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恩的缪斯相对论

2016-11-22 17:55驳静
三联生活周刊 2016年47期
关键词:缪斯妮可科恩

驳静

他自己早就很清楚地知道,他需要这种既疏离又亲密的悖论,这会叫他文思泉涌。

少年科恩的成人礼由他家中一个女仆完成。

我写下这头一句,立刻发现它实在充满了暧昧的想象空间。然而真相是,真正具有想象力的是科恩本人。当大多数少年的成人礼,完成的方式,或者通过恳求小女朋友为他脱去上衣,或者偷窥了邻居小姐姐,科恩的方式不免奇特。

十二三岁的科恩,获得了一本口袋书,书名叫《催眠术25课——催眠专家是怎么炼成的》。他倒不见得骨骼精奇,但按照这本书名诡异、封面粗糙的武功秘籍,他在家畜身上的实验总之是成功了。于是他把目光转向了家中年轻的女佣。

没想到女佣完全进入了被催眠的状态。想象一个亢奋的少年人,发现自己似乎可以对一个毫无知觉的成熟女性为所欲为的时候,他心里该是怎样一种不知所措?第一个不假思索的动作又该是什么?总之,这位学会新技能的少年,终于第一次看到了成熟女性的裸体,并从此开始了他接下来对女人“追求—得到—放弃”的固定模式。

科恩的大部分作品都是写给女人的,或者说,都是关于女人的。袁越曾在《来自民间的叛逆》一书中分析说,科恩的一生一直都在追求两种美,女性之美和艺术之美,对女性美的追求是科恩的原动力,可一旦他在性方面满足了后,他的艺术创造力就消失了。

对于爱情,他是这样说的:我得到过美妙的爱,但我没有给予回应,因为我迷恋分离的感觉。我不能触碰她们的爱,虽然它们无处不在。科恩后来自己说自己是“诚实的渣男”,虽然我觉得他说得相当在理,但人们更愿意将他固定模式下的那些女人,统一叫作“科恩的缪斯”。一旦被戴上这样一顶高帽子,这些总应该感到自豪的缪斯们,大概也很不好意思站出来反驳。

最要命的是,要列举科恩的缪斯,是个力气活儿。与同时代的鲍勃·迪伦或吉姆·莫里森比,他使用迷幻药获取灵感的频率或许还排不了第一,但“使用”女人获取灵感的频率还是不遑多让的。在他的传记《我是你的男人》一书中,甚至可以在同一页里看到好几位姑娘的名字,而她们无一例外,曾与科恩有过身体或精神上的交流。并且,大概由于数量众多,作者都来不及认真去书写每一位的来龙去脉。

在所有能称得上“科恩的缪斯”的传奇当中,我最喜欢的两段故事,分别属于妮可(Nico)和玛丽安娜(Marianne Ihlen)。这二人像是一块硬币的两面,在与科恩发生关联的时间线上是重合的,互相之间的生命却几无交集。但这并不妨碍科恩分别从两个人身上同时享受某种创作灵感。不过不要忘了,即便是同一时期,除了此二人之外,总归是出现过其他许多姑娘的。她们中,有些早被世人忘了,可能只与科恩滚过一次床单;有些人本身就是迷幻药重度爱好者,甚至是像乔普林(Janis Joplin)这样的摇滚歌手,在提供灵感这件事上,本来就是相互的。

“那个科恩泡不到的妞”

我不知道其中有多少位打心眼儿里喜欢“科恩的缪斯”这个标签,但与她们一比,那位拒绝他的女人,就显得格外鹤立鸡群。

上世纪60年代,科恩(左二)和女友玛丽安娜(左)及他们的朋友在希腊Hydra岛上游玩

拒绝他的姑娘叫妮可,她显然不太一般。她的地位,只消看《我是你的男人》中作者西尔维·西蒙斯(Sylvie Simmons)的叙述就能明白:旧情人鲍勃·迪伦是妮可回到纽约的原因之一。迪伦曾帮她照看她和法国影星阿兰·德隆生的儿子,还为她写了首《我会视如己出》(Ill Keep It with Mine)。

妮可是德国人,身份是模特、演员和歌手。她曾与梦露一同在纽约学习表演,还在《甜蜜的生活》拍摄现场,一下抓住了费里尼,后者立刻决定让她在电影里扮演她自己。她主演了珀伊特莱诺德(Jacques Poitrenaud)的《脱衣舞娘》,甘斯布为这部电影做了主题曲。这首歌让妮可第一次走进录音棚,只不过甘斯布可能还是更喜欢本国女伶格雷科(Juliette Grèco)演绎的版本。

