凶宅幽灵

2016-11-26 16:15陈集益
作品 2016年3期

文/陈集益

凶宅幽灵

文/陈集益

陈集益 1973年生,浙江金华人。主要从事小说创作,作品有《城门洞开》、 《野猪场》、《哭泣事件》、 《吴村野人》、 《人皮鼓》等,见于《十月》、 《人民文学》、 《钟山》、 《花城》、《大家》等刊物。出版有小说集《野猪场》、《长翅膀的人》等。

天不亮安淇就醒了,一种感觉使她严重不安。她在梦里被一个高大男人强暴了。那男人面目不清,浑身散发阴冷寒意,压上来的感觉让人窒息。她在下面苦苦挣扎,直到被睡在一旁的李生用力摇醒。李生问她是不是做噩梦了?她抛不开淤积在胸口的无力感,直到李生把床头柜上的台灯打亮,她才从棺材里活过来似的紧紧抱住李生,向他讲述梦中的情境……

李生睡意朦胧,听着听着差一点睡去,一时想不出安慰的话,就说神经衰弱的人容易做梦,时间还早,明天还要上班,劝她不要把手压在胸口睡觉。说完,时断时续的鼾声从他油腻的鼻孔吹响。安淇只好重新躺下,但是噩梦时的恐惧、紧张和濒死感还纠缠着她,她又把台灯拧亮了。她奇怪以前租住在死过人的老房子,也没有这样担惊害怕过,为什么搬进刚买的新房子,总是睡不安稳,心慌心跳?这种精神上的不适感,很难用语言表达。

早上,倒是李生先醒了,看见窗帘上的小孔透进鹅黄的阳光,感到神清气爽。这房子没有买错,通风,向阳,静谧。唯一的缺点是在城郊通州,进城上班路远,挤938公交车到地铁口,还要乘地铁到市中心转115公交车到公司,一天花在路上的时间接近3小时,所以他必须养成早睡早起的习惯。现在,李生已穿衣起床,脑子里想着今天要完成的业务:为高端客户提供个人保障、家庭理财,并提供上门投保与理赔。

李生匆匆洗漱完毕,没有叫醒安淇。他羡慕安淇的工作,在一家美容杂志当记者,不用天天坐班,能多睡会儿懒觉是她的福气。可临出门时,防盗门的喀嚓声还是把安淇吵醒了。他听见安淇叫道,李生,李生,等等我,你走了我一个人害怕——妻子的声音这样娇弱,李生忍不住再一次打量宽敞的房子,敞着门的卧室,从卧室里飘散出来的温馨气息,突然感到一种满足——公司要点名的,我先走了!说着,李生合上防盗门,走下楼梯。安淇听着皮鞋敲打地砖的声音,又沉沉睡去。

接下来的一段时期,类似的噩梦常把安淇惊醒。她的睡眠越来越轻,整夜担心那个男人会来强暴她,有时候干脆失眠到天亮。她本来就瘦,行动如弱柳扶风,长期睡眠不足使她精神萎靡,眼圈发黑。杂志社的同事不由得怀疑她是否性事过度了。因为他们在安淇搬新家的时候,戏言要是他们也拥有这样一套新房,没事做爱都要多做几次。安淇有苦难言:他们哪里知道自己噩梦般的遭遇,她担心这样下去迟早要在梦里憋死过去。

她把她的苦恼跟李生说了。从理智上说,李生是无神论者,不相信世上有鬼,但是他无意间从门口拉客的出租车司机那里打听到,这个小区早在几年前还是一片坟场。可惜他得知这一信息时,已经晚了。他终于明白这里的房子为什么卖得慢,价格比同等档次的小区便宜。不过他又反过来想,这个小区的板楼和塔楼合在一起,居民超过一千户,即便有鬼也被这里的人气赶跑了。所以他仍相信自己的判断:夜里安淇噩梦缠身,是因为她近来过于疲劳,加上不适应新环境造成的。

基于以上想法,李生打算抽空带安淇到心理医生那里看看。没想到安淇一听“心理医生”,火冒三丈,骂李生不但不同情她,还把她当精神病看。李生不得不向她解释,如今看心理医生的大多是白领,像你这样整夜做梦睡不着觉的,还是时髦的现代病呢。安淇绷着脸,骂李生站着说话不腰疼,既然失眠很时髦,为什么不抱床被子到人民公墓睡去!李生说,人民公墓太远了,不然,他还真想去会会那里的老同志哩。安淇冷笑道,你嫌远,那你可以到医院的太平间过夜嘛!李生觉得这个话题很无聊,只好不吭声了。

然而,就在李生劝安淇去看心理医生的第二天早上,李生本人也遭遇了一次梦魇般的经历。那一天,他像往常一样早早起床,赶去上班。可就在他匆匆下楼时,忽然听到了另一个人的脚步声。他起初以为是从下面几层楼的楼梯传上来的,仔细一分辨,才断定有人跟在后面,并且跟得很紧。他盯了一会儿静止不动的楼梯和墙壁,心里感到非常恐惧,难道是我遇见鬼了?

