贪腐败国

2016-12-02 18:07高占祥
章回小说 2016年11期
关键词:萧衍宝卷

高占祥

第一章 独夫暴虐祸苍生

我国长江下游南岸有座古老的城池,春秋属吴,战国楚置金陵邑,秦称秣陵。东汉末年,诸葛亮与孙权巡视长江,看到秣陵东有钟山,西有石头山,不禁发出了“钟阜龙蟠,石城虎踞,真帝王之宅”的慨叹。孙权称帝后,以此为吴国之都,改名为“建业”。西晋愍帝时更名“建康”,公元317年,司马睿在建康即位,史称东晋。

公元420年,东晋大将刘裕废晋恭帝而称帝建宋,历八主。479年,萧道成废宋顺帝自立,创建南齐。

永泰元年(498)七月,齐明帝萧鸾辞世,临终遗诏,传位十六岁的太子萧宝卷。令六位顾命大臣辅政,时称“六贵”。次年正月,改年号永元。宝卷厌烦朝政,不与群臣见面,数月不批阅奏章。幸亏“六贵”有一定的威望和才干,方能勉强维持政局。生性顽劣暴虐的宝卷发现自己徒有天子之尊,却不能随心所欲,举止屡受六位托孤大臣的裁抑,又受嬖臣茹法珍、梅虫儿的挑唆,顿生恶念,先后诛戮了“六贵”。除尚书令徐孝嗣外,其他五贵皆为宝卷亲戚:卫尉刘暄为亲舅;右仆射江柘、侍中江祀为堂舅;始安王萧遥光、右将军萧坦之为族兄。宝卷六亲不认,杀红了眼,连胞弟江夏王萧宝玄亦成了他的刀下之鬼。株连冤死者无数。不久,他又垂涎大臣曹虎家道殷富,无罪杀之,夺了钱财五千万。还有几位富而吝的朝臣被他谋了性命,占了家财。这一来,众臣人人自危,惶悚不可终日。几位将帅不甘坐以待毙,举兵造反,被他一一荡平。宝卷愈发狂悖骄纵。他喜欢在三四更时分外出游荡,又不愿被人看见。每出,必清街清户。行前令士兵击鼓,居民闻鼓逃匿,缓慢者,随手格杀。

斜月莹莹,疏星历历,夜风翦翦,漏永沉沉。南齐京师建康万籁俱寂。“咚咚咚”,闷雷般的鼓声骤起,皇宫(建康宫)大门洞开,先是数百名高举火把的骑兵开路,随即上千精骑簇拥着少年天子萧宝卷驰出了宫门。

鼓声四起,火光照天,幡戟横路。“皇上来啦!皇上来啦!”不知是谁喊了这一嗓子,划破午夜的宁谧。千家万户从睡梦中惊醒,人们顾不上披衣穿鞋,扶着老人,抱着幼儿便向门外冲去。大街小巷挤满了睡眼惺忪、惶惶不知所措的百姓。

马蹄声如急雨卷来,为首的是个头戴金箔帽、手持七宝矟、龙袍上缀满金花玉镜的肥胖少年,他就是人们谈虎色变的暴君萧宝卷。当他见到吓呆的百姓时,两眼射出凶光,声如夜枭般地哈哈狂笑,骂道:“该死的愚民,竟把朕的旨意当作耳边风,天子威仪何在?”把矟向前一指,喝令随从:“杀!”

那些虎狼之兵举起寒光闪闪的大刀,肆无忌惮地落在像绵羊般奔逃的百姓身上,有的天灵盖被削掉,有的脖子被砍断,有的头颅被劈成两半。最惨的是老弱妇孺,仿佛台风中的小树,被人流推搡得东倒西歪,跌倒在地,后面的人便踩着他们的肉体继续奔跑。兵士紧追不舍,沉重的马蹄又从他们的头上、身上践踏过去。那些人的头部、后背霎时冒出红色的窟窿,鲜血汩汩而流。惨叫声、嚎哭声、咒骂声惊天动地,人神共愤。

一个月中,这种恐怖的场面要出现二十余次,把一个自古帝王州、江南佳丽地的名城变为血腥的屠场。

更令人发指的是出游至沈公城,有一产妇临盆,其夫正在灶下烧水。宝卷看见屋顶冒出的青烟,下马率众跨进堂屋,喝问:“你们怎么不走?”

其夫忙跪下,哀声道:“皇上开恩,小人妻子就要分娩,待生下孩儿,小人背负回避就是。”

宝卷冷哼道:“妇人分娩有血光之灾,朕贵为天子,岂能受此戕害,须找个替死鬼才行。你就代朕去死吧。”举矟迎头猛击,那男子脑浆迸裂,当场死去。

产妇挺着大肚子,从床上爬起来,扑向宝卷,厮打哭骂:“昏君,还我丈夫,还我丈夫,我跟你拼了!”

宝卷一脚把她踢翻在地,用脚踩着她凸起的腹部狞笑道:“贱妇,想跟你死鬼男人做伴,朕成全你。先看看你肚中的杂种是男是女?”把矟递给随从,拔出佩剑,剖开其腹,血流满地,女人发出撕心裂肺的惨叫。一个胎儿手脚乱舞,哇哇大哭。宝卷笑道:“嘿嘿,好玩!好玩!”用剑尖挑起胎儿,举着问众人:“是男是女?”

