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 见

2016-11-26 15:38荣:
诗选刊 2016年6期

荣 荣:

看 见

荣 荣:

立 春

我已是春天里的人了

如此轻易地 更像是坠入一个梦境

我张开的右臂上 已有绿叶招展

向近处的事物 向你

我就要笑出花朵来 就要

笑出蜜蜂来 受到感染

人们脸上不断开出花朵

春天会将这一切送得很远很远

送到最后一个脱棉衣的男孩手里

那时冬天是树根上残留的雪

在一下阵光照里就要消失

呵春天 我感觉我是簇新的

比你的露水鲜 比新娘还新

而你静静地环抱着我

像一个最出色的护花人

1993.2.4

生同衾,死同穴

除了小和缓慢

她也是易被伤害的

一只蚂蚁

而他是另一只

当她的梦想让他黯淡

他也是强悍的

一对生活的冤家

她的春潮他的寒流

但表面的和解比逃离来得更快

她内心的背叛 她的泪

他的木质刀柄 他的痛

那些锋刃很少被人看见

他死于劣质烟酒 勾兑的

激情 无常的起居和猜忌

而她死于柔软的伤害

2006.4.25

危 险

危险在于偶然飘落的树叶

带来的启示

在于一阵穿堂的风

让景物生动 歌声止歇

从这头向那头

一次艰难的迁徙

一只蟋蟀 能有什么作为?

现在 它停在一粒石子上

以帝王之尊巡视着

危险在于那朵压得很低的云头

越来越近的脚步

在于领地上新来的那一只

它张扬的歌喉孕育着更大的

灾难 此刻不能视而不见

1998.12.6

有关邻居老木的一首诗

他把魁伟和敏捷一点一滴丢在

岁月里 就像那些希望

他一生都在诅咒命运并承受着

刚刚皈依佛门 祈愿往生极乐

五十九年了 时间总显得迟缓

像他一样小心翼翼

似乎一尘不变 直到最近

他突然消瘦 乏力 晕眩

那么快 一阵风似的

他丢开布满阴影的肺

丢开他的烟 他的行走

丢开他的想 他的贫穷

丢开各种针剂药丸和

那些情感(成份总是可疑)

丢开痛 灵魂里最后的灰暗!

他空洞的注视像两管锈蚀的枪筒

架在被摧毁的意识上

没有什么可再丢的了

一切准备就绪

现在 他轻盈无比

慢慢将身子弯成一张弓

他就要将自己射向永生

2004.12.22

看 见

我看见自己在打一场比赛

来回奔跑

一次次接发自己的球

也一次次愉快地失手

没有人替我助攻

也没有谁站到我的对面

就像许多回不假思索地转身

看见我把自己拎在手中

那总是些情绪激扬的梦

我穿着中性的衣服

羞于确认自己还是女人

我不会再被谁带走

也不会再被谁丢弃

我无法停下来

我发现幸福就是一只球

我要独个儿把它玩转

双 人 床

整个晚上

他们一直在那里搭着拼图

起先 他们平躺着

保持着铁轨的距离

慢慢地 身子移动起来

先是左边 然后是右边

我们看到了一双略微参差的筷子

有一会儿 他们胶合在一起

一架推进中的火箭

为什么突然熄火?

他们执手而眠的图案

是一只易碎的瓷瓶

而当他从背后把她揽拥

他们成了两条静止的波澜

可总有什么还不妥贴

左边的人儿翻了翻身

接着是右边的

后来 他们是两张相背的弓

被睡眠拉得满满的

他们想把自己射向哪儿?

这个图形保持得更久些

直到各自奔波的白天逼近

我们听到了这样的对话:

“一个晚上我都睡不踏实

做着分离的梦……”

“唉,我爱你总比爱自己要多些……”

钟点工张喜瓶的又一个春天

多么和气的阳光!随处是

撒野的鸟 自言自语的树

连一块石头也渴望膨胀

她仍把自己放得很低很低

比世俗的生活更低

低到不再抽绿 开花

低到尘土里 一只跑动的

蚂蚁 追赶着她的温饱

手里的布也许是她旧日的纺织

她擦拭掉的灰尘堆积起来

可以把春天掩埋好几次

丈夫的手与爱情一样遥远

未来如同疾病 让人心惊肉跳

日子的压缩饼干 她还在费力挤压

必不可少的热量 可有可无的营养

钟点工张喜瓶在又一个春天里

快速地移动着 一只茫然的蚂蚁

楼越爬越高 车越来越挤

搀扶的病人越来越沉

时间被她越赶越紧 而她拉下:

七八十年代的衣着

五六十年代的劳作

三四十年代的脸

过 去

“她有过去。”

这话十分隐晦。

所以音量总低低的。

内涵随话语场景而变。

“有过什么?”

