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宜夸大唯物史观与历史唯物主义的区别

2016-11-25 22:45舒远招
社会观察 2016年7期
关键词:唯物主义历史观历史唯物主义

文/舒远招

不宜夸大唯物史观与历史唯物主义的区别

文/舒远招

唯物史观与历史唯物主义这两个名词是不是指称同一种理论,不仅直接关系到唯物史观与历史唯物主义的关系,而且关系到历史唯物主义的学科性质和归属、以及历史唯物主义在马克思主义哲学的地位等一系列重大理论问题,需要认真对待并展开深入研究。

20世纪80年代的一场争论

1987年,山东大学社会学系教师王青山、赵天成在《理论学习》上发表了《试论唯物主义历史观与历史唯物主义的差别》一文,在国内哲学界首先明确论述了唯物史观与历史唯物主义的差别。 1988年初,孙运福在《甘肃理论学刊》发表了《唯物主义历史观与历史唯物主义是不同义的概念吗?——兼与王青山、赵天成同志商榷》一文。

王青山、赵天成主要从三个方面说明唯物史观与历史唯物主义不是同义的概念。首先,从产生的先后顺序看,唯物史观在先,历史唯物主义在后,两者不是同时产生的。其次,从内容看,唯物史观的基本内容是关于社会结构和历史过程的理论,历史唯物主义的基本内容则是历史辩证法和历史唯物论。再次,从本质看,两者也有明显区别:唯物史观的本质是以物质经济生活条件说明生活过程,历史唯物主义的本质则是社会存在决定社会意识。

孙运福不赞同上述观点。他认为,要判断唯物史观与历史唯物主义这两个概念是否同义,即它们所反映的基本思想、内容是否相同,要以经典作家本人的具体论述为根据。他提出了以下观点:一是恩格斯赞同梅林将唯物史观与历史唯物主义当作同义概念来使用;二是恩格斯本人也把唯物史观与历史唯物主义当作同义概念来处理;三是恩格斯只提到唯物史观是马克思的发现,而未特别指出历史唯物主义也是马克思的发现;四是列宁也将唯物史观与历史唯物主义当作同义的概念使用。他还指出,把唯物史观和历史唯物主义视为不同义的概念,这不仅缺乏理论上的根据,也难免造成一些理论上的矛盾。

张奎良教授的“理论创新”

2011-2012年,张奎良教授在《哲学研究》《马克思主义与现实》和《哲学动态》发表了三篇文章,进一步强调唯物史观与历史唯物主义的区别:《关于唯物史观与历史唯物主义的概念辨析》发表于《哲学研究》2011年第2期;《唯物史观与历史唯物主义的生成和特点》发表于《马克思主义与现实》2012年第2期;《恩格斯与历史唯物主义》发表于《哲学动态》2012年第11期。

《关于唯物史观与历史唯物主义的概念辨析》回顾了唯物史观和历史唯物主义概念的提出及其历史沿革,对唯物史观与历史唯物主义作了如下区别:首先,唯物史观与历史唯物主义的内容指向不同。其次,唯物史观与历史唯物主义确立的前提不同。确立唯物史观的前提就是人类历史的前提:从个人的生命需求开始,转到现实的人,落在物质资料生产上,而历史唯物主义作为人类社会发展规律的学说,其确立的前提是辩证唯物主义及其在社会历史领域的推广和运用。再次,唯物史观与历史唯物主义的基本问题不同。唯物史观的基本问题是“观念和物质实践的关系问题”,这体现了马克思的实践唯物主义境界,而历史唯物主义的基本问题是由辩证唯物主义给定的,辩证唯物主义的基本问题是思维和存在的关系问题,因而历史唯物主义的基本问题就是社会意识和社会存在的关系问题。

此文还从总体倾向上描述唯物史观和历史唯物主义的各自特征和适用域:唯物史观是在唯物主义指导下观察和总结人类社会历史所形成的总的观点,主要关照过去,面向历史,格外重视人类历史的发生、演进的源头、机制、道路、条件、动力、方式等,其基本使命是反映历史的真实,其突出特点是一般性、客观性、全面性、普适性、非意识形态性,而历史唯物主义虽然也关注人类历史的发展及其规律,但它更多的是面向现实,注重当下发生的事件,其突出特点是具体性、现实性和意识形态性。

