宾阳纪事三题

2016-11-30 21:41蔡呈书
红豆 2016年10期
关键词:功名

蔡呈书,1960年代生人,广西宾阳县蔡氏书香古院后人。曾在高中语文一线任教近30年,现供职于宾阳县教育局教研室。广西作协会员,广西小小说学会理事,南宁市作协理事。主要创作小小说,亦有中短篇小说及散文作品发表。

编者按

宾阳距南宁市约70公里,是南宁市所辖的一个县,是南宁的历史文化重镇。作为宾阳蔡氏后人,作家蔡呈书对宾阳的陶瓷工艺、石林、功名石有着深入细致的观察思考。他在此基础上写就的《宾阳纪事三题》,是一位南宁作家对渐渐远去的传统、对南宁本土文化遗产的一次致意。

窑变

2016年春节,我回老家过年。大年夜,我堂上的十八侄邀我到他家喝茶聊天。一帮兄弟到齐的时候,他拿出一个新茶壶在我们前面炫了一下:“看,好漂亮的茶壶!”

我虽然经常喝茶,但对茶道不甚了了,对茶具更无考究,所以对眼前的茶壶,看不出什么门道。见我无动于衷,侄便对我进行启蒙教育:“什么是好茶壶?这就是好茶壶!你看这颜色!”他把手里的茶壶转了几下,只见这只紫黑色的茶壶铮铮发亮,各处呈现出深浅不同的颜色,“看见了吗?这里的颜色跟这里的颜色不一样,你到各处茶店都买不到这样的好茶具,这是传统龙窑才能烧制出的漂亮的窑变,并且是没上釉的,就能烧出这样光滑的效果,这是很高端的产品。”

“窑变是什么?”我第一次听到这个名词。

“窑变是陶瓷在烧制过程中,由于窑内温度发生变化导致陶器表面发生不确定性的自然变化,烧制的器具就会出现不同的色彩。现代化生产的陶器,用的是电炉烧制,由于温度稳定,无法产生窑变,只有手工制作的用土窑烧制的陶器,才能产生这种效果,所以就相当珍贵。”侄继续启蒙我。

于是我不由得对这个茶壶刮目相看了。我仔细地拿起这个窑变产品,忽然发现壶上有一个很碍眼的结痂,像人光滑的肤体上长出一个伤疤。“这个壶怎么长出了这个疤?”我不解地问。

“咳,你真是个外行!”侄对我这个叔辈的孤陋寡闻有点吃惊,“这是可遇而不可求的窑宝,只有几百年的老龙窑才有可能烧制出这种效果。这是上百年的窑火精华凝结成的老釉,粘结在龙窑的窑顶上,遇到上千度的高温后熔化,不经意滴下,滴到这个茶壶上,才得到了这个窑宝。这个小小的茶壶,如果拿到城里的市场上去卖,至少值两千多块钱。”

“你从哪里弄来的这个宝贝?”我问。

“这是邹圩镇下窑村出产的产品。”侄十分自豪地回答。

我知道邹圩下窑村有传统制陶的工艺,烧制农家常用的那些坛坛罐罐,想不到,现在却能出产这种高档的茶壶。

于是,我对邹圩下窑村就格外神往了,心想一定找个机会到那里看一看。

机会说来就来。4月的一个星期天,一个在新华社工作的本家兄弟来寻访蔡氏书香古院,侄顺势邀他到邹圩走走。侄在邹圩任职。于是我得以陪同本家兄弟也到邹圩走走,终于目睹了下窑村龙窑的风采。

据说,邹圩下窑村的龙窑已有上千年的历史,现存龙窑11座。我们参观了近在村里的两座。只见窑体依坡而建,顺势而上,似长龙卧坡:龙窑这个命名真是生动至极。窑上亦逐级建了为龙窑遮风挡雨的瓦盖;最下一层开有炉门,从这里烧火,火会往上拉伸。龙窑的设计,很好地体现了古人的智慧。可惜我们到的时候,没有烧窑,没能目睹龙窑烧火时的景象。只见窑门前面堆满柴火,这是最原始的燃料。窑的旁边摆放着早先出窑的陶罐。

