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诗中的胡姬与西域酒文化在中原地区的传播

2016-11-26 15:05邹淑琴
中国韵文学刊 2016年4期
关键词:酒家西域饮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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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疆大学 人文学院,新疆 乌鲁木齐 830046)



唐诗中的胡姬与西域酒文化在中原地区的传播

邹淑琴*>

(新疆大学 人文学院,新疆 乌鲁木齐 830046)

胡姬是指西域来到中原地区的少数民族女性。唐诗中的胡姬形象一般是作为卖酒或侍酒的身份出现,因此往往被称为“酒家胡”。唐代社会饮酒之风盛行,而胡姬对西域酒文化在中原地区的传播中,发挥了一定的媒介作用。

胡姬;西域;酒文化;传播

唐代来到中原等地区的西域胡人女性在唐代文人笔下往往被称为“酒家胡”、“酒胡”或“胡姬”,其身份地位类似于汉人酒家女。她们往往在酒店内以歌舞色艺来辅助卖酒,或表演西域乐舞。唐代是一个诗与酒的时代,大量的诗人乘着酒兴写下了无数千古名句,其中有很多诗句写到了胡姬与酒。如“胡姬春酒店,弦管夜锵锵。红毾铺新月,貂裘坐薄霜”(贺朝《赠酒店胡姬》);“胡姬酒垆日未午,丝绳玉缸酒如乳”(岑参《青门歌送东台张判官》);“落日胡姬楼上饮,风吹箫管满楼闻”(章孝标《少年行》);“金钗醉就胡姬画,玉管闲留洛客吹”(温庭筠《赠袁录》);“双歌二胡姬,更奏远清朝。举酒挑朔雪,从君不相饶”(李白《醉后赠王历阳》);“胡姬貌如花,当垆笑春风。笑春风,舞罗衣,君今不醉将安归”(李白《前有一樽酒行》)等等。由这些诗句可见,唐代社会饮酒之风盛行,而胡姬与西域酒在中原更是广受欢迎。由于胡姬特殊的身份和职业性质,她们在一定程度上促进了西域酒文化在中原地区的传播。

一 唐代的饮酒之风与传入中原的西域酒

唐代政治经济和社会生活的繁荣发达,以及开放自由的社会文化观念和环境,造就了唐人旷达乐观、潇洒恢弘的气质,唐代饮酒之风的盛行更加证实了这一点。据《开元天宝遗事》记载:“长安自昭应县至都门,官道左右,村店之民,当大路市酒,量钱数多少饮之。”[1](卷三)由此可知,从长安城东的昭应县一直到长安城东城门一百多里路,两边都是酒店。赶路的人几乎都要喝酒。可见,酒在隋唐社会习俗中占有十分重要的地位,不论是朝廷大典、宫廷宴筵、节令瑞祥,还是民间婚丧嫁娶、亲朋聚会都离不开酒。随着唐代社会物质财富的增加,酿酒业的发展,社会上饮酒之风也愈演愈烈。形成了无论什么社会阶层,上自王公宰相,下至文人布衣,也无论身处何种场合,人们都会纵酒狂饮的社会风气。

嗜酒之风在文人中尤其盛行。杜甫的《饮中八仙歌》描写了贺知章、汝阳王李暠、左丞相李适之等八位“酒仙”形象:

知章骑马似乘船,眼花落井水底眠。

汝阳三斗始朝天,道逢麯车口流涎,

恨不移封向酒泉。左相日兴费万钱,

饮如长鲸吸百川,衔杯乐圣称避贤。

宗之潇洒美少年,举觞白眼望青天,

皎如玉树临风前。苏晋长斋绣佛前,

醉中往往爱逃禅。李白一斗诗百篇,

长安市上酒家眠,天子呼来不上船,

自称臣是酒中仙。张旭三杯草圣传,

脱帽露顶王公前,挥毫落纸如云烟。

焦遂五斗方卓然,高谈雄辩惊四筵。[2](卷二一六)

