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克·朗:制造法国文化的黄金年代

2016-12-01 16:35驳静
三联生活周刊 2016年48期
关键词:密特朗卢浮宫雅克

驳静

如果说“钱能买到文化”,雅克·朗在他当文化部长的10年时间里,几乎把“文化硬件”一应置办齐全。这也成了法国文化发展的黄金年代。

虽然智慧与年龄成正比,对大多数人都适用,但政治家显然是所有职业当中对年龄最敏感的。至少人们总乐意这样评论,“40出头就当上部长”的重点一定在“40”上,这个数字暗示着令人兴奋的传奇故事,“快80了还活跃在政治舞台”的重音也会放在“80”上。

法国前文化部长雅克·朗(Jack Lang)上述两条都占了。

雅克·朗今年77岁,走进位于法国驻华使馆的会议室后,跟在场的记者逐一握手。我发现他深色西装里面的粉色衬衫,比他平时爱穿的略深一个色号;或者更准确地说,相比在新闻资料里看到的年轻时的他,至少衬衫颜色的选择已可区分一些年龄的变化。

但仅凭这惊鸿一瞥,再去回忆我曾经读过的关于这位叱咤风云的政治人物当年的传奇风光,顶多能想起来一句:雅克·朗最初进入密特朗内阁时,在许多人眼里,是个傲慢的年轻人。

这话是《纽约时报》当时驻巴黎的记者默文·罗斯坦(Mervyn Rothstein)说的。不过雅克·朗自己在他2010年出版的《新卢浮宫之战》(Les Batailles du Grand Louvre)中,说自己上任之前,对文化部并不陌生,“在南锡国际戏剧节的英雄时代,经常对它口出狂言”。

“狂言”和“傲慢”,像是一对好兄弟。

人气部长

不过粉色可能真是雅克·朗偏爱的颜色。密特朗比他大20岁,出席公开场合时通常是一身黑,即便总统一定吸引大部分人的目光,倒并不妨碍穿着粉色衬衫、外加蓬松发型的雅克·朗成功抢镜。

但密特朗总统本人并不太在意被抢镜这件事,甚至,他对此可能还是鼓励的。彼时,全世界的媒体都注意到了这位年轻的法国文化部长。《纽约时报》记者理查德·贝恩斯坦(Richard Bernstein)1985年在一篇报道中称雅克·朗为“超级巨星”,他写道:“他鹤立鸡群而且健谈,雅克·朗成了那一届法国内阁中最受民众欢迎的成员。”

雅克·朗尤其受年轻人的喜欢,不过最初的原因可能只是因为他会特意出现在一家朋克风格的夜店门口。这家20世纪80年代还叫作“迪斯科”(discotheque)的夜店,位于一个地下停车场,正面临着倒闭的风险,雅克·朗显然希望这家店能因为自己的出现而获得生机,他在店门口让媒体拍了些照片,说“年轻人需要有个地方互相认识并找些乐子”。

他还飞到埃及,去探班自己国家的导演尤赛夫·夏因(Youssef Chahine),后者正在拍摄他后来获得1985年戛纳电影节金棕榈奖提名的《别了,波拿巴特》(Adieu Bonaparte)。雅克·朗盘腿而坐,在沙漠里观赏法国和埃及共同制作电影。

他陪同密特朗去法国西南部城市参加漫展,在音乐节的巴黎街头弹奏钢琴。每一件事都是密特朗政府试图推广和鼓励的文化事业,贝恩斯坦总结当时的媒体对他的众多报道,下的结论是,雅克·朗像是社会党的一项政治商标,后者出于政治考量,希望向选民投射一股拥有创造力量的形象,亲近年轻人和知识分子。

法国《快报》(LExpress)杂志当时做了一期雅克·朗的封面故事,其中有一段写道:“他如此频繁地出现在公众视野,一定是出于政治需要,密特朗政府需要他这样的一个人物,不仅仅是以文化部长的身份,还兼具橱窗功能。”

贝聿铭为新卢浮宫设计的玻璃金字塔,解决了入口拥堵的大问题

不过,对于雅克·朗在年轻人当中的人气,另有一个不太显见的解释,甚至因为听上去更加突显了他的“偶像气质”,像是在进一步论证上述所谓“橱窗功能”。

就像英国和美国的婴儿潮一代,总是陶醉在对60年代的怀旧情绪中,法国人也同样怀念1968年所处的时代。只不过两者怀旧寄托的意向有所不同,前者是反越战和披头士,后者则是反戴高乐主义和甘斯堡(Serge Gainsbourg)。

