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之路
——自述

2016-11-25 19:57张庆国
小说评论 2016年1期
关键词:纳博科马尔克斯幻觉

张庆国

小说之路
——自述

张庆国

小说艺术不是说一个事,是要把事说得特殊。这样讲有些惟方法论,好像题材不重要,题材当然是重要的,唯一性的特殊题材,可以成为小说独创性的重要条件。但高级厨师的本事不在好食材,也不可能拥有多少好食材,还是因为做菜的本事大。所以,写出好小说的关键是方法,更关键的是认识。作家有了正确的小说认识,找到下手的好方法,才有可能写出独一无二的高品质小说。

前几天再看纳博科夫的《文学讲稿》,其中谈到普鲁斯特,欧洲现代文学推崇的大师。他那巨著《追忆逝水年华》完全没有什么特殊题材,就是吃饭睡觉、亲戚来访、邻居怎么样、办家宴、少年睡觉前焦急地等待母亲来亲吻问安什么。用中国新写实前几年流行的一个用语,那叫十足的一地鸡毛。

中国在十九世纪也出过一本巨著——《红楼梦》,同样内容琐碎,一帮姑娘,今天算起来大概也就十四五岁,整天说说笑笑,赌气流泪,睡觉做个梦,也被曹雪芹大写特写。但是,相比《追忆逝水年华》,《红楼梦》里的内容够多,够复杂,普鲁斯特的那个小说,连纳博科夫也承认,有很多读者头痛,不知所云。

但纳博科夫说,你把那些内容当小事是因为读错了,那些事可不是真事,是幻想,幻觉。《追忆逝水年华》那部巨著,是一个少年的幻觉,所有伟大的小说都是幻觉,不等同于生活的真事。幻觉是小说作为艺术之一种,有存在的重要理由。纳博科夫接着说,一个孩子从山谷里跑出来,大叫狼来了,他的身后果然跟着一只狼,不是小说;孩子大叫狼来了,他的身后并没有狼,才是小说。

小说跟生活中的真事有关,但并不是真事。小说也许在生活之下,也许在之上,它跟生活事实有联系,更跟作家超越现实的幻想贴近。把小说事件搬到生活中,基本上行不通,人物不会那样行动,事件不会那样发展。小说就是作家独创的一个隐秘世界,它写的不是人,是人的影子,变形、扭曲、晃动。

我说如上话,不是为了阐释文学,是为了解释自己的写作。最初,从八十年代读大学时的小说写作开始,我就想入非非地写。那时读卡夫卡、法国新小说、现代诗和荒诞派戏剧,认为想象力到达哪里,小说就到达哪里。我最初在《花城》发的一些中篇小说,就那样写,梦幻得很,飘逸,来无踪去无影,写得快,感觉很好。

后来我对此产生怀疑,小说写得如此轻率和为所欲为,我要是读者,看不看就没有必要了,都是作家乱编的。事实上卡夫卡也这样怀疑过,从卡夫卡的书信集里可以看出,他对自己的写作吃不准,死前请朋友将来把自己的作品烧毁,原因之一,就是不知道那样无所顾忌地写,价值何在?后来证明那样写不错,很正确,他已在天国,看不到被追捧的盛景了。但写作时的独行一路,身边空空荡荡,没有人,嗖嗖发冷,很正常。卡夫卡的小说后来拍成电影,就那样空空荡荡,孤魂野鬼乱跑。

我做出痛苦的调整,从想象中神鬼出没的闭塞小城,转到直接面对现实,写众所周知的城市生活。我很小心,不会把事件写成社会问题,写的是人心的慌张,同样虚幻并来路不明,说起来还是幻觉,只是场景和人物换到了现实事件中。但这个转变让人踏上不归路,后几年我的部份作品,有些贴生活太近。

我赶紧再调整,就不细说了。只说小说的独创性,不在材料的客观性,在作家的主观表达。作家无论使用什么材料,都要安排出独一无二的叙事策略,控制好小说跟生活的足够距离。

但有一个问题,我一直耿耿于怀,就是云南生活。作家有关世界的主观表述策略,不完全来自书本的指导,还来自生活启发。真正的神,最伟大的叙事力量,是生活本身。某些自然地理环境、文化环境、族群及其不可思议的生活,能让人领悟到世界的奇异和非同寻常。比如马尔克斯,他的小说《百年孤独》写的就是家族生活记忆,当然有小说家鬼斧神工的手艺,但连妓女都说听说过马尔克斯先生的小说,可见其作品的手艺,跟哥伦比亚生活关系很大。

马尔克斯青年时代苦苦写作,追寻欧洲的大师,写来写去,始终感觉似曾相似,意思不大。后来他幡然猛醒,认识到南美洲生活的神奇,一刀扎进去,流出了鲜花般绽放的血,才发现文学的创造力就在身边沉睡,等着被唤醒。好比《一千零一夜》里的那个乡下人,追着梦境的指示,跑去远方的王宫里挖金子,最后才发现,金子埋藏在自家门口的树下。

在云南,东南西北挑一个方向,走出几百公里,就是完全陌生的世界。自然面貌、气候、民族、吃喝拉撒、生死观和价值观,都很独特。云南怒江州我去过两次,无比生疏和遥远,不是距离的遥远,是文化心理很远,非常陌生。连绵高耸的群山,奔涌的江流,空寂雄壮,几万年前的样子,现在也差不多。政府要发展旅游,还没有搞上去,经济不理想,自然原貌基本还在,我很高兴。村子散乱零落,山上有,山腰有,山谷的江边也有。一些低矮的土屋,错落地卧在山上,各自隔着空旷的风声对望,互不相干。村民喝酒吃肉睡觉,漫不经心。

云南南部的亚热带深山我也去过,挖金子的地方,气候热,知了的叫声很古怪,突如其来,像子弹射击。男人挖金子、打架、抢矿,女人来矿区住下,穿村里的花衣衫,白天绣花消磨时间,晚上在床上干活,接待男人。那些男人一窝蜂跑来,挤进女人的小房间,大声说笑,推推搡搡,最后留下一两个愿意付钱的,其他一轰而散,出门越走越远,在黑夜里消失。

这些真事,也是伟大的幻觉,包含了世界的独创性意义,有朋友说,在云南写小说很荣幸,就是这个意思。但要把云南生活在小说中写好,写出奇异的人类生活幻觉,非常难。

平常的生活事件,也能为作家指示出文学的发现之路。普鲁斯特、卡夫卡、马尔克斯、曹雪芹,都这样,关键看人。好作家心明眼亮,能把家门口的熟悉街道写得惊心动魂,极具陌生的原创力。所以作家有独特思想和眼光,才能发现世界的复杂与奇异,才能从真实中发现虚幻,然后写出独一无二的好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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