网是个啥

◆徐 波

网是个啥

◆徐 波

1

一盆水灵灵的葡萄放在面前，吴老汉已经没有了半点食欲。明明是清甜的，吴老汉尝出的却是苦涩。眼睁睁看着十几亩的葡萄烂在田里，老汉也是无计可施。那杆陪伴他多年、饱经风霜的秤一直高悬在墙壁上，那个垂在下面的秤砣，也已是锈迹斑斑。倒是一只悠闲的蜘蛛在秤柄和托盘之间吐丝织网、安营扎寨起来，随时等待着飞来飞去的各式小虫。

正看得出神，只听孙子唤了声：“爷，晚饭好了没？”吴老汉不知怎地，听了就来了气：“就知道吃、吃、吃，这几天没饭，只有葡萄！”吴老汉一句气恼的话奋力穿过墙壁，本想换孙子几句争辩的言语，可等了半天竟然没有丁点儿动静，吴老汉只好回头生火做饭。

比滞销的葡萄更让吴老汉无计可施的，是他那“滞销”的孙子吴鑫。含辛茹苦，好不容易培养出个大学生，结果他一毕业就失业，成天窝在家里打电脑。吴老汉依稀记得那一年高考发榜，邻里乡亲都来道贺，着实让吴老汉也跟着风光了一回。可是没想到，孙子吴鑫毕业后在城里呆了一阵，换了好几茬工作，事事不顺心，干脆就回了家。吴鑫在家几乎足不出户，除了一日三餐、睡觉拉屎，一直坐在电脑前面，老汉看着就着急。孩子爹妈不幸走得早，只剩下爷孙俩相依为命，全靠那十几亩薄田维持生计。吴老汉本来想孙子大学毕业后，在城里安了家，把那些葡萄田也撂给那个对这些地垂涎已久的张大虎。可谁承想，吴鑫竟然就这样的不成器，原来的打算就只得放弃。现在吴鑫天天守着个电脑，也不找工作，找媳妇就别提了。张老汉托了好几个媒婆，人家一听是大学生先是肃然起敬，可再听家里这条件就支支吾吾起来。也有亲戚提过张大虎家闺女也到了当嫁的年龄，而且和吴鑫还是青梅竹马的同学，可是人家早就放过话来，门不当户不对，这事儿不可能。

晚饭过后，吴老汉点起一支烟，打开了本地电视台的新闻。张大虎在电视上神气活现地介绍“大虎牌”葡萄的科技含量，电视台介绍城里的市民都大老远地到张大虎的葡萄园亲手采摘葡萄。张大虎还信誓旦旦地要将品牌做大做强，将来还要远销海内外。吴老汉看着又是一包气，一样的地种出来的葡萄能有啥区别？这个张大虎好几次都要将吴老汉的地承包下来，无奈吴老汉拗着不放，这可是老汉爷孙俩安身立命的根本，开再大的价钱老汉也没有松口的余地。张大虎的公司这几年果然是越开越大，葡萄园也逐渐扩张，他将农民的地都包下来，又转雇农民为他种植葡萄。老汉的这块地随着“大虎”葡萄基地的扩张，也变成了紧挨着基地了。照说，背靠大树好乘凉，可老汉的葡萄就是卖不出去。城里的小车络绎不绝地开进“大虎”基地，张大虎还专门把葡萄地搭得像个公园，并建起了房子开了饭店。一到葡萄成熟的季节，城里的人呼朋引伴地往大虎的葡萄基地赶。好几次，来买葡萄的车子互不相让还打了起来，村里也为这事儿专门在农闲时将大虎基地的水泥路拓宽了。

吴老汉看着这么多城里人来买葡萄，就在去基地的必经之路上摆起摊头来卖。虽然售价比大虎卖的便宜许多，可人家路过根本就不看一眼他吴老汉的葡萄，就径直开进了大虎的葡萄园。吴老汉百思不得其解，想来这葡萄也都是藤上长出来的，同样的土地、同样的种子、同样的浇灌、同样的施肥，怎么就自己的卖不出去。要说差别，老汉也就想自家葡萄园路程稍远，通园子的水泥路稍窄，葡萄的包装盒子稍逊……老汉不敢再往下想，这是他张大虎事事占了先机，那葡萄基地越扩越大，附近的农户也已经挨个儿“缴械投降”，把自家葡萄园转到基地名下，自己成了大虎的雇工拿一份工资，也不再担心葡萄能不能卖掉，当然也不再想一年多少收成。

