已经付不起了。因此科恩决定提起诉讼,并通过巡演赚钱。但73岁的科恩已经15年没有巡演过了。最终科恩决定从欧洲出发开始巡演,那里有他最忠实的听众。

为了筹备这次巡演,科恩把自己那些已多年没有听过的老歌好好听了几遍,令他自己吃惊的是,可供选择的歌曲很多,歌词也都依然历历在目。科恩希望用大乐队演奏的声音,来掩盖他嗓音的变化。当然,科恩也非常喜欢自己早期招牌式的吉他弹唱曲。重拾歌曲不难,但重拾吉他就没那么容易了。将尘封已久的吉他重新装弦后,他发现自己如此难以驾驭吉他。他开始日复一日地苦练《苏珊娜》等几首经典弹唱曲。

2008年6月,马拉松式的巡演开始了。这次巡演,科恩依靠的是“宁静和深度的休息”,而非香烟、酒精和毒品。科恩在上一次《未来》巡演接近尾声的时候,每天要抽两包烟,每场演出前要喝上三瓶“拉图堡”红酒(Chateau Latour)。

而此次巡演,大多数时候,在舞台上他只是一门心思地唱歌。巨大的舞台上点缀着土耳其地毯,科恩穿着笔挺的西装,蹬着锃亮的皮鞋,领带是直的,衬衫最上端的扣子是扣上的。他时而像个祈求者,双手捧着麦克风,低下的头埋在麦克风上,时而又像个老练的艺人,麦克风线随意地挽在手臂上,踏着精心编排过的舞步调动观众情绪。这是一种复杂精细的舞蹈,一个年迈的老人用所有微小的细节流露出极强的自我意识,看上去优雅而美好。如水般流畅的音符从科恩和乐队的指尖、唇边倾泻而下,柔和、优雅、准确、低缓。当聚光灯从科恩身上移开后,科恩会用自己的帽子按在胸口,全神贯注地凝视着哈维尔·马斯用拉乌德琴或十二弦吉他弹奏,他会像观众一样欣赏自己乐队的精湛技艺。

从2008至2013年,5年间,科恩举办了380场演出,每场演出时间几乎都超过3个小时。2009年在西班牙巴伦西亚演出时科恩昏倒了。2010年初,因为背部受伤,一部分巡演也不得不取消。但这些都没有阻碍他不断地写新歌,出新专辑。

巡演期间,他与当时几乎已经订婚的女友安嘉妮分手,恢复了单身。2014年7月,107岁的杏山去世了。今年7月,曾经与他相恋7年的玛丽安·吉森也去世了。玛丽安身患重病时,他曾为她写了一封信:“我很快也会跟上你的脚步。要知道我离你是那么近,只要你伸开手,便能够到我。”

2013年之后科恩再也没有演出。在最后的日子里,日渐衰老的科恩依然遵守着当年禅修时的作息,他早晨4点钟起床,每天都坚持写作,他自己剪头发,然后开始修改歌词。

今年10月出了新专辑《你想要更暗》后,科恩依然还有很多歌没有发布,有些歌已经写了几十年,旋律早就有了,但一直找不到匹配的歌词。他做了个比喻:“我家地窖的橱柜里有瓶父亲生前存在那里的香槟,大概是他与母亲结婚时存进去的。等我长大些,母亲终于把橱柜的钥匙给了我,然而当我打开这瓶酒后,却发现它已经没法喝了。所以,人们对每个事情都得有一个态度,有些事情没那么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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