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条困扰我一生的腿

2016-11-24 19:26智啊威
天涯 2016年5期
关键词:铁头土堆四爷

那天傍晚,我接到母亲的电话,她慌乱地说:“阿伍,你快回来吧!你四爷被鲶鱼吃啦!一条腿都被鲶鱼吃啦,还被鲶鱼啃掉了半张脸!”

母亲的话晴天霹雳般击中了我的脑袋。

回到阔别已久的故乡,已是第二天清晨,天灰蒙蒙的,我还没进村,便看到四爷金鸡独立地站在村头的石桥上,一只裤腿空荡荡地在风中摆动,他一半的脸上带着笑,另一半被鲶鱼啃过的脸看上去十分诡异。我担心他一条腿站不稳,喊了声四爷,便跑了上去。他伸出手臂,抓紧了我的手说:“你很久没回来了,我怕你记错门儿。”说着,四爷的眼泪从眼角滚了下来。

四爷带着我往家走,我问起鲶鱼的事,他只是轻微一笑,默不作答。我也不再多问,搀扶着他,慢慢地走在乡村清冷的街道上。很久没回来了,村庄像一个被蛀虫掏空的果实,满目荒凉破败的景象。四爷边走边感慨:“都走啦,壮劳力都走啦,村里就剩下我们这些糟老头子和糟老婆子啦,都是半截身子埋进黄土里的人了,有什么用啊!连自己的孙子都看不住有什么用啊!”说着说着,四爷激动了起来。我刚要转移话题,他趁我不备,啪啪地朝自己脸上扇了两耳光。那响声清脆刺耳,钉子一般扎进了我的胸口。我赶紧抓住他的手。四爷抬起头,带着哭腔说:“阿伍啊,我当时是坐在河堤上不假,但我真不知道,我真不知道狗蛋啥时候溜河里去的啊!天成说我坐在河堤上看着狗蛋淹死连屁股都不动动,这是啥话?他打我我不恼,他说这话我心寒啊!”看到年近古稀的四爷哭得稀里哗啦,我心里一酸,眼泪也跟着掉了下来。

狗蛋是四爷的孙子,小叔天成的儿子,今年夏天和几个小伙伴偷偷地在河里洗澡时被淹死了。当时四爷坐在河堤上跟富有闲聊,他们的羊群雪片般散落在河坡上。

关于铁蛋的溺亡,四爷十分自责。当时几个和铁蛋一起下河洗澡的孩子,看铁蛋溺水了,并没有大声呼救,而是吓得穿上裤衩子就往村里跑。

富有远远地看到几个孩子从河下跑来,对四爷说:“一帮熊孩子,天天偷瓜也没个够!”四爷没接富有的话,呵呵笑了。

几个孩子跑到村里,跟铁头撞了个满怀,铁头揪住儿子鲁小涛的耳朵,问跑恁快是不是又偷了人家的瓜?鲁小涛支支吾吾说不清楚。铁头朝鲁小涛的头上掴了两巴掌。鲁小涛挨打后,一手指着黑河说:狗蛋被水淹住了!铁头一听,马上就往黑河跑,边跑边喊人。四爷看到一群人冲下河堤,感觉不对头,猛地站起来问咋啦。铁头边跑边回头喊了声:快来四叔!铁蛋被水淹住啦!

小叔天成火急火燎地从广州赶回来,还没进门就叫骂了起来:“你毒啊!你恼我我知道,但你不该毁我的孩子啊!你要恼你害我啊!你害你的亲孙子你算个屌毛好汉啊?”等他踹开大门时,看到四爷正对着大门跪在地上,低着头。

天成的目光越过四爷落在堂屋里的棺材上。他伸出双手跌跌撞撞地扑向堂屋。在棺材前“噗通”一声跪了下来,拉长嗓子喊了声:“狗蛋!”然后拼命地用头撞击棺材,鲜血蚯蚓般从他额头上流下来,棺材上印上片片血迹。幸亏被几个人及时抱住了,不然看小叔的架势,非撞死在棺材上不可。