“是个丫头。”

“呸!晦气!晦气!走!”宝卷将声息全无的女婴甩下了地,率众扬长而去。

女人从昏迷中醒来,搂住死婴,指着宝卷的背影诅咒:“无道的昏君,天地不容,你不得好死!”

宝卷回头,嘻嘻笑道:“我死你是看不见了,你一家三口的死,我已经看到了。甭着急,你就一丁点儿、一丁点儿慢慢地熬到断气吧。”

回宫途中,一老僧跌断了腿,躲在草丛中被宝卷发现,命左右放箭,老僧矢集全身如刺猬而死。

新主登基才一年多,已是罪恶累累,罄竹难书。

宝卷凶暴嗜血如恶魔,更贪淫好色如疯兽。皇后褚令璩的母亲是宋文帝之女庐江公主。皇后虽知书识礼,却容貌平平,宝卷望而生厌。太子生母黄妃略有姿色,却已亡故。宫中尽是父皇留下的残脂剩粉,宝卷一见那些半老徐娘,便气不打一处来。

佞臣茹法珍、梅虫儿揣摩主子心意,不待宝卷下令,便主动采选了数十名美女进宫。其中余、吴二姬最漂亮。宝卷大喜,重赏了两个宠臣,封余氏为妃、吴氏为淑媛,昼夜宣淫。又花费万两黄金,在后苑造了一座地下宫殿,富丽堂皇,赐名“邃宫”。宝卷令后宫百余名姬妾赤身进入邃宫,一个个貌美如花,体莹如玉。宝卷淫性大发,也脱得一丝不挂,杀入粉阵脂围,纵情猎艳,满心欢畅。昏君如此荒淫,还嫌不够刺激,竟召来文武大臣与宫嫔裸体相戏,饮酒作乐,席地交媾。凡略识廉耻的妃嫔与臣子不肯胡搞,皆遭斩首。

很快,宝卷就玩腻了邃宫中的美女,觉得她们索然无味,没有一个能引起他的兴趣。心情一烦躁,侍候的宦官宫娥便倒了霉,动辄得咎,轻则鞭挞,重则砍头。

茹、梅二人看在眼里,琢磨开了。茹法珍对梅虫儿说:“以前皇上嫌皇后面貌平庸,时时外出游走。后来咱俩给他物色了许多美人,把他拴到了裙带边,这才少出外游荡,也少作孽害人。如今后宫粉黛如云,却无绝色佳丽。我想,动人春色不须多。一个妹喜、一个妲己、一个褒姒,就颠覆了夏商周三朝。咱们一定要帮皇上寻觅一个娇欺楚女、美赛西施的尤物,哄得龙颜大悦,咱哥儿俩就有好日子过喽!”

“有理!有理!皇上沉迷酒色,无心问政,咱就可以独揽大权,为所欲为啦!事不宜迟,从今天起,咱就分头去访艳探娇。”

包藏祸心的奸佞小人茹法珍、梅虫儿,为了邀恩固宠,仿佛两条猎犬,伸长了狗鼻子为主子搜找猎物。功夫不负有心人,打探得青楼名妓潘玉儿姿韵绝佳,遂花费重金,带回宫禁。

潘玉儿见了宝卷,忙轻折纤腰,俯伏在地,口呼:“陛下万福。”声如莺啭,甜润悦耳。宝卷见她明眸皓齿,桃腮笼艳,樱唇含媚,喜得神魂俱无处安排,大叫:“美哉!天人!”当即封为贵妃,拥入罗帏。茹、梅俱官升三级。

潘妃出身娼门,撒娇耍赖,打情骂俏乃看家本领,与贪色淫荡的昏君臭味相投,堪称绝配。也许是年幼时受尽了贫困的折磨和凌辱,基于补偿的心理,一旦富贵,穷奢极欲。宝卷为博潘妃欢心,不惜以倾国之财供养。服御之物,精选极品,珠翠琳琅。一对琥珀镯,价值一百七十万。宝卷特为她修建仙华、神仙、玉寿三殿,俱用黄金装饰。国库黄金告匮,便向民间搜刮。连寿塔、佛像所镀金箔,也都刮下来。宝卷还以麝香涂壁,四面绣绮,椽桷悉垂玲珮。把阅武堂改作芳乐苑,山石涂于五色。民间有嘉树美竹,不惜毁墙拆屋,运进宫苑。又命工匠凿金为莲花贴地,令潘妃踏花而行。宝卷见爱妃裙袂飘飘,步履盈盈,似一朵春云冉冉,大悦道:“此步步生莲花也。”后人作《步步生金莲赋》赞之曰:

