捉迷藏

2016-11-24 19:32指尖
天涯 2016年5期
关键词:数数游戏

与她相交三十年,却鲜有到对方家里吃饭、做家务、聚会或彼此交换信物的亲热行为,似乎我们均不屑俗常好友层面上的表达,乃至内心的隐秘、某些际遇竟亦不提及。从少年到中年,仿佛挂在同一树干上的秋千,各自有各自的摇摆速度和幅度,经风沐雨,陪伴中走向各自的路途。

这种友谊颇为畸形,在她,是一味付出,在我,是一味收受。倘交换位置,她会为自己再没有被需要的价值而耿耿于怀。如此养成的习惯便是,我只等待,电话来,或者她来。具有意味的是,我每遇难事,她总是神一般出现。感觉她就藏在身边、门、电视机、沙发,或许在天花板上,窥视我的一举一动,像小时候的捉迷藏。一个藏起来,另一个去找,既安心又别扭,既快乐又怅然。两个人渐超出正常朋友的范畴,仿佛流淌着相同血脉的亲人。

当然,她打电话没定数,且频率不稳,时长时短。我亦不揪心,只安心等待便好。但这次,她让我等的时间有点长。掰指算算,差不多快半年了,是从未有过的时间长度。她仿佛突然就停摆了,渐渐蒙上尘灰。我一个人从秋天摆到冬天,摆得意兴阑珊,无聊至极,她还按捺着迟迟不动。

打电话给她,居然是空号。又在手抄电话簿上找。密密麻麻的字迹已开始泛黄,陈旧感使笔迹看起来有些陌生。是个电信的固定号码。据我所知,该电话号码早在两年前就不用了,当时她有了一部手机,办理号码时用的是我的身份证。但我还是侥幸拨响它,万一它畅通呢?显然,这个号码不给力,对面的女声是优美的,冰冷到无任何感情色彩的洋溢:对不起,您所拨打的用户已停机。又开始翻手机通话记录,试图确证所拨过的号码的正确性。长长的通话名单,相似和相近的数字,竟无一组有温度或有情谊,它们只被人当成某种记号或密码,一种替代品或附属品,虽具有标志性,却失去了数字给人带来的愉悦感。

耳边响起幼年数数的情形:一、二、三……童稚的声音隶属精灵,在电影中,精灵有某种无可比拟的美丽和光芒,它们使世界充满美好的幻象,并有实现愿望的种种可能。字句中的某种停顿和拉长,让数字和数字之间出现一些空隙,仿佛时间突然被挤出一些多余的点状物,温暖的光线覆盖万物的速度变得缓慢,熨帖,这样一来,光晕会增大,而光照会加长。

迄今为止,我所牢记的电话号码寥寥无几,数字的冰冷和枯燥,还有对电子产品的依靠,使我忽略,渐成惯性。早些年的档案室里,我曾为那些躺在铁皮柜里,被蛛网和虫蚁蹂躏过的数字心怀敬意,以为它们的安静是一种无可名状的孤独,而这种孤独恰恰是美丽且高贵的,具有被膜拜和遵循的意味。后电子档案兴起,墨绿铁皮柜随即消失,我亦渐失对数字的敏锐和爱惜。印象中她还有一个电话号码,但那组数字显然已成为夜空中神秘的星辰,遥远、分散、神秘而无可触摸,它甚至没有作为符号出现在某些建筑物或墙体之上,它是隐蔽的,乃至是沉淹的。

电视里,一则新闻适时出现,是一个十五岁的少年黑客破解银行数据库的传奇故事,遂对他心生景仰。在浩瀚数据银河中自如遨游的人,一个电话号码于他定是小菜。假设他无法联系到最亲近的友人,或许会有避开数字之外的某种便捷方式?也或许他根本就用不着这些繁杂如沙砾的数字,仅通过一个公式就能演算出对方的行踪及境遇?