这件事李生一直藏在心里,没有跟安淇讲。但这件事让李生从此心神不宁,每次下楼他走得很慢,不断停下来,向身后张望。他一遍遍回想那次下楼时的脚步声,以及扭头时看到的那个幻影:难道这栋楼里真的有鬼吗?这个念头纠缠着他,挥之不去。他以前多么渴盼早点下班,就像一只恋家的小鸟飞回巢中,现在这种归宿感减弱了。

这一天,他又在公司呆到很晚才回家,沉睡的小区恢复了坟地的死寂。他战战兢兢爬上6楼,没开门就听见屋里发出“呜哇呜哇”的异响,李生吓得两腿发软,仿佛看见那个跟踪过他的鬼正掐着安淇的脖子。李生又怕又急,费了很大的劲才将钥匙捅进锁眼……这时候,门却突然开了,一个披头散发的东西将他拽了进去。

李生吓得差一点昏死过去,他弄不明白自己是不是在做梦。他拼命挣扎,终于将那个拽他的“鬼”撂倒了,却发现撂倒的是妻子安淇。李生糊涂了,呆呆地看着翻身站起的安淇,问她刚才是不是遇到了鬼?安淇却走到一边,哇的一声哭了,你还好意思问,你每天半夜回家,你就不想一想我一个人在家多么害怕……愧疚让李生暂时摆脱了恐惧,他答应以后一定按时回家,然而妻子哭得更伤心了。

李生没有想到安淇怀孕了。李生在房门外听到的异响,是安淇趴在洗脸槽上呕吐的声音。为此,他那颗提心吊胆的心更加紧张焦虑……

那一夜,他们商量到了天亮。要孩子,还是还贷款?或者既要孩子,又还贷款?或者干脆做丁克家庭……突然之间,许多种选择摆在了他的面前。他和安淇都是从外省考到北京来的,因为买房子,他们倾其所有,甚至掏空了双方父母的积蓄。现在就是让他们养一只猫,都会感到是一个负担,更何况要在他们拮据的生活之中增加一张嗷嗷待哺的嘴?

李生考虑良久,提出了推迟两年再要孩子的要求。安淇犹豫了。在她看来,今年要集中精力交房款,明年就不用交了吗?像她和李生这样的人是不可能发横财的。特别是她想到自己已三十出头,担心堕胎次数多了对子宫造成很大的伤害,她不想因为还贷款熬到35岁以后再生个畸形儿。到那时,就算贷款全部还清,又有什么意义?

安淇经不住李生苦口婆心的劝说,最终答应明年再要孩子的请求。于是这个无意怀上的孩子,注定要死在妇科医院血淋淋的铁钳之间。

……可是厄运是怎样降临的?安淇认真地回忆,不断地问自己,仍然想不明白。直到李生告诉她,她在数个小时之前因人流手术失血过多,差一点丢了性命,她才隐约想起她曾经躺在一张冰冷的铁床上痛苦挣扎的情形。

李生告诉她,人流手术进行到一半的时候,从她身上流下来的血突然变成墨绿色,成串形,怎么也止不住。迫不得已,医生只好将她转到这所大医院抢救。他们切除了她的半个子宫,并且从中掏出来一个面目狰狞的奇怪东西。那是一个连资历最老的妇科医生都没见过的畸形胎儿,浑身散发类似铜汞的刺鼻气味。这气味弥漫在手术室,使医生感到头晕,他们不得不开窗通风。不一会儿,坐在手术室外面的李生也闻到了,但他以为那是消毒水的气味。

数天之后,经历了生死劫难的安淇出了院。但她的身体依然孱弱,刚回到家下腹就疼痛起来,李生只好又陪她去看中医,每天抓几大包的药,病情并不见好转,许多天以后还有刺鼻物从下身流出。一到晚上,安淇更是噩梦不断,出虚汗,有时候会感到心悸、胸闷、喉头阻塞、好似心脏就要跳出,自己马上就要死亡或丧失理智。为此安淇十分痛苦,失声尖叫,向室外奔跑,有时撞到墙上人事不省。这种发作一般持续5至10分钟,发作后一切如常。