2

一天，骄阳似火，吴老汉还在午睡。只听得汽车引擎声在自家葡萄园外响起，老汉从木板床上弹起，只见一辆前面有四个圈的黑色轿车停在了葡萄园门口狭窄的水泥路上。孙子吴鑫为来者打开车门，车上下来一对男女，欢声笑语。老汉以为吴鑫的同学，赶忙上去迎接，只听得对方与吴鑫握手致意，隐约听到女子银铃般的声音“柳成荫，久仰大名”之类的话。吴老汉琢磨不出来者这话的意思，来者上前紧紧握住吴老汉的双手，好似多年未见的老友一样称道：“您就是吴老伯？久仰大名。”吴老汉哪见过这架势，怯生生地试探道：“你是吴鑫的同学吧，进屋坐！”话刚出口，吴老汉就觉后悔，来的男子40岁上下，女子也就20岁出头，说是父女吧，两人黏得有点离谱。女子打扮得花枝招展，她听了吴老汉的话，嫣然一笑，像得了个大秘密似的转向吴鑫：“原来鼎鼎大名的‘柳成荫’真名叫吴鑫啊，这名儿好。”吴老汉有点发懵，女子见老汉迟疑，就告诉老汉他的孙子在网上可是大名鼎鼎的“柳成荫”。吴老汉听得还是一头雾水，但“大名鼎鼎”四个字却牢牢地扎进了老汉的心里。吴鑫啥时候出名了，整天猫在电脑前也能出名，既然出名他们怎么第一次知道他的名字，那“留秤印”又是啥名堂，眼前的两人这是要来买葡萄的吗？老汉脑子里顿时出现一溜串待解的谜题。见老汉迟疑，女子看了看吴鑫道：“吴老伯，您孙子在网上可是个大V，平日里针砭时弊，见解独到，天文地理，无所不知，人情世故，无所不晓，我们可都是他的忠实粉丝啊。”吴老汉越听越迷糊，什么“大碗小碗”“粉丝面条”都不明白，只是见来人说得起劲不好意思打断，只好听懂了似的不住点头，只是一下子感觉孙子这下子出息了。眼前来的男子，话虽不多，但看样子是个大官模样，估摸着是登门请孙子出山来了。女子告诉老汉，吴鑫这次在网上振臂一呼，自己就赶来买老汉的葡萄了，看了吴鑫的文章那叫一个催泪啊，您老伯真是不容易啊，一个人种了那么多的葡萄田，大家伙看着都心疼，怎么能让您辛辛苦苦种出来的葡萄烂在田里呢？

老汉这才听明白，这真买葡萄来了，真是老天开眼，终于也有小车开到自家的葡萄园来买葡萄了。当然，人家来买葡萄还是冲着吴鑫的名头来的。满满一车葡萄装载完毕，看着车子离去的烟尘，老汉不禁热泪盈眶。此后几天，又有许多小车沿着那条蜿蜒的小道开到老汉的葡萄园采摘，老汉试探着问了下来人，这么偏僻的葡萄园是怎么找到的，来人总是对“留秤印”赞不绝口，网上不但有老汉种葡萄供孙上大学的文章，还有葡萄园的Google地图。

以往小车都是在大虎葡萄基地就被截住了，不会走上这条小道。一日，张大虎来到老汉葡萄园商议葡萄园转让的事，虽然要价提高了不少，但老汉还是不留任何进一步谈判的余地。张大虎在开小车来买葡萄的客人口中，听说了网络上流传“柳成荫”文章的故事。

一年葡萄季也就短短几个月，到了第二年葡萄上市前，大虎基地就在门口和周边道路上竖起了几百根招风旗，印上了葡萄采购的网址和二维码。张大虎再一次出现在了县电视台新闻里，他要用“互联网+”的思维来销售葡萄，于是网上订单的出现让他的生意越发顺风顺水。老汉的葡萄园刚有点起色，葡萄基地的网上订单似乎一夜之间让人忘记了“柳成荫”的那则故事，老汉葡萄园前的小路再一次清冷了下来。