埋葬铁蛋后,四爷遭到了小叔的一顿毒打,肋骨被打断了两根,在医院住了一个多月,而小叔也因此被派出所拘留了起来。我是在四爷痊愈后才知道此事的,是进城打工的刘三农告诉我的:“打得狠啊,天成手里提把大砍刀,但他没用刀砍,那把刀是留着砍别人的!砍谁?谁拦他打他爹他砍谁!那把大砍刀明晃晃的,一米多长,谁敢上前啊?村长来了都没辙,急得拍着屁股转圈。天成像疯了一样,一脚脚,一拳拳,从村头打到村尾,又从村尾打到村头。直到你四爷被打的满嘴流血,倒在地上爬不动了。你四爷趴在地上一动不动时,他嘴里还喊着你的名字……”

听着刘三农的讲述,我拳头紧握,身上的肉一块一块地跳动了起来。我无法遏制自己的愤怒和悲痛,尤其是四爷被毒打的画面从铁头的嘴里喷薄而出的时候。

我和四爷的感情之深厚是无法斗量的,由于在我两岁时父亲矿难身亡,母亲改嫁到邻村,我这个“拖油瓶”便被寄养在四爷家,和小叔天成一起长大。从懂事起,我从左邻右舍的嘴里知道自己并不是这个家的人,因此非常惧怕有一天四爷会突然把我送走。从那以后,生活中我便表现得格外勤快:捡柴、做饭、薅草、扫院子,样样都做。而小叔却跟我截然相反,他的懒惰是出了名的。偶尔地里实在忙不过来需他搭把手时,他也是干得心不在焉的。别人割过的麦子整整齐齐,他割过的麦子像鸡挠的一般。四爷实在看不下去时就会皱起眉,喟叹道:干起来像个猴,吃起来像牲口!小叔直起身,笑眯眯地走向四爷,在距离四爷两三步的地方站住,说:“小牲口都是老牲口日出来的!”四爷被气得浑身哆嗦着去脱鞋,小叔一看四爷要用“武器”了,丢下农具,转身就跑。即便小叔跑得像兔子,但四爷手中鞋伴着嘴里的一句“七孙”,每一次不是落在小叔的头上就是背上,弹无虚发。

我八岁那年夏天,四爷在地里收麦。放学后四爷还没回来,我便想着弄点饭给四爷送地里去。四爷看到我给他提的饭,一准儿会停下手里的活儿,指着我对左邻右舍说:“呀!你看看,你看看这小子才屁大一点,才屁大一点就知道照顾他爷喽!”

直到菜刀重重地切在我的指头上,血像泉水一样往外冒时,我才从幻想中回过神来。我用右手握住流血的左手,血又从指缝中溢出来,一滴滴往地上掉,我看见满地的血滴子,顿时觉得整个厨房都旋转了起来。

醒来时我躺在村头的诊所里,四爷坐在床边儿上。

“四爷,你打我吧。”我带着哭腔。

“不打。”

“骂我吧!”

“不骂。”

“那咱回家吧?”

“中。”

那晚月光皎洁,我伏在四爷的背上,偶尔,一两声犬吠从月光的深处传来。我总能轻易地从叫声中辨别出是谁家的狗,然后给四爷讲述每条狗的性格,四爷听得很认真。当讲到鲁小涛家的那条呆笨可爱的黑虎时,四爷笑了。在四爷的笑声中,我看到他的头发,在月光下像落了一层霜。

“四爷,你要死了吗?”

“啥话?”

“你的头发白了。”

“白了长寿。”

“啥叫长寿?”

“就是活得久。”

“活多久?一万年?”

“活一万年那是乌龟!”

“那你当乌龟吧!”

“那你就成龟孙子喽!”

“好呀!那我也能活一万年了!”

