叔叔的情人

孟驰，原名韦孟驰，壮族，做过校对员、排版员、设计员、诗歌编辑、美术编辑，南宁作家协会会员、广西作家协会会员、中国少数民族作家学会会员、鲁迅文学院首届少数民族文学创作培训班学员，创办有《爬山虎》文学杂志，出版有小说集1部，作品散见于《民族文学》《广西文学》《红豆》《南方文学》《诗歌月刊》《河池文学》等。

我的爸爸名字叫韦克昌，我的叔叔名字叫韦克利，我要说的是我叔叔韦克利的故事。

我的奶奶生有两个儿子、两个女儿。两个姑姑很小的时候就嫁了人。我爸爸结婚得晚，三十岁才结婚，后来才有了我和妹妹。我的叔叔至今未婚，这可能和他的学历、知识有关，他是我们村子里唯一的大学生，我爸爸和两个姑姑都不喜欢读书，只有我叔叔例外。他读完初中读高中，之后又去读了大学，等他大学毕业，工作已经不包分配了。他错过了好时代，毕业之后，他找到一个印刷厂的工作，在里面当校对员，他一干，就干了五年，五年里他一心工作，没谈女朋友。因为努力工作，他为爷爷买下了半个房子，我爷爷叫我爸爸和叔叔买别人的旧房，因为我爷爷老了没能力赚到钱，没能力建房子。现在我们住的房子，共两层，一半是我爸爸的，一半是我叔叔的，我们还没分家。叔叔五年的工资全部用来买了房子，而我爸则东借西凑，至今还欠别人的债务。后来我爷爷突发中风过世了，他临死的时候还念念不忘我叔叔的婚事。我叔叔三十多岁了，再不结婚，他就老了。我爸、我妈、我奶奶天天催着他找女朋友，连在外地打工的姑姑也时不时打电话回来催促叔叔快点结婚。爷爷过世后，叔叔被催婚，催得焦头烂额。后来，他从印刷厂辞职不干了，回到了家，也许是他很烦，也许是他突然觉得一切都无意义。在家的日子，他也过得很不省心，奶奶天天说他老不结婚，到底要到什么时候，他急了，第二天就提着行李去北京。我奶奶心里乐开了花，她说保不准叔叔会带着个北京姑娘回来呢。

去北京的火车，开了两天两夜，叔叔买不到硬座票，一路站着。到了北京的时候，是四月，北京的天空到处飘着絮丝，他感到很奇怪，棉絮为什么到处飘？后来问了一个老北京，才知道飘的是杨絮。刚到北京的叔叔住的是床位房，一天六十多元，六人一起住，都是陌生人，谁也不认识谁。叔叔白天出去找工作，晚上回来睡觉。后来找到一个工作，包吃包住，单休，中午连班，月薪三千，要是同意做，可以马上入职。后来叔叔没愿意做，他灰溜溜地逃离了北京。他在北京呆了四天，面试成功一个工作，可他不愿意干，就坐火车回了广西。他到家的时候是夜里十点钟，他包一辆三马仔回来。我爸妈常年不在家，他们在广东打工，家里只有我、妹妹和奶奶。当叔叔回来的时候，我和妹妹早就睡了，他回来时，黄狗叫得厉害，我知道夜里有人来我们家，铁门嘎嘎响的时候，我半起身，看见叔叔提着行李进屋。我奶奶看到叔叔一个人回来，满脸失望，按她常说的话是，我叔叔又给司机攒工资去了，出去了钱没挣到，车钱倒是去了不少。事后，奶奶再提这事，他就无奈地笑说：“谁叫你逼我出去的？”叔叔说他也想领一个媳妇回来见奶奶啊，可是没人看上他，他也是没有办法。叔叔天天在书房里看书，无聊的时候，他就出去散步，他散步的地方是长满青草的荒坡和绿油油的水稻田。我经常在水沟里挖泥鳅，叔叔出去散步的时候看见我，就叫我赶快回家，不然他打电话告诉我爸，我爸明令禁止我出去挖泥鳅。山高皇帝远，我告诉叔叔，你就告诉我爸吧，他厉害就叫他别打工，回来养我。叔叔也没有办法，临走时说弄脏衣服，奶奶晚上给你好看。我叔叔不光喜欢出去散步，他还喜欢上街。下午两点钟我和妹妹要去上学的时候，他常常一个人开着小电动车上街，有时他会从街上买来葡萄、苹果、香蕉和饼干，有时候还有鱼和猪肉，有时候还有面粉和雪条，他还买一些小鸡、小鸭、小鹅回来养，后来他去南宁，买了两百只良凤花鸡苗，一只只小鸡毛绒绒的，可爱极了。他时不时出去买小鸡饲料，后来小鸡有一斤多这样，他把所有鸡放到玉米地里，然后用拦网围上，他要在玉米地里养鸡。于是，每天天刚亮，他就提着米粒去玉米地护理他的鸡。