李生担心安淇的病,多次请假带她到几家著名的妇科医院就诊(安淇仍然拒绝去看心理医生),几乎所有医生都说不清楚安淇的病。就这样,一方面是安淇的病,一方面是工作的压力,一方面还要按时交付贷款,李生每天在担忧、疑虑中度过,夜里难以入眠。当他听到安淇在梦里发出恐怖的惊叫、呼救时,他迅速操起预先准备的棍棒,奋力驱逐黑暗当中那个无法看见的鬼。可是棍棒砸碎了家具,却没有砸中过鬼。

这样过了一段时间,在安淇梦中出现的那个高大男人才真正“现身”了。李生似乎看见他的怀里抱着一团血肉模糊的东西。可是,当半睡半醒的李生企图将他一棍子打死的时候,李生却感到自己抬不起手臂,动弹不得,就像在经历无法醒来的梦魇……

夜复一夜,安淇受尽折磨,人就像脱水的萝卜干瘪下去,瘦得只剩几根骨头。安淇身上的水分和活力被吸干了。尽管李生在网上搜了一些驱鬼避邪的办法,挪过床位,烧过香,到古寺求高僧念过经,但是都不奏效。

那是无以复加的恐怖体验,比遭毒蛇咬更令人痛彻心肺。每到深夜,在某个并无先兆的时刻,安淇的惊恐症就会突然发作。她感到严重恐惧,难以忍受,发作之后乳头淌血,下身流出的粘稠物也随之加重。李生无法可想。

到这时,李生再没有钱带安淇到医院求治,每月的银行按揭也不能按时交付了,但是他仍通过变卖电脑等手段,为安淇买回许多补药。他希望安淇能早日康复。他愿意和安淇度过所有的难关。他想起安淇最喜欢的一句格言好像是席勒说的:“我再也无所畏惧了,因为和你手挽着手,我可以挑战当代。”她曾经强迫他把这句话抄在一张卡片上,夹在钱包的夹层里。那时候,他们刚刚恋爱,安淇活力四射。

李生翻开他的皱巴巴的旧钱包,竟然发现十年前的那张卡片仍在。他流泪了,紧紧攥住安淇发凉的手掌……李生的眼泪,还有他战抖的双手,使得安淇也哭了。不知道为什么,李生的这个战抖的动作,让她回忆起李生第一次抚摸她的乳房时的情形……然而,她又悲哀地意识到,她的身体现在已经不属于李生一个人了。她为此哭出声来,痛苦地摇晃李生的胳膊,哀求李生把房子卖掉,带她回到乡下去,就是养鸡,种田,养猪,她也不要在噩梦般的生活里继续挣扎下去,她不想死在城里……

李生却在这个时候退缩了。他不敢看妻子的脸,喉咙好比被一块硬块哽住了,感到一阵窒息……他想起这许多年以来的奋斗,几乎是半辈子的奋斗,想到他的父母,以及他和安淇为了留在北京所受的磨难……想到一旦放弃现有的位置,人际关系,还有好不容易凑钱买上的房子,回到家乡后他该怎么去面对乡亲们的置疑?父母又将忍受怎样的压力?李生想来想去,决定暂时搬到外面去住。

这一天,李生终于在离家较远的另一个小区租到了一套令他满意的小公寓。交完100元预定金后,他还跑到一个网吧占了一卦,是互联网上免费的那种,果然是一间吉屋。回家的路上,李生的心情因为要暂时搬离“凶宅”而活跃起来。他打算将安淇接到新居以后,再将“凶宅”租出去。只要安淇的病症稍好,他就打算跳糟,找份工资更高的工作。

这时,李生的手机突然响了。他以为又是银行的催款电话,他的心紧了一下,一看号码,是家里打来的,家里发生了什么事?他听见了安淇的一声哭叫:李生,鬼!……鬼!……然后,电话里出现了一个奇怪的尖嚎,就像在电影里听到的,当他恍过神来,他只听见一个距离很远的声音:你别过来,别过来……饶了我们吧!——再听,手机里传出了嘟嘟嘟的盲音。

李生的心发抖了。他跑了起来,几次跌倒,喘不过气来。他无法预料安淇的安危。他没想到鬼在大白天出现了!他在半路上拦了一辆出租车,在车里他哭出声来。李生从车上下来,小腿肚一阵抽筋,他几乎是在本能的驱使下奔向自家所在的楼房。当他像个疯子一样爬上6楼,才发现自己的手里抓着半块破碎的砖头,他就用这半块砖头砸自家的门。