待她第二次再去录歌,背后站着的是她的情人“滚石”天才吉他手布莱恩·琼斯(Brian Jones),她翻唱了一首别人的歌,并借此发布了自己的第一张个人单曲。

后来妮可还主演了安迪·沃霍尔(Andy Warhol)的《切尔西女孩》(Chelsea Girls),并成了著名的《地下丝绒与妮可》中的后半部分。

所以其实科恩出现在妮可生命中时,这一切已经发生了,或者反过来说,妮可出现在科恩生活中时,她的光环比当时已经凭借《苏珊娜》声名鹊起的科恩要强盛得多。仅凭这一点,就挺够让他感到自卑的。但其实,这些圈子里,都有科恩的一席之地,当时的音乐经理人丹尼·菲尔兹(Danny Fields)说:“我们每个人都爱他,妮可也爱他,他什么都不需要做,喝酒时不吐到桌上就行。”

所以科恩最难过的,其实是自己这一关。他的纠结,或许也并不在于没有追到妮可,而是在他的泡妞生涯里,这是少有的麦城。最叫我好奇的是,不知道面对这样的求而不得,他心里面是高兴多一点,还是伤感多一点。

高兴是因为,他自己早就很清楚地知道,他需要这种既疏离又亲密的悖论,这会叫他文思泉涌。得到后的下一步就是厌弃,他不断地需要新的动力来支持他的创作。一个男人,又是艺术家,大概是没法子抵挡一个持续拒绝他的女人的。

他成了“无数拜倒在她石榴裙下的男人之一”,科恩曾回忆:“她是个神秘莫测的女人,我曾和她搭讪,自我介绍了一番,但她对我不感兴趣。”拒绝科恩,妮可用的台词是:“我只喜欢比我年轻的漂亮男人。”这句把科恩打击得不轻,实际上,他也就只比妮可大了三四岁。

在“只获得了妮可友谊”的几年里,科恩还是为她写下了《你肩上的宝石》(The Jewels in Your Shoulder)、《接受这渴望》(Take This Longing),这位后来沉醉于毒品的女神,也曾是《回忆》(Memories)里“最高大、最金发碧眼的女孩”,《我俩之一不会错》(One of Us Cannot be Wrong)中的其中之一。

如果名气是春药,科恩的药力或许还不太足够。倘若将这位著名的“groupie”收集过的男人一一罗列,会发现她的清单上,尽是吉姆·莫里森和吉米·亨德里克斯(Jimi Hendrix)这样更摇滚的名字,“忧郁王子”科恩,果真不是他的菜。

可以这么说,科恩和他的歌迷或许都认真地把妮可认作他的缪斯之一,但在她短暂的49年的生命中,科恩的出现几乎不值一提,以至于当年为她过世写的诸多讣告中,科恩的名字都未曾出现。

好在,接受或拒绝,其实都不妨碍科恩从她们身上获取灵感。

“我们道路尽头见”

如果一个男人年少时并不如此多情,那他年老时对其中一人的深情,还会这么迷人吗?换个问法,如果一个女人曾与浪子共有一段无间亲密,年老时会希望再见他一面吗?

总之科恩并没有再去见玛丽安娜最后一面,但这个时候,他自己也很老了。他得知自己半个世纪前的女友玛丽安娜将不久于人世,就在两个小时内写了一封信。写信给她,是60年代他常常做的事。

科恩去世后,这封信流传开来。它的英文原文很像一首诗,也是一团伤感的情绪。即便对他们当年发生的事一无所知,也很容易感知这里头平静深沉的爱。

他写道:玛丽安娜,现在真的到了我们都非常老、身体正在散架的时候了,我想我很快也会随你而去。我就在你身后,一伸手就能够得到。你知道,我一直都爱着你,因为你的美貌,因为你的智慧,但这些其实都无须我多言。现在我只想祝你一路走好,再见,我的老友。永无止境的爱,我们道路尽头见。

病床上的玛丽安娜,听人读到“一伸手”处时,举起了她的手。而事后听到这封信的人们,读到“我想我很快也会随你而去”时,感慨它的一语成谶。不知他在写下这封信时,是否能记得起来,年轻时分也常这样给玛丽安娜写信,信中,他会畅想一种年老的光景,彼时的他,“是个学徒,像个帝国一样焦躁无助”,而玛丽安娜,则是“拯救他的女人”。