彼美人兮,神眸秋水,状比芙蕖。擅东昏之宠信,驰南国之芳誉。雕饰则金作屋,轻盈则步亦凌虚。摹花影于波心,天然绰约;度香风于舄下,行自纡徐……

第二章 昏君舍命不舍财

割据的王朝,本钱有限。宝卷虽被尊为皇帝,但有效统治区域,不过江南数省而已,怎经得起大兴土木,今日造殿,明日修苑,费用日繁。内帑外库,俱已空虚。于是敲骨吸髓,盘剥小民,千科百敛,无止无休。百姓膏血已尽,号泣盈路。自潘妃得宠后,本为市井地痞恶棍的妃父宝庆恃势作奸,吞没平民资产无数,有司不敢诘责,民怨切齿。宝卷在糠皮子般的穷人身上实在榨不出油来,便把黑手伸向脑满肠肥的官僚,减俸削薪,摊派征收。这一来,可捅了马蜂窝。俗话道:十个梅子九个酸,十个官儿九个贪。千里为官只为财。先帝在时,俸禄优厚,并且逢节必赏,过年必赐。百官安享富贵,自然歌功颂德,勤于王事。新皇登基后,重美色而薄臣下,非但逢年过节无分毫赏赐,反倒要群臣出血奉献,真是岂有此理。满朝文武怒发冲冠,尽怀异志。

平西将军崔慧景功劳高,资格老,桀骜不驯。茹、梅等弄臣常在宝卷面前说他的坏话,宝卷声言必杀之。崔慧景惧祸,在广陵(今江苏扬州)召集诸将说:“吾荷先帝厚恩,当顾托之重。幼主昏狂,朝纲紊乱,诛戮大臣,不恤生民。欲与诸君另扶明主,共建大功,以安社稷,如何?”

众皆响应道:“愿以将军马首是瞻。”

崔慧景本是名将,一路上攻城破隘,很快便陈兵建康城下。台城告急,齐室慌乱,宝卷忙召豫州刺史萧懿勤王救驾。当时萧懿正在吃饭,接诏立即放下筷子,率精兵三千,从采石(安徽当涂县西北)渡长江登陆,抵达建康,平定叛乱。围城十二天的慧景父子兵败被杀。

宝卷见萧懿仅以三千兵马,破十万叛军,解台城之围,于是提拔萧懿为尚书令、都督征讨水陆诸军事。

萧懿出将入相,威望极高,九个弟弟悉居朝廷要职。茹、梅二奸畏忌他位高权重,独居朝右,不断向昏君进谗,朝臣俱为萧懿捏了一把汗。

宝卷明知茹、梅等幸臣缺乏才干,好用没有用。难得的是萧懿这个忠臣好用又有用,故不予理睬。两个奸佞着急了,不拔掉这个钉子,自己难有出头之日,遂使出最恶毒的一招,向皇上密报萧懿图谋篡位。宝卷虽昏,但在猜忌防范重臣方面特有灵气,马上下了收捕萧懿及其诸弟的命令。

公元五○○年十月三十一日,宝卷派茹法珍持鸩酒到尚书省,赐萧懿自尽。至死仍对皇室愚忠的萧懿服毒前说:“家弟(萧衍)在雍州,很替朝廷担忧。”

萧懿遇害后,其弟及子侄大都逃出建康,隐匿民间,仅一人被杀。

宝卷本以为经过对功臣宿将一系列的清洗和残杀,能巩固皇位,不料适得其反,削弱了统治基础。他万万没想到,御赐萧懿毒酒之日,便是自己的生命终结之时。他的愚蠢,为一个传奇人物的崛起创造了条件。他就是萧懿的三弟——雍州(治所在襄阳,今湖北襄樊市)刺史萧衍。

萧衍之母张尚录的祖先是西晋宰相、著名文学家张华。张氏怀孕时,忽见庭前菖蒲开花,光彩异常,便问左右侍从,俱说未曾看见。张氏道:“吾闻见菖蒲开花者当大富贵。”摘而吞食,遂生下萧衍。

萧衍诞生奇,体貌更奇。据《南史·梁本纪》中谓:“帝生而有异,日角龙颜,重岳虎顾,项有白光,身映日无影。有文在右手曰武。”就是说,萧衍身上带有多种特征:额骨中央隆起,形状如日,面部似龙,回顾如虎状。人站在太阳下,没有影子。右手天生一个“武”字。

萧衍天资英特,自幼博览群书,饱读经史,文武兼备,深得爱才尊贤的齐竟陵王萧子良敬重。萧子良开西邸广延宾客。许多贤达雅集门下,最富盛名的有萧衍、范云、王融、谢脁、沈约、陆倕、萧琮、任昉,时称“竟陵八友”。萧衍怀经济之策,负济世之才,出类拔萃,远胜其他七人。尚书令王俭性格沉稳,谨言慎行,极少褒奖人,但与萧衍一席畅谈后,深相器异,赞曰:“萧郎三十内当做侍中,过此则贵不可言。”并指着他对亲友说:“宰制天下,必在此人。”

萧衍的堂舅张弘策与衍年龄相当。一次,两人饮酒半酣,星月之下议论时局,萧衍曰:“汉北有失地气,浙东有急兵象。看来齐朝气数已尽,楚汉之地当有大英雄兴。”

张弘策问:“此英雄在朝庙乎?草泽乎?”