可是门里面没有传来安淇的求救、挣扎,或者哭泣,他听不到屋里任何动静,屋里静悄悄的,静得如同幽谷。李生预感到了悲剧的发生,他在冷静之后用钥匙打开房门,阴冷刺鼻的气味迎面扑来,他的头有些眩晕,但意识清醒。一秒钟之后,他看见安淇直挺挺地躺在客厅的地砖上,头歪着,睁着眼睛。李生的牙齿发出咯咯的碰击声,他的膝盖也是相互磕碰的,他想蹲下去,却发现身子早已滑到地上。他长时间处在手脚乏力与不知所措之中。

过了一会儿,李生才有些胆怯地摊开五根手指,放在安淇的额头上,由于手不听使唤,抖了半天无法移动,最后他不得不用左手帮忙,右手才从死者的额头滑到鼻梁上,当手收回来的时候,安淇的眼皮已经合上。

李生不明白那个高大男人为什么总来纠缠安淇,那团血肉模糊的东西又是什么?安淇死后,李生不吃不喝,在她身边坐了一天两夜。雪白轻软的帷帐安静垂地,暖融融的阳光透过明净的窗户照射进来,席梦思上的安淇仿佛睡着了,仿佛不曾发生任何事情。李生时不时为她拉拉被角,并在她耳边低喃“别怕”,时间仿佛凝固一般。

如果不是因为同事打来电话,询问他为何不去上班,李生以为他也跟随安淇逃离了这个世界。他的同事百般追问,李生才说出了妻子死亡的事情。同事提醒他赶快拨打110对尸体进行检查并出具一份死亡证明书,否则殡仪馆不给火化。到这时,李生才真正意识到妻子已经永远地离开了他。他的眼泪不知不觉流了下来。

安淇的遗体被警方送至法医中心进行解剖之后。法医在死亡证明书上写着:

惊恐过度导致心源性瘁死

要是当初他答应安淇的请求,带她回到乡下去,她不会这样瘁死……李生将安淇火化后,失去爱妻的悲痛才渐渐在他的生命里显现出来,他两眼红肿,跪在安淇的骨灰盒前,像个精神病患者一样说着语无伦次的话。有时候,他的嘴唇哆嗦着,喉咙里没有声音。有时候,他会突然号啕起来,仿佛又置身于安淇瞪着眼睛、躺在地板上的情景。在安淇瞳孔散大的面颊上,凝结着两颗冰冷而恐怖的眼泪。他仿佛又听见安淇临死前呼唤他的声音,他几乎要疯了,灵魂经受着撕肝裂胆的折磨。

而此时,李生没有去公司上班已经半个月了。同事又打电话来催。李生挂下电话后,脸朝下,在地板上躺了很久,直到天黑下来的时候,他才起来,就像写下遗书似的,给安淇的父母写了一封很长的信。他一边写一边流眼泪,信纸被眼泪打湿了,许多地方字迹模糊。第二天,天蒙蒙亮,白昼驱散了黑暗,李生振作起来,他把昨夜的信用透明胶粘在骨灰盒上。之后,又用一只牛奶箱将盒子包裹好,外面风很大,扬起阵阵灰尘,当他走到邮局的时候,邮局还没有开门,他坐在结冰的台阶上,他与他的爱人度过了最后一段时光。

从此,他又一个人生活了。

当邮局的老娘们粗暴地撕开牛奶箱,看见里面的东西竟是一个骨灰盒,她吓得脸色惨白,骂骂咧咧。李生说什么话都是多余的,因为没有人愿意听。此时,邮局里的人多起来了,好奇地往这边看。老娘们纠缠不过李生,才给了他一张包裹单。可是李生在办完邮件收讫之后,却没有走,站在工作台外面,呆呆的不肯离去。身后有许多个人等着他走开,开始轻声嘀咕,接着就将他挤到一边。李生的呼吸重了起来,他死死盯住被扔到墙角的包裹,离别的悲伤叫他失去理智,他扑上前去,半个身子跃过了工作台。

邮局工作人员忍无可忍,随手操起桌上的邮戳打在他的额头上,李生从工作台上掉了下去。等他站起来的时候,那娘们正指着他骂,刚才我不收你东西你死活要寄,现在你他妈的又想取回去!你不是神经病又是什么?李生一遍遍地哀求,向她倾诉安淇是被鬼吓死的,安淇太可怜了!他不能丢下她不管,他要亲自带她回故乡……结果,他越是悲痛越是叫人相信他是一个疯子,当他再说什么的时候,他被两个保安扭到了大街上,两个保安朝他的脑门狠狠地揍了两拳……