相较于刺激荷尔蒙的缪斯,玛丽安娜给科恩带去的,更多的是慰藉。《电线上的鸟》(Bird on the Wire)始发地依然是他们相遇的希腊海德拉岛(Hydra)。他们既受困于这个岛,又希望最好一直这样,活在中世纪般的蛮荒。

出生在德国的妮可,是切尔西旅馆许多住客的缪斯(摄于1964年)

但电线这根现代文明的绳索,最终还是递送到了眼前,科恩看着窗外穿破天空的电线,感到十分沮丧。旋律最开始出现在科恩脑中时,玛丽安娜正端给他一杯热巧克力,顺手还递了一把吉他过去,她听到科恩哼着一句“like a bird on the wire”,觉得那美极了。

我猜大约正是这样宁静的氛围,才让这首歌,而不是别的什么其他歌,一直停留在玛丽安娜心里。她的密友莫莱斯塔(Jan Christian Mollestad)也说这首歌“她感觉最亲近”,病床上,在她滑入永久的睡眠之前,为她哼唱了这首歌。

1970年,二人分开后的一次演唱会上,科恩上台演唱了《再见,玛丽安娜》(So Long,Marianne)。他在台上讲了一段话,像是为二人的这段感情做总结陈词,事实上,这首歌的创作初衷,也是为了道别。空气中不免因此铺陈开一股正儿八经的味道:我和她一起生活了8年,开始时每年有6个月在一起,然后是4个月,再然后是两个月,到了第8年,就只有两三周了。我知道是时候为她写这首歌了。

唱了几句,他又停下来,说:“今年,我们一起度过了两三天。”

1960年,科恩在希腊初遇玛丽安娜,彼时的她还未与丈夫离婚。她记得第一次见到他时的状况,她正在商店买东西,他站到门口,挡住了光线。“我看不清他的样子,只听到他说:‘你愿意加入我们吗,我们就坐在外头。”三年后,他将新出版的《至爱游戏》(The Favorite Game)献给了她。

科恩的第二张个人专辑《房间里的歌》(Songs from a Room),封套上放的就是她,穿着白色上衣坐在书桌前,半侧着脸,露出娇美的笑。

“什么都没有发生”

后来的科恩突然决定去受戒修行,再后来又重返公众视线,甚至就在今年还出了一张新专辑。听说,他离开禅寺后,不只抑郁症消失,对女人的态度也发生了变化。他65岁开始交往的女友安嘉妮说:“他茅塞顿开时,我就站在那里。”很难想象,到最后这竟然也不过是一出“出现在对的时间”的俗套剧情。

所以相对而言,我更喜欢科恩与伊基·波普的那个段子。科恩在一份旧金山的报纸上看到一则觅友启示,上面的要求是“兼有波普的粗犷力量和科恩的优雅机智”。他就打电话给波普,说:“嗨,要不我们组队去应征吧。”为了证明没在蒙人,他还用宝丽来相机跟伊基·波普合了张影,照片寄了出去,科恩最后还跟这位姑娘通了电话,“然后就什么都没再发生了”。

另一个具有对照意义的故事,发表在2013年的《纽约时报》上。作者沃伦是位有点狂野的图书馆员,“但她几乎从不和明星睡觉”。

她和同伴安在1975年的某个晚上,专程去芝加哥一家俱乐部门口等科恩。表演结束的科恩果真看到了她二人,还冲她们俩笑。随后两组人马都各自上了车,并且就在前行的车上,还隔空喊上了话。总之一来二去,她们两个先跟科恩去喝了一场酒,最后到了他的酒店。

这中间科恩还使用了极为老套的泡妞台词:“安的样子让我想起了玛丽安娜。”科恩的歌迷谁都知道玛丽安娜意味着什么,其实有这样一句,其他的话都成了多余。但最后的结果是,三人在一张床上睡死了过去,“什么都没有发生”。

就像他在《蓝色雨衣》里唱的,你以生命的碎屑,应付了我的女人。故事背后有一段模糊的三角关系,要么别人引诱了他的女人,要么他自己,进出了别人的生活。他一度被女人包围,又因孤独而抑郁。爱他的人很多,他都不愿去触碰。他冰冷起来像一个刀片,热情起来,生活也会烧出一团灰烬。

如果放到今天,他会是那个凌晨3点用手机录唱一首歌发给你,第二天就再也没有音讯的人。可以发生点儿什么,也可以什么都不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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