萧衍笑道:“汉光武帝刘秀说过,安知这个大英雄就不是我吗?天下之事,可以卧取之耳。”躺在床榻上,便能夺人社稷。这是何等的胸襟气度,又是何等的自信自负。

弘策马上听出了他的帝王之志,肃然而起,说:“今夜之言,乃是天意,请定君臣之分。”

从此,弘策死心塌地跟定了萧衍,出谋划策,竭尽辅佐之力。

萧衍为雍州刺史时,推荐弘策为襄阳县令。时“六贵”秉政,萧衍与弘策商议道:“一国三公,国犹不堪其扰,今六贵同朝,势必大乱。避祸图福,此地最好。”两人着手起事的准备工作,招贤纳士,训练骁勇,制造武器,多伐竹木沉于檀溪。

萧懿驰援京师时,萧衍派亲信赶到建康城下劝阻萧懿说:“平乱之后,你便立下使皇帝无法赏赐的大功。即使遇到明君贤主,亦难自保,何况是昏君呢!若诛杀盗贼,你率军入宫,行使伊尹、霍光辅弼幼主的大事,为万世难逢的良机。或班师回历阳,则威振中外。一旦放弃兵权,灾祸立见,追悔莫及。”

萧懿功高遭诛,竟不幸而被乃弟言中。凶信传到襄阳,萧衍悲忿交加,召诸将商议起兵,众皆踊跃从命。于是取出檀溪竹木组装成战船,并招兵买马,一场争夺皇位的大战即将打响。

永元三年(501)三月,萧衍在江陵迎立齐南康王萧宝融为帝(史称齐和帝),改年号为中兴,遥废宝卷为涪陵王。宝融封萧衍为尚书左仆射、加征东大将军、都督征讨诸军事。

萧衍率大军东下,一路势如破竹,兵围建康。宝卷见军情危急,慌忙做守城准备。十月,义军与南齐十万大军决战于朱雀桥南,齐军土崩瓦解,义军长驱直至宣阳门。萧衍入屯清凉山,东府城、新亭、琅邪等城守将纷纷开城投降,台城失去屏蔽。宝卷命烧六门内诸营署,驱逼官民进入宫城,闭门自守。宫城被萧衍军队包围得似铁桶般严密。

兵临城下,危在旦夕。宝卷昏狂如故,白天睡觉,夜晚淫乐。茹法珍统兵出城,因士气低落,屡战屡败,不得已,叩见宝卷道:“陛下,此刻已到生死存亡的紧要关头,请发库银犒赏军队,以振士气,鼓舞斗志。”

不料平日挥金如土的昏君竟然暴跳如雷,吼道:“库银一两也不准动,贼兵攻城,玉石俱焚,并不光要朕的头,为什么单单要朕出钱?”

遇到这样不识大体、一毛不拔的蠢猪,茹法珍哭笑不得,只能退而求其次,道:“陛下,建三殿尚剩数百根巨木,请发于将卒加固城防。”

宝卷冷哼道:“你别打木材的主意,等贼寇一退,朕还要留着造宫殿呢。还有,你去督催工匠,让他们干活再快一点,雕镂再精致一点!”

茹法珍口称遵旨,为了推卸自己的责任,诿过他人,遂又进谗道:“宫围不解,乃诸将不用命也!这帮庸臣真该杀几个才是。”

禁卫军将领闻言大怒,暗中联络合谋,于十二月某夜发动兵变,将正在含德殿笙歌作乐的宝卷砍为两断。百官早就憎恨宝卷,纷纷在降书上署名。用黄绸裹宝卷首级,由萧衍的旧友——司徒左长史沈约献给萧衍。

军士见暴君已除,皆呼万岁。可叹宝卷在位仅三年,却造下无边罪孽,被臣下刺死,终年十九岁。

第三章 灭南齐萧衍建梁

萧衍接到降书和人头,心中大喜。握着沈约的手,笑道:“卿乃吾故人也。请屈尊留下,参赞军务。”

沈约忙道:“正欲效劳。”

萧衍当即封沈约为骠骑将军,在后来称帝的过程中,沈约发挥了重要的作用。

萧衍占领建康后,面对复杂的形势,凭着丰富的政治经验,举重若轻,打了一套漂亮的组合拳。效仿西汉宰相萧何,一进咸阳,不是争抢金银财宝,而是搜集户籍典章。派卫尉卿张弘策先行入宫,封存府库图籍。兵屯阅武堂后,怕将士掳掠,失去民心,严申号令:“士卒入城,有擅取民间一物者斩。”假传宣德太后懿旨,追废宝卷为东昏侯,葬以侯礼。褚后及太子诵降为庶人。凡昏制谬赋,淫行滥役,悉皆除荡。将潘妃赐死狱中,斩奸佞茹法珍、梅虫儿等四十一人于市曹。以宫女两千分赏有功将士,群情大悦。同时报捷江陵,宝融遣使慰劳建康。

次年正月,宣德太后进萧衍为大司马,都督中外诸军事。不久,宝融进大司马位相国,封十郡为梁公,备九锡之礼。萧衍专权朝政,大杀齐明帝萧鸾诸子。宝融再下诏增封梁公十郡,进爵为王。至此,萧衍登上帝位,已是众望所归,指日可待矣。