显然这是天方夜谭,即便真可以,此刻他已为牢笼的填充物。若果他有一个我朋友这样的朋友,相信,她将是第一个出现在牢笼外面的人。

肯定的是,朋友以某种方式躲藏起来了,在我之外的地方。她的理由或许很充分,也或许根本就没有理由。当一种方式的生活走向极致,人的心血和力气会耗完,她将成为一个空瘪瘪的壳子,像失败掉的游戏人物,丢盔卸甲,步履蹒跚,通红的血一路抛洒,她无比费力地走向装备库。嗯,得用些时间她才会满血重生。

我在十六岁认识她,那时她是一个二十三岁的大姑娘,村里唯一的高中生。单位同事说起她,全是夸赞之词,诸如喜读书,会诗词,善乐器,爱女红之类。有天闲来无事,去看她。年轻的好处就是莽撞,且莽撞得可爱,不计后果。后来觉得,人与人的相遇是命定的,前世安排了时间地点,这世你只需按设定好的每一步踏过去便是。她是早知并笃定我会来的。那之前的十六年呢?我问。她说,是我藏起来了。明白她是喜欢藏起来的人,藏在这山乡僻野,土墙深院,像一朵野花,开在只有天和地能懂的地方。她给我做了一碗卧蛋,清清的白水,白白的蛋,美得让人不忍食下。可怕的是它有六个之多,一个藏在一个左边,一个藏在一个右边,一个藏在一个下面,一个藏在一个上面,还有两个笑吟吟地藏着其他四个。

我在夜里梦见了那碗卧蛋,恍惚看见她藏在它们中间,银盘似的脸,带着年月的笑意。

据说做梦梦见蛋,醒来会有窝心的事。醒来后的白天,并没遇上惹人生气的事。我想,释梦更像某种暗示,它说出你内心一直坚守或者拒绝的真相,并让你成功地抓住藏在深处的那个小心翼翼的自我。

傍晚,我敲响她的家门,这个具有强烈的她气息的门上,依旧贴着春节时的对联,上面除去一些隐约的灰尘外,还有几丝崭新意,似乎她家过节的气氛一直延续至今,热闹喜庆,却又有平静庸常的烟火气息。我的敲击带着某种惊醒和震撼,使某些原本显现的事物纷纷躲藏起来。

是我的残忍打破这拥挤而喧闹的平静和庸常?或许真正的寂静,应该是那个数数的人清晰而用力地喊出“一、二、三”的时候。手指叩响门扉,咚、咚、咚。

幼年时,最喜欢的游戏是捉迷藏,当然,这种较书面的说法是在读书后才知道的,当时我们把这种游戏叫作“藏猫虎虎儿”。俗语有时比官话更形象,你的直觉里马上会出现一只猫,它弓着身子,悄无声息,上墙入缝,左闪右躲,黄眼仁射出两道寒利的光。

“藏猫虎虎儿”通常在白天进行。阳光敞亮,和风摇荡,几个小孩围成一圈,用石头剪刀布来取舍谁藏谁找,共同喊完“一、二、三”以后,一齐将右手伸出来。耳边有风,那风原本凝固不动,因为手臂带动了它,而使它经过肩、臂膀、手肘和手臂,从指尖刮出。风是一股气流,当它成为一种姿势被指尖说出时,它依旧会回到凝固状态。像通过火和模具最终成型的塑像——手势决定着事件的发展轨迹。这场游戏最初的高潮最终会在两个人之间掀起,有了敌意和对峙,也有了胶着和较量,那时他们被众目所聚,仿佛燃烧前的物体,有烟和火的征兆。

通常最优柔、最矮小、嗓门最弱的那个人会输掉,在游戏中,被称为“鬼”的人。死鬼、小气鬼、淘气鬼、吝啬鬼……鬼,肉体消失之后的灵魂形象,更像一个贬义词,将所有比喻推到一个极致、阴暗且绝望的境地。更多人喜欢赢得藏的资格,藏的乐趣要远远高于寻的。没有人心甘情愿当那个寻的人——鬼。藏,隐藏、躲藏、埋藏、包藏,带有欢喜和秘密,了然于心的拥有,多、满、足。而寻,寻找、寻觅、寻访、追寻,仿佛千山万水的路途,遥迢无尽、疲惫不堪,空、失、无。更多的小孩喜欢藏,不,不止小孩,连大人也喜欢藏,如果不能像小孩那样,以游戏的方式将自己的身体藏起来,他们会用其他方式将自认为金贵的物品或秘密心境藏起来,藏到无人可知处,做一个有秘密的富人。村里最富有的人是顶神的俊俊妈,她藏在自己的身体里面,只要你在她面前燃起三炷香,藏着的那个她就会破她而出。那是个别具一格的她,拥有一张世上少有的面目,乃至她说的话,都是独一无二的。那个她的出现,仿佛天地豁然开朗,昏暗沉滞的气息渐渐散去,清晰而美好的明朝便立于眼前。当沉珂不在,世相安恬,她会又藏在她里面,现出无趣而乏味的一面。这一面显然与世人无区别,乃至尚不及世人精明,这样的人,因行为举止猥琐不堪,偶亦会被人鄙视乃至唾骂。人藏在人里面这种至高无上的境界,是我小孩所推崇的,说起将来的营生,有人的愿望竟是做一个神汉。