中国的龙窑据载在殷商时期就已出现。在下窑村,古老的陶器制作工艺一代传一代,传承了上千年。如今,全村900多人,还有700多人从事制陶业,烧制米缸、酒坛、花瓶、茶具、煮酒器等陶器,畅销区内外。

我们饶有兴趣地参观了一个师傅手工拉坯。他把一大团泥放在一个电动的转盘上,脚踩开关,转盘便旋转起来,那团泥巴在他那双灵巧的手扶弄中魔术般不断变化,转眼就变成一个好看的陶罐。我们问他,什么时候学会这套手艺的,他说十来岁时就会了。问他跟谁学的,他笑着回答:跟父亲学的。

这时,侄给我们讲了关于拉坯的故事。

去年,为了发展下窑村的制陶业,村长颜长希带领村里的一行人去观摩景德镇国际陶瓷艺术节。那天,他们在那里观看了一个拉坯的表演。当时一个被称作大师的人拉一个直径约20公分、高10多公分的陶坯,表演搏得满堂喝彩。这有什么?看我的!等大师表演完毕,颜长希按捺不住了,他径直走上前去,拉了一个直径约30公分、高达40公分的陶坯,他那娴熟的手艺令在场的人都惊呆了,顿时掌声雷动。

拉完,那个拉坯大师拉着颜村长的手激动地说:“请问大师从哪里来?”

颜村长平静地回答:“我不是什么大师,我是从广西宾阳来的一个农民。”

“农民?”大师更是惊讶不已。

“是的,我是一个普通的农民,我们村里会这手艺的有几百号人。”颜村长自豪地回答。

“那你在你们村技艺算是最好的等级了吧?”大师又问。

“中等程度吧。”村长回答。

这下,算是把那个大师生生折服了。现在,现代化的陶瓷生产线根本不用人工拉坯,都是机器灌浆,纯手工制作的企业少之又少,熟练手工拉坯的师傅更是凤毛麟角。而那些港澳台客商,却特别青睐手工制作的陶瓷工艺品,他们认为从生产线出来的产品,个个一模一样,分毫不差,缺少个性。

说曹操曹操到。这时一个个子略矮的汉子向我们走来,侄介绍说,这就是我们的颜村长。

颜村长带我们走进了村里的陶吧,为我们介绍了村里近年制陶业的发展情况。2013年3月,由镇政府引荐,荣获1997年“中国画坛百杰”称号的桂林旅游学院工艺美术系主任、中国画教授帅立功应邀来到下窑村后,给传统的制陶业带来了生机活力,整个下窑村从此产生了深刻的“窑变”。

在帅教授的指导下,下窑村的制陶师傅们开始制作精美的工艺品,从做坛坛罐罐的大型粗活转型到精雕细刻的艺术品。我们在陶吧里,观赏到了精美的茶具、笔筒、名人塑像、罗汉像等工艺品,琳琅满目,熠熠生辉。侄兴奋地介绍说,原先生产一个日常生活用的陶罐卖出去只有几十块钱,但制作的艺术品,那就有了十倍乃至百倍的增值,而劳动强度和原料成本却大幅度减少。同时,升级陶艺制品,有力地推动整个邹圩的陶瓷行业的发展,跟邹圩古镇生态观光休闲度假旅游业有机结合起来,有效地促进了整个邹圩经济和社会的快速发展。侄是书法家,又是一方官员,他有眼光引导这传统工艺朝艺术方向发展。

我从颜村长的脸上读出他的自豪感。从他对侄的态度看得出,他们相当感激镇党委、政府对下窑村制陶业的大力扶持。

颜村长执意要赠送一只小巧玲珑的茶壶给新华社本家兄弟。本家推托不要,颜村长笑着问:“嫌我们的产品不够漂亮是吧?”“这产品绝对一流!”本家兄弟赞叹道。良久,本家兄弟才吐露出真心话,他说他想要上面镌刻有侄书法作品的陶具。“好好好,书记你就再献一献你的墨宝吧。”颜村长呵呵地笑了起来。