而雅克·朗几乎凭借他散漫的外表和随兴的自由主义,以及左派知识分子执政者特有的时髦,成了“1968年精神”的代表人物。由此,他连接了对那个时代怀旧的一整代人,而在他们的子女、正好出身于60年代的年轻人眼里,他又是个十足的理想主义者,这一点最叫年轻人喜欢。所以连他们也赞赏雅克·朗,就像他们的父母一样。

大梦想和大赌注

正式入主瓦洛街(Vallois)两个月后的7月份,雅克·朗给密特朗写了一封不太正式的公函,据他自己在《新卢浮宫之战》中所写,他们二人时常通过这种方式直接联系,这种亲密性也体现在密特朗的回复中。收到这封关于“重建卢浮宫”的信件后,密特朗很快回了信,内容很简短:好主意,但比较难(所有的好主意都比较难)。

这一个来回的信件,算是开启了所谓“新卢浮宫之战”的序幕。雅克·朗之后多次提到这是一次伟大的冒险,但实际上,他开始的冒险之旅要比单一的卢浮宫壮阔得多,密特朗政府野心勃勃,从执政了23年的保守党手里入主爱丽舍宫后,想“尽快挽救堕落的巴黎,因为它正在失去它作为世界艺术之都的地位”。

密特朗和雅克·朗想要全方面地恢复左派精神,建设规划一个宏大的“梦想巴黎”。

“面对文化和艺术,怎么雄心勃勃也不为过。”因此,除了大卢浮宫,这个梦想清单上,还有巴士底歌剧院(LOpera de la Bastille)、拉德芳斯(LArche de la Défense)、国家图书馆等工程,这些项目后来被人们用“Grands Travaux à Paris”(巴黎大工程)来特指。

为了实现这些宏大的梦想,文化部的预算从1982年起翻一番,很快就达到了法国整体预算的1%。1983年的预算数额则有将近10亿美元。而密特朗在任的最后一年,文化部的预算还增长了6.5%,要知道,在那个全球经济萧条时期,其他国家的文化预算能够勉力支撑原状就不算坏。

根据《纽约时报》1993的数据,以当时美元和法郎汇率进行换算,华盛顿的国家艺术基金是1.76亿美元,而法国文化部的财政预算高达23亿美元。这意味着,当年美国因为文化艺术项目投入而摊在每位公民身上的钱是1.43美元,而同时期这个数字在法国是41美元,是美国人的将近30倍。

这样一来,密特朗政府实际上就成了全世界最大的文化赞助人,连带地,雅克·朗也是世界上最有权力的文化政治家。

他率领的文化部,直接雇员就有1.25万人。对比一下同时期美国的数字,就能感觉出来那个时期的法国文化正在经历怎样一个发展的黄金年代。

然而,就像70年代意大利人伦佐·皮亚诺(Renzo Piano)和英国人理查德·罗杰斯(Richard George Rogers)设计的蓬皮杜艺术中心所引起的争论,又或者更早时期埃菲尔铁塔所遭遇的批评声音,卢浮宫的改建方案,尤其是贝聿铭的玻璃金字塔,当时引起的反对声音,几乎成为又一个伟大建筑师总是走在时代之前的佐证。

雅克·朗在接受本刊专访被问及当年推进这些项目遇到的阻力时,将其称为“一场冒险”。1984年,他也曾在《巴黎竞赛报》(Paris Match)上解释新卢浮宫这一“国家的伟大冒险”,他说:“我们的社会正处在这样一个时代,它必须保持它的根,又要大胆向其他远景、其他道路开放。”

坐落于巴黎拉丁区北侧的蓬皮杜国家艺术文化中心

对当时的每个人来说,都称得上是一次巨额赌注。

文化特例和普及

2012年,夏至音乐节(Fête de la Musique)创办30周年时,以保存保管和开发视听遗产而著名的机构——法国国家视听研究院(Institut National de lAudiovisuel)曾在其视频网站ina.fr上,推出了从其视听资料库中整理出的系列视频。其中就有一个雅克·朗弹钢琴的视频片段。那是1983年,夏至音乐节的第二年,雅克·朗穿着正式,是西服和衬衫,颜色却是现在正流行的马卡龙色,他坐在钢琴边上接受完电视采访后,即兴表演了一段。

