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拉儿阿爷

2016-11-23 10:38马永俊
回族文学 2016年5期
关键词:猎狗老伴儿子

马永俊

东拉儿阿爷今年九十二岁,头发眉毛全白了,雪白的大胡子,梳理得整整齐齐。夏天头上戴着干干净净的小白帽,冬天戴着威风凛凛的大狐皮帽。

东拉儿阿爷家,就在离喀拉苏山不远的一个叫喀拉苏的村子里。村里大多数人是回族人、哈萨克族人,也有一些汉族人,相处得都很融洽,从来没有发生过冲突。就是每年夏天,顶多为谁先浇水的事,产生些争议,彼此谦让一下也就过去了。

喀拉苏村以前有一条河,河里的水,都是山底下汩汩冒出来的泉水,因此哈萨克人把这水叫kara su(字面意思黑水,冬天不结冰的水也就是泉水)。这个村子因此也就得名为“喀拉苏”(黑水)村。早年喀拉苏河里的水量很大很急,常常把牛羊冲走,小孩子不敢到河里游泳。大人们在天黑的时候,偷偷钻进河里抓着河边的石头洗个澡。而东拉儿阿爷常常是骑着他的烈性走马,在喀拉苏河里如履平地地来回穿梭。

东拉儿阿爷年轻的时候就是个好猎手,有好几匹快马。其中一匹马性子刚烈,全身乌黑发亮,没有一根杂毛,四蹄有白点,两眼有神,生人根本无法接近。在所有的马当中,它也最通人性。只要听到东拉儿阿爷的声音,它就会嘶鸣不停,焦躁不安,鼻孔喷着白沫,发出噗噗声响,四蹄在地上刨个不停,试图挣脱缰绳。东拉阿爷就走过去,不停地抚摸它的头,用手抓些苞米喂到嘴里,梳理梳理马背。夏天,他常常骑着这匹马,背着猎枪,像风一样沿着这条河往山上奔跑。他后面跟着的是善于奔跑的,毛很薄,腰很细,腿很长的白猎狗。他们常常猎获些野鸡野兔;冬天,在喀拉苏山上,还能打些狐狸,有时还能猎获黄羊和狼。野鸡野兔养在家里;狐狸的皮子做成皮帽,戴在头上;狼皮就铺在炕上;黄羊肉自然请喀拉苏村一起参加过三区革命的战友们来分享。猎狗冷得直打哆嗦,他就让猎狗进到屋里,睡在火炉边上,不让孩子欺负猎狗。猎狗也很懂事,规规矩矩地趴在火炉边,一声不吭。他还不放心,把自己皮裤裤腿铰断,套在猎狗身上。

东拉儿阿爷和他的走马、猎狗也是远近出了名的,他也因此而感到自豪。

东拉儿阿爷不上山打猎的时候,有事没事骑着走马,拿着鞭子,猎狗跟在后面,在村里转悠,炫耀他的走马。老回回或哈萨克人家里有事情,他骑着走马,发出嘚嘚的声音,像一阵旋风一样,第一个赶到,张罗这张罗那,忙里忙外,然后最后一个离开。

年轻时候,他的走马压着走走起来,一般的马跑着也跟不上。每逢哈萨克人家结婚,往往就有刁羊比赛,每次都是他骑着马把羊刁走,把其他人远远甩在后面。东拉儿阿爷当了三年兵,回来后的一次刁羊比赛中,遇到别处来的一个哈萨克人,这人力量也很大,抓着羊谁也没办法。可东拉儿阿爷连人带羊拽到自己的马上,所以哈萨克人就给他起了一个外号“东干巴图儿”(老回回英雄)。方圆几百公里的哈萨克人没有不知道他的,老回回叫他“侠客东拉儿”,村里人很尊敬他。

这些都是六十多年前的事情了。

现在东拉儿阿爷老了,喀拉苏河已变得很小了,几乎成了干滩,夏天的时候常常断水。山上的雪水受到污染,人们无奈,就在自家的院里挖井,解决吃水困难。野鸡野兔已销声匿迹几十年了,狐狸、黄羊和狼更不见踪影。东拉儿阿爷养的那种奔跑如飞的白猎狗也绝种了。他很想念过去的时光,儿子胡赛因就带他到大城市的动物园里。他看得很仔细,见到狼和狐狸,说已经不像从前的了,怀疑是别的什么动物;见到野鸡和野兔,一口咬定那几只不过是家养的,哄一哄城里人而已。现在只有两样东西他还保留着:马和狗。可惜马也不像从前的马,跑不快。骑在上面也不舒服,骑上一会儿,骨头都要散架。幸好东拉儿阿爷现在不常出门,仅仅骑着这匹马在干枯的喀拉苏河里走一走,仿佛河水还依然存在似的;或者星期五去清真寺礼主麻。十几年前,在清真寺还能碰上几个老朋友,一起打过仗的老朋友,找找年轻时的感觉。狗已经很老了,每天都躺在狗窝里。这几年和他同岁的哈萨克族、回族战友们多已去世。哈萨克人明显减少了,年轻哈萨克人有的去了哈萨克斯坦,没有走的也准备着出门打工。人们也不骑马了,出门换成摩托、小轿车了。东拉儿阿爷渐渐被人遗忘了。