《唯物史观与历史唯物主义的生成和特点》对唯物史观和历史唯物主义概念作了“探源”,指出马克思一生中从未使用过历史唯物主义概念,该概念是恩格斯通过对巴尔特等人思想的批判才启用的。该文探讨了历史唯物主义的“深层意蕴”,指出历史唯物主义区别于唯物史观的最大特点,就是它对社会之划分为阶级和阶级斗争的重视,以及强调从社会政治上层建筑方面来理解一切重大历史事件。文章还试图在科学和逻辑的视野内揭示唯物史观与历史唯物主义各自的特点:首先,唯物史观是全人类的共同财富,而历史唯物主义只是无产阶级的意识形态,唯物史观涉及整个人类历史,历史唯物主义则仅仅涉及近代无产阶级反对资产阶级这段历史,唯物史观的创立可以为所有阶级的思想家所参与,历史唯物主义只能由马克思恩格斯所发现;其次,唯物史观与历史唯物主义的外延不同。唯物史观涵盖全部人类历史,历史唯物主义只是唯物史观的近代部分,是对该时期无产阶级革命斗争的哲学指引;第三,唯物史观和历史唯物主义的研究对象和路径也不相同。最后,唯物史观和历史唯物主义的适用范围和常用概念也不相同。

《恩格斯与历史唯物主义》一文通过回顾历史唯物主义的“离奇身世”和辨析其内涵而表明:历史唯物主义是在没有马克思参与的情况下,由恩格斯独自确立起来的,没有恩格斯就没有历史唯物主义。该文还从研究对象、学科性质、研究目的和路径等方面对唯物史观和历史唯物主义加以区别。

张奎良教授对唯物史观与历史唯物主义所作的区别,确实要比王青山、赵天成做得更为全面。他把唯物史观与历史唯物主义的区别,在学科性质上界定为实证科学和哲学(意识形态)的区别,在理论前提上说成是现实的人基于生命需求所展开的物质资料生产与辩证唯物主义及其在社会历史领域中的推广和运用的区别,在基本问题上归结为物质实践与观念的关系问题与社会存在与社会意识的关系问题的区别,在研究对象、外延或适用范围方面概括为整个人类历史与近代史之间的区别等等,所有这些观点都有一定的“独创性”。

张奎良教授论文中的问题

张奎良教授的论述存在许多混乱、自相矛盾之处。

例一: 张奎良教授强调唯物史观和历史唯物主义分别属于实证科学和哲学,由于实证科学具有科学性,哲学是一种意识形态,因此说它们分别具有非意识形态性和意识形态性还比较好理解,但他却宣称唯物史观涉及整个人类历史,具有一般性、客观性、全面性、普适性,历史唯物主义仅仅是对近代历史的哲学说明,因而具有具体性和现实性,这就令人感到奇怪了。按通常的理解,哲学要比实证科学高一个层次,是对实证科学成果的普遍概括和总结,因而应该具有比实证科学更大的普遍性和一般性才对,作为科学的唯物史观何以能够比作为哲学的历史唯物主义具有更大的普遍性?他还依据研究对象和外延的宽窄,把“历史唯物主义作为唯物史观的一部分”,这同样让人困惑:如果历史唯物主义和唯物史观当真分别属于哲学和实证科学,哲学怎么能够构成实证科学的一部分呢?

例二:张奎良教授在区别唯物史观和历史唯物主义的理论前提时,曾指出由生命需求转向现实的人,最后落实到物质资料生产上,这完整地表述了唯物史观确立的前提,而历史唯物主义的前提是辩证唯物主义。由于物质资料生产是实践的一种基本形式,由于物质实践与观念的关系被他理解为唯物史观的基本问题,他认为由此即可进入实践唯物主义境界,因此,他其实肯定了实践唯物主义就是唯物史观的理论前提。但他在论述恩格斯1893年致施穆伊洛夫的信时却不得不依据文本承认:恩格斯明确地把马克思的《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当作历史唯物主义的“起源”,而《提纲》“通篇都是论述实践唯物主义的”。