好奇的人在她背后。

耳朵坚挺。“什么

时候?地点?人物?”

他们拿着不眨眼的刀。

脆弱的总被深究着的女人啊!

那些经历。那些难以启齿。

那些疙疙瘩瘩。

沧桑被更深地刻在了脸上。

一只只色彩浓郁的螃蟹。

许多添油加醋的小脚。

不仅仅在这里。

全世界都如出一辙。

她有过去。但谁敢说没有?

意味的石子随意飞翔

有的逼近真相

更多的远离现实

2005.8.16

这里或那里

让那些丑丑的事物也沾上甜霜

扭曲的影 阴沉的铁 豁嘴的言辞

漆黑的野鸽子落在春天的脚跟

最早泛滥的绿和最后

暖过来的石头 都是春的住所

这里或那里 中间夹一些

意料之中的喧哗

从这里向那里 风很干净

笑声很清朗 在彻夜不眠的城里

在鸡鸭吵嘴 猪狗争食的乡下

一颗友善的心总有走不完的亲戚

情侣们在城乡间漫步

他们踮起脚就够着的春天

离天堂最近

还犹豫什么呢

在这里与那里之间

总有一种尺度可以丈量

总有一种现状 定夺去或留

当我不能区分一叶彩蝶和一朵花

飞舞和坠落是同一件事

就像这里和那里

快乐和痛楚有着同样密集的雨脚

只有春天漫天漫地 这就够了

当我对你说:“这里!”

我的手也指着那里

出 路

现在我要说到死亡

我很想说得委婉些

就像不得不说到一个朋友

他的荒诞不经或言而无信

“死亡把我们收留”

这是谁的诗句而我更想知道

死亡如何装下那么多人的生动?

接下来我们还会上哪

爱情也唱到老了为止

“当我老了,睡思昏沉……”

没有了呼吸和肉体

谁还能辨认那些吻痕

那天我站在冰冷的厨房

看隔夜的青菜枯黄 土豆发芽

一只老鼠在东奔西窜 像被什么追赶

随手将疾病报告单丢进垃圾

“还没到时候 还得坚持……”

我要找个地方搁置思念 灰烬

让灵魂自由走动 或紧紧挤压在

一小截诗句里 被爱她的手翻阅

我不是一个无神论者

我要选择死亡背后的道路

它有可以容忍的弯曲和事故

它通向适合我永久居住的宗教

一定要有漏洞

没有一个词比它更多地暗示

人们内心太多的缺损

它不神圣 也不会闪烁

绝对的灰暗 常常在云端

向我们张一只失败的眼

难以置信的朴素和真实

却那么必须 有漏洞的谎言

才能被戳穿 有漏洞的真理

才不会绝对 一首没有漏洞的诗

会让所有的诗人羞愧而死!

我爱这个词 像爱我那个

会犯错的孩子 当我带着垃圾出门

我清晰地看见了它

它就活在那么多人的身体里

我突然原谅了自己

一定要有漏洞!跟着它

我像水滴一样圆润 融入那么多

不愉快 不完美 不圆满

不再害怕损害

弥补——我同时也爱上这个词

三八妇女节

她的嗓子哑了

那么多年

她仅仅说了:“平等”

还没顾上说“相同”

他才使用过的拳头是肿的

现在 他在阳台上安慰一只猫

那只猫刚被一只老鼠愚弄

一道溜掉的点心

这是不被允许的!

她走在大街上

她 无数个她

市场上空一架飞机掠过

接着是一只鸟

隔了很远

我们看到两个一样的黑点

如果我能变得足够的小

如果我能变得足够的小

比一只蚂蚁更小

甚至就是一粒灰

——飘荡的快乐!

到处都是藏身之所

缝隙里的家 皱褶深处的默契

一粒灰与一粒灰的相逢!

或者像一只野兔

在果壳里隐身被一叶障目

有着不被打扰的羞涩的心跳

那的确也是美妙的:

春天在花朵下低头

为了那一口草料

要不 变回一个孩子

草稿纸上打下天大的愿望

用春天行进的速度大声地念

不被注目的孩子啊

在东躲西藏的游戏里快乐穿梭

她在这里 瞧 她又在那里

如果 如果……

愿望在更新 但我无从改变

一个大个子女人

一大堆小里小气的声音:

“你太大了 占得也太多了”

我的身上青一块紫一块

那是与一些说不上滋味的事情的碰撞:

“负责吧,你跑不掉了!”