东拉儿阿爷有一儿一女,女儿是老大,早已经当了奶奶,有五个孙子,住的离喀拉苏村不远;儿子胡赛因今年五十七岁,只有一个儿子马吉德;马吉德是在爷爷奶奶手里长大的,是东拉儿阿爷的心头肉。马吉德三四岁时就骑在爷爷的马鞍前面,后来长大了,考上大学了。大学毕业后去美国读硕士、博士了,很久没回来了。

喀拉苏山是天山山脉分岔出的一支小小的名不见经传的支脉山,像它一样的小支脉山不计其数,就像盘根错节的榆树根一样四散开来,布满在天山各处。喀拉苏村就在这些山脚下,沿着喀拉苏山往西走过五道山就到了前苏联边界。那时的中国边界管理松散,两国居民甚至可以随意来往,只是前苏联那一侧管理较严。

东拉儿没去朝过觐,唯一去过的国家是前苏联的哈萨克斯坦,那还是1943年他二十岁的时候和同村的哈萨克人去的。当时喀拉苏一带的人穿的衣服都是麻塔布做的。麻塔布质量差,穿着麻塔布的衣服,不小心的话,虱子就会从里面钻出来。他跟着同村的年长的哈萨克人,骑着一匹马,拉着一匹马,在虎伏旦时刻(宵礼)进入前苏联境内,居住在当地哈萨克人家里。第二天或者第三天,有时甚至要等待一个星期才能将马匹换成苏联洋布,然后再趁着夜色返回来。

马吉德过几个月就会打来电话,问寒问暖,临了,说自己学业忙。今年打来电话说马上博士毕业了,就会回国来看他。东拉儿阿爷不知道美国是什么样的国家,为什么孙子马吉德连着五年不回家,不来看望他。美国是什么样的国家?在朝鲜和中国打仗,在越南和中国也打过仗……现在在阿富汗和塔利班打,在伊拉克推翻了萨达姆政权……东拉儿阿爷不喜欢战争,也不喜欢美国。

今天黎明,他礼完晨拜,穿好套鞋,下了炕,看了看在另一间屋里的老伴。老伴跪在炕上,裹着头巾,也礼了拜正在掐“泰斯比哈”,八岁的外曾孙女睡得正香。他悄悄一声不吭又出来了。外面格外寒冷,他又走进屋里,戴着狐皮帽出来,走到马圈里。马槽里还有很多草料,马没吃。他用手摸了摸马头,马也没有反应。“老了”,他说了一句。他又来到狗旁边,狗温顺地站起来,摇着尾巴,想嗅他的腿。他用手触摸着狗的大嘴,任狗舔他的手,狗发出“嗯嗯”的叫声。他解开绳,把狗放了。狗跟在他后面,他进到煤房,狗也跟着。他捡了几块煤,走到老伴屋里,把炉子捅了捅,翻出被灰压着的火种,生起了炉子。出了门,老伴发出咳嗽声,狗蹲在门外,望着他。他钻到另外一间挂着熏牛肉的房间,用随身带的刀子,挑了一块腿肉,割了下来,喂到狗嘴里。狗没剩几颗牙齿了,费了好大劲,才吃完。“都老了。”他用手抚摸着狗说。

他拿起扫把,扫把头掉了。他又扎起来,把院子打扫得干干净净。然后想想还有什么事没做,又走到羊圈,打开圈门,见里面积着厚厚的羊粪。他把羊赶到另一间圈里,用铁锹把粪铲了出来。干完后,感到有点累,就坐在旁边的草堆上。