四爷拍着我的屁股,嘿嘿笑了。

四爷对我的爱,很多细节我都不愿再回忆,那些逝去的温馨画面,它们只会加重我此刻的痛苦。

我搀扶着只剩下一条腿的四爷走到家门口时,四爷停住脚,说:“你先进去吧,我抽根烟。”我应诺一声,径直朝堂屋走去。待走到院中,我鬼使神差地回头,看到四爷站在大门外,探出一个头注视着我。我微微一笑,再次向堂屋走去。

当我的一只脚落在堂屋的地上,另一只脚还未跨过门槛时,一个洪亮的嗓子突然喊道:鲁家老四归仙喽!然后一屋子的哭声骤然响起:四爷死了。

在我跨进堂屋的那一瞬间,四爷死了!我看到四爷躺在堂屋的床上,床边围着一圈人。

多年来,这件诡异之事,我一直未曾向任何人提及过。一是这件事带着神秘色彩,很容易让人觉得我是在胡编乱造,二是我也没有向旁人述说的欲望。这件事本该成为我内心最隐秘的部分,被永久地尘封在记忆中。

在火车上,想到四爷被鲶鱼伤害已至生命垂危时,我哭了几次。然而,当我真正走在送葬的人群中,却没了眼泪。听响器的几个妇女,抱着孩子,撇着嘴对我指指点点。

四爷入土后已是黄昏,田野上的暮色墨水般氤氲开来。送葬和看热闹的人三五相伴走回村子,辽阔的田野上只剩下我一个人长跪在四爷坟前。

在四爷坟前长跪的时候,我想到了母亲,这个一生命运多舛而又愚笨的女人。她只是在四爷快断气时匆匆来过一次,而在四爷整个的葬礼过程中,她始终没有出现,这让我对她仅存的那一点好感也荡然无存了。出殡那天,她托人送来五百块钱。来人说,你母亲的小儿子得了急性阑尾炎,在县医院做手术,来不了了,这是她的一点意思。来人把钱往我面前递了递,我漠然地说,你搞错了,我没有母亲,我母亲早就死了。来人砸吧砸吧嘴,竟无言以对。

细细算来,从四爷去世到现在已五个年头,这期间我再也没有回过那片伤心之地,直到今年四爷的五周年祭日,我才坐上返程的火车。

我刚进村,看到村头站着一群人,他们看到我,像见了鬼魅般纷纷躲开。我一脸茫然,向他们走了几步,他们赶紧后退:“你是谁?”人群中的鲁小涛率先问道。当我笑着说出自己的名字时,他们一个个倒吸了一口冷气后面面相觑。后来,村长带领一帮人拿着铁叉棍棒赶来了。

“阿伍,你走吧,没钱的话村里给你烧点钱,你生前村里人对你不赖,你忘了你四爷去世谁帮你张罗着操办葬礼啦?你回去吧,村里人老的老小的小,吓到了他们也不好看。以后逢年过节我代表村里人去河边给你烧纸钱。对了,给你四爷也烧。”村长手里握着铁锨,弓着背,他身边的人虽然都在颤抖,但却一副鱼死网破的架势看着我。

我一头雾水,想问清事情的缘由,但他们不愿多说,只劝我快点离开。他们禁止我进村,那我就不进去好了。我围着村庄转了三圈,村长和另外几个人一直手握家伙,尾随着我。天快黑的时候,我去了四爷坟前。在四爷坟前,我感到背后有几双毛茸茸的眼睛盯得我浑身难受。

那一夜我躺在四爷的坟墓上,黑暗中那几双眼睛,一直忽明忽暗地闪着。我想用这种方式,向四爷作最后的告别。村里的人对我态度骤变,看这样子,恐怕我以后也很难再回到这里。而四爷早已去了另一个世界,我还有回到这里的必要吗?难道就为了看一眼眼前这个隆起的土堆?这个土堆和世界上千千万万的土堆有什么本质的区别吗?难道就因为四爷埋在了这个土堆里我就要永远对这一个土堆怀有一种特殊的情感吗?难道四爷就只埋在了这一个土堆里而不是世界上千千万万的土堆里?谁来证明?

我一觉醒来,看到那几张憔悴的脸,隐现在清晨的薄暮中。

我犹豫着要不要去向母亲告个别,因为这一次离乡,我可能再也不会回来了。但后来我还是没去,而是直接去了县城的火车站。多年来,我和母亲的关系早已淡漠如水,告别也就丧失了它原有的意义和必要。

返程的火车上,我一直在咀嚼村长的话,那意思是我已经不存在了,死了。一个死去的人又突然出现,无论如何这都是一件令人惊恐的事儿,因此我能理解村里人的反应,但我绞尽脑汁也想不明白的是,我是怎么死的?什么时候死的?