最想做神汉的当然是那个在“藏猫虎虎儿”中处于下风的人。当他无法改变做鬼的现实,无法去做一个能藏在石头、秸秆乃至庄稼地和河水里的人时,他愿意将梦想归附将来时日。

而当下,他的眼睛被手绢裹住,脑后的疙瘩像一个标志,显出滑稽的味道。若有一双翅膀,他愿意带着这个标志高高地飞起,那时便也不必藏,不藏,便是藏,在白云间,清风处,不跌倒,不受伤。值得安慰的是,他具有数数的权威,像发令官,号手,戏里的刽子手,绝决而坚定,毫无商兑的余地,“一、二、三……”如果“鬼”愿意,天荒地老也能数下去。

世上最好的声音就是数数的童声。多年后的动画片里,重现了当时情景,小小少年在一片空地上喊起一、二、三,一时风云突变,万物迷蒙,在想愿里的黑夜和阴天藏起自己的身体,蜷起来、缩起来,只剩下眼睛,如此明亮、如此灵泛、如此清澈,仿佛井水,又仿佛灯盏,世界因之变得细致警觉。面前的物体,成为世界上最厚最阔的壁垒,具有神奇的隐蔽或者幻化作用,它用表面的忠贞,来瞒哄一切信任的眼睛,它使错觉变得真实,又使掩藏成为一种暗喜。

你肯定被找到过,但肯定不是那么轻易。你屏住呼吸,将身体缩成一团,或努力将自己贴在一面墙上,幻想自己成为土、泥、石头、沙砾、草丛和枝条。你看见那个人瞪大的眼睛扫过你,他的呼吸扫过你,他的气息扫过你,他的身体扫过你……你一次次暗自庆幸,偷偷笑起来,捂着嘴,或者憋着,让眼睛笑。

最高明的藏者在树杈上,他成为无数树叶之中的树叶,即便他的一条腿在下面晃荡,因为高处的隐蔽性和思维的被禁锢,使“鬼”者忽略掉抬头这个动作。他常常是最后被找到的人,也常常并不是“鬼”自己的功劳,相反,是他自己不愿藏了,从树上溜下来,走到“鬼”的身后,拍他的肩,大喊一声。哄笑声中,无人发觉“鬼”颤动的嘴唇和瞬息灰暗的眼神。所谓的胜利其实是失败的,而失败者更具赢家的姿态。

像一种魔术,藏起来,再被找出。诡谲的笑,从无声到有声。

所有“藏猫虎虎儿”游戏都不许在夜晚进行。据说在夜里,有无数的神仙鬼怪开始做“藏猫虎虎儿”的游戏,他们躲在暗处,偷窥着人间的一切,并躲避着寻者的目光。一不留神,你将会踩住暗处的一条尾巴、一只手,或者一根毛发。地上的草、墙上的砖、角落里的土和虫尸,所有存在之物,都可能是某物身体的一部分。有时,你手里的灯会刺痛它的眼眸,若它心情良好,朝你吹一口气,你感觉到一股风,自深处来,彻骨寒。也有时,它天生的胆小和遽色会将自己暴露在你面前,但不会看到真正的它,一个滚动的球体飞快地窜出来,又飞快地消失,这种异体正是它的藏身之能。像乌龟、蜗牛,或者刺猬,动物天生所具备的某种藏性,是它们的软肋,亦是盔甲。若你遇上它,它刚好情绪激动,心情欠佳,灾难会像潮水,从封闭的山体石缝中汹涌流出、铁水流出、金子流出、血流出、尸体流出……这世上无处不在的藏的游戏将一同呈现,混乱且无法制止的局面将使世界趋于毁灭。这是一个颠倒的世界,鬼是最终的赢家,而人都将失败。