突然间,我有一种感悟。艺术品的价值,不仅要使这个产品做得精美,更要体现其文化品味。这种文化品味,是另一种“窑变”。现在越来越多的人认同传统文化,传统文化不会贬值。应该说,邹圩的手工陶艺往这个方向发展,可谓正逢其时。

远去的石林

先前,宾阳县古辣镇有两处黑压压的石林。一处是稔竹火车站西面的黑石关,一处是古济村东面的石窟。

在我儿时的记忆中,这两个去处是极其怕人的地方。

一是因为这两处石林怪石嶙峋,样子吓人,走进里面,犹如走入迷宫,很难辨清方向,弄不好,会找不到出口;同时,石林的周围,是整个古辣地区的坟场,更衬托出石林的阴森。二是传说这两处地方,在旧时代是匪盗藏身的地方,常有强人出没。在石窟,有两口深潭,小的叫鸡笠凌,大的就叫大凌。我们这地方,管深潭叫“凌”。这两个凌,有多深,没人知道。传说曾经有人连接十八根牛绳,拴着一块石头往潭下吊,没能吊到底。更有耸人听闻的传说是,某些村庄在封建时代惩罚那些坏了村风的“扒灰货”,把人连同大石头一起装进猪笼里,然后投进这两个凌中淹死。过去,大人吓唬小孩,就说,你不听话,就把你扔到鸡笠凌去!小孩立马不敢作声。可见这个地方的恐怖程度。因为这些原因,儿时的我们,非有大人带领,是不敢轻易靠近这两处石林的。

这两处石林,给古辣带来最大的实惠是,为打制石器和烧制石灰提供丰富的原材料。因这石林,造就了一批能工巧匠,他们靠打石谋生,养家糊口。

现在,你走进古辣蔡氏书香古院,纯手工打制的石器还随处可见。古院门前,是村民逢年过节必拜的社坛。蔡村风俗,过节先拜天地,再拜社坛,三拜圣人公(孔子),后拜祖宗。拜社坛就是拜农神,祈求每年五谷丰登。社坛里立着农神后稷夫妻的青石雕像。这些雕像,可见证当年石匠的手艺。石像是露天安放的。相传古时有人不珍惜粮食,吃饭时饭粒撒满地上,后稷上奏玉帝,请求派昴日星君命属下的鸡下凡啄饭,捡拾人间浪费的粮食。昴日星君恐鸡被人宰食,不允。后稷立誓保证,日后鸡如被人宰食,甘愿无瓦遮体受雨淋。后来人果贪美食而杀鸡,后稷即遭责罚,所有社坛上盖全被风吹走。依据这个传说,在社坛里,后稷夫妻石像就露天立着。蔡村共有两个社坛,供奉的后稷夫妻石像,雕出的表情就有点傻得可爱。从上面刻着的两行小字“清康熙伍十伍年鼎建”“道光丙戍年二月十九日”来看,这石雕很有些年月了。

古院大门的门槛、门楣、门柱、门墩,无一不是青石做成的;天井、排水沟盖板、小巷走道也是用青石板铺就。传统风水学认为,山管人丁水管财,所以古院里的排水口,用的是金钱状地漏。这个金钱地漏,也是青石板凿成的。更有稻谷脱粒用的石碾,家常用的石磨、石臼,喂猪用的石潲槽,练功石,拴马石,功名石,碑刻石,等等,琳琅满目,不可胜数。

过去,古辣古济、刘村、三文、三等各村都有许多手艺出色的石匠,打造出许多精美的石器。至今,石磨、石碾、石臼(俗称对坎)、石潲槽、石门墩、石门槛、石门楣等等石器在古辣各个村庄还有大量存留。