李生由于晕眩忘记了哭泣。他就像一个被儿女抛弃的老人,漫无目的地在街上行走,嘴里喃喃着:我一定要为你报仇,我一定要为你报仇!这句话他说了数十遍。后来,他终于冷静下来,时间已经快到中午,他感到饿了,跌跌撞撞走进一家饺子馆要了两斤水饺。在北京,水饺是论斤卖的,饺子馆的服务员从来没有见过一个人的胃口能盛下两斤水饺,她在李生走远以后,还在奇怪这个书生样的憔悴男人是不是有病。

“你瞧他的眼睛肿得发黑,头发白了一半,神情愣愣儿的,好像死了亲娘一样。”饺子馆服务员这么想的时候,李生已经走到了公交车站。此刻他的悲痛似乎被食物挤到了一边,他努力回到现实,第一次看见太阳挂在天上,天是灰白色的,马路宽敞,车来车往。他仿佛刚刚来到人间,看见等车的人很多,像河边的鸭子。最后,嘈杂的人声使他难以忍受。当他挤上938,然后从115上下来的时候,耳朵始终嗡嗡作响,仿佛这个单调的声音从四面八方渗透出来,叫他无法躲藏。有那么一瞬,他似乎又听见了安淇临死前的呼喊(搀杂在这个嗡嗡的声音当中):

“李生,鬼!……鬼!……”

安淇的呼喊就在耳际,他仔细分辨,听到的话语能感受到,但是辨不清方向,宛如风吹过来的一般。这时候,他突然察觉到他所在的地方,有个黑影,正穿过人行道,模糊不清,就在他的身后……他无法判断这个黑影是安淇,还有那个害死了安淇的鬼,他向角落那边猛然扭过头去,果真,有一个活物好像在他扭头之际消失了……

现在,他走起来,走得很慢,冷汗打湿了他的后背,他想:安淇是想告诉我,现在轮到我了。这件事我已经知道了。这个鬼大概要永远盯上我了,嗯,不是他死,就是我活,我是不会被他吓住的。

当李生来到公司的时候,他的遭遇引起了不大不小的同情。有的劝李生卖掉“凶宅”,这样你不但能从中解脱出来,还可以领回首付款。有的劝李生租出去,卖掉多可惜?以后还升值呢!有的谴责在坟地上造楼的开发商缺德,但也有的劝李生不要相信迷信……

李生努力避免与他人谈论妻子死亡的事情。因为他每时每刻都在为自己没有答应她卖掉房子回到乡下生活感到有罪。现在,他更加不想卖掉房子了,因为卖掉房子的话,他将无法为妻子报仇。他相信只要他守住那房子,那男人迟早会现身。只要他再次现身,他就有可能将他杀死。为了达到这一目的,他准备了一些驱鬼除魔的工具,比如通灵符、香、冥纸、大蒜、狗牙、桃木剑、钟馗像,还买了耶稣基督的十字架。

根据一本书籍,李生第一次了解到,道术(巫术)主要有五种用法,分别是避邪、招魂、诅咒、祈求帮助和驱鬼。其中驱鬼是对鬼施行的一种攻击性道术,在生产、建房、治病、丧葬中经常使用。这是民间巫师的最主要的工作。可惜修炼起来很麻烦,只能掌握一点皮毛。比如茅山派的法术以治鬼除魔为主,大多是攻击法术,以及一些符籙咒法。修炼作法前,要起坛烧三根檀香,三拜三叩,默诵启度文。然后按每种法术的具体要求作法。每种咒语念6~36遍。

可是,李生随后又了解到,驱鬼辟邪其实很容易,不需要修炼,只要把镜子挂在门上,将桃核缝在衣服里,狗的大牙齿穿个洞挂在脖子上,把耶稣基督的十字架别在钟馗的胸口,将它挂在房屋最醒目的地方,百鬼见此二物不敢近身。唯一的要求是,钟馗像要请人专门画的才行,印刷品无用——但是,我仅仅是为了让鬼不敢近身吗?