那时,无数的一、二、三……将混合成一种声音,像风雷,也像闪电,没有秩序和圭臬。

后一种情形只从传说里听见过,但已足够令人惊心骨折。

有一种传说,在城市的住宅中一直藏住着另外一些人,当住宅里的人出去工作或度假,这些藏着的人会自壁橱、下水管道、储藏室或者缝隙里钻出来,充当房子的主人,接收信件,接待来访者,清扫灰尘,做美味的饭菜,主动与邻居搭讪。大部分人一辈子过着这样藏起来的生活,他们很少有机会成为房屋的真正拥有者,但之中亦有成功的案例——住屋主人无后代子女,或悄然离世,空下来的房间将被这些人以及他们的后代占有。

迷信里讲,当你外出归家,一定要在门前跺脚,一、二、三,似乎人的耐心也就这么长,三秒或者更短,跺脚的声音是用来告诫表像上看到空荡荡的屋子,说我回来了。你如果在门口站着,掏出钥匙的过程并不那么顺利,即便你手里只拿着一把匙,都无法准确将它插进锁孔里。是,你需要当那只鬼,开始数数,让另外一些人藏起来,使世界看起来平和无恙。另外的迷信里,送葬的人不能直接回自己家,需要到外面的火上烤烤,将身上带着的阴气烤暖,才可敲门回家。

小时候,选择过家里老人预备的棺椁做藏匿之所,那真是个极好的地方,黑暗、温暖,还有木质的香。那时,你是被鬼漫山遍野追赶寻觅的人,你有火热的气息和温度,唇齿干净,皮肤紧绷,手脚潮湿。后来,棺椁里盛放了灵魂出窍的人,按尘世的说法,他已是一只鬼,阴冷、僵硬,有温度的人用有温度的泪水去挽留或者送别他。这种角色分配诚然来自民间的习俗,但没有人知道,其实这更像上天设下的巨大陷阱、游戏,跟棺椁里的人相比,送葬的人更像寻人的鬼,用泪水和号啕去寻那个失去肉体的人。他们明知他的灵魂一直盘旋在他们头顶,明知他只是暂时藏起来而已,但他们从不喊出一、二、三——带有某种喜悦的数数声——来迎接一年或者几年之后的相逢。尘世上布满熟稔的陌生人,他们是藏起来的曾经的亲人,此一世,彼一世,循环反复,是你的,丢不了,也躲不过。这是命运,也是劫数。

最可怖的事发生在电影里,那种超越正常想象范畴的演绎,使现世的人惊悚异常。有部电影叫《当你熟睡》,嗯,你是连梦都被绑架了的。无预想和设防的捉迷藏游戏,随夜的加深而进入各自的角色分配位置。

女人:推门。入。按下放音机的键。音乐响起。放下包和面具,脱掉外套。洗漱。上床。给男友打电话。然后入睡。

潜入者:安静地躺在床下。屏着呼吸,等待。拿一面镜子确认。带上防护口罩。从床下爬出来。用沾了迷药的手绢捂住她的鼻息。

她陷入更深的睡眠,他开始走动,像主人般自如。

相似的节奏会使你不自觉地在心里喊出一、二、三,预备,开始。

一夜循环着一夜,一夜重复着一夜。或许不是,只是黑夜的循环,而夜夜有夜夜不同的梦。

一个在深睡中做梦,一个在抚摸和观望、下药和思虑中做梦。他们在梦中或许能遇见吧,即便隔着一张墙,或者一大片沙漠。当肉体沉睡,人的灵魂是清醒的。再变态的伎俩,都是正常的。只不过,路,你要走,仅此而已。

另一部叫《刺猬的优雅》的电影中,丑陋、肥胖、满嘴臭气、刺猬一样冷酷的门房女人,她藏在她里面,既是藏起来的人,又是寻她的鬼,闹钟适时地充当了数数的道具。别人永远也不知道,这个推着垃圾桶,养着一只懒惰的大肥猫,开着电视机,躺在沙发上打鼾的懒女人,会有一间整洁的书房。如果门永远被关上,你看到的便只有门外的乱象,可是,如果门开了呢?紧闭的双唇隐约流露出的句子是关于生命和哲学的,莫扎特的乐曲自马桶中响起,她的优雅来自吞面条时发出的响声。猜测她的茶是苦的,黑色的瓷壶,黑色的茶叶,被清水冲开,一点一点开,一点一点地散,缓慢、持久,幽香四溢。高贵者即平凡者。最猥琐失败的人,都有值得敬佩之处。