我家邻居蔡求荣就是一个石匠。儿时的我,就目睹过他怎样把一块大石头出神入化地打造成一件石器的。在当地,他只能算一个三流的石匠。他只做石潲槽、石门槛、席床基座等这类较粗糙的石器,没见过他制造石磨这类的复杂器具。但当时我就很欣赏他的手艺了,经常出神地看他左手握钢钎,右手拿铁锤,铁锤打钎,叮当作响,火星伴碎石飞花乱溅。当他做成一件石器的时候,他的一堆孩子便欢呼雀跃。因为,他卖出一件石器的时候,便会买一堆发糕或粟禾糍这类令村上孩子十分稀罕的食物回来赏赐他的孩子,逗得邻居的孩子直流口水。

最能体现古辣石匠工艺水平的当数石拱桥。当年,古辣四周有很多座石拱桥。建筑石拱桥所用的多为大块石料,接缝完全不用灰浆,并且那些用在拱形上的大块石料呈斧头形,每一块大小、斜度、弧度各不相同,事先需经精密计算。可以说,一座石拱桥,涉及工程力学、工艺美术等多个领域,其技术难度不亚于现在设计建造一座楼宇。当年,每一块大大小小的石料都是人工一锤一凿地敲打出来的,可想而知,建造一座石拱桥需要多少智慧和力量!

古辣最有名的石拱桥当数拱秀桥。拱秀桥是一座单拱式石拱桥,南边迎水面有石雕龙头伸出,北面有龙尾,工艺精美。民国版《宾阳县志》收入明代余亮工为此桥撰写的铭文,全文如下:

领方之阳琅琊境古辣故圩,其下有溪流,古者修为舆梁以济,自戊己灾燹,百废莫举,而先王辰角天根之戒,亦复置而不议。然地当诸郡通衢,春水泱沟,往来病之,且士民居止当其上游,溪流萦洄注而随浅,又实一方风水之忌之。是以己巳之冬,里耆缙绅士,聚谋重修,易木为石,并筑路一带,以图久远,斯其时人烟鳞集,鸡犬声闻,父老袖手而谈耕,桑士居子逸居而治礼义,人文盖猗与盛哉。捐资鸠工匠其畴弗乐就者,乃经营,越岁而桥功告竣,再越岁而营筑克终,其事自是往来,不复病也。首事慰甚,乃属余为文以记焉。余因临流瞻眺凭栏,久之第见是乡也,西钟灵于明岳,东挹翠于镇龙,贵人天马峙其南,诰轴头障,其北人宅,中区溪从两卫,九曲盘环,潺潺湲湲,真顾我欲留也!今得桥以为之,锁则流而不流,胜状莫可名言,因而颜以拱秀云。

从此篇铭文可知,古辣拱秀桥最初为木构桥梁,在戊己年间(1628—1629年间)毁于灾燹,给当地交通带来了极大的不便,同时河道堵塞,溪流漫延而变浅,坏了风水。己巳年冬(1629年)由乡绅倡议重修此桥,于是众人捐款集资,投工投劳。一年后,也就是庚午年即明崇祯二年(1630年),石拱桥建成。再一年,附属工程完工。拱秀桥的建成,不仅成就了古辣圩“西钟灵于明岳(大明山),东挹翠于镇龙(镇龙山)”“九曲盘环,潺潺湲湲”的美丽风景,更构建了“贵人天马峙其南”良好的风水格局。这里描述的“贵人天马”峰,当指古辣圩南面的高山至高荣岭一带山脉。“拱秀”之名,意即四周环抱秀色之意。让人痛心疾首的是,这座体现古人聪明才智,工艺精湛且有相当高的文化价值和历史价值的石拱古桥,在古辣傲立了三百多年后,于20世纪60年代被人为拆毁,更为痛惜的是,这座桥的碑刻早已不知去向。