初盛唐时期的文人大都在思想上不拘儒学礼制,狂傲放达,行为上放浪形骸,纵情酒色。中唐以后,社会状况开始由盛转衰,许多文人丧失了兼济天下的理想,极力寻求心境解脱,纷纷置身酒肆歌楼,纵情酒色,沉湎美酒佳人带来的虚幻寄托。文人名士们饮酒时,往往同时吟诗作赋,题辞作画,纵酒狂饮之后,许多名垂后世的诗篇和艺术品随即应运而生了。例如,被称为“醉圣”“诗仙”的李白,他有相当一部分诗作是在酒醉后创作的,被称为“斗酒诗百篇”(杜甫《饮中八仙歌》)。白居易作诗也离不开酒,每逢佳节宴客或好友相聚,吟诗作赋前,“必为之先拂酒罍,次开诗箧,诗酒既酣,乃自援琴。……饮数杯,兀然而醉,既而醉复醒,醒复吟,吟复饮,饮复醉;醉吟相仍若循环,陶陶然,昏昏然,不知老之将至”。[3](卷六百七十九)在他所做的诗歌中,与饮酒有关的诗就有数百首。唐代的书画家也是如此,如画家王洽,性情豪放旷达,十分喜爱喝酒,每次作画前,必定开怀畅饮大醉,“兴酣之后,先已泼墨”。[4](卷二一三)在唐代,身为文人士大夫而不会饮酒简直是不可思议的事情。

饮酒之风的盛行极大地推动了酿酒业的发展。唐代由于酿酒技术的极大提高,各地纷纷生产出各类名酒。据李肇《唐国史补·叙酒名著者》载,有郢州的富水酒,乌程的若下酒,荥阳的土窟春酒,富平的石冻春酒,剑南的烧春酒,河东的乾和葡萄酒,岭南的灵溪酒、博罗酒,宜城的九酝酒,浔阳的湓水酒,京城长安西市出产的西市腔酒,以及郎官清酒、阿婆清酒和三勒浆酒、石榴酒。[5](P60)唐代的来自西域的“胡酒”主要有高昌葡萄酒、石榴酒等,这些酒类在唐代胡姬酒肆中十分盛行。另外,来自波斯等国的三勒浆、龙膏酒等,也很受唐代宫廷贵族们喜爱。

唐代最流行的来自西域的酒应该就是葡萄酒了。葡萄,即“蒲桃”,是大宛(今中亚费尔干纳盆地)等国的特产,酿造葡萄酒,味道极其醇美。新疆的葡萄种植区和葡萄酒酿造地区主要集中在今天的伊犁河流域、奇台,以及吐鲁番、哈密、巴里坤等地区。关于葡萄酒的来源,据考证,大约五六千年以前,在埃及、叙利亚、伊拉克、南高加索以及中亚地区已开始用自己栽培的葡萄酿制葡萄酒了。这种葡萄酒及其酿制方法后来向西传入欧洲各国,向东传播到东亚。先秦时期,自从西汉张骞出使西域引进了大宛葡萄品种,葡萄和葡萄酒由西向东经古代西域传入中原,于是,内地葡萄种植的范围开始扩大,葡萄酒的酿造也开始出现。[6]而真正大规模酿造和推广葡萄酒,是从唐代开始的。[7]唐太宗征服高昌后,把高昌的良种马奶葡萄带回长安种植,并学会了新的葡萄酒酿造方法。酿造技术经过大范围的推广,许多地区纷纷开始酿造葡萄酒,如太原的葡萄酒,河东的乾和葡萄酒,等等。相当一段时期内,葡萄酒在社会上成为备受人们推崇和喜爱的名酒之一。唐代有很多诗人书写过葡萄酒,如王翰《凉州词》:“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还有许多记载中也写到饮用葡萄酒的内容,如敦煌变文中有关于饮用葡萄酒的内容,如《茶酒论》:“蒲桃九醖,于身有润。”《下女夫词》:“酒是蒲桃酒,千钱沽一斗”等。[8](卷七)来自西域的胡女与葡萄酒并提,如有的诗作中同时出现酒家胡与葡萄酒,如王绩《题酒店壁》:“竹叶连糟翠,葡萄带曲红。……来时长道贳,惭愧酒家胡。”可见,作为“酒家胡”的胡姬在酒店里向客人劝酒时所饮用的,往往是葡萄酒,这无疑更增添了胡姬酒肆的异域色彩。而这也是当时吸引了众多文人才子们对胡姬与酒大加书写的原因所在。唐代流行的果酒,除了葡萄酒外,还有如用西域的特产石榴酿制的石榴酒,这种石榴酒因其独特的石榴香气和色泽,而更加珍贵。乔知之《倡女行》中就有提到这种酒:“石榴酒,葡萄浆。兰桂坊,茱萸香。”[2](卷八一)可以说,在一定程度上,这些果酒的传播,改变了唐代以来中原人民以往只饮用粮食酒的习惯。

