贫家美女几多愁
——以清照之《词论》评秦观词

2016-11-27 00:09
小品文选刊 2016年21期
关键词:秦观花间李清照

刘 妍

(河南师范大学 河南 新乡 453000)

贫家美女几多愁
——以清照之《词论》评秦观词

刘 妍

(河南师范大学 河南 新乡 453000)

秦观词被称作婉约正宗,当世人与后世人多予赞赏。而李清照《词论》中却喻秦词为“贫家女”。今文以“贫家女”论为切入点,一探秦词,并解论秦词愁绪与之关联。

秦观词;词论;贫家女;愁

秦观(1049-1100),初字太虚,后改字少游,别号淮海居士,邗沟处士,扬州高邮人,后世称其淮海先生,有《淮海居士长短句》(又称《淮海词》、《淮海琴趣》)三卷。

秦七诗、文、词均有名,尤以词显,当世人与后世人都对其词褒赞有加,李调元在《雨村词话》云:“秦少游《淮海集》,首首珠玑,为宋一代词人之冠。”[1]在此,李调元极赞秦词,不惜压倒众人之词。而我们熟知北宋词坛有“秦七黄九”之说,意少游与鲁直词为双姝,不论高下,但彭孙遹之《金粟词话》称:“词家每以秦七、黄九并称,其实黄不及秦远甚;犹高之视史,刘之视辛,虽齐名一时,而优劣自不可掩。”

在众人的一片赞赏中,有一人却对秦词作了独具一格又并非全无道理的阐述;“秦词专主情致而少故实,譬如贫家女,虽极妍逸,而终乏富贵态。”[1](P289)此乃同为婉约之宗李清照在《词论》所评,李认为其词“主情致而少故实”、“如贫家美女”,但也承认秦词为词之遵体。

1 知词别是一家

关于词之起源,文界一向众说纷纭。但我们知道唐代的音乐,实在可以说是一个集南北胡汉多种音乐之大成的音乐,而“词”就正是自隋代以来伴随着这种新兴的音乐之演变而兴起的,为配合此种音乐之曲调而填写的歌词,故称“曲子词”。[2](P6)

也有人认为词为“诗余”,由唐诗绝句演化而来的,如清代宋翔凤之《乐府余论》中:“谓之诗余者,以词起于唐人绝句,如太白之《清平调》,既以被之乐府,太白《忆秦娥》、《菩萨蛮》,皆绝句之变格,为小令之权舆。”

而李清照一语石破天惊;“词别是一家”,并称“王介甫,曾子古,文章似西汉,若作一小歌词,则人必绝倒,不可读也。乃知别是一家,知之者甚少。”[1](P289)王安石、曾巩都是文章大家,其作有西汉遗风,但作起词来“间以滑稽嘲谑,形于风力,更相酬作,往往烘堂绝倒。”(宋欧阳修《归田录》)

故二人词作均未得易安青眼,而被认为知词“别是一家”是“后晏殊原,贺方回,秦少游,黄鲁直出,始能知之。”[1](P289)李清照赞少游词有“别是一家”风范,笔者认为这与秦词承“花间”,未脱“尊前”有关系。

秦词十有八九不离艳情,其中有他接受“词为艳科”,“诗庄词媚”的传统观点,而这些被后人认为是词之藩篱,使词题材、内容受限的观点正来源于“花间”。

《花间词》本着是“则有绮筳公子,绣幌佳人,递叶叶之花笺,文抽丽锦,举纤纤之玉指,拍按香擅。不无清绝之辞,用助娇娆之态。”遂集《花间》来“庶使西园英哲,用资羽盖之欢;南园婵娟,休唱莲舟之引。”(欧阳炯《花间集》序)果然,花间词又香又艳,但又不流于媚俗。

少游词承花间柔婉精微之妙质,并不只单袭其香艳,而是把花间这种能唤起世人某缕深约幽婉之情意的特质发挥到极致。如少游词《满庭芳》“伤情处,灯火已黄昏。”[3](P38)情伤足矣,更甚黄昏,仅剩点点青灯,不可不凄凉,使人叹其身之孤苦;又如《鹊桥仙》“柔情似水,佳期如梦,忍顾鹊桥归路。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3](P35)读之让人对纯洁久长的爱情心生向往,它以爱情取代了旧词中充斥的情色,对艳情词作了净化深华。

以上种种,少游作词保留词醇正之本色,同时就词之本质加以拓新。陈廷焯在《白雨斋词话》中说的极好:“秦少游自是作手,近开美成,导其先路;远祖温韦,取其神不袭其貌。词至是乃一变焉,然变而不失其正”少游词远温韦,没有全承艳情,反而取其神,就词之本质保留下来,可谓“不失其正”,少游不愧为当代词手,仍是词之正格,婉约一宗。

2 主情致,而少故实

李清照认为秦词“主情致而少故实”,但同时也称“黄即尚故实,而多庇病,譬如良玉有瑕,价自减半矣。”[1](P289)这里秦七黄九又相提并论,秦七词情韵兼胜,自成一家,“主情致”评价确是如此,而论黄九词“尚故实”、秦七词“少故实”又是为何?在此,取二人同为咏春名作来比较。