与拱秀桥齐名的是九儿桥。九儿桥位于古辣圩九儿街东面,过去是稔竹、龙额一带村民出入古辣圩的必由之路。这座桥为双拱桥,南面迎水,有两尊石雕龙头伸出,北面相应有龙尾,石雕的龙头、龙尾栩栩如生,工艺也相当精湛。根据其建筑特征,很可能是与拱秀桥同时代所建。据传,建九儿桥时,当年民众有钱出钱有力出力,热情很高。石拱桥建成后,参与建桥的民众中,添了九丁。大家喜不自胜,都认为建桥积德,得到神灵护佑,添了九丁,于是将此桥命名“九儿桥”。

距离九儿桥不到一千米,有座水神桥,坐落在虞李蔡村前面,是刘村、平龙一带村民入圩必由之路。此外还有来田、官塘、大陆等村进入古辣圩必经的上下凤凰桥。《永淳县志》:“上下凤凰桥:古辣段韦焕然倡建上下二桥,宾阳举人陈珍珠有碑记。”还有榃六、榃侄、六窑、周村等村进入古辣圩必过的古城桥……这些石拱桥,大多被人为拆毁。其中,九儿桥、水神桥等均为20世纪70年代修“大寨田”时改直机耕路后拆毁的。现在传留的,只剩下古城桥和上下凤凰桥。但凤凰桥陈举人的碑记,亦不知所踪。

能够鲜明体现古辣石文化的还有一座古戏台。这座戏台名叫“北帝台”。大概因戏台位于古辣圩北帝庙对面而得名。这座古戏台也全用大块的青石砌就,舞台立柱也是青石柱,雕凿工艺相当考究,石匠的工艺水平发挥得淋漓尽致。戏台上有盖瓦,台上设有化妆室等,功能相当齐全。这里曾经好戏连台,热闹非凡。蔡村清代举人蔡凌霄传有多首诗联描绘当年古辣石戏台上的盛况:“古辣演彩场紫绿红无非古色,南堂美新曲东西北尽是南音。”“北宋南唐西汉东周上溯子姒华勋统四千余年搬演不尽,帝德王猷卿才相业下逮阴阳医卜扙廿一部史弹唱将来。”“戏中谈笑留嘉客,台上歌弹解醉人。”

这些诗联说的是古辣圩戏台上演的戏多是古装剧,剧调全是“南音”,所演古装剧题材相当丰富,中国历史文化四千余年,上到帝王将相,下至阴阳医卜,在戏中尽皆得到表现;大凡有宴宾客,酒醉饭饱,在古辣必定留客看戏“解醉”,可见当年戏事之盛。

古辣街有不少广东移民,因此受粤文化影响甚深,过去的古辣话,吸收了不少粤语方言词。当年,古戏台上经常上演的就是粤剧。当年古辣街的粤剧团相当有名,生、旦、净、丑各类演员角色齐全,唱、念、做、打,演艺精湛,还有一班乐队,二胡、板胡、三弦、扬琴、笛子、锣、鼓、钗,弦乐、管乐、打击乐一应俱全,乐手个个身手不凡。

甚为可惜的是,这座承载着古辣深厚传统文化的古戏台于20世纪60年代遭拆毁。代代相传的古辣街粤剧团,在古戏台遭拆毁后,在一片“破四旧”的喧嚣声浪中灰飞烟灭。改革开放初期,古辣街粤剧团曾经昙花一现,演出了《十五贯》等一些传统剧目,颇受民众欢迎。但随着社会的发展,影视和网络盛行,戏剧舞台不断衰落,最终不得不落下帷幕。谢幕后的古辣粤剧,现在已经后继无人。

古辣特有的文化,在逐渐消失。古辣的石林,也已成为远去的风景。

改革开放后,八十年代富裕起来的农民家家户户建新房。那时,建房普遍用石头做基脚,钢筋混凝土楼房需要大量石材。于是,古辣的石林被疯狂地开采。每天,隆隆的炮声震耳欲聋。原先黑压压的石林迅速被夷为平地,还不够,深埋地下的岩石也被炸翻了天。现在,站在石林的遗址上,看到的,是一个个十几甚至几十米深的深坑,满目疮痍。

