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日本的知识分子护宪运动

文/邱静

当前日本的知识分子护宪运动

文/邱静

战后至今，宪法问题是日本政治中最重要的内容之一。战后日本的知识分子护宪运动有着不同于革新政党反改宪运动、市民和平运动的开展方式和指导思想，在对抗政府改宪势力的过程中发挥了政党、市民团体都无法替代的关键性作用。

战后日本知识分子护宪运动的轨迹

（一）20世纪50-80年代

1957年8月，岸信介政府在内阁中设立“宪法调查会”，其实质是为修改宪法、实现再军备而制造舆论的工具，标志着第一次改宪高潮进入顶峰。1958年5月28日，大内兵卫、茅诚司、清宫四郎、恒藤恭、宫泽俊义、矢内原忠雄、汤川秀树、我妻荣等8名学者向46名当时各领域的一流学者发出《关于设立宪法问题研究会的倡议书》。战后日本知识分子护宪运动由此正式拉开了序幕。宪法问题研究会没有政党背景，也不直接从事游行集会，但对改宪和护宪双方都产生了切实的政治影响：（1）成为使社会党决定拒绝加入宪法调查会的原因之一；（2）在媒体、国民中引起巨大反响；（3）《宪法调查会报告书》（1964.7）最终未提出明确的改宪结论，很大程度上是研究会努力的结果；（4）在安保斗争和地方革新自治中发挥了极其重要的作用。

（二）20世纪80年代-21世纪初

宪法问题研究会于1976年解散。从全国宪法研究会、民主主义科学者协会法律部会、宪法再生论坛、九条会等团体的思想看，这一时期和平主义成为知识分子护宪思想的主流，而宪法问题研究会所倡导的国民主权精神并没有得到发扬。这也正是知识分子护宪团体影响力衰退的思想原因。

既有知识分子护宪团体的延续与变化

第二次安倍内阁再次将修宪作为最主要的议题积极推进，日本各界以各种方式开展了抗议活动。全国宪法研究会、民主主义科学者协会法律部会、九条会等团体在指导思想上基本体现出原有的特点，但在危机面前普遍对立宪主义、民主主义有了更多的强调。宪法再生论坛虽在2009年后暂停开展活动，但“以此为母体形成了‘宪法96条会’”。后来成立的立宪民主会中也有许多学者是其成员。

新成立知识分子护宪团体的运动与影响

（一）96条会

2013年1月，第二次安倍内阁抛出“96条先行改宪论”。2013年5月8日，96条会正式成立。该会由36名各领域著名学者组成。学者们思想观点多样，但共同一致的地方是捍卫立宪主义。骨干人士表示，在面对危机的情况下，学者们希望超越改宪与护宪的分界，共同捍卫立宪主义，而这样的“战略”实际取得了很大的成果。

自民党干事长石破茂、日本维新会代表桥下彻等都关注了樋口阳一、小林节等学者的主张。媒体人士表示石川健治的文章成为朝日新闻近期反响最大的报道之一。主张集体自卫权“合宪”的宪法学者百地章也表示，“……可能是这些发挥了作用，此后的舆论调查中修改96条反对派势力增强了”。安倍内阁最终搁置“96条改宪”，虽与公明党对修宪持慎重态度等因素相关，但学者们的行动在此发挥了不容忽视的作用。

（二）立宪民主会与其他学者团体

1.针对“解释改宪”的斗争

2013年2月，安倍内阁重启“关于重建安全保障法制基础的恳谈会”（安保法制恳）。作为首相个人咨询机构，其研究结果并无法律效力，但其意在为改宪寻求依据、制造舆论，所扮演的角色几乎可以相当于岸信介政府时期的内阁宪法调查会。2014年4月1日，安倍政府阁议决定以“防卫装备转移三原则”取代“武器出口三原则”。在此严峻形势下，2014年4月18日，各领域约50名著名学者成立了立宪民主会。学者们主张：“设置各种各样的制动机制，防止为一时民意所支持的当政者为所欲为、轻视个人尊严自由，这才是立宪民主。……当前要务，是在对特定政策表示赞成或反对之前，首先恢复以宪法为依据的政治。……并使议会不再只是多数决的场所，恢复其实质性的议事讨论与行政监督职能。”2014年5月15日，安保法制恳向安倍提出报告书。5月28日，学者们发起国民安保法制恳，与安保法制恳直接形成对立之势。2014年7月1日，安倍政府通过以修改宪法解释解禁集体自卫权的阁议决定。7 月4日，立宪民主会举行公开演讲会，抗议这“是从根本上否定立宪主义的行为”，“是对国民主权与民主政治的根本挑战”。9月29日，国民安保法制恳提出自己的报告书。11月21日，安倍宣布解散众议院重新举行大选。11月26日，立宪民主会召开记者会，指出这是“解散权的滥用”和“对司法机关乃至国民的愚弄”。