三月,萧衍派人迎宝融东归。宝融启程后,听沿途儿童传唱“行中水,为天子”的谶语,知道大势已去。行至姑孰(今安徽当涂),被逼下诏禅位于梁。

公元502年四月,萧衍选良辰吉日,即位南郊称帝。祭告天下,建国号“梁”,定都建康,改齐中兴二年为梁天监元年。大赦天下,史称“萧梁”。

登基次日,萧衍下诏废宝融为巴陵王,居姑孰。又下诏封诸弟为王,张弘策等文武功臣十五人为公侯。萧衍欲以南海郡为巴陵国,徙巴陵王居住。问沈约可否?沈约道:“养虎遗患,陛下应知勾践复国故事,不可慕虚名而受实祸。”沈约是齐梁文坛领袖、史学家,其诗注重声律对偶,与谢朓等共创“永明体”,是“四声八病”说和文章“三易”说的倡导者。著有《宋书》《齐书》《梁武纪》等史籍。像沈约这样在中国文学史上有一席之位的著名文学家,应该较常人更宽厚仁慈,不料竟如此冷血,毒辣。就为沈约这几句话,断送了弱者的一条性命。可谓舌尖似剑能杀人。

原本萧衍并不想斩尽杀绝,一想沈约的话颇有道理。越王勾践亡国后,忍辱负重,骗取了吴王夫差的信任,结果放虎归山,十年生聚,十年教训,复国灭吴。于是再挥屠刀,派亲信到姑孰,赐生金令宝融自尽。十五岁的少年早就明白,这就是亡国之君的必然下场。他镇定自若地说:“我死不需要金子,有醇酒足矣。”好在使者只要结果,不求形式,任宝融取酒畅饮,直到醉得不省人事,才把他杀死。萧衍追尊为齐和帝,按皇帝之礼大殓,葬于恭安陵。

十多年后,沈约年已古稀,病中梦见萧宝融用剑割断他的舌头。沈约因做了亏心事,惊骇之极,请道士向天奏赤章,声明禅代不是自己的主意。事发后,萧衍要治他的罪,经左右固谏而止。不久沈约病死。

一朝天子一朝臣。萧衍称帝后,一班追随他打天下的“龙兴”之臣升官晋爵,乐不可支。前朝遗臣则从天堂堕入地狱,恚恨无比。同年五月,萧宝卷宠臣孙文明等纠集死党数百人发动暴乱,他们将兵器暗藏于芦苇扎成的火把内,烧毁神虎门、总章观,又潜到卫尉府纵火,弘策忙指挥大家救火,被暴徒偷袭杀害,时年四十七岁。萧衍闻知噩耗,想起月下促膝谈心,定下君臣之分。弘策对自己忠心赤胆,出生入死,仿佛是一匹融龙虎雄姿、壮夫意气于一体的神骏,为自己冲锋陷阵,破关夺隘,直到将自己送上了至尊宝座。不料开国仅一月,尚未来得及享受荣华富贵,便猝然辞世。不禁泪下如雨,恸哭道:“痛哉卫尉,天下事当复与谁论!”赠车骑将军,谥闵侯。又下旨将孙文明等几个首恶凌迟处死,灭三族,其余协从一律斩首于市。为冤死的弘策痛快淋漓地报了仇,雪了恨。

第四章 胜负冰火两重天

萧衍审时度势,于公元500年在襄阳起兵,502年四月称帝,仅用了十八个月便底定大业。这是许多开国君主需苦苦经营数年、甚至数十年才能实现的宏图大志。凭着神鬼莫测的权谋机诈,炉火纯青的驭人之术,麾下谋臣如云,猛将如雨。萧衍深知,自己平生抱负得展,全靠谋臣的帷幄运筹,武将的沙场驰骋。登基后,他不忘“革命”战友,崇德酬恩,给他们高官厚禄。

猜忌功臣是中国皇帝的通病,萧衍亦未能免俗。张弘策、沈约为开国元勋之首,但张弘策开国初期即遇难。沈约原是萧衍文友,助他受禅登基,但萧衍对他既使用又防范。表面看似优崇,封他尚书令,太子太傅的高位,实质却很冷漠。屡因小事当面训斥或派中使去呵责他。沈约要求外任,萧衍又不答应。老头儿整天提心吊胆,生怕大祸临头。

萧衍虽心胸狭窄,却不像别的皇帝一头扎在后宫脂粉堆中纵欲丧志,而是朝乾夕惕,宵衣旰食,勤勤恳恳打理他的江山。寒冬时批阅奏章冻裂了双手;平时注重纳谏任贤,劝课农桑,宽征薄赋,发展经济;接着又修刑法,定官制,正礼乐。

短短几年,萧衍和他的高级干部励精图治,互相勉励督责,很快便医治了战争创伤,国家建设初见成效。被宝卷糟蹋得十室九空的江南地区从恶运中复苏,欣欣向荣,桑麻遍地,牛羊盈野,一派丰收的喜人景象。民心安定,上下绥泰,人情愉愉。萧衍并未陶醉于自己的斐然政绩中,而是追求更高的人生价值,不甘心仅当江南半壁的小国寡君,他要当四海混一的圣明天子。

立国二十四年的南齐,一直跟北魏干戈不断,时有摩擦。萧衍决心挥师伐魏。他弃曹景宗、韦睿等名将不用,命六弟——太尉、临川王萧宏都督北伐诸军事,众将归其节制,率步骑十万,浩浩荡荡出征了。