3

这一年里，吴鑫大部分时间还是窝在家里打电脑，也不找工作，也不谈朋友。老汉问起，吴鑫总说这些网上都有。老汉怎么也闹不明白，吴鑫并不缺钱，好几次到镇上银行取钱给自己花。说在网上能工作，那些坐办公室的不也天天打电脑，吴老汉也就信了，谈朋友也能在网上谈，吴老汉怎么也想不出个所以然。第一次开车来买葡萄的女子倒是来过好几次，而且还是一个人开小车过来的。吴鑫有回说要出去旅游，背上行囊上了姑娘的车，出去了整整半个月。在老汉的追问下，吴鑫死活没承认谈女朋友的事，只说那姑娘是自己的“驴友”，一头驴的驴。老汉不解，总觉得吴鑫跟人家姑娘那么暧昧，关系肯定不一般，还想打破砂锅问到底，吴鑫就钻进房间继续打电脑了。老汉后来想想也是，年轻人都有年轻人的那一套生活方式，也就不再过问。

眼看葡萄挨片成熟，吴老汉让吴鑫再在网上发动发动，可是吴鑫却无动于衷，他说这个年代这样的故事说多了会让人觉得假。吴鑫外出的次数越来越频繁，身上的衣着花样也越来越多，每回都是姑娘来接他。这姑娘嘴可甜呢，她和吴鑫的关系好像也越来越密切。吴老汉看着也欢喜，可是有一次吴鑫一个人鼻青脸肿地跑回来，好像刚被人暴打了一顿似的。问他啥就是啥也不说，茶饭不思好几天，可把吴老汉给急坏了。没过几天，快递小哥送来一个包裹，吴鑫收到时表情有点怪异，起先吴老汉也没在意。快递小哥也是经常光顾，现在的年轻人买东西也足不出户，自有人送上门来，就连张大虎的葡萄也无需顾客上门，可以快递到家了。老汉寻思着，吴鑫在网上赚钱、谈朋友兴许真的可以实现，但怎么个实现法，是老汉所无法想象的。

过了好几天，老汉竟然发现吴鑫在捣鼓针筒和试管，还有红红绿绿的粉末。老汉虽然眼拙，但电视上可是看过人吸毒的模样，老汉看见吴鑫在摆动这些玩意儿，还在那里拍照片，就二话没说硬是上前给吴鑫来了两巴掌。吴鑫吃痛，对着吴老汉狂吼，告诉吴老汉并不是他想象的那样。老汉气得直哆嗦，这毒品咱可千万沾不得啊！虽然吴鑫极力否认，但吴老汉仍然觉得不靠谱。

吴老汉越来越觉得自己老朽了，就像那杆挂在墙上的秤，岁月磨平了它所有的棱角，即便那腰杆再挺直，也无法摆脱被束之高阁的命运。转眼间，都是电子秤的天下了，设定好价格，在托盘上放上葡萄直接就跳出总价，压根儿不用在脑子里打算盘了。吴老汉左思右想，自己好不容易将娃拉扯大，还将他培养成大学生，怎么就到了今天这个田地。在大虎基地门口，吴老汉犹豫了半天，终于走进了张大虎的办公室。令老汉始料未及的是，平日里生龙活虎的张大虎见了吴老汉丝毫没有半点高兴劲儿。张大虎对自己那块地可是垂涎三尺、煞费苦心，可今儿吴老汉自己找上门来，张大虎却如蔫了一般，只是摆了摆手说改日再谈。出得门外，吴老汉觉得很纳闷，平日里川流不息的葡萄基地，今天却显得异常冷清，销售处的工作人员打起了哈欠，后面是堆起来的葡萄盒子。吴老汉心下琢磨，难不成今年卖葡萄都快递了不成，就连来体验采摘的人也是稀稀拉拉。老汉找了个相熟的老农聊起今年的收成，没想到对方的回答倒让他吃惊不小。原来，最近社会上在流传，说葡萄基地产的葡萄都是打过什么什么药水的，吃了生儿不长屁眼，大虎基地的葡萄销售一下子被逆转，老百姓都不敢买葡萄吃了。

入夜，老汉打开电视，电视里出现的是张大虎愤怒的脸。张大虎极力谴责网络谣言，称自己的葡萄新品种都是嫁接出来的，根本没有像网络谣言上说的打过什么什么药水，也没有打什么膨大剂、甜蜜素之类的东西……新闻里出现网上的谣言镜头，老汉看不大懂，但镜头里的照片上却出现了吴鑫之前捣鼓的针筒、试管，还有红红绿绿的粉末。

吴老汉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正要起身去问吴鑫到底怎么回事，门外响起难得听到的车辆发动机声。吴老汉正嘀咕着姑娘这么晚了还来，贴着窗口看时，见到的竟然是一辆警车，车上下来两个警察，分明是冲他家来的……

发稿编辑/浦建明插 图/叶旦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