除了果酒,来自西域的三勒浆在唐代是一种类酒的“饮品”,也是被归入酒类的,在唐代中国北方地区也有人喝三勒浆酒。当然,三勒浆也是国宴中的顶级饮品。由于原料的稀缺和工艺的未知,运输困难,所以此酒的进口量很低,价格昂贵,往往是唐代上层社会人士宴饮的珍品,民间很难见到,除非一些高档的胡商酒店中。据李肇《唐国史补》记载:“又有三勒浆,酒法出波斯。三勒者,谓庵摩勒、毗犁勒、诃犁勒。”[5](P60)谢佛的《唐代的外来文明》中有较详细的记载:

三种印度古代的诃子都统称为“triphalā”,梵文的意思是“三果”。汉文也将它们称为“三果”或“三勒”,勒(*rak)是吐火罗方言中这三种水果各自名称的最后一个音节。吐火罗语是中亚的一种重要的印欧语系的语言,而“三勒”各自的英文名称似乎也是来源于吐火罗语。这三种名称分别是“庵摩勒”(梵言malaki)、毗犁勒(梵言vibhitaki)以及诃犁勒(梵言harītakī)。[9](P314)

由此可知,三勒浆是由以上三种植物所酿的酒。三者中,用水煎诃犁勒子,称为诃子汤,其“色若新茶,味如绿乳。服之消食舒气,诸汤难以比也。”[10](P39-40)可见,三勒浆酒应该是绿色,因此,从颜色上看就与同是西域胡酒的葡萄酒、石榴酒不同。在唐代一些描写胡姬酒肆的诗歌中也能见到这种绿色的三勒浆,如“春风东来忽相过,金樽绿酒生微波。”(李白《前有一樽酒行》其二)等。由于这三种植物都是既可食用也可用于药中,有助于健胃消食,因此可知此三勒浆酒也有一定的传统医药和养生的功用。

早在春秋战国时期我国就出现养生酒了,但这种养生酒往往是用动物皮肉或内脏、植物的根、茎等泡制而成的。到了唐代,据说,唐宪宗最喜欢喝的一种养生酒叫龙膏酒。这是一种用鳄鱼为原料酿制而成的养生酒,是唐代宫廷之御用贡酒。公元810年,西域的乌弋山离国给唐宪宗进贡了八坛龙膏酒,这里所说的乌弋山离国位于阿富汗西部,也是汉代中原王朝与波斯、罗马帝国交通的必经之地。可见,这种龙膏酒也属于波斯等国的特产,属于来自西域的胡酒之一。这种酒的“酒色幽黑如纯漆”,贡使介绍说,这是用当地特产的一种名为湾鳄的鳄鱼经过特殊工艺泡制而成的,不仅可以补气血、壮筋骨、驱湿邪,还可以延年益寿。据记载,唐宪宗饮用后,顿时产生了飘飘欲仙的感觉。于是将此酒视为奇珍异宝,定为酒中上品,收藏在金瓶之中,金瓶上还要覆盖一块明黄手帕,不许任何人乱动,而且每次饮用都必须使用白玉盏。[4](卷四七)

二 作为“酒家胡”的胡姬形象

西域酒在中原的传播很大程度上与“酒家胡”相关。“酒家胡”一词最早在东汉辛延年的《羽林郎》中就出现了:“昔有霍家奴,姓冯名子都。倚仗蒋军势,调笑酒家胡。”从这首诗可知,“酒家胡”这一说法在唐代之前就已经有了。这一称呼在唐代诗词中更是屡见不鲜:

王维《过崔驸马山池》:

画楼吹笛妓,金碗酒家胡。

锦石称贞女,轻松学大夫。

王绩《过酒家五首》之五:

有客须教饮,无钱可别沽。

来时长道贳,惭愧酒家胡。

元稹《赠崔元儒》:

殷勤夏口软元瑜,二十年前旧饮徒。

最爱轻欺杏园客,也曾辜负酒家胡。

这些诗句中的“酒家胡”就是侍酒胡姬的另一种称呼。所谓“酒家胡”,即指唐代在中国开设酒店的西域胡人,也包括在西域胡人开设的酒店中侍酒的胡人女性。西域胡人在中原地区开设酒店除了售卖西域酒之外,还往往由“酒家胡”们为来到酒店消费的顾客们提供来自西域的歌舞音乐以助兴。[11]关于“酒家胡”这一称呼的来源,一方面是与中原汉人所谓“酒家女”相对应以外,也与唐代盛行的“酒胡子”的说法相关。唐代胡风盛行,饮酒自然也是唐代文人雅兴的主要内容。人们通常随身携带着饮酒时使用的巡酒的器物,“酒胡子”就是其中最普遍的一种。这种“酒胡子”是一种木刻胡人偶,其上身丰满下身圆润,推而不倒,类似于不倒翁,在喝酒行令之前,让酒胡子旋转,等它旋转停止时,这个木刻“酒胡子”的手指指向谁,就由谁饮酒。唐人嗜好饮酒,因此都十分喜欢酒胡子,文人名士也更是对此吟咏诸多。例如卢注《酒胡子》:

同心相遇思同欢,擎出酒胡当玉盘。盘中臲卼不自定,四座清宾注意看。可亦不在心,否亦不在面,徇客随时自圆转。酒胡五藏属他人,十分亦是无情劝。尔不耕,亦不饥。尔不蚕,亦有衣。有眼不能分黼黻,有口不能明是非。鼻何尖,眼何碧,仪形本非天地力。雕镌匠意苦多端,翠帽朱衫巧妆饰。长安斗酒十千酤,刘伶平生为酒徒。刘伶虚向酒中死,不得酒池中拍浮。酒胡一滴不入眼,空令酒胡名酒胡。”[2](卷七六八)

(卢注《酒胡子》)

徐夤也有一首《酒胡子》,也指出了这种酒胡子的形象十分逼真:

红筵丝竹合,用尔作欢娱。

直指宁偏党,无私绝觊觎。

当歌谁擐袖,应节渐轻躯。

恰与真相似,毡裘满颔须。

元稹《指巡胡》一诗更是书写了这种也被称为“指巡胡”的酒胡子在饮酒时的意义:

遣闷多凭酒,公心只仰胡。

挺身唯直指,无意独欺愚。

这些诗作都生动形象地描摹了酒胡子这种巡酒器具的样貌和作用。通过这些诗可见,酒胡子虽是一种劝酒的木偶,但人们在饮酒时无疑是使之人格化了,人们往往把它看作一个劝酒的人,因此又称为“劝酒胡”。它为人们带来了饮酒的欢愉。

与这种用“酒胡子”劝酒一样,胡人酒店中,由胡人劝酒更是能为酒客们平添无尽的乐趣。因此,“酒家胡”成为了唐人饮酒时的重要角色,“酒家胡”被称为胡姬也是从为酒客们助兴这个意义上来说的。胡人酒肆中那些年轻貌美而又能歌善舞的胡姬们,是为酒客们宴饮助兴的重要内容之一。这种胡姬酒肆在长安等大都市中十分活跃。在唐代,长安西市是胡商的聚集地,西市的胡姬酒肆繁华错落。就连城东长安青门一带,由于胡姬云集,使这里同样成为一道异域笙歌夜舞的靓丽风景线。胡姬们在酒肆中主要是侍奉客人饮酒助兴,因此劝酒无疑是她们的主要任务。胡姬酒肆极具异域色彩,来到这高档酒店中,面前美酒、美食成盘,同时又有歌舞音乐助兴,更重要的是,有异域美女在旁把盏劝酒,客人们乐此不疲,自然会“为底胡姬酒,常来白鼻騧”(张祜《白鼻騧》)了,这样无疑就促进了这些胡人酒店的发展经营。