李生知道有一个同事的朋友,其父是民间的巫师,会“跳大脚”,他托同事帮他问一问如何杀鬼,没想到那家伙只丢给他一句话:你让他再多看些恐怖片,那他什么本事都能学到!李生听了之后,知道那人是在嘲笑他。他很气愤,随之对所谓的巫师道术突然反感了起来。之后他买了一壶汽油,咬牙切齿道:有什么了不起!如果那鬼真会出现,我不相信烧不死他!……

整整一个月,李生下班后,除了坐在屋中发呆,倒腾安淇的遗物,就是整夜等候害死妻子的凶手出现。他现在的生活只剩下了三个内容:复仇,上班,与回忆。上班是被迫的,回忆总是叫他悲伤,只有复仇,支撑他继续活下去。可是,那个鬼再没有出现。此时的李生,更阴郁,更狂躁了。特别是午夜之后,噩梦把他惊醒,好几个小时不得安宁:我会不会发疯?我会不会死?噩梦中的胸闷、憋气是不是被他掐住了脖子?为什么他还不出现?……

那是一个大雪纷飞的清晨,李生一早乘车上班,有一种感觉,好像那个高大男人一直跟着他,跟得很紧。啊,他终于出现了!他是根据雪地上的沙沙声判断出来的。他故意不向后张望,不停下脚步,假装没有发现他。在街道的拐角,开往市区的公交车靠站了,李生一头扎进人堆挤了上去,由于此时镜片上结了潮气,他一时看不清周围的人是谁,只感到背后有什么东西顶在腰眼上,他心跳得厉害,感到万分恐惧,用手偷偷碰了一下,才知道那是一只女士手提包。

从通州至北京城区,将近十五公里,公交车驶上了京通高速路,车上的人开始昏昏欲睡,直到这时,李生才有勇气四处搜寻他的仇人。他在他站立的前门附近没有发现那个人,那么,那个人一定从后门挤上了车。他的目光越过众多肩膀,看见一张张困倦与麻木的面孔,最后,他似乎在人丛中发现了一片忽闪而过的冷光,他猜测一定是他!他故意闭了一会儿眼睛,然后又睁开,果真看见一个面色铁青的中年人也在看他。他看见李生在看他,朝李生笑了笑。李生立刻虚脱一般,身上的力气越来越稀少了,直到最后稀薄得连站都站不稳。

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他觉得,如果这次不干掉他,说不定他就要被他置于死地,就像安淇的下场,可是,直到这时他才发现自己的胆子很小。他从裤腰小心翼翼地掏出一柄小小的桃木剑,攥在手心,额头上冒汗,手抖个不停,并且想排尿。他几次试图向那个青面男人靠近,但是,只是在脑子里想想而已。快到下车的时候,他才鼓起勇气终于往后挤了,向那个青面男人一点点靠近,不过车上人太多了,想靠近他并不容易。

这时候,车就跟飞起来似的,车已进城,李生被急着下车的人呼啦一下挤到了那个男人的身边。啊,他的心脏差一点蹦出了胸膛,他的手仿佛麻痹了,呼吸困难!但是,他强迫自己不退缩,绝不能退缩,一定要干掉他!干掉他!他似乎又听见了安淇临死前的呼喊,李生,鬼,鬼……他终于将手中的桃木剑狠狠地扎向那个人!只听一声痛苦的嚎叫,犹如一个人掉进了深渊,李生周围的人全部散开了,他一点也不明白车上的人为什么全都奇怪地看着他,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仍站在离前门不远的地方。

“你大喊大叫什么呢?”这是离他很近的女士的声音,“你昨晚没睡觉吧!还以为有人杀你呢!”

他怀疑刚才是站着做了一个两秒钟的梦。或者说,他根本就没有从梦中醒来过。否则,他向后门望去,后门那边,为什么不存在那个朝他微笑的青面男人?……

等他到了公司的时候,他感到寒冷,体温却达39摄氏度。他的脑子里无法抹去那个青面男人的微笑。他会是谁呢?李生再没有遇到那个人。不过,也很难说他每天都在车上,就像在黑夜,噩梦的内容也都不一样。但有一点是确定的,李生对自己干掉那个男人的把握越来越弱了。他感到周围事物变得模糊不清,就像隔了一层薄纱,薄纱之后,有人朝他微笑。

李生知道这类体验是异常的,但无法消除。这一天,李生奉命接待一位重要的客户。这位客户是一位妇女,四十多岁,穿金戴银,计划去欧洲旅行。李生刚开始跟正常人一样,向这位妇女介绍“境外旅游意外伤害及紧急救援医疗保险”之重要,可说着说着,他盯住人家的眼睛,既不言语,也无反应。那女人以为李生钟情于她,脸红了,后来才觉得李生的眼神可怕而空洞,她被他吓跑了……