2.针对“安保法案”的斗争

2014年12月24日，第三次安倍内阁成立，继续强行推进安保法制。2015年5月14日，安倍政府再次以“阁议决定”通过安保法案并提交国会审议。日本宪法与战后体制面临极其严重的危机。对此，立宪民主会、国民安保法制恳分别举行了演讲会、记者会，并发表了紧急声明。6月3日，173名宪法学者共同发表了《反对安保相关法案、要求立即废案的宪法研究者声明》。6月4日，在众议院宪法审查会上，作为专家出席陈述意见的三名宪法学者（长谷部恭男、小林节、笹田荣司）全部认为安保法案“违宪”。这在朝野及社会各界引起巨大反响，被认为是转变形势的关键事件。政府方面因此受到较大冲击，在野党士气大受鼓舞，各大媒体纷纷要求政府正视学者的批评，舆论调查也发生了明显的变化。6月15日，以60名各界著名学者为召集人的“反对安保相关法案学者之会”成立。 6月24日，立宪民主会召开记者会，发表了《要求撤回安保法制相关诸法案的声明》。7月13日，国民安保法制恳也发表了《要求违宪的安保法案废案的声明》。安倍内阁无视六成国民反对、八成国民认为说明不充分的事实，于7月15日再次以强行表决方式通过安保法案。学者们与各界国民积极行动，使形势发生了切实变化，不仅对安保法案“反对”大大高于“赞成”，长期居高的内阁支持率也发生了大幅逆转。安保法案的违宪性在国会审议中也成为焦点。在政府预计于9月中旬通过法案的情势下，各界抗议达到高潮。15日，小林节作为中央公听会专家再次强调安保法案违宪。16日，立宪民主会在参议院议员会馆前举行街头演讲会并参加抗议集会，NHK、《朝日新闻》、《每日新闻》等媒体都对此进行了报道。在国会前连日聚集着数万抗议民众的情况下，参议院最终于9月19日凌晨以执政党多数“表决”通过安保法案。但学者和国民已表示，目前的斗争只是开始，即使安保法案通过也将继续各种运动。

3.“安保法案”通过之后的斗争

安保法案之后，学者团体继续开展形式多样的运动，并直接对政治局面产生了影响。除系列演讲会、地方演讲会、各团体共同行动外，在在野党“共斗”迟迟未能实现的情况下，10月16日、11月19日、12月9日，五在野党（民主党、维新会、共产党、社民党、生活党）与各运动团体（反对安保相关法学者之会、反对安保相关法妈妈之会、SEALDs、反对战争捍卫9条总行动委员会、立宪民主会等）在国会召开意见交流会，面向2016年参议院选举，共同确认了“反对安保法制、恢复立宪主义民主主义、在野党合作”的方向。12月20日，“要求废止安保法制、恢复立宪主义的市民联合”正式成立。“市民联合”以“废止安保相关法、恢复立宪主义、实现维护个人尊严的政治”为诉求，以在参院选举中使反安保候选人改选过半数为目标，表示将支援在野党统一候选人或非党派候选人，以推动在野党合作。作为骨干力量，山口二郎等学者表示，将“提供对自民党政权的政策对抗轴”。各大媒体都对此进行报道，民主党、共产党等则表示赞同欢迎、希望合作。

新成立知识分子护宪团体的指导思想

当前知识分子护宪运动组织思想多样，但最有代表性的是立宪主义的思想。以立宪民主会的思想为例：

首先，立宪主义、民主主义为护宪的出发点，但其中更为突出强调的是立宪主义。在主张国民主权的同时，学者们的关注点更多地在于主张通过立宪主义限制权力，对于国民主权的根本性意义、启蒙国民主体性意识等方面尚未充分展开。

其次，学者们的分析建立在对安全形势的现实思考上，并非基于理想化的和平主义理念。学者们指出：“如果日本的周边安全环境持续恶化，集中于专守防卫可能才是合理的判断”，“允许行使集体自卫权将会使日本被卷入不必要的国际纷争，在中长期来看不利于安全保障”，并表示应通过与邻国的对话和国际协调解决紧张局面。

最后，护宪思想的出发点和方向性多样，“违宪论”并不一定等于“护宪论”。主张安保法案违宪的学者对于自卫权、安保政策、修改宪法的态度并不一定完全一致，对于“立宪主义”的含义，以及立宪主义与民主主义、和平主义、基本人权等基本原则之间的关系，学者们的见解也可能十分多样。

在本次反安保法案斗争中，民众运动显示，虽然“自卫队违宪”已难以称为是普遍共识，但“不要战争”的朴素想法仍有极其广泛的共鸣。其中，知识分子护宪运动发挥着不容忽视的作用。当前，知识分子护宪团体作为“政策对抗轴”的骨干力量，仍有可能在引领社会舆论、提供政治方略、推动各界合作等方面发挥其他团体难以替代的作用。

（作者系中国人民大学国际关系学院副教授；摘自《日本学刊》2016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