我奶奶私下里说，也不知道是什么事情打击了叔叔，使我叔叔这么萎靡不振。她说我叔叔要变成废人了，他的一生就要变得和奶奶一样，在土地上操劳一辈子。她说，要是他有了女朋友，他就不是现在这个样子。傍晚的时候，她悄悄地去走村串户，去和青年仔聊天，她想叫和叔叔一般大的青年仔多找叔叔玩。我知道奶奶的用意，她是想让叔叔扩大朋友圈，那样认识女孩子的机会多一点。叔叔沉迷于生态养鸡，我觉得没什么不好，鸡养大了，我们一家可以吃到香嫩的土鸡，这不是很好吗？比起吃干巴巴的饲料鸡好多了。

我去看过叔叔养的土鸡，晴天的时候它们在玉米林里活蹦乱跳，雨天的时候，它们的羽毛湿漉漉的，蜷缩在玉米的枝叶下，它们都很健康，阳光出来了依旧活蹦乱跳。

事事都意想不到，奶奶的努力见了成效。有一个叫韦拉飞的人，和我叔叔差不多大，是山里面的人，以前我们老家也在山里，他经常出来找叔叔聊天。让我想不到的是，韦拉飞是叔叔的小学同学。我和妹妹在看动画片，韦拉飞和叔叔正在聊天，他们聊天的场面比动画片还热烈，他们聊他们的童年趣事，说到的人名我一个都不认识，他们脸上总有微笑，看得出他们聊得很开心。聊着聊着，也不知道什么原因，他们说到我和妹妹，天天放学回来只知道看动画片，家庭作业也不做，叫也不听，还说什么留守儿童难管教，时不时就叫我们把电视音量调小点，吵得他们说不了话。我和妹妹看动画片看得津津有味，看了《熊出没》，再看《喜洋洋与灰太狼》，再看《大头儿子小头爸爸》，全国的动画片我们都可以看，我们才懒得理他们，在家里，除了奶奶，我们说了算。

韦拉飞在我们村里并不是什么好人，他人坏着呢。他下潭子洗澡，当着小朋友的面，从鸡鸡上拔毛给小朋友看。这事后来传开了，当时他十九二十岁这样，村里的人都说他疯疯癫癫的。

韦拉飞隔三岔五地来找我叔叔聊天，也不知道他们都聊了什么。不是白天的时候来，就是晚上八九点的时候来。我家的黄狗一点也不喜欢他，他身上有坏人的味道，黄狗一闻就知道。有时候他们聊天，黄狗走到叔叔身边，看见韦拉飞，它就咧着嘴，吠他。韦拉飞呵呵地笑着对我叔叔说，你家这狗怪了，我不是坏人，也没吃过狗肉，它见我就吠。韦拉飞这么说，谁信呢，村里前段时间家家丢狗，保不准韦拉飞就有份。那段时间，家里养狗的，只要他们不把狗拴住，任它四处游荡，那狗第二天准没有了，它一定被别人烹了，成年的男人都知道狗鞭壮阳，成年的女人都知道狗肉滋补。又是家养的土狗，味道鲜着呢，和饲料养的，一个天上一个地下没得比，自然要被贼惦记。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可想而知，我叔叔和韦拉飞走得这么近，肯定要被带坏的。