胡姬劝酒也可算是这种酒店里的一大特色,她们往往会使酒客们一醉方休。李白《前有一樽酒行》其二:“胡姬貌如花,当垆笑春风。笑春风,舞罗衣,君今不醉将安归?”可以想见,胡姬歌舞翩跹,罗衫飘飘,她们为客人们斟满一杯杯美酒,笑颜如花地一遍遍举盏劝酒,如此快乐,谁又能不醉而归呢?李白的《醉后赠王历阳》一诗中更是描写了两个胡姬不依不饶、极力劝酒的情景:

双歌二胡姬,更奏远清朝。

举酒挑塑雪,从君不相饶。

除了劝酒,有些胡姬还有留宿客人的现象,如施肩吾《戏郑申府》:

年少郑郎那解愁,春来闲卧酒家楼。

胡姬若拟邀他宿,挂却金鞭系紫骝。

当然,根据“邀他宿”一语可知,这首诗中的胡姬的形象、角色,就比较类似于“妓”了,关于这一点,在此不予详述。

总的来看,唐诗中对胡姬劝酒的理解绝不是庸俗、低级趣味的。劝酒的方式也不是仅仅拘泥于把盏在侧。歌舞表演更能激发酒客们的兴致。在欣赏优美的歌舞时饮酒,并乘酒兴赋诗,这是唐代文人雅士们的一大特征。对于诗人们来说,酒兴激发出无尽的诗情来,于是挥毫而作,留下了一首首脍炙人口的诗歌,这也可以说是唐代文学高度发展的原因之一。

三 胡姬与西域酒文化的传播

可以想见,在那个盛世王朝的大都会中,达官贵胄、富豪阔少,以及文人名士们纷纷来到这充斥着美女、美酒、美味佳肴的胡人酒店中,夜夜开怀畅饮,极尽享乐。各色西域美酒呈上来,如花的胡姬们用雪白的纤纤玉手端着晶莹剔透的琉璃盏,玛瑙杯在客人身侧频频劝酒,各种酒器、酒令、歌舞乐器佐酒,难怪客人们会“落花踏尽游何处?笑入胡姬酒肆中”(李白《少年行》其一)呢。所以,仅有美酒是不够的,在这些酒店中,胡姬们对西域独特的酒文化的展示才是真正令客人们留恋忘返的原因。

唐人的夜宴可谓多彩多姿,尤其是胡人酒肆中的夜宴,一切都因充满了异域色彩而让人乐不思蜀。贺朝的《赠酒店胡姬》描写了一幅胡姬酒肆的全景图:

胡姬春酒店,弦管夜锵锵。

红毾铺新月,貂裘坐薄霜。

玉盘初鲙鲤,金鼎正烹羊。

上客无劳散,听歌乐世娘。

从这首诗可见,夜晚的胡姬酒肆豪华气派、热闹非凡,还没进门,老远就听见弦管锵锵;进门之后更见酒店之高档豪华:穿过红毯铺地的厅堂,坐在雪白的貂裘坐垫上,面前有玉盘盛放的刚刚烹饪好的鲤鱼和各式美味佳肴,那边金鼎中正炖着鲜美的手抓羊肉,眼前还有美丽的西域舞姬以每秒的歌舞来满足你的耳目声色之欲。这首诗可说是一副胡姬酒店夜宴图,而这幅图无疑是对西域酒店和西域酒文化的一个总体的勾勒和描摹。

对于唐人来说,去酒店饮酒自然是十分惬意的。而饮酒的过程,即如何饮酒并不是简单的一饮而尽。从进入酒店开始,酒店的环境、酒具、酒的品种、劝酒的陪侍、佐酒的歌舞技艺、酒令、酒客的酬唱应答等等环节和因素共同构成一种独特的酒文化。这种酒文化往往因为酒店主人的文化背景而显示出独特的文化特征来。与唐代中原地区传统酒店所表现的酒文化特征不同,来到胡姬酒肆,欣赏和感受的则是西域酒文化的魅力。具体来看胡姬对西域酒文化的展示,我们可以从调酒的香料、盛酒的器皿、胡姬侍酒的手势和姿态、以及行酒令等方面来分析。