不知为什么,他脑子里想起了六十多年前的往事:有天晚上,天冷刺骨,滴水成冰。父亲骑着马,回来很晚,套上爬犁,放上大皮袄,交给他马缰绳,让他到一百公里外的哈萨克朋友塞克三别克家去拉一个人。他骑上马,拉着爬犁,带着猎狗,整整走了一晚上,才来到塞克三别克家。塞克三别克把一个全身裹着大披肩的哈萨克姑娘交给他,让他拉回去。他把父亲给的大皮袄裹在姑娘身上,第二天晚上拉回来,回来时天已经大亮。他睡了一觉醒来,发现屋里怎么多了一个如花似玉的年轻哈萨克姑娘。他母亲笑着说这是他的妻子。他不相信,又问父亲,父亲告诉他,姑娘的家人因为部落纠纷跑到国境线那边去了,姑娘没来得及走脱,仇人在追杀,塞克三别克又不敢收留,只好把姑娘嫁给自己朋友的儿子。他第一次感到做了丈夫、有了妻子的幸福。哈萨克妻子一句汉话也不会说,好在他从小读的是哈萨克语学校,语言根本不是问题。喀拉苏村的老一辈人读的都是哈萨克语学校,连本地汉族人读的也是哈萨克语学校。然后他们就有了女儿、儿子……

东拉儿阿爷回忆着往事,感觉这一切就仿佛是昨天的事,怎么一眨眼工夫自己就变老了。他感觉到背有点痛,头也痛,两腿站立不起。试了几次,还是站不起来。“库萨因,库萨因!”他大声喊儿子。他儿子名字是胡赛因,但妻子一直按哈萨克语发音叫成库萨因,久而久之,他也叫库萨因。老伴闻声赶来,把他搀扶起来,用哈萨克语说:“你还以为是套着恰纳儿(爬犁)去塞克三别克家的光阴吗?”

天已大亮,他躺在老伴的炕上。老伴帮着他脱了外套,扶他起来。又拿来一个大枕头,让他靠在枕头上。摆上桌子,给他倒了碗热奶茶。他喝了两口,感觉没味,嫌盐放少了。迷迷糊糊睡了一会儿,好像看见自己年轻时的样子,又看见故去的父亲和母亲。他一阵心酸,眼泪流了出来,忍不住哭泣了起来。他老伴拭去他的眼泪,眼里也含着泪水。他低声对老伴用哈萨克语说:“我熬不过今年了,恐怕我要先走了。Majid kayda(马吉德在哪里)?”最后这句哈萨克语他是大声喊着说出来的。老伴安慰说马吉德明天就到。过了一会儿,东拉儿阿爷就处于迷迷糊糊半睡半醒状态中了。

1944年伊犁、塔城、阿勒泰爆发了三区革命。1945年2月三区革命临时政府颁布19号决议,规定年满二十到二十二岁的公民都要应征入伍。在实际执行过程中,二十三岁到四十五岁的也在征兵之列。东拉儿刚刚年满二十二岁就和同村的回族人被强征入伍,他依依不舍地离开了父母和新婚的妻子,来到了民族军东干(回族)营里。东干营营长是伊宁市回族绅士卡里姆哈志,副营长是马仲英军队里服过役的曼苏尔。东拉儿在东干营一连连长尕马手下当了个机枪手。东拉儿阿爷和同村的这些回族人都是经验丰富的猎手,眼力好,枪法准,没几天就成了一营的骨干。

骨干都牺牲了,唯有他躲过了死神,顽强地活下来了。东拉儿阿爷迷迷糊糊中数着同村当了兵的回族人(有些是三区革命没爆发前就参加了游击队的人):文迪儿、盖优穆、麻子尔布杜、苏格、毛迩来、赛尔迪、布拉兹、热苏里、优素夫、恰帕克尔里、亚合亚、麻子孙迪阁、迈德尔……其中盖优穆在民族军进攻精河县的战斗冲锋时,胸部中弹牺牲;苏格牺牲在攻打某县城的战斗中,子弹正中他前额;毛迩来牺牲在进攻伊犁爱依然巴格机场途中,被炮弹炸得粉身碎骨,连尸首都没找到,毛迩来父母亲哭得死去活来;热苏里牺牲在进攻西湖的战斗中;赛尔迪牺牲在了三台,被国民党军飞机扫射而死,是他亲自找到赛尔迪尸体的,尸体运回来葬在了喀拉苏村;文迪儿在战斗中右腿中机枪子弹,后因未得到及时治疗,感染而牺牲……其他的那些老兵都不在了,都已经入土了,只有他一个人还活着。东拉儿阿爷觉得自己活得太长了,也许是真主忘记他了。

1946年8月,他已经不在东干团了(东干营已经扩编为团后,签订了和平条约,东干团解散了,部分士兵被分配到其他团了)。东拉儿被分配到伊宁步二团一营,11月份该团奉命去沙湾镇压沙湾县县长哈里伯克、沙湾县公安局局长塔克曼发动的武装叛乱。东拉儿所在的一营在博尔滕克地方俘虏了五个哈萨克士兵,晚上关押在临时牢房里。其中一人手里有本袖珍《古兰经》,东拉儿非常喜欢,可那位哈萨克人非常固执,死活不给他这本《古兰经》,还说:“我就是死了也不会给你的!”第三天晚上,步二团的真正负责人、来自前苏联的红军军官哈萨克人斯郎别克下命令就地枪决这五个哈萨克俘虏。东拉儿想不通:为什么自相残杀?这个问题困扰了他六十多年。