只有小孩能察觉这些异数的存在。他们感知他们,触及他们孤独的灵魂,并分辨出他们的气味和好歹。

明眸清澈,心境安详。契合了村里关于小孩是精灵的预言。

如果你的童年在村里安放过,唔,真幸运,你定见过暗处蛰伏的那些与我们共在的生命,它们或许就在你藏起来的那刻,朝你做过鬼脸,也或许在你数数的时候,悄悄缩起庞大的身躯。倘若你跟树叶说过话,一定见过它点头。倘若你拍打过河水,也一定知道它有痛感。当太阳落到山坳里去,你用力叫喊的时候,会听见另一个你在山坳里用力地呼唤过你。山坳里布满砂石,你曾跌破过,血染红了石头,你疼的时候,它也疼过。

一群小狼并不急着跑起来,它们气定神闲地与你对视,并无恐惧,乃至有摸摸它或者跟它捉迷藏的冲动。世界上到处都是你。春天到来之前,你梦见你,你喊着你的名字,你试图拉住你的手,但你不理会你,你要逃离你,你要藏起来,你要做鬼去找你。

有人最喜捉迷藏游戏。历史上称他为真隐士,那人就是陶渊明。陶公少学琴书,偶爱闲静,开卷有得,便欣然忘食。见树木交荫,时鸟变声,亦复欢然有喜。常言五六月中,北窗下卧,遇凉风暂至,自谓羲皇上人。分明是同万物乘游,做得大手笔的“藏猫虎虎儿”游戏嘛。拿山为屏,拿水为界,鬼,任你在山那边河那边随意数数,我在山这边河这边且肆意躲藏,你只见得“土地平旷,屋舍俨然,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属。阡陌交通,鸡犬相闻。其中往来种作,男女衣着,悉如外人。黄发垂髫,并怡然自乐。”怎知这是风花雪月、霜雪雷电、花草树木、田园风物幻化来的相,是迷惑你,混淆你,让你找的,渐失本有的嗅觉和味觉,让你盲目,愚昧,迟钝。

一、二、三……数到十,到二十,嗯,到三十就能找到那些藏者了。最容易开始的游戏,总有一个无法圆满的收尾。陶时代谁找到过他?天下看的是他的影子,听的是他的泉流,触的是他的悠然南山,更近些,是他的诗句,但这些,不是他衣襟,不是他发丝,不是他气息,能抓住他吗?溪水轻流,空山无人。

自古到今,聪明人都是享受游戏的智者。

有人曾将生命中的八十个年头,用来做游戏的铺垫。戏里的姜子牙白发白髯,牙都掉光了,在最后十年,他藏在磻溪河上,依巍峨秦岭,望浩荡渭水,他是他的鱼钩,也是他鱼钩上的鱼。就不怕死在鱼手里吗?那样的游戏结局显然他从未想过,他笃定游戏的长久性和必然性,他是掐指神偷,自乐自娱地窥视着人间情势,看那只最大的“鬼”,将一个一个无关的人揪出来,又塞回去。哈,真是好游戏啊。

当日弘一,金盆银匙,锦衣美食,傲骨清风,风流倜傥,当真人见人爱,花见花开。酣畅处,却生了出世心。这心,可不是一颗玩心么?厌弃此间风月,隐身山林密影,不食不寝,不贪不念,不做鬼,不做鬼呵。事当快意处,言到快意处时,君子得意而忧,逢喜而惧。

直到临终,方才说出自己的秘密。悲欣交集。不念世,不恋人,绝决,清醒,谁说不是有悖常态的另一种贪得?一、二、三……闻听数数的声音,来自域外世界的人群密集处,他懂,但不说。