我叔叔开始不打理他放养在玉米地里的鸡了，全由奶奶护理。有时候，韦拉飞中午来找他，他就开上电动车，出去了。有时候，夜里他们也开车出去。

后来，我叔叔和奶奶说，他有女朋友了，那女孩是县城的。奶奶问他，你们是怎么认识的？叔叔说，出去找，就见了。原来这段时间以来，他是出去找女朋友了。我们当地都有这样的说法，老婆是要出去找的，你不找永远没有。时间倒退到很久以前，那时候还没有改革开放，村里的姑娘都呆在家里务农，那时还没有什么经济特区，姑娘们还没开始下广东。她们整天在家，务农，整理家务，不是在家里，就是在田里地里，要不就在山上。晚上却一律在晒谷场聊天，那时还没有电视机。她们在晒谷场谈笑风生，那样的夜里很美，天上有月光，她们的脸庞比月亮还皎洁。那时候，各村各屯都这样，女孩还在家中。这时候，是应该让“野狼”出场了，所谓“野狼”，就是那些没有结婚的男孩。他们组团去追女孩子，这个村的跑到那个村去追女孩子，那个村的跑到这个村来追女孩子，这个屯的跑到那个屯追女孩子，那个屯的跑到这个屯追女孩子。只要听说隔壁村屯有漂亮的女孩子，他们晚上就去那个村屯。他们个个抽着烟，戴着墨镜，活像黑社会的。远远地在龙眼树下，出现一团团黑影，那不是鬼，是“野狼”，他们雄赳赳、气昂昂，嘴里还抽着烟。他们正在向晒谷场走来。女孩们开始尖叫，作鸟兽散，她们纷纷跑回家中，也有些大胆的女孩，她们会留下来，和男孩们吹牛，瞎聊点色情的话题。有时候，也有两拨人马同逛一个村屯的，那样打群架就经常发生了。为同一个漂亮女孩打群架的，也时有发生。这些都是往事了，如今这样的场景已荡然无存，因为女孩们长年累月在广东的工厂里，她们不在家谈情说爱了，要追女孩子，就得去广东的工厂打工，那里的女孩成群结队。

奶奶问，是拉飞介绍的吗？

我叔叔说，不是，他找他的，我找我的。

那个女孩靠谱吗？

不知道，她又没和我去领证。

叔叔有女朋友了，奶奶把这事告诉了我爸我妈，他们高兴死了。奶奶说不上是高兴还是不高兴，她刚听说叔叔交女朋友时，高兴；后面奶奶听说那女孩还没答应去领证，担心。她不知道这女孩靠不靠谱。我爸特别交代奶奶，如果那女孩要来看我们家，就买两张红布，把大门前的两只石狗盖上。这是我们当地的风俗，不盖上石狗，可能对女孩不吉利。

叔叔是在红水河边认识他的女朋友的。当时，他正在河边的台阶上坐着，从河岸上走上来一个漂亮的女孩子，叔叔忍不住和她打了一声招呼，然后他们就认识了，她是一个挺随和的人。之后他们去喝了奶茶，还逛了街。他们相约某个时段某个地方见面，他们散步，天南海北地聊天。他们去台球室打台球，去电影院里看电影，还一起吃东西。就差带回家见家长了。

奶奶对叔叔说，如果那个女孩可靠，你就应该早点和她结婚。叔叔说，他不知道她是什么样的人。当叔叔说，要和女孩结婚的时候，她反问道：“你了解我吗？”叔叔说：“不了解。”那女孩就看着叔叔说：“你都不了解，还要结婚？”有时候，叔叔急了，“那你是我女朋友吗？”她说：“是啊。”

“那你还和我结婚吗？”

“给我点时间。”