又有一次,在上班的时候,李生正给客户打电话,忽然,他听到电话里响起了一声安淇的尖叫,如同锋利无比的玻璃划破夜空,他吓得面色煞白,眼前立刻浮现出那个青面男人不怀好意的微笑,他丢下电话,害怕那个男人顺着电话线来到公司。不料,就在他抬头之际,他看见他已经出现在公司里,他明显感觉到自己真的要崩溃了!看到他的那一瞬,周围一切变得古怪起来,似乎在做梦,这种做梦的感觉令他十分恐惧。他跳起来,似乎要把自己从梦中喊醒,他冲上前去,我杀了你!我杀了你!他一头撞在墙上,就像从梦中摔到地上。他甚至觉得连自己的叫喊声也变得陌生了。

他的叫喊把同事们吓了一跳:

“李生……你怎么啦?”

“我、我……看见了……”他倒在地上,痛苦不堪。

李生被解聘了。李生被解聘的时候,心中没有如释重负的舒畅,也没有对前途感到茫然。当他回到家,只是感到筋疲力尽,一点力气也没有。他连脸也没有洗,饿着肚子,像往常一样,拿出他的武器,那柄小小的桃木剑,攥在手心,等着鬼的出现。

没一会儿,他睡着了。睡着之后,李生梦到了安淇。他梦见安淇的骨灰在邮路上撒了,成了孤魂野鬼,安淇在铁轨上游荡……他依稀听见安淇说她迷路了,被恶魔追赶……李生刚要靠她更近一些,这时一阵狂风刮过,似乎是火车迎面而来,李生醒了。

醒来之后,李生的眼前久久浮现着安淇残缺的面影。大颗的泪珠滚落下来。他再也没有睡着,脑子里翻腾一些凌乱的思绪,想停都停不下来。

他又想起自己为了考上大学没白没黑,落榜以后复读了两年,父母为之砸锅卖铁。当初他以为考上大学约等于幸福之门向他敞开,毕业之后才发现身陷囫囵。为了留在北京,他住地下室住了四年。那时候,他刚刚认识安淇,他想留安淇过夜,又担心斗室内供氧不足半夜憋死一个,他的欲望总是得不到发泄。从那时候起,他暗暗发誓,一定要过上太阳底下的生活。

他从卖保险起家,终于搬出了地下室。在跟他人合租房子的日子里,他为了攒钱,挤人家的牙膏,卫生纸也是撕别人的,他平时吃得很差,逢到有人请客,他的吃相跟一头猪差不多。有人送给他一个绰号“李公鸡”。他不在乎别人怎么评价他,他的理想不允许他像他的同学那样过,他与他们渐渐疏远了。不过,他与他的理想更近了。他天天算计存折上的那点钱,明知道就那么一点儿,还经常上银行去查一查,他有时想汇款的人那么多,有没有谁汇错了,汇到了我的账号上?

他还整日管着安淇怎么花钱。安淇与他恋爱之前喜欢逛商场,经常把工资花光,李生的到来就像一个水闸。李生总说,你也要考虑存钱了,安淇,将来咱要在北京买房呢!等买了房,你自己的工资怎么花都行。安淇说,这里的房子这么贵,怎么买得起?!李生说,可以贷款嘛!安淇冷笑,我不想做“负翁”,等债还清了,也没几年活头了。李生的眼睛顿时大了,他没想到安淇是这样一个得过且过的人!他说,安淇,我不能让老婆孩子在别人的屋檐下住一辈子!跟一只流浪猫似的!你不替自己着想也要为将来的孩子着想。你就听我这一次,行不行?

这样,他们开始了一分钱恨不得掰成两半儿花的日子,前后足足八年。每隔三至五个月,当李生看到存折上的数字又增加一些,他会因此神清气爽,常常做花痴状,跟安淇汇报“咱又有了一平方了”。他在这新的一平方之内情绪激动,性器坚挺。

接着他们为了买上一套价格便宜又实用的房子,足迹遍布北京的各大售楼中心。他仍记得正式办理手续的那天,他和安淇从不同银行取出了所有的存款,经过机警与忐忑的一路,就在安淇要走进售楼中心的时刻,李生将她叫住了。安淇问他干什么?李生的脸涨得通红,他夺过安淇肩上的包,走到一个无人的角落,将手伸了进去——那是他和妻子,还有他们的双亲,流血流汗积攒的钱呀!他百感交集地端详并且抚摸这些钱,过了一会儿才对安淇说,你,不过来看这最后的一眼吗?安淇没有理他。