我再一次苛刻地检视自己

尽管我缩起肩膀 并侧身行走

但仍有缩减的余地

“好吧好吧 我把梦想也腾出来……”

我使劲地挤压它们

像寒冷挤压一枚想破壳的鸟蛋

地 图 册

1

这仅仅是三岁的目光

他说鸡 我明白他指的是什么

接着他说蝴蝶 马

袋鼠 恐龙 贝壳

海豚 兔子 蜘蛛网

并卖力地翻给我看

那是北京 天津 吉林

四川 海南 台湾 重庆

还有航空线

一本小型的动物大全

2

这只鸡在走

一只高抬的脚是台湾

嘴尖尖上 有个很小的地名

抚远——遥远又陌生

此刻离他只一手宽

“这只鸡正大步走往哪里?

她也吃虫子嘛?

我一定是她领着的

一只最乖的小鸡!”

3

一只小手在上面游移

他摸到了一个个不规则的色块

那是蓝水 绿洲 高山险峰

甚至一小块盐沼泽或泄洪区

没有到过的地方太多了

没有概念的事物:盆地 沙漠 火山

他的手在上面一掠而过

他的手没被什么东西硌痛

他真的太小 他的手像一缕风

只是一掠而过

因孩子飞跑

对于我 时间总像子弹一样射过

留下众多灼伤的痕迹

你的到来 也并没使它稍微迟缓

不同的是 我也跟着飞跑起来

我飞跑是因为再也不能为子弹所伤了

更为了跟上你成长的神速

从最初的牙牙学语

到五颜六色的字母卡

没有交通岗的汽车 傲气十足的

皮球 不情愿地待在一角的折戟的飞机

还有滚满一地的果冻 玻璃弹子

而明天 又会是怎样的截然不同

为了飞跑得更无挂碍

我只能请求病魔的藤蔓

放我一马 再放我一马吧

我还不能成为那块宿命的靶子:

起先是平安地生下你

但生命之初 怎能没有母亲的呵护

现在 我有了更蛮横的理由:

我要等你长好翅膀 满世界飞

例 外

文字的重要性已不用多说

柴米油盐酱醋茶加文字

这是开门八件事

但对三岁的孩子是个例外

下午四点他是一头小兽

从幼儿园高高的铁门里冲出来

撞进家门 那里有他取之不尽的

美味 他的军队和武装

越堆越高的玩具垃圾上

识字卡片在一张张地飞散

我随手捡起一张“吃”

他不肯认 他说:“这不能吃!”

文字对李大婶也没有意义

一个悄无声息的老邻居

退休后一直在拆打同一件毛衣

当她还是个纺织女工时

每月9日会在工资单上按手印

现在她只有在春节 在儿子的

汇款单上按手印 还有所有该签字的地方

这一招很管用 这一招盖过了

所有文字 尽管岁月流逝

她的指纹因经久的磨损已不那么清晰

最高意义的欢乐……

最高意义的欢乐总鲜为人知

它藏得那么深

像事物隐秘的核心

我戴上各种眼镜窥探

一次次刨去事物粗糙或坚硬的

外衣 却总被一大团

耀眼的光芒遮挡

我所追寻的不是光芒

但一定在光芒的背面

沉静 平淡 从有趋于无

我感觉到了 却看不见

像一个失败者

我的四周堆起厚厚的尘土

经过的人说:“瞧!

这痛苦的女人 一生都有在找

不存在的东西。”

我无力辩白 尘土封住声音

人们在大地上移动

而我想上升

越来越多的羁绊

越来越深的撕痛

我想我抓住它了

它原本就是一个虚幻?

回应的秋天

在秋天回应的是一株梨树

它的甜汁上粘满了蝇

还有一头蟋蟀 在那幢石头房子里

被供养 唱着重复的歌

家就由门前的梨树 蟋蟀

还有干枯的鱼缸 零乱的床

油腻的餐具 撒谎的眼睛

欲望的手 飞舞的账单

和千篇一律的日子结构

此刻 它们全是这个秋天的回应

除去忧伤便是快乐

睡眠在一粒米饭边滚落

又像一只猫缠绵你

梦从水里游来 衔着预示的鱼

许多的预示 那是天机

闭上嘴吧 秋天在用风声发话

也有事物在回应你

疏落的信 离奇的造访

飞来的午餐 稍现即逝的温情

诗歌像落叶堆在院落

在拐弯的风里一句句飞舞

中间夹着清洁工模糊的抱怨

你把去秋的草籽遗落在书页上

浇上水 它们开始长绿

它们看不到希望 自己就是希望

有一个人也正在驱车前来

他的身影与秋天重叠

秋天还残剩多少时日

你是否是他的回应

好久没有通讯

他会不会在某个早上出现

像一只熟梨升起在窗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