我村上的石匠蔡求荣已经作古。他的几个儿子没一个承传他的手艺。因为,这个年代已无石可采;即使有石可采,那种过时的石器早已失去了市场。

我想,如果古辣的石林还在,多好!那嶙峋的怪石,在今天看来具有何等的观赏价值!游客穿行在那迷宫般的石林中间,面对乱石穿空而找不到出路,这种梦幻般的旅游是何等的刺激!再挖掘出那些说不完道不尽的石文化,这两个石林定会成为一个很有味道的风景名胜区,与今天的蔡氏书香古院组合更会相得益彰,会是一个几A级的大旅游区也未必可知。

已经没有如果。

俱往矣,古辣的石林;俱往矣,古辣的石匠;俱往矣,古辣的石文化。

永远的功名石

2005年,蔡村开发蔡氏书香古宅旅游景区。村上老人提醒,老祖公蔡凌霄当年考中举人,刻有一对功名石,“文革”“破四旧”时用来架桥了,现在该把它搬回来了,这是祖上考取功名的物证,也是珍贵的文物。

众人大喜。那条青石桥,大家出入田野,天天踏过,都以为是普通的条石,却不知是祖上的宝物。众人齐心协力,小心挖开,把这古老的条石翻了个身。埋在里面的文字见了天日:“道光二十九年己酉科。”没错,这确实是祖公的功名石。再往下翻,却怎么也找不到另一块石了。原本一对功名石,另一块去哪里了呢?

功名石,完整的是两块石条。两块石条相对而立,夹住一根旗杆,用来树起一面旗帜。据老人们说,我们祖公的功名石,原先是立在蔡氏书院左前方的“高地凸”上(现旅游景区售票亭前面),这里是村上当年的制高点。这个制高点上,曾经飘扬着一面猎猎作响的村旗,飘扬着家族的荣耀。

古辣虞李蔡陈四村,是一块风水宝地,地灵人杰。古辣《义丛墓铭序》碑刻:“陈虞李蔡等诸姓聚族傍市而居,各以姓名村,实则连合为一村,故较邻近诸村为最大,而仕之读书取科第游庠序者,亦为一方称首。”

早在明代,虞村的虞韶在成化四年(1468年)戊子科的考试中即考取了举人,开了一代风气。到了清代,又有虞煟、虞朝梧读书取仕。虞煟任过永淳县教谕(掌管文教的官员),后到四川任知县;虞朝梧也跟着虞煟到四川做了官。后来告老还乡,归家授徒十余载,进一步推动了村里的读书风气并为虞李蔡村培养了不少人才。

相距蔡氏古院不足三百米的李家府第,也早有人考取了功名。这个考取功名的子弟名叫李登瀛。清朝道光元年(1821年)参加乡试获第五名举人,道光十五年(1835年)参加会试,以第二百六十一名的成绩进入殿试,以二甲赐“进士出身”。历任甘肃镇源县知县、甘肃泾州知州、陕西白河县和城固县知县。可惜的是,李登瀛当年的功名石早已不知去向,但他身后留下了一座进士第,进士第的门上悬挂有一方匾,匾上刻着“进士”两个傲人的大字。

相邻的大陈村也功名卓著。据传,宾阳在明朝只有三名文科“进士”,陈氏宗族的陈谨便列其中之一;清代宾阳有文科举人36人,其中陈氏宗族就占5人。现在,陈氏宗堂前的小广场,村人就称之为“竖杆坪”,竖杆坪上现在还立着两对功名石。

有功名石的还有邻村的树德堂。“树德堂”是平南村赖氏的祖屋。其祖公赖干臣清光绪廿七年(1901年)参加广西乡试以第九十六名中举,他曾任过宾阳书院山长,为宾阳早期的教育事业作出过积极的贡献。其门楼还悬挂着“文魁”的牌匾。牌匾两旁落款为:“钦命广西大主考李伍为庚子恩科辛丑正科乡试中式第九十六名举人赖干臣立”。