也有人将游戏做得忒失败,当然是书里的人物——贾宝玉。他原本就是一个藏物,要藏得玲珑剔透,做金子,宝石,精灵或者湖泊的,但他却竟不知、不会藏的道理,只一味刨开自己,撕开,摊开,贪,嗔,痴,爱,无一不露,连找他的“鬼”都累了,嫌弃玩游戏的人太无趣,掳了他去,先是魂灵,再是肉身。

不游戏,便做贼。偷、得、足、失、了。藏的人左躲右藏,即便用手臂、身体去挡,亦挡他不住。贼,干涩失神的大眼睛,满是悲愤、悔恨和绝望。咕噜姆瞪着失神的大眼睛,霍比特人巴金斯藏在一只指环里。寻访你的那只鬼,其实是藏在暗处的贼。他截堵你,又释放你,抓住你,又牵制你。

像这世上最在意你的人。

他从远处入城,骑马、坐轿?极张扬,他以为这样是她所喜的。他差人去请她,她却拒绝相见。再请,再拒。三五次后他方亲自往,却将人去楼空,斯人不在。

让他做鬼,从非所愿,情势所逼,她不得不藏匿起来。

藏,在这里是一种情绪,是抱怨和仇恨,是报复,是燎原之火,大海水。他不懂,以为只是她不愿。既不愿,便不得不舍弃。然又心不由己,去寻,去找,去想,去念。她远远地,明明白白地看着他,从得意、高兴、到释然、到歉意、到愧疚、到悔恨。渐渐他就做了鬼,她就做了亏欠鬼的人。

一、二、三……他在摩挲她的信物中数数,提醒她游戏开始。

一、二、三……她踩着他的数,一点点将自己隐蔽起来,从发丝开始,到肩膀、到手臂、到衣襟、到鞋履。

一、二、三……他在策马奔腾的旅程中无眠,以星辰为起始,去往她可能的藏匿之所。

一、二、三……她亦步亦趋,紧随其后,若他肯回头。她就那样坦荡荡在天底下,在河流,也在山川、在驿站,也在马匹,她无处不在的气息迫使他成为藏在暗处的贼。

这一生,你躲藏他遍寻,他寻访你不见,兜转之间,时光倥偬,少年到耄耋,累了倦了,才明白,一生的气数,简单到几个数。

那时,星月流淌,山风轻抚,他在山南,她在山北,若他还能找得动,若她还能躲得动。

……

这不是仿版的老顽童和瑛姑的游戏么?尽日无人看微雨,鸳鸯相对浴红衣。离散、聚合,游戏始,游戏止,人悲欢,月圆缺。

与藏者相仿,这世上亦有人天生喜欢做鬼,仿佛山峰河流,坦荡荡呈于天地,做浩然的鬼者。

当日庄子鼓盆而歌,为其妻终其为鬼,大肆张扬,引万古斯人兴叹。终如日月,于历史深处熠熠生辉。他的凸显,至今被人纠缠。生死聚散,互为依附。嗯,也该是快乐的事。

一、二、三……空荡荡的喊声,自千年庭院中响起,仿佛预言,也仿佛灾难。将自己袒露、裸露、披露,那是志向,理想。

他打小受的熏陶,便是功名富贵,道德文章为首要,一生所寻所求,亦是循路而行,处处为首。二十一岁,声名大噪,从此,历任各职,在风口浪尖上,靠日光最近,尽所能,做所事,沉沉浮浮,年六十五,阖然辞世。身后,留下大量词句,无人超越。高处不胜寒。据说,最高处的鬼,亦有了神貌和神态,但鬼终究是鬼啊,即便再风光。东坡老人深有体会,说穿人世的无尽苍凉。

那个戏里英俊得教人心醉的男人,叫吕布,举手投足间,极尽风流。张扬地爱世界、爱权力、爱美人、爱钱财与时光,不遮担、不避讳,不做鬼,却要早早地死去,做了真鬼。风流散去,有憾否?