首先,调酒并非把几种酒调和在一起,唐代的调酒主要指的是用香料增加酒香。如何使美酒更美味,客人更留恋,胡姬酒肆有其独到的揽客办法。如李白《客中行》:

兰陵美酒郁金香,玉碗盛来琥珀光。

但使主人能醉客,不知何处是他乡。

郁金香源于波斯和印度西北地区,中世纪时传入中国。[9](P172-173)郁金香香粉作为香料,可以用来调酒,以增加酒的香味。唐代已经普遍使用香料调酒增香了,这种调酒香料往往是由各种花卉配制而成的。比较常见的如桂花酒、菊花酒、玫瑰花酒等,如韦应物《郡斋感秋寄诸弟》:“采菊投酒中,昆第自同倾。”这种做法在胡人酒肆中比较常见的就是用郁金香或玫瑰花的香粉调酒。

其次,美酒之美,往往需要用酒具来衬托,从这首诗可见,用玉碗盛酒,酒的颜色看起来就像琥珀一般,美妙无比。在杜甫的诗中也可见到把酒比作琥珀的:“春酒杯浓琥珀薄,冰浆碗碧玛瑙寒。”(《郑驸马宅宴洞中》)[2](卷二二四)琥珀和玛瑙都是来自西方的物品,在唐代一般是由胡商经由西域带入中原地区。如此晶莹剔透的酒器与西域各色美酒一起,共同构成了西域酒文化的品格,正所谓:“琉璃钟,琥珀浓,小槽酒滴真珠红。”(李贺《将进酒》)“葡萄美酒夜光杯”(王翰《凉州曲》)——酒与酒具相得益彰,显得珠光宝气、晶莹剔透、五彩玲珑。当然,这种来自西域、波斯的酒具十分丰富,这些在胡姬酒肆中使用的酒具,其造型、材质、工艺都可谓上乘。如波斯萨珊式的银多曲长杯、兽首玛瑙脚杯、萨珊凸圈纹玻璃杯、中亚粟特的金银带把杯、以及流行于拜占庭地区的银高脚杯等酒杯也传入到中国。[12](P65-66)还有一种叫做“金叵罗”、“银颇罗”的酒具,李白《对酒》中写到此种酒具:“葡萄酒,金叵罗,吴姬十五细马驮。”叵罗是胡语,据瞿蜕园、朱金城校注:“叵罗,胡语酒杯也。《旧唐书·高宗纪》作颇罗。”[13](P1481)是一种敞口浅底的小酒杯,金叵罗即金制或描金的酒杯。

来自西域的酒具中最具流光溢彩的就是夜光杯了。唐代很多大诗人都对此进行了书写,如王翰《凉州曲》:“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东方朔《海内十洲记》中《凤麟洲》载:“周穆王时,西胡献昆吾割玉刀及夜光常满杯。刀长一尺,杯受三升。刀切玉如切泥,杯是白玉之精,光明夜照。”[14](卷一百四十二)为什么要同时献割玉刀呢?因为,此前的夜光杯主要以和田玉制成,杯壁薄脆,以当时的运输方式,在长途运输中难免被损坏,于是就改为把和田玉运到酒泉,在当地加工成夜光杯再运走。后来和田玉供不应求,于是就改用在祁连山开采的酒泉玉来制作夜光杯了。夜光杯造型别致,质地光洁,色泽晶莹,杯壁薄如蛋壳,往杯中倒入红色的葡萄酒,颜色更加剔透莹润,堪称玉液琼浆,杯与酒的确是搭配得完美绝伦。而用夜光杯盛酒,酒香味更加浓郁。当然,夜晚端着乘有红葡萄酒的夜光杯,整个酒杯都熠熠生辉,五彩斑斓,令人心旷神怡。自然,这种酒杯在胡姬酒肆中也很常见,如“琴奏龙门之绿桐,玉壶美酒清若空”(李白《前有一樽酒行》)以及“胡姬酒垆日未午,丝绳玉缸酒如乳”(岑参《青门歌送东台张判官》)等等。

胡姬侍酒的姿势手法也显示出异域特色。陕西富平县唐代房陵大长公主墓壁画,绘有七位侍女手持带把壶、高足杯、多曲长杯等各种外来器物侍奉贵族的场景,其中手持高足杯的侍女用手指掐住杯足的姿势显然是模仿了西域胡姬侍酒的情调和姿态。[12](P65-66)