钢琴表演的这段,一年前已经发生过。不过那次就在巴黎的街头,大概为了“以身试法”,鼓励音乐人能够在白日最长的这天傍晚,走上街头免费表演。要知道,当时谁都料想不到,夏至音乐节这个概念能够走到今天“真正意义上风靡全世界”的地步。

1982年6月21日,宣传册上标明的活动时间是晚上8点半到9点的半个小时,因为“大家都不太乐观,就怕没什么人参加”。最开始也的确没什么人,逐渐地,吉他手们最先出现在街头,接着就能看到携带各式乐器上街的人了。

今天,夏至音乐节这个概念已经在120个国家流行开来。雅克·朗的初衷,只是借助音乐这个最好的方式,为他“文化普及”(Démocratisation Culturelle)的政策代言。

如果说夏至音乐节是雅克·朗的成名作,在这之前,他其实有过许多“习作”,换句话说,用举办集会式节日的方式推广文化运动,是雅克·朗成为文化部长之前就已经擅长的事。早在1964年,雅克·朗25岁那年,他就在法国东北部城市南锡(Nancy),创办了南锡大学生戏剧节,并一直担任戏剧节主席直到1977年。而之后,又有后来被推广到整个欧洲的“遗产日”,要求那些被政府机构征用为办公场所的建筑遗产,每年向公众免费开放一天。

另一个不得不提的,是至今仍被许多国家反复论证的著名的“文化例外”(LException Culturelle)。

无论是图书业还是电影业,文化部都为市场划下了一道红线。例如,对书商而言,这道红线意味着一本书最多只能打九五折。对这一法律最敏感的当然是独立书店,它们没有像其他许多国家那样,无力应对亚马逊这类的大型线上书商的降价折扣而关张,后者最后在法国,只争取到“免费快递”这点权益。

2012年,法国的独立书店数字是值得夸耀的2500家,而且只要有一家关门,同一个街区里,都会有一家新的应势而生,而且往往新开张的独立书店都可以申请到政府资助和免息贷款。

20世纪80年代,雅克·朗作为欧洲国家的一任文化部长,在全世界的媒体上引起的关注在今天来看仍然少见。不过美国媒体讨论到雅克·朗,更多的还是因为他的“美国文化帝国主义”论调。

当时,尽管他再三警告法国人,但美国文化还是迅速侵入法国。麦当劳的数量在那段时间经历了快速增长,有些菜单上甚至只有英文,早几年,这几乎不可想象。另一个也挺让法国人吃惊的事实则是,巴黎某些影院里,开始播放一些不带法语字幕的美国商品的广告。

当时雅克·朗对这些事实的反应是:“我觉得这不是件坏事。事实上它是件好事,这意味着,法国人,尤其是年轻一代,他们曾经是狭隘的,现在的心态就开放多了。但这种开放应当不仅仅是向美国开放,而是向全世界开放。”只不过他仍然提醒法国人民要警惕美国的这种文化帝国主义。

实际上,雅克·朗那些炫目的建筑工程,除了遍布巴黎各个区域,也几乎涉及了文化的各个领域。但30年后,建筑引发的批评已基本平息,如今人们的批评,多数集中在上述“文化普及”和“文化例外”两项极为重要的文化政策上。

在巴黎市政府门前举行的夏至音乐节。这里是最受表演者欢迎的集结地之一

尤其是英美两国的媒体人,一直以来就有嘲笑法国文化政策的传统,在他们眼里,雅克·朗及他所在的密特朗政府“为了文化花费的代价太大,以至于像是一场又贵又不好看的秀”。但这些嘲笑中,很少有人会真正考虑,密特朗和雅克·朗二人对艺术和文化事业的不遗余力,只是出于简单的热爱。

事实上,自1860年奥斯曼(Georges-Eugène Haussmann)厘清中世纪缠乱并为巴黎置下宽阔的林荫大道后,雅克·朗和密特朗为巴黎景观和法国文化生活带去的深远变革,不仅仅制造了一次黄金年代那么简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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