沿途民众见到将士们器械精利,甲仗鲜明,军容严整,俱说此盛况百年所未见。魏人闻之,不敢冒进。

按理说,带领如此威武雄壮的军队出征,应有必胜的信心和把握。事实却让人大跌眼镜,主帅萧宏素质之差令人瞠目结舌。

萧宏在南齐只是一个官卑职微的功曹史,相当于郡守和县令的总务长。三哥萧衍称帝,他一步登天,封为亲王。可惜的是,他的能力和权力不能画等号。当他率大军渡过淮河,进入敌境洛口(安徽怀远)时,前锋昌义之已夺取梁城。将士勇气倍增,纷纷请战,懦怯的萧宏竟一口拒绝。次年春,北魏反攻部队集结,号称百万,连城四十余座。萧宏召诸将商议道:“魏兵势盛,不如暂避其锋,全师而归,再图后举。”

左卫将军吕僧珍附和道:“见可而进,知难而退,行军之道也。殿下意不在军,莫沮丧士气,就此班师亦可。”

众将一听愤怒不已,指着吕僧珍质问:“大军所临,何城不拔?而以为难乎?”

“克敌为务,只能决胜疆场,歼灭敌人,何难之避?”

“谁欲退自退,本将宁可前进一尺死,不愿退却一寸生。”

昌义之在座,拔剑击柱,怒道:“吕僧珍当斩!岂有百万之师,不经一战,望风而逃,有何面目见主上乎!”

萧宏见众将怒形于色,不敢再言退兵,只是停军不前,并下令道:“人马有前行者斩!”

魏兵几次搦战未成,主帅中山王元英与悍将杨大眼商量后,摹仿当年诸葛亮激怒司马懿的一招,派人送给萧宏妇女衣冠,并让将士在梁营前拍手跺脚地簇唱:

不畏萧娘与吕姥,

但畏合肥有韦虎。

萧娘指萧宏,吕姥指吕僧珍,韦虎指韦睿。

颟顸平庸的萧宏对此无动于衷。但与韦睿齐名的猛将吕僧珍却气个半死,对同僚抱怨道:“城门失火,殃及池鱼。若是始兴、吴平二王为帅,我为将佐,何至于被敌羞辱,讥为老妪?”诸将俱为血性汉子,相对无言,喟叹良久。

吕僧珍颇具操守,名重当时。出任南兖州刺史期间,廉政惠民,不徇私情,算得上一代良吏。南康郡守宋季雅一向仰慕他,赋闲后斥资一千一百万,在吕宅侧买下房屋。僧珍怪其贵,季雅回答:“芳邻难得,宋某百万买宅,千万买邻。”从此,“千万买邻”升华为成语,堪称一段佳话。

一天夜里,洛口狂风怒吼,暴雨倾注,势如千军万马,呼啸而来。梁兵惊呼:“魏军杀来啦!魏军杀来啦!”

有过军旅生涯的人都知道,兵营夜惊是常事,不必紧张。而萧宏却吓得魂不附体,慌乱之下,带着几名亲信潜到后营,拨开鹿角,乘小艇连夜渡江,至白石垒,请守卒开门进城。门官登城对他说:“百万之师,作鸟兽散,国之存亡,尚未可知。恐有奸细混入作乱,城门不敢夜开。”

萧宏无言,央告道:“饥饿难耐,请赐食物果腹。”

须臾,城墙垂下一只竹篮,内有馒头、煎饼,萧宏与随从分而食之。天色大亮后,城门始开,萧宏乃入。一头躲进王府,不敢露面。

洛口梁营将士一夜数惊,好不容易熬至黎明,发现统帅竟溜了。霎时军心大乱,丢盔弃甲,为夺渡船南奔互相残杀,死伤五万余人,却连敌人的影子都没看见。已攻占梁城的昌义之军,下邳的张惠绍军,闻洛口败,俱领兵退。魏兵追击至马头垒,一鼓拔之,满载粮草辎重,得胜还朝,捡了个天大的便宜。

萧衍闻听兵败,忙召萧宏还朝。萧宏自知罪难轻恕,只得硬着头皮上殿,见了皇兄,伏阙痛哭请死。

满朝文武都鄙憎这个置十万将士于不顾,只知逃命的误国庸臣,希望皇上大义灭亲。不料萧衍见六弟吓得抖成一团的可怜样,心肠顿软,非但未加任何指责和惩处,反而安慰他:“胜败兵家常事,朕自即位起,便下决心力避宋、齐两朝骨肉相残的祸端。朕虽不会以一战失利屠戮手足,但亦不能不加惩处。革去本兼各职,保留临川王封号。回去闭门思过吧。”

萧宏忙磕头道:“罪臣叩谢皇上不杀之恩。”

右卫将军曹景宗大叫:“皇上,临川王畏敌如虎,弃军而逃。丢城失地,损兵折将,理应国法军法处置,杀一儆百。”

豫州刺史韦睿接口道:“洛口大败,损失军需辎重无数。圣上不可不追究主帅责任。”

萧衍脸上挂不住了,手拍御案怒道:“你们还有完没完?是你们当皇帝还是朕当皇帝?不错,萧宏贻误军机,确实有罪。朕不是已将他惩罚了吗?难道非要朕大开杀戒不可吗?”