酒店宴饮时,助酒的酒令无疑能极大地活跃宴饮的气氛。行酒令是唐人发明并实际运用在各类聚会宴饮中的。在唐代,它主要以游戏娱乐的形式,用随机做诗词文章等文学活动,来进行喝酒助兴的。唐代文人们行酒令实质上是一种文化品位与宴饮娱乐相融合的智力游戏。唐代酒令的方式十分丰富,根据《唐语林》卷八记载:“酒令之设,本骰子、卷白波、律令,自后闻以鞍马、香球,或调笑抛打时,上酒招摇之号。……又有旗幡令、闪令、抛打令。”其中,“骰盘、卷白波、莫走、鞍马,皆当时酒令”。[15](卷一三)在进行酒令游戏时,唐人常借助某些器具来使酒令活动更添趣味,如骰盘、筹箸、酒胡子、香球等。上文所述的“酒胡子”是胡姬酒肆中比较常见的酒令器具。另外,饮酒赋诗也能够增加饮酒的气氛。唐代的文人们饮酒,往往是诗与酒同生,诗兴往往是酒酣而发,酒兴又因诗而浓,诗酒相生相容,可以说,中国传统诗、酒文化在唐代达到了一个高潮。在胡人酒店,面对胡姬劝酒,更是促使很多著名诗人如李白、白居易、元稹等,诗兴大发,书写了很多首有关西域胡姬、胡舞、胡酒等异域文化的诗歌,并被后世文人纷纷效仿,这些诗作就是这种诗酒相融的完美体现。

除了以上例举的种种具有西域独特酒文化特征的内容外,胡姬酒肆中,西域酒文化精神最突出地体现在胡姬们为酒客佐酒而表演的西域乐舞艺术方面。音乐舞蹈能够提升人们饮酒时的精神、情感状态,能够营造热闹的饮酒气氛。而且,西域胡人本就爽朗豪放、擅长歌舞,相比于中原传统的婉约含蓄的音乐、舞蹈风格,胡姬酒肆中更多地上演着一场接一场的欢歌热舞,使饮酒者很容易进入到一种情绪高昂、热烈的状态中,自然酒兴大增。

胡姬们风情浪漫、风流洒脱,这也可算是西域酒文化的特色之一。这当然会引来无数酒客前来消费。但胡姬侍酒的费用一定比较高。能经常光顾胡姬酒肆的,大概是一些豪门贵族公子或达官贵人。如李白《少年行之二》:

五陵年少金市东,银鞍白马度春风。

落马踏尽游何处,笑入胡姬酒肆中。

王绩在《过酒家五首》中也说:“有客须教饮,无钱可别沽。来时常道贳,惭愧酒家胡。”贳即赊账的意思,虽说来胡姬酒肆喝酒可以赊账,但如果常常赊账那就会自感羞愧的。可见,要想来胡姬酒店,享受西域美酒和胡姬侍酒,没钱可不行。这也说明了酒家胡姬的商业性质。

总之,唐代在中原地区,胡人酒肆中的胡姬们对西域酒文化进行了全方位的展示,这是一种与中原酒文化不同的风格,它爽朗洒脱、豪放不羁,同时又新奇别致、光怪淋漓,各种异域的诱惑让人永远也不会厌倦。可以想见,每当夜色初临,胡人酒肆便灯烛辉映,一个个如花美姬陪侍左右笑如春风,又有众多纤腰碧眼的美女在侧,宴会厅的舞池中更有美貌的胡姬献上西域特有的欢快乐舞,各色奇妙的器物琳琅满目,美酒入口,甜美芬芳花香满腹,能不诗意盎然、乐而忘返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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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 徐 炼

2010年国家社科基金艺术学重点项目:“新疆的生活与文化”,项目编号:10AA001;2015年新疆大学博士科研启动基金项目:“新疆民族民俗文化对当代作家创作的影响研究”(BS150118)。

邹淑琴(1973— ),女,山东荣成人,博士,副教授。研究方向为中国少数民族语言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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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6-2491(2016)04-0017-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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