另一个叫霍去病的人,更是要极致地将自己挥发尽,才甘心。宝剑锋从磨砺出,出,便是入。生,便如死。自古名将似美人,不许人间见白头。不见,便成真鬼,墓碑,肉身变尘灰,由显至隐,荒草凄然,幽暗光线处,看鬼,也不看鬼。

天生不做藏者,有因生活情势所迫,亦有铮铮硬骨,风雨无伤的信仰。有意思的事,发生在《恐怖症男人》中,一个倾尽全力摆脱农村藏境的人,试图用具有标识的城市房子,来加大自己的体积和分量。他并不参与游戏,他就想做一个不寻人的“鬼”,站在温河村庄的场院里,手里拿着一根树枝,胡乱挥舞,既怅然又得意,任凭他们藏得深、藏得久、藏得快乐,却不再行使剥开和使真相得以大白的权利。

他伸出舌头,舔掉唇边的土。他面无表情,备感无聊。事实上,无论寻还是不寻,均是件无聊的事。失败,像一道枷锁,逃与不逃,都将牢牢地套着你。每个人的命运,鬼或者非鬼,藏者或非藏者,都不是能任意选择得了的。天地间,有一个庞大的、无具象的,且法力无边的、掌管万物角色的物,它悬在时间之上,看你做“鬼”,或非鬼,不动心肠。

一个抗拒做“鬼”的人,谨慎蹀躞,还是要步入预设之境。

他后来舍弃了房子——这个大于人体积诸多倍的建筑物,步入了真正的鬼聚集地——墓地。

墓地,生命个体形态截止后的另一种存在方式。死去的人,被在世的人称之为鬼。鬼,不再具备任何形状和姿态,无面目身形,无语言温度,是飘荡在空气中的微粒,是一缕气,乃至一种感觉,任何物,都可能成为盛放它的壳子。它不同于精灵,有调皮和嬉闹的本质,相反,它是沉的、重的、阴的、旧的,像铁,或者黑暗本身,它突然就阴沉下来,无情地附着在某女人身上。在村里,我们的母亲都被鬼上身过,她们成为鬼的鬼,眼光呆滞,披头散发,做一些匪夷所思之事。家里一尘不染,干净得像被水洗过的水草妈,被鬼附身后,居然将大便拉在了炕头。而秀秀被鬼挟持后,竟然亲手掐死了刚出生的孩子。鬼之外的鬼身份,不具独在性和特定性,它变化莫测,无法预料,极尽张扬。

或许只有跟鬼住在一起,像他那样,靠在墓碑上写字,喝水,然后像搂着亲人那般搂着它睡觉,做梦,才能成为真鬼?更确凿,更有力,更笃定?结尾处,他成功写出了一篇恐怖的小说。

深夜的星光,照着他,也照着身边的他们,地上,地下,一层土隔开了两种生命形态。是显在的他替他们剥开事实真相?还是隐在的他们迫使他剥开?长夜漫漫,生死不易。

记起来了,我的朋友曾经藏起来一次过,是我们认识的第二年。

像吃错药的人,她毫无顾忌地爱上一个年龄很大的外地人。当时乃至日后岁月,她从未说过爱的理由。但的确惊世骇俗,风靡全县。火车、汽车、自行车、马车,所有这些交通工具成为她躲藏的工具,通过它们,她成为家人遍寻不见的那个人。她进入或者成为背包、信件、钢笔和车站里庞大的影子,她附着其上,其中,成其为彼。

在夜里,她母亲永远在数数,希冀或幻想在数完后,她能出现,梦境,或者现实。但她不,她要做会游戏的人,藏得深深的,藏得严严的,藏到石缝里还不行,还得和一团稀泥糊住,糊住也不行,还得要风雨协助,使泥不成泥缝不成缝,石头不成为石头。

难道不用担心游戏被单方面终止吗?让你藏到月朗星稀,藏到真正的鬼嗅到你的气息,探出头来,说,喂,该回家了,大人该着急了。

事实上,游戏真有可能这样结束。

我曾遇见过一次。小表妹从外面悄悄回到家里,边吃饼干边向外张望,她看见找她的“鬼”,得意地笑。她把自己藏起来,一个绝对找不到的地方。

窗棂上的光线渐渐高了,从下面一格开始,一直到最上面一格,光线移开后的窗户是个冷寂的地方。仿佛世间寒冷都自它来。窗外的小孩渐渐被找出来,水槽下面、楼梯拐角、地下室、落水管旁边,有个大胆的上了楼顶,看到红霞满天失声喊叫,目标暴露,成功捕获。只有小表妹没有被找到。当然找不到。他们没有足够的耐心,前提是这是游戏,而非现实。若找不到,游戏便会停止,人开始散去,另外的情境开始出现——吃饭,看电视,拿出不愿与人分享的玩具、洗漱、睡觉。

入夜以后,我们全家出动,去找小表妹。楼后的垃圾场、庄稼地,远处牧羊人歇脚的洞穴,陈年的秸秆后面……母亲幻想她已经被某兽果腹。而父亲主张报警。所有坏掉的事情在每个人眼前一帧帧播放,不是一遍,而是数遍,万千种可能。你能看见兽里藏着兽吗?庄稼里藏着庄稼?石头之中藏着石头?