两人只好低头道:“臣不敢。”

群臣对所谓的圣明天子优容权贵,让罪恶滔天的萧宏逍遥法外,大为不满。却也只能腹诽,不敢明言。

与南梁对峙的北魏是一个以鲜卑族为主体的多民族国家,孝文帝元宏五岁登基,二十三岁亲政,是一位目光远大的改革家、政治家。他从小熟读儒家经典,仰慕汉族文明,亲自拜祭中华民族的圣人尧、舜、周公、孔子等人,并将国都从平城迁往洛阳。在他的统治下,北魏开始强盛。南齐内乱不止,元宏在497年率二十万大军南征,赋诗云:“白日光天兮无不曜,江左一隅兮独未照。”意思是:中国广大地区都归我统治,只剩江南一小块地方未由我管辖。魏军连下新野、南阳、彭城,齐明帝萧鸾忧惧而死。元宏也积劳成疾,两年后病逝。由十六岁的次子元恪继位,史称魏宣武帝。

萧衍横挑强邻,虽兵精粮足,但用人失误,主帅逃窜,十万大军风声鹤唳,故遭致惨败。消息传到洛阳,曾随孝文帝南征的王公将军都劝说元恪不要坐失良机,趁梁朝新败,发兵南侵。于是中山王元英与平东将军杨大眼举全国之兵,进攻钟离(今安徽凤阳东北),包围兵力仅三千的徐州。刺史昌义之飞书告急,萧衍这番倒是知人善任,派曹景宗率步骑二十万救之,又命韦睿督军驰援。诸将憋着一肚子气,决心打个翻身仗。他们认真观察地形,商量破敌之计,排兵布阵,乘淮河春涨时,梁军坐船偷袭魏军。魏军仓促应战,节节败退,落水而死者十余万,被杀近十万,丢下兵器铠甲跪地乞降者数十万,沿淮河一百余里尸骸狼藉。元英单枪匹马,奔入梁城。杨大眼右臂中箭,带伤逃逸。梁军大获全胜,俘虏魏军五万余人,战利品堆积如山,牛马驴骡无数,一雪洛口大败之耻。

第五章 贺捷诗绝唱千古

梁军凯旋而归,献捷太庙,举国欢腾。萧衍龙颜大悦,在华光殿赐宴庆功。君臣开怀畅饮,谈笑风生。觥筹交错中,人们都有了醉意。沈约起身奏道:“陛下圣才天纵,宸藻淋漓。臣斗胆求赐一章,纪念盛会。”

“对!对!对!陛下宸思清俊,御制诗文如神龙行空,臣等望尘莫及。”

“陛下博学多通,才思敏赡,虽日理万机,著述宏富,臣等钦佩之至。”

听了臣下的谀捧,萧衍心中说不出的受用。自当上皇帝后,他又开始从事文学创作。没几年,便撰写了《春秋答问》《尚书大义》《中庸讲疏》《孔子正言》等学术著作二百余卷。凡有朝臣质疑,萧衍亲为解释。天子好学不倦,圣学高深。宰相沈约雅擅诗文,提携后进。贫寒学子刘勰在其指导鼓励下,出版了中国历史上第一部文学理论批评专著《文心雕龙》,名声鹊起,就此步入仕途。

萧衍笑道:“钟离大捷,普天同庆。还是请诸位爱卿赋诗记之吧。”

殿上情绪顿时热烈起来,满朝文武个个跃跃欲试,一展身手,大叫:“臣遵旨,请圣上出题。”

“就以此番破敌为题,五言四句,沈爱卿赋韵。内侍呈上文房四宝。”

“微臣不才,愿奉短章。”

众臣争先恐后地向沈约抽取诗韵字牌,各逞奇思,挥毫染翰。曹景宗等了半晌,沈约也没给他韵牌,眼见同僚都在写诗,不由恼怒起来,冲萧衍嚷道:“沈大人欺俺,请圣上做主,赐俺诗韵。”

萧衍笑着安慰他:“卿技能甚多,人才英拔,何必只在一诗!”

平心而论,皇上和宰相对曹大将军还是挺看重的,只因此人有个毛病,看书写字不懂亦不肯向人请教,望文生义,自以为是,自创新字,从不知谦虚恭让,是个十足的莽汉。

曹景宗已醉,仗酒盖脸,坚持道:“奉诏题诗,臣亦有分,请圣上快赐韵脚吧。”

萧衍只好命沈约给他诗韵,沈约苦笑道:“启奏圣上,韵已抽尽,只剩下‘竞和‘病两个字了。”

“‘竞和‘病作为韵脚,也太难为人了!也罢,曹卿还想作诗吗?”

曹景宗爽然大笑:“哈哈,即席作诗,得其雅趣也!又非文场鏖战,哪有那么多讲究!微臣就用此二韵吧。”援笔疾书。

萧衍下座,巡视诸臣之作,或颔首,或摇头。曹景宗掷笔大叫:“成也!”