这些功名石,高约130厘米,宽约40厘米,厚度约20厘米。上面凿有两个孔,用来穿过两根木条以固定旗杆。上一个孔为方形,下面的为圆形。上方下圆是取何意,我不得而知。

但我知道,这些功名石,来之不易,是用深厚的文化积淀夯实而成的。

在我的家族中,“箴言二字唯勤唯俭,正路两条曰读曰耕”“欲高门第须为善,要好儿孙必读书”这两副对联长期悬挂在向明门和书院的大门上,成为家训。我踏入七岁的那年,母亲就时常对我念叨:“七岁读书八岁乖,爷娘送子学堂来。棍棒打出聪明仔,谁溢(溢:过分宠爱)谁儿莫送来。”这是村上一首深入人心的民谣,老幼耳熟能详。而母亲的反复念叨,只能说明一个问题,她急切地要把我弄进学堂,让我也成为一个聪明仔。入学季,父亲迫不及待地准备了一条大大的红鲤鱼,放到水缸里养着。到开学前的一天,他便细心地将鲤鱼烹好,放上葱蒜,炒了莲藕和大肠,很严肃地对我说,明天你要碰朦了,吃这些东西,读书就会聪明了。

我们这地方,孩子初到学堂叫“碰朦”。到我这一代,由于“破四旧、立四新”,“碰朦”的礼节大大简化了。父亲就只弄了个“鲤鱼宴”而已。“文革”前,“碰朦”是要完成一系列礼节的。第一道程序,是去书院拜圣人公。书院的正堂里供奉着圣人的雕像。拜圣人公必须在天未亮时早早地去,以免路上遇见凡人,沾上俗气。完后回到自家族堂拜祖宗,待天亮时再由父母送上鲤鱼、莲藕、猪大肠、葱蒜食用后方可上学。在学堂,那句“棍棒打出聪明仔”的祖训,会不打折扣地施行。在蔡氏书院里,有一个遗址叫“受戒处”,这就是当年弟子们享受戒尺打掌的地方。当年,对学习不认真的学生体罚是天经地义的事,家长也会理解和支持。你读书懈怠,完不成当天学业,好,伸出手掌来,先生毫不客气地戒尺伺候!还不够,特别顽皮的学生,放学时先生会拿起毛笔,饱蘸朱丹,往你的两个眼眶一圈,一副大红眼镜即刻架上你的脸。你必须戴着这副大红“眼镜”回家见爹娘,再回学堂的时候,先生才帮你擦掉。不知是谁发明这一招,实在是够损的!但那个年代,被这般摧残的弟子,似乎并没有发生什么心理障碍,因之,“棍棒打出聪明仔”的祖训,反复地被教书先生当教条来践行着。

我没法考证我家的举人公蔡凌霄吃过多少戒尺,也没法考证他是否被先生架上过大红“眼镜”,但我可以肯定,他是一个聪明仔。他在广东做过四个县的知县,那些县史都记下了他的功绩。

旧《永淳县志》记载:“蔡凌霄,字伯高,一字相皋,古辣蔡村人。性敏好学,洽闻强记,以清道光己酉领乡荐第四人,同治辛未大挑一等,签分广东试用知事。”清道光己酉年(1849年),蔡凌霄参加乡试(省级科举考试)中第四名举人。考中举人,即可官袍加身。但由于遇上战乱,蔡凌霄未能马上得到委任,直到同治辛未年(1871年),时隔22年,蔡凌霄才得以在“大挑”的面试中获一等奖,签分广东任职。蔡凌霄在澄海任知县时,有商民郭十三、肖老七等人,私填汕头海边地卖给德国公司,价值约百万。德人千方百计以重金贿赂凌霄以求得税契,凌霄严辞拒绝,并亲赴汕头缉拿郭十三等人,治以擅卖华地之罪。郭、肖二人闻风逃入德人领事馆,以逃避惩罚。蔡凌霄为维护华夏领土完整,执行朝廷章法,进到领事馆与领事交涉,强逼领事交出郭、肖二人。领事无奈,只得交人。调任揭阳知县,在院试时,他大力整饬考试纪律,剔除考官舞弊作风,选拔优秀人才,并敦促各书院山长认真培育人才,振兴当地文化教育事业。在揭阳,曾有一位任过福建巡抚的官员,告老还乡,其子弟满门,家族显赫,却有案牵连,地方官不肯提质,不敢判决。凌霄刚正不阿,不避权贵,秉公执法,将犯罪之徒缉拿归案……可贵的是,蔡凌霄卓有政声,为州府官员器重,正欲提拔重用时,他却称病告退,回归故里。退居家里十年,购书2000余册,亲自披阅圈点,供蔡家子弟习读。