女孩这样说，叔叔就没话说了。如果因为急着结婚，结婚后因为不了解对方而离婚，那也没多大意义。叔叔实在不了解她是怎样的一个女孩，她应该不是坏女孩，行得端坐得正的那种。猜测终归是猜测，她对叔叔来说，仍然是一个谜。因为谁也不能保证她在和叔叔交往的同时，没和别的男人交往。她没向叔叔说这些，叔叔也不好问。她没说非叔叔不嫁。叔叔的心里还犹豫，因为有一次，他看见她同另一个男人走进一条小巷，之后就不见了。他不知道那个男人和她是什么关系。我叔叔是抱着结婚的心和那个女孩交往，可是那个女孩的心思谁也不懂。

结婚的烦恼整天烦着叔叔，叔叔想试探那个女孩，了解她到底是什么样的人。那天一大早，韦拉飞来到我家，叔叔和他说了那个女孩。韦拉飞问他：“你确定要和她结婚？她同意吗？”叔叔说：“我不了解她，所以才叫你帮我。”他把看见那女孩和别的男人交往的事告诉了拉飞。

叔叔告诉拉飞，女孩经常出入的那个小巷，让拉飞在巷子里等，他在楼上观察。

等了半个小时，那女孩真的走了出来，站在楼上的叔叔看见了，拉飞和她搭讪，最后两个人一同出了巷口。叔叔犹豫了，他不知道要不要跟在后面，他怕被女孩发现。后来他再出来的时候，已经找不到拉飞和女孩的踪影了。叔叔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他和拉飞说过，试探结束后在联华超市门口见，到时他们一起回家。叔叔已经不知道拉飞和女孩的去向了，他百无聊赖地走在大街上，像丢了魂儿一般。他去奶茶店坐了一会儿，喝了一杯奶茶，看了足球比赛。他进奶茶店的时候，心里还嘀咕着，拉飞和女孩不会在奶茶店里吧。事实上，他的担心是多余的。他们此刻不知道溜到哪儿去了。他在广场的大树下坐着，看着老人带着小孩玩游戏，今天时间过得特别慢。他去报刊亭买了一份报纸，低着头看，翻来翻去也没有多少条新闻。最后他枕着报纸躺在榕树下睡着了。等他醒来的时候，他的肚子饿得咕咕叫。他一路找快餐店。在菜市场附近有一家，他走进去，店里只有一个女老板，她正蹲在冰箱前摆放饮料。叔叔一进门，就问：“老板，有快餐吗？”女老板回头应了一声：“有。”待叔叔走到冰箱前，叔叔看见女老板深V领里那两团白色的柔软东西，它们并没有下垂。叔叔忍不住看了第二眼，女老板没发现叔叔的眼睛。之后女老板看见叔叔看着冰箱，就问他还要点什么。叔叔说来一瓶加多宝吧。叔叔把饭菜吃得干干净净，结了账，后来他想起了他女朋友，此刻不知道和拉飞怎样了。

他看见高高的电视塔山，那是一座有台阶上去的高山，要是艳阳天上去，非得把人累得半死。那天是晴转多云，太阳在云层里，也不热。叔叔决定去爬山，他很久没有爬山了。他一路喘着气，到达山顶时，他累得趴了下来。放眼望去，县城的全景在他的眼皮底下，房子密密麻麻，一栋一栋，一间一间，每间房子都像一个火柴盒，一个垒着一个。街道像树叶上的经脉，四通八达。人流像蚂蚁，来来往往。要是他长的是火眼金睛，他就会知道拉飞和女孩在哪条小巷里鬼混。

等叔叔歪歪扭扭下到山下的时候，时间已经是下午三点多了，他走过老街，走过一桥，桥下是滔滔江水，他走到了联华超市。他站在那里等韦拉飞。车来车往，一个小县城也是这么繁忙。韦拉飞突然出现在叔叔的视野里，叔叔看见他来了，就问：“回来了？”韦拉飞一脸嘻笑，他没接话。之后他们上了公交车，在公交车上，叔叔问他：“得手了？”韦拉飞说：“嗯。”

责任编辑 张 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