例三:张奎良教授突出了恩格斯在确立历史唯物主义方面的贡献,乃至于断言“历史唯物主义就是在没有马克思参与的情况下,恩格斯独自确立起来的”。即使他看到恩格斯把马克思的《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视为历史唯物主义的思想“起源”,也依然断定马克思“没有直接参与历史唯物主义的创建”,而只是“为历史唯物主义提供了思想奠基”。但由于恩格斯在致布洛赫的信中明确肯定了马克思的《路易·波拿巴的雾月十八日》和《资本论》等著作运用了历史唯物主义观点,他又不得不承认马克思的这些著作属于历史唯物主义之作。他还承认历史唯物主义从现实到思想的研究理路,体现在马克思恩格斯的一系列著作中,如《共产党宣言》《1848年至1850年的法兰西阶级斗争》《路易·波拿巴的雾月十八日》等。既然马克思在这么多著作中论述或至少运用了历史唯物主义,他怎么会对历史唯物主义的确立没有任何参与呢?

唯物史观和历史唯物主义表面区别和实质同一性

历史唯物主义这个术语马克思生前的确没有使用过,而是恩格斯在批评巴尔特等人将历史唯物主义当作构造体系的套语的过程中才得以确认的。单从唯物史观和历史唯物主义这两个术语来看,它们也的确有一种表面上的区别:唯物史观是诸多历史观当中的一种历史观,而历史唯物主义则是诸多唯物主义当中的一种唯物主义。张奎良教授把它们的这种区别说成是“底蕴不同”,也并非毫无道理。但这种表面上的区别不应该成为将它们当作两种理论的理由,因为它们实质上是同一的。所谓历史唯物主义,就是有别于自然唯物主义的关于人类社会及其历史发展的唯物主义学说,也就是唯物主义的历史观,正如关于自然的唯物主义即自然唯物主义也就是唯物主义的自然观一样。在马克思主义哲学中,存在着唯物主义自然观和唯物主义历史观两个部分,恰好就是自然唯物主义和历史唯物主义。只是我们一直并不恰当地把自然唯物主义称为辩证唯物主义,而没有充分表明马克思主义哲学就是一般的辩证唯物主义,这个辩证唯物主义由辩证的自然唯物主义和辩证的历史唯物主义组成,即由唯物辩证的自然观和唯物辩证的历史观组成。

正因为历史唯物主义与唯物主义历史观即唯物史观这种实质上的同一性,才使得经典作家(恩格斯和列宁)总是把这两个术语当作同义的概念交替使用。

张奎良教授其实也承认恩格斯并没有刻意区分这两个概念。但既然恩格斯是把历史唯物主义与唯物史观当作同义语使用的,就没有理由认为恩格斯在采纳历史唯物主义术语时创立了一种同马克思所创立的唯物史观截然不同的新理论。诚然,在晚年关于历史唯物主义的通信中,恩格斯纠正了他和马克思早前在反对唯心史观和阐释唯物史观时对于经济因素的过多强调,而是在肯定经济基础起决定作用的前提下肯定了上层建筑和意识形态的反作用,肯定了阶级和阶级斗争的作用,这表明恩格斯试图将他和马克思共同创立的唯物史观作为一种非机械的、辩证的历史唯物主义来阐释,但这绝不意味着恩格斯创立了一种新的历史哲学理论。由于恩格斯将唯物史观和历史唯物主义视为同义词,因而他对自己早前唯物史观片面性的纠正就是对历史唯物主义片面性的纠正。我们不能据此认为,唯物史观片面强调经济因素的决定作用,而历史唯物主义则肯定经济基础和上层建筑之间辩证的相互作用,而只能认为恩格斯在晚年通信中试图将辩证法贯彻于他和马克思共同创立的唯物史观即历史唯物主义之中,从而使之成为辩证唯物主义的历史观即辩证的历史唯物主义。

张奎良教授认为,直到列宁才把历史唯物主义与唯物史观分开,这是不符合事实的。正如孙运福指出的那样,列宁在《卡尔·马克思》等著作中论述马克思的历史唯物主义学说时,也总是交替地使用唯物主义历史观与历史唯物主义概念,这说明列宁也是把它们视为同义词的。