先看黄庭坚之《清平乐》:

清平乐

春归何处,寂寞无行路。若有人知春去处,唤取归来同往。春无踪迹谁知,除非问取黄鹂。百啭无人解,因风过蔷薇。

这是惜春之词,也是寻春之词:问人春于何处,人却不知,无奈问黄鹂,百啭难解时,看鸟儿顺风飞过蔷薇丛,到此才知蔷薇开,夏日来,春天已归。词虽新意盈然,借黄鹂问春,句句实笔,质朴平直,却少了一丝词之含蕴婉转特质。

再看秦观之《画堂春》:

画堂春

落红铺径水平池,弄晴小雨霏霏。杏园憔悴杜鹃啼。无奈春归。

柳外画楼独上,凭阑手捻花枝。放花无语对斜晖。此恨谁知。[3](P60)

此词咏春归寂寞之情,词中杏园旧事当指京师事。词人在小雨霏霏,鸟鸣花悴的时间,怀着“无奈春归”的寂寞之心独登高楼。到此,一种淡淡的寂寥绕于纸上。“凭阑手捻花枝,放花无语对斜晖”,从“手捻花枝”到“放花无语”是两个连贯的细节描写,两个无意识的动作,但却流露秦观内心的情致,体现了铸就秦观词风的“内因”。

“捻”花,不是“折”花也不是“拈”花,此字点出了秦观惜花爱花。凭阑无意轻捻花枝,想到春归,又想到杏园事。此处杏园指在长安曲江池畔,为唐代有名园林,《秦中岁时记》:“进士杏园初会谓之探花宴”。看来,词中的寂寞之情不单是春归难追,还有落第不中之感。而这种幽深难喻的情致极为隐晦,用乔笙巢的话来解释最为合适:“少游词寄慨闲雅有情思,酒边花下,一往情深,而怨痱不乱,悄乎得《小雅》之遗。”这句话也意同后人常用的“以身世之感,打入艳情。”

《画堂春》本是咏春归寂寞,可除了上阙尾“无奈春归”和下阙的“此恨谁知”无一实写惜春。其它各句虽都意在咏春,却无一“春”字,情韵都藏在语内,就如田同之《西圃词话》言“邹程村曰:‘填词结句,或以动荡见奇,或以迷离称隽,著一实语,败矣。’秦少游‘放花无语对斜晖,此恨谁知!’深的此法。”

相较上文黄庭坚的《清平乐》,黄词句句实语,虽直平新奇,但一比秦词,有才高韵短之嫌。

故李清照曰:“秦词专主情致,而少故实”,“黄即尚故实,而多庇病”言之有理。

3 终乏富贵态

易安喻秦词“贫家女”,着重放在其词“终乏富贵态”上。

无富贵态就是无富贵气象。我们先举个例子;钟嵘在《诗品》序中总论历代之诗歌时,就曾经对谢诗之“富艳”加以赞赏说:“元嘉中,有谢灵运,才高词盛,富艳难踪。”[4](P157)

这里用“富艳”来赞谢诗,是说其以词采之丰缛来取胜。取谢《登池上楼》几句来解:“潜虬媚幽姿,飞鸿响远音”,虬龙隐藏在水中欣赏着自己美丽的身姿,“媚”字艳丽中不乏灵动,“潜虬”、“飞鸿”、“幽姿”、“远音”都是丰缛的意象,再看“薄宵愧云浮,栖川作渊沉”,“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短短四句意象之多,用词之丽不必多言。

相较之下,少游词采清淡不少,取《浣溪沙》:[1](P81)

浣溪沙

漠漠轻寒上小楼,晓阴无赖似穷秋。淡烟流水画屏幽。

自在飞花轻似梦,无边丝雨细如愁。宝帘闲挂小银钩。

全词无一句实语,通写感觉,营造的是晶莹如琉璃般的梦境,寒是“轻寒”,楼是“小楼”,秋是“穷秋”是深秋,画屏上只是“淡烟流水”,飞花轻飘如梦,更甚闲闲挂着“小银钩”。用笔极轻,无一处浓墨重彩,正是其词意在含蓄,如花初胎,故少重笔之故。

如果说谢灵运诗作若春山富贵图,富艳无双;那么秦观词作就像写意淡墨画,清逸有余,富态不足也。

笔者认为富贵气象表现之一是华美辞藻,若把辞藻、意象比作美人的明月珰,金玉冠,绫罗衣,那么少游词所演化的美人果真是位布衣荆钗的贫家女。但有道是布衣荆钗不掩倾城国色,其词自有风韵。在温庭筠《菩萨蛮》之“小山重叠金明灭”句“新帖绣罗襦,双双金鹧鸪”,及《菩萨蛮》之“翠翘金缕双xixi”句;不难发现温爱用“金”、“翠”来表现色彩明艳,浓重;以绣花罗襦,美饰翠翘来体现华美的意象。而少游词恐怕只有“寒鸦”、“微雨”、“罗带”之类的意象。