“阿布都麦基德!”东拉儿阿爷突然记起了这个人,这是个改信了伊斯兰教的汉族人,是他的朋友,妻子是哈萨克人。阿布都麦基德本来姓潘,三区革命爆发后主动要求参加民族军,登记姓名时把潘姓改成了阿布都麦基德。1958年去了苏联,往后就再也没有他的消息。东拉儿阿爷很想见见他……

东拉儿阿爷思绪万千,脑海里都是六十年前的往事:他父亲的朋友,一位本地汉族人说的话让他刻骨铭心,永世难忘。那是他当兵的前几天,这位汉族朋友路过他们家,听说东拉儿要当兵去,给了他一些钱,微笑着说:“不要杀人,不管是什么人,朝天开枪……”东拉儿年轻时没在意这句话的分量,战场上谁不杀人,谁不奋力作战,打仗不是你死就是我活。但老以后,他有点茫然。老了以后,那些被他打死的人历历在目,浮现在他的眼前,他的灵魂备受折磨。

后来,后来,就解放了。解放军到了某县,到了东拉儿所在的部队。他见到了纪律严明,斗志旺盛的解放军,还见到了解放军六军十七师五十团刘光汉团长。解放军军官、士兵穿着一样,没有军衔,没有高贵低贱之分。军官个个没有架子,个个和颜悦色,个个年纪轻轻、平易近人,和士兵一样扫大街,挑担提水;解放军不仗势欺人,不欺压百姓。刘团长后来当了某县的县委书记,还专门到东拉儿阿爷家里看望过他父亲。刘书记文质彬彬,和蔼可亲,没有官架子。他知道了共产党员都像刘书记,都喜欢穷人。他很想念刘书记,希望见一见刘书记。可刘书记早已去世了,早已不在这个世界上了。

儿子胡赛因的说话声让东拉儿阿爷从迷糊状态中醒过来。

“马吉德昨天到了北京,昨晚到了乌鲁木齐,今天到家!”儿子兴奋地说。东拉儿阿爷脸上露出了笑容,他吩咐儿子鞴上马鞍,备好马鞭,他要去看朋友。儿子拗不过他,把马牵出来,抓着缰绳,他踩着马镫上了几次也没骑上。他嫌儿子把马肚带勒得太松,自己又紧了紧马肚带,在儿子搀扶下骑上了马,又让儿子把狗放开。

他骑着马,沿着黑水河往山的方向走,马跑不快,又没有走。他使劲用鞭子抽了两下,才跑起来。跑了一会儿,马已经是大汗淋漓,口吐白沫,狗也跟不上,他才往回返。他看见昔日的喀拉苏河,变成了光滩,河里连冰块都没有;远处的大山也没有了往日的雄壮,松树被砍伐光了,好像山被揭了一层皮,光秃秃的。他很难受,骑马到杨阿訇家,杨阿訇不在。他又来到他的老朋友,一起打过猎的哈萨克人霍加阿赫麦德的家里。老朋友的家人告诉他,老人一冬天就住在县城儿子家里,还没回来。他沮丧地又回来了,把马交给儿子,并嘱咐不要卸马鞍,马出了一身汗。

东拉儿阿爷上了炕,吃了点老伴做的肉米粥,喝了一碗奶茶,就倚靠在枕头上闭上了眼睛。不知怎么的,他有点累……他的眼前一片黑暗,什么都看不到……

“三区革命民族军攻占了精河县,东拉儿所在的一营搜索残敌。到处是尸体,惨不忍睹……一营的士兵们在发洋财(战利品),有人从死人手上搜出金戒指、金耳环,还有人搜出金元宝……还有伊犁地区稀缺的食盐堆摞得像山一样高。东拉儿对金银珠宝不感兴趣,他们村子里、家里肯定没了食盐。他装了满满一口袋食盐,交代给一个维吾尔老人,让他送回家里……这是唯一的一次拿别人没有给口唤的东西。那些发了洋财、拿了别人金银珠宝的士兵们,没有几个活下来的,在随后的战斗中都牺牲了;我没拿别人东西,我没吃哈拉目(安拉禁止的)……”

东拉儿阿爷就这样倚靠在枕头上睡着了,永远地睡着了。他没能再活着见到自己的孙子马吉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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