欣慰的是,事情有了个皆大欢喜的尾巴——她安妥地睡在家里的柜子里面,并做过一个荒唐无比的梦。这事成为她从小到大的糗事,家里人曾说给过她男友听。

当然,其后她依旧会迷醉捉迷藏的游戏,但她再不藏到最秘密的处所,她担心游戏截止后,难堪的境地。

那时我刚刚能洗出像样的照片,能用数数的方式衡量曝光的长短。暗房里,我跟照片、照片里的人、花、草、物做着“藏猫虎虎儿”游戏,我喊一、二、三到一十五或者一十八,显影液里,照片上的物事会渐渐呈现,黑暗,成为蒙上我双眼的最好工具,我做“鬼”,看液体里的物件渐渐呈现出真实的面貌,找到了他(它)们,并迅速将他(它)们放进定影液中,如果我不及时抓住,他(它)们会从白色相纸中,走进永恒的黑暗。若果如此,游戏结束时,我将延续着无力的失败者这种令人厌恶的角色。

而我的朋友显然并不介意游戏的结束。她甚至不当心寻她的亲人——在这场游戏中的“鬼”,被俗世人看扁。这时,寻人的“鬼”,身心憔悴,行止疲惫,她是世界上身体最瘦、力气最弱的人,他们天生胆怯,不勇敢,也不敢反抗,顺着墙角,像蚂蚁一样悄无声息苟活。找不着她,他们便自责,埋怨,恨不得也将自己藏起。

没缝了,世上所有能躲避的地方都被她占据了。只有泪水,像雨水,小溪流,无法一泻千里,只能洇进土、沙、草。

一年后,她一人带着孩子回来。

游戏提前结束?还是尚未开始过?她闭口不言,承认一个暧昧的、凭人猜测的结局。

如许多年后的今天,我成为寻她的“鬼”,她不在显影液,也不在暗房,不在红色的灯泡,更不在我的木夹子里,她再次成功逃离我的视线,在暗处讪笑。

我不是坚强的“鬼”,是没有任何信仰的“鬼”,无法因她的藏匿而歌唱或者舞蹈,只有无边恐惧。此时,她看见我手里拿着手机,看见她的号码如树叶,在风中飘浮,上了房檐,飘过树枝,经过她的藏身之所,最终一个一个落到地上,那些排列有序的数字早已被打乱,成为另一组数字。如果我按照新的顺序排列,能找到她吗?她捂住嘴,悄悄笑。

捉迷藏是一种令人沉迷和深陷的游戏,它带来的寻访和躲藏的过程,跟一生要经历的事件和走过的道路一模一样。但入游戏者,仿佛吸食大麻的瘾者,根本无力拔腿就走。那一刻,你是陀螺,即便你不想不愿进入游戏,只要“一、二、三……”空洞而清脆的声音响起,便会不自觉地转起来,转到东西,转到南北,转到做“鬼”的人抓住你,然后,游戏结束,人群四散。

此后,差不多每个星期,我都会去敲响她的门,一、二、三,咚咚咚。红对联照例是崭新的,旁边有一把扫帚,我拿来将灰尘扫净,对联因周围的灰暗更显明亮,喜庆吟吟。

仿佛有笑声自门内发出,物件跌落,惊诧的人,些微慌张的神态。是她吗?

细听,又仿佛没有。

我跺脚,上面下面楼道里的声控灯全亮起来。无数灰尘在灯光下飘飞,试图将我吸附进去,收纳其中。我低下头,从脚开始,小腿,膝盖,大腿,臀部,腰,胸,一个倒立的自己进入眼帘。天,她不是藏在我里面吧?!

指尖,作家,现居山西阳泉。主要著作有散文集《槛外梨花》《花酿》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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