蔡凌霄是蔡氏书香家族一个承前启后的人物。他又为这个耕读人家树起了一杆文化的坐标。他的身后,留下了供后人景仰的两块功名石。令人遗憾的是,那彪炳后世的功名石,长时间被埋作石桥,供千人跨,万人踏,而其中一块不知什么时候竟然不翼而飞。

2015年高考过后,我在教育局的同事文君告诉我,在某某村发现刻有你家祖公蔡凌霄名字的一块条石。我心里猛地一惊:遗失的功名石!

一个星期天,我同村上的两个兄弟赶到某某村,到文君所说的这个村的池塘边去寻找那块功名石。结果,我们什么都没见到。等到塘边的那家女主人回来,我们问她,这里是不是曾放着一块石头。她说有,原来放在这个水口架桥,后来硬化道路,把这块石翻了起来,结果发现石头上刻着字,这可能是个宝贝,我们就把它收到屋里了。在一间小房子里,我们终于见到了这块石,石上镌刻的文字清晰可见:“中式第四名举人蔡凌霄立。”可惜的是,石已断成两截。

我们对这家女主人说,这石头刻有我们祖公的名字,原本就是我们家的,这块石要物归原主。女主人说,不行!你们想要,得等孩子他爸回来做主。我们立即省悟了,这块石不破费点儿是万万不能弄回去了。于是我们开口说,给你五百块钱吧,算是付给你们的保管费。女主人说不行。那要多少?我们叫她开个价。她说要等孩子他爸回来做主。我们说,那你打个电话跟他商量一下吧。她却支支吾吾的。我们只得一路提价,最后以一千五百元成交。

断成两截的石条运回蔡氏古院,用现代技术使之粘合,两块失散多时的功名石终于破镜重圆。欣喜之余我不禁想,折断的石头可以粘合,粘上铜臭失去精神的心灵能否得到修复呢?

不久前,我到新桥镇石砍村喝喜酒,在村边,我惊喜地发现,这里竟然也有一对功名石。我从该村的族老口中了解到,这是该村阮氏家族的祖物。他们的祖公阮天寿于清朝嘉庆年间考取了进士。我问,阮天寿考取进士后当了什么官,族老回答说不知道。问了旁边的人,个个也都说不知道。族老说,我们还保存了当年的进士匾。我大喜,叫他们带我去看看。这是一块十分珍贵的牌匾,两百多年的风蚀使它已显得老朽,但“岁进士”三个遒劲的大字清晰可见,左边有小字标注:“钦命礼部郎中兼翰林院编修提督广西学院加三级纪录十次钱 楷为”。

也许,他们不计较他们的祖公当什么官。他们看重的,是他们的祖公中了进士。这就够了。在他们看来,当什么官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家出了个响当当的读书人!一个有“进士出身”的大学问家!这是永远值得他们所自豪的。可惜的是,阮氏原先的功名石早些年不慎被农用车撞碎。之后,他们精心地制作了仿制品,重新立在村边,彰显着祖先的荣耀。他们在小心地守护着祖宗留下的精神家园。这在物欲横流的今天,实属难能可贵。

有功名石的村庄是古老的村庄,是传统文化积淀深厚的村庄。我想,那些立起的功名石,将是不朽的。它不仅是一个家族荣耀的信物,更是村民重拾文化自信的无声的宣言。

责任编辑 张 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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