我带着这样的困惑,开始整宿整宿地失眠。

直到有一天,我接到一个陌生的电话,电话里一个女人声音颤抖地问:“阿伍?你是阿伍吗?”我告诉她我是。电话那头突然哭了起来。我有点不耐烦,要挂电话,她慌忙止住哭声,嗫嚅着问:

“你……没死?”

“你是谁?”

“我是你母亲啊?你竟然没死!”

我突然有点激动,倒不是因为多年未联系的母亲突然打来电话,而是我隐约觉得,我的失眠很可能会因为母亲这一个电话而彻底痊愈。我缓和了一下语气,配合着母亲的情绪,一点点把她引向了我死亡的谜团。

“埋罢你四爷后的那天夜里,你没回家,睡在了你四爷的坟前是不是?你不该睡啊,你这一睡,就被你四爷的魂附了身。第二天,富有在河堤上放羊,看到你裸着身体,手里拿着一柄钢叉,在黑河的石墩上磨钢叉,钢叉被你磨得很利,闪着白光。你手里握着钢叉,像个野人一样一蹦一跳地在河岸边来回走动。有时会划着铁头逮鱼用的小船,巡视着河面。村里人说你在寻找害死你四爷的那条黑鲶鱼,要给你四爷报仇,村里人都说你疯了。你还别说,黑鲶鱼最后还真的出现了,那是你在河里呆的第三天中午,几个孩子跑着进村报告黑鲶鱼出现了。村里的人纷纷赶来,桥上河堤上都站满了人,乌压压的一片。我赶到时你正在水里拿着钢叉和那条黑鲶鱼打斗,黑鲶鱼有两米多长,乌黑锃亮。它张开的嘴有脸盆那么大,牙像两排锯齿。你跟黑鲶鱼打斗时,村里有几个人想帮你一起弄住它,但没一个人敢下河,看到那两排锯齿一个个就浑身打颤。打斗的过程中,不时有血花子漂在水面上,也不知道是你身上流的血,还是黑鲶鱼身上流的血。后来打着打着你就和黑鲶鱼一起沉到了河水下面,很久都不见再露头,村长拍着大腿说,坏啦!不中啦!很长一段时间,村里的人都以为你被黑鲶鱼害了。直到有一天河面上出现了两条一模一样的黑鲶鱼……大家惊恐地奔走相告,说阿伍变成了一条黑鲶鱼……”

母亲绘声绘色地叙述,令我这个当事人啼笑皆非。我好好的一个人,怎么可能会和一条黑鲶鱼打斗?又怎么可能会变成一条黑鲶鱼?四爷去世那天我是在四爷坟墓边睡了一夜不假,但第二天天不亮就离开了村子,坐车返回了省城,回城后才发现弄丢了手机。坦白讲,我觉得黑鲶鱼本身就是无稽之谈,一条小河,压根不会存在这么一个庞然大物,再说了,从生理结构上讲,一条鲶鱼压根不可能有这么大的体型。

可是,如果黑鲶鱼不存在,四爷的那半张脸和一条腿去哪里了?半张脸有可能是四爷自杀时从桥上跳下来摔得血肉模糊了,而那一条腿的消失该如何解释?是由于跳河时摔断了被河水冲走了?这更不可能,因为那几天上游根本没有开闸放水,四爷的尸体就是在桥下发现的……

本以为母亲能帮我解开谜团,谁料母亲的叙述竟把我拽进了更大的谜团。

“咋会没有黑鲶鱼?我亲眼看到了,很多人都亲眼看到了,两米多长!”母亲说。

“咋说你也是我身上掉下来的一块儿肉啊,我一想你就拨你的电话,一想你就拨你的电话,五年多了,今天竟然拨通了。”母亲的话又给了我当头一击!拨五年了拨不通今天拨通了?母亲说是呀,这不拨通了嘛!

这五年期间,我换了不下三次手机号,也就是说母亲一直在拨我五年前遗失的一个旧号,竟然拨通了?想到这,我的脑袋“轰”的一声炸了!

智啊威,诗人,现居河南省开封市。已发表诗歌、小说若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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