既然唯物史观和历史唯物主义是同义词,则它们就都属于马克思主义哲学。张奎良教授认为唯物史观不是哲学而是实证科学,这就把它从马克思主义哲学中排除出去了,马克思主义哲学就只能包含辩证唯物主义和历史唯物主义这两个部分了,而历史唯物主义的确立者是恩格斯而不是马克思,于是,马克思的哲学思想在马克思主义哲学中到底占有何种地位就成了一个大问题。其实,唯物史观作为历史唯物主义的同义词,指的就是一种关于人类社会历史的唯物主义哲学理论,它从一开始就是一种以实证科学(历史学、经济学等)为基础、并反过来指导实证科学研究的哲学理论。张奎良教授根据列宁“科学的历史观”的说法将唯物史观归结为实证科学,是对“科学的”这个形容词的误解。当列宁说作为哲学的唯物主义历史观是唯一科学的历史观时,这并不意味着列宁就肯定了唯物史观就属于实证科学,而是说唯物史观具有科学性和真理性,从而有别于不科学的唯心史观。

张奎良教授指认唯物史观和历史唯物主义具有不同的理论前提的说法也是站不住脚的。作为同一种关于人类社会历史的哲学理论,唯物史观或历史唯物主义的创立,当然意味着唯物主义的彻底化,即不再局限于自然观或一般的物质观,而是推广到了人类社会历史领域。马克思的历史唯物主义是科学思想中的最大成果。列宁曾明确肯定历史唯物主义是马克思的理论,这是对张奎良教授所持观点的明确否定,而且更清楚地表明列宁并不将唯物史观与历史唯物主义当作不同的理论。马克思在创立唯物史观的时候就创立了历史唯物主义,这意味着历史唯物主义的彻底化和完备化,意味着一般的物质决定意识的原理向社会存在决定社会意识的原理深化。但马克思和恩格斯之所以能够提出社会存在决定社会意识这个唯物史观或历史唯物主义的基本原理,却是因为他们把人当作从事实践活动、首先是从事物质生产活动的主体来理解,把人类社会当作人们实践活动的产物。正是在此意义上,恩格斯才把马克思的《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这部实践唯物主义杰作当作历史唯物主义或唯物史观的“起源”。

张奎良教授认为唯物史观和历史唯物主义有着不同的基本问题的观点也是不能成立的。他认为历史唯物主义的基本问题是社会存在和社会意识的关系问题,而唯物史观的基本问题是物质实践和观念的关系问题。他没有看出《德意志意识形态》中所说的物质实践对观念的决定作用,其实就是人们的社会存在决定人们的社会意识的另外一种说法。对马克思恩格斯而言,社会存在其实是人们的社会性的存在;社会意识则是人们的社会性的意识。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人们的社会存在决定人们的社会意识的原理,往往被说成“生活决定意识”或“物质实践决定观念”,这是因为马克思恩格斯所理解的人们的存在“就是他们的现实生活过程”。而这个现实的生活过程,也就是人们的物质实践首先是物质生产过程。所以,把物质实践对观念的决定作用与社会存在对社会意识的决定作用截然区别开来的做法是错误的。

总之,唯物史观和历史唯物主义是同一种理论的两个不同的表述,我们不宜夸大两者的区别。

(作者系湖南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教授;摘自《马克思主义与现实》2016年第2期;原题为《略论唯物史观与历史唯物主义的区别——与张奎良教授商榷》)

猜你喜欢
唯物主义历史观历史唯物主义
大历史观视域下“新四史”教育的逻辑向度、重大意义与优化路径
唯物主义何以言“否定之否定”?——“否定之否定”的“前世”“今生”与“再生”
实践唯物主义对传统唯物主义的终结与超越
历史唯物主义的三种解读视角
学习习近平总书记的科学历史观
论哈贝马斯的重建历史唯物主义
从历史唯物主义的视角思考巴洛克音乐
梁启超公德观的基本内涵与文化价值研究
浅析马克思主义基本原理的内涵
莎士比亚历史剧中天命历史观的思想来源——兼论中国传统学术思想中的天命历史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