“终乏富贵态”不仅单有词彩清淡单薄的特色,应该还指其内在的风貌而言。

“富贵态”可以指诗词内部的风容。“容”就是上文提及的外表文字的词彩之美,而“风”才是要说的重点。“风”字在中国文学批评中,一般当指一种感人的力量,可以延伸为“风骨”、“风采”、“风神”“风致”等。

而秦观,词因善于表达心灵一种最为柔婉精微,也有一种感人的力量,却不是“富贵态”表现的大气,风骨。秦词柔软,很多时候都给人一种缥缈清空的梦境感,所以胡仔《苕溪渔隐丛话》云:“少游词虽婉美,然格力失之弱。”“格力弱”大概也是秦词的特点,不爱笔落于实处。但“格力弱”真的无一好处吗?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称:“词之为体,要眇宜修,能言诗之所不能言,而不能尽言诗之所能言。”[5](P19)词中的眇眇情致由此展现,若太过大气,骨力充沛,也就并无秦词之特质了。

少游词确无富贵之态,确有轻柔风采,这对词本质而言,是好是坏,不能一语概之。

4 愁绪万千

笔者认为,少游的词被喻为贫家美女,其实和他词中的愁绪也有关。

少游在《宋史》[6](P13113)本传的记载是:“少豪隽,慷慨溢于文词,举进士不中。强志盛气,好大而见奇,读兵家书,与己意合。”从这里可以看出少年秦观也有豪俊慷慨有心用世之志意。而后来因为北宋新旧党争的卷入,迁谪中的秦观既不像苏轼那样随缘而适,超然物外,也不像黄庭坚那样能够坚于道德自守和人格自励,心态惟趋于悲苦不振一路。[7](P10)也就是叶嘉莹先生说的“少年豪隽气如虹,匹马雄趋仰令公。何意一经迁谪后,深愁只解怨飞虹。”

愁不会无缘而起,愁也不会一往而深。少游词中的愁也是有个渐进的过程。从有相思之情《一丛花》之“佳期。谁料见参差。愁绪暗萦丝。”中愁缠绵不断,若细丝暗暗萦绕,“丝”也作“思”,但未见凄苦,反而有一种不可察觉的甜蜜,再到春日别愁,《江城子》“便做春江都是泪,流不尽,许多愁。”其愁也不过是韶华不为少年留的感叹,未见凄凉。而在《浣溪沙》“自在飞花轻似梦,无边丝雨细如愁。”这二句即使被卓人月在《词统》评为“自在二语,夺南唐席”,也仅仅是闲愁,未见身世之感。

直到《满庭芳》之“碧水惊秋,黄云凝暮”的“谩道愁须祸殢酒,酒未醒,愁已先回”时,顿感不仅为秋思之愁,如酒酿日长,愁已见深,忧愁时,须耽溺于酒,自可消愁,此愁见一丝丝苦味,已不单单是秋愁。

再看《梦扬州》之“江南远,人何处,鹧鸪啼破春愁。”此词为绍圣二年,秦观贬处州之作。少游此愁是怀念在京的十载淹留,思及与苏门学士们“陪燕游”,“酬歌舞”的至欢时光,实为思念往昔难现,已入身世之感,感叹十年扬州梦。

到《千秋岁》中,少游的愁苦不振,心灰意冷之情达到顶点,“日边清梦断,镜里朱颜改。春去也,飞红万点愁如海。”

此词中“忆昔西池会”是秦观与孔平仲金明池之游,依然是身处处州还念“昔我游京室,交通五陵间”的旧景。

而“春去也,落红万点愁如海。”被称为宋人诗襳中,未冠诗襳之名而实为诗襳者。(诗襳是我国古代诗史上一种非常特殊的现象。源于汉襳纬之学,主要特征“立言于前,有征于后”。)在《艇斋诗话》中记“秦少游词云:‘春去也,落红万点愁如海。’今人多能歌如词,少游作此词时,传至予家丞相(指曾布),丞相曰:‘秦七必不久于世,岂有愁如海而可存乎!’已而少游果下世。”此愁已入少游心中,是理想断灭,年华不返,希望无存,故可称“真古之伤心人也。”(冯熙《宋六十家词选例言》)

这种种愁都构成了词之贫家女态,若是富家女愁恐怕是恋情不顺,而西关大汉之愁便是报国无门了。

[1] 徐培均.李清照集笺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

[2] 叶嘉莹.唐宋词名家论稿[M].河北:河北教育出版社,1997

[3] 杨世明.淮海词笺注[M].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84

[4] 叶嘉莹.迦陵论诗丛稿[M].河北:河北教育出版社,1997

[5] 王国维.人间词话[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

[6] 脱脱,等.宋史:卷四百四十四[M].北京;中华书局,1997

[7] 萧庆伟.北宋新旧党争与文学[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1

刘妍(1989—),女,汉族,河南信阳市人,在读硕士研究生,河南师范大学文学院,研究方向:中国古典文献学。

I207

A

1672-5832(2016)09-0022-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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