他们买的是毛胚房,拿到钥匙以后,李生高兴得发抖,可是也有一丝担忧,高兴是因为有了一个家,担忧是因为欠了六十多万贷款……那一天,他们回到租房以后,破例买了烤鸭、桂鱼、青蟹,喝掉了一瓶红酒……末了,他们还想通过疯狂的做爱来庆祝他们即将开始的新生活,准备庆祝到通宵,没想到李生不争气,早早趴下了。安淇问他怎么啦?李生颓唐地说,我也不知道。

为了攒够装修的钱,李生和安淇省吃俭用,又足足奋斗了三个月。这三个月,他们天天到家具市场转悠,屋里堆满了关于装修的书籍。所有的装修材料和家具电器,都是他们亲自挑选,然后找人力三轮车拉回来的。他和安淇天天琢磨怎么省钱又好看。可是这么浩大的工程,他们找的竟然是一支“装修游击队”。原来,这个工程在他们自己看来足够浩大,但对正规的装修公司而言,根本不愿接这样的小活。

好在经过种种努力,包括跟装修工人争吵甚至打架,这项没有豪华装潢的工程全部竣工之后,效果很好,一点都不显得寒碜,请同事来参观的那天,很是荣耀。

“房子还不错吧,你们也赶快买吧!好好享受生活……”李生自鸣得意。

现在,李生躺在床上,仰面躺着,想着昔日幸福抑或狼狈的生活。自解聘后,他就一直躺着,时睡时醒,一直到今天。被窝暖哄哄的,阳光也不吝啬,直接照到脸上,他却觉得这样活着比死还惨。

事实上,他有自杀的念头已经很久了。清晨是他一天中心情最差的时候。那种极差的心情可以用刻骨来形容。他知道自己可能有心理疾病了,但又不愿承认。安淇死了,在一切看上去都好像走上正轨的时候,他感觉自己也行将魂飞烟灭了。

大约是在那一天的上午十点,他第一次起来了,刷牙,洗脸,还吃了一包方便面,可在这之后,他又躺下了。他在床上辗转反侧,感觉没有一个睡觉姿势能让他舒服,他又想起了许多往事,其中想到了他的双亲……只有想到他们的时候,自杀的念头才动摇了……

他昏昏沉沉,暗自流泪,于上午十一点三刻之前,他第二次起床,上了一次厕所。由于便秘,他在马桶上坐的时间长了一点儿,站起来的时候两眼发黑。不过,等他来到客厅倒在沙发上的时候,他已经看得清东西。他看见在正对面的墙上,仍然挂着他按照古籍书上仿摹的钟馗像,钟馗的眼睛瞪着他,叫他发慌,他走过去,把它取下来撕了。然后,他又取下了屋里所有杀鬼辟邪之工具。

“我怕什么?我什么都不怕了,这是我的房子!谁也别想把我赶走!……”他就跟打赢了一次战争,突然爆发出一阵狂笑,“你有种,你有种就滚出来!……我他妈的烧死你!烧死你!烧得干干净净……”

他在橱柜里找到那一壶预先准备的汽油,拧开塑料壶的盖子,倒了一些汽油在冥纸上,檀香上,驱鬼辟邪的书籍上,又倒了一些在地上,沙发上,茶几上,电视上,停了一停之后,他走过去,又倒了一些在餐桌上,椅子上,被卧上,衣橱上……他想象着焚毁房屋的大火应该先用冥纸点燃,然后引燃到沙发,沙发的材料很适合燃烧,茶几很快着火了,电视机发生了爆炸,火焰就像九头蛇蔓延到卧房,卧房的材料更适合燃烧,它烧起来的同时,对面的书房也着火了,书房里暂时还没有什么摆设,但是简易的书柜和数百册书足够把墙壁烧出一条裂缝……

他似乎闻到了一股刺鼻的铜汞的气味,看见许多青面獠牙的鬼,正从裂开的墙缝里爬出来,他们嚎叫着,挣扎着,剧烈抽搐……一种似真若梦的感觉,让他头痛欲裂,意识模糊,又依稀听到屋外响起敲门的声音——

“喂,家里有人吗?有人吗?!”他听得出来,还是那个声音。他的神经顿时像拉直的井绳,紧绷起来。

“对拒不履行还款义务的,我们已向法院申请强制执行……”

与生活有关的所有事物已被改变。他想,现在点燃房子还来得及。于是,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打火机,一边举着,一边向浸了汽油的物什走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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