萧衍讶道:“好快呀!念来听听。”闭目谛听。

曹景宗声调铿锵,念诵道:

华光殿诗宴赋竞、病韵

去时儿女悲,

归来笳鼓竞。

借问行路人,

何如霍去病。

萧衍猛睁双目,惊呼:“好诗!好诗!气象雄伟,豪情壮采,激昂排宕,不可一世。”问沈约,“沈爱卿,你说呢?”

沈约真诚地赞美:“曹将军之诗,仅用二十个字,便把一位将军出征时家人的担忧,凯旋归来时胜者的高昂情绪描摹到极致,令人拍案叫绝。”

沈约话音刚落,只见群臣都将写了一半或刚写好的诗“嗤嗤”撕个粉碎,揉成一团掷地。

萧衍怒问:“这是为何?尔等身为大臣,听朕与宰相称赞了曹将军几句,便撕稿以示抗议不成?”

“臣不敢!”

韦睿起身奏道:“圣上多虑了!曹将军自比霍去病,圣上便是汉武帝。若论此次破魏奏捷,献俘阙下的场面声威,的确不亚于霍去病大破匈奴。没有戎马生涯,大将风度,断然写不出这种明朗晓畅,大气磅礴之诗的。臣等自愧不如,无颜玷污龙目,不如毁了干净,乞圣上恕罪。”

昌义之接着说:“依臣看来,圣上文治武功,远迈秦汉。史家称颂秦皇汉武为一代雄主。敢问那焚书坑儒的赢政,罢黜百家的刘彻,能与笔参造化、文丽日月、学究天人的圣上比肩吗?再说了,秦代名将王翦、蒙恬,汉代名将卫青、霍去病,固然心雄万夫,力能扛鼎,可他们能写出如此达观豪迈的千古绝唱吗?他们只是战将而非儒将也。”

沈约插嘴:“昌将军言之有理。圣上统一天下,气吞山河,俊才辈出,抱玉握珠者联肩踵武,阔步高视,不把魏、晋、宋放在眼里。郁郁乎文,洋洋大观。”

群臣异口同声:“圣上文治武功,远迈秦汉。千载之后,人们当为之高山仰止,景行行止。”

萧衍大喜道:“今日御宴诗酒唱和,有曹卿一首足矣。孤篇横绝,竟为大家。诸卿俱为朕之股肱耳目,外托君臣之义,内结骨肉之恩,理当甘苦与共。”

于是颁旨进曹景宗、韦睿、昌义之三人为侯爵,赐黄金万两,钱百万。凡领宴者每人赐黄金千两,钱十万。

满殿欢声雷动,“万岁”之声此起彼伏,君臣尽兴而归。

第六章 咒功臣“四凶”作恶

虎将曹景宗以一诗赢得皇帝、宰相及百官激赏,顿时名震天下。他因战功获赐金帛无数,生活奢侈,妓妾数百。许多追名逐利的无耻之徒闻风而至,曹景宗引入宾馆,同欢共饮。一些潦倒落魄的失意文人以诗邀誉,以文求宠,他一概接待,有时还施舍些财物。这一举动博得众多名士雅客好感,为之歌功颂德。许多学子自称门生,将诗文呈上,请他评阅指点。平时略通文墨、一知半解的曹景宗俨然以大宗师自命,胡批乱改,搞得作者啼笑皆非,只好昧着良心吹捧“恩师”才高八斗,学富五车,一字千金。曹景宗一开心,赏赐“高足”就更慷慨了。那些衣食不周的草莱之士见了银钱、绸缎,感恩戴德,恨不得山呼万岁,奉承话越发说得骨酥肉麻。曹景宗大言不惭道:“是大英雄,方有大气势、大手笔。俺天赋捷才,一班皓首穷径的庸儒,岂能望俺项背!”

人们知道他一生就做了那一首诗,偶尔灵光闪现,迸出四句。听他自卖自夸,心中暗自嗤笑,嘴上却称颂不迭:“那是!那是!曹孟德‘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比起将军来,何足道哉!”

天下之事,此消彼长,此起彼伏,此盛彼衰。有得势者,必有失势者;有金榜题名者,必有名落孙山者;有进爵升迁者,必有削职免官者。诚如民谣所唱的:“月儿弯弯照九州,几家欢乐几家愁。”

钟离大捷,三位名将在中国军事史上树起不朽的丰碑。他们卓越的指挥才能越发反衬得萧宏这个败军之将的庸懦渺小。萧宏对三个大将嫉妒死了,既妒忌他们的功勋、成就,更妒忌他们的声望、地位、人格魅力。

当华光殿盛大的庆功宴上,君臣兴高采烈、频频举杯时,临川王府的一角,萧宏独自向隅而泣。他恨!恨老天作祟,若不是那夜风狂雨骤,他也不会抛下大军逃命,留下让政敌攻讦的口实;恨同僚运气太好,淮河大涨,淹死魏军十余万,立下不世之功。更恨他的皇帝老哥,削去他的所有官职,害得他灰头土脸。原先的故交旧友见他失势,纷纷改换门庭,转而投奔了日益显贵的曹景宗。

萧宏羞惭恚怒,闭门谢客,不眠不食。白天黑夜像孤魂野鬼般在府内游荡,不准仆人靠近。众多妻妾束手无策,谁要劝他进餐,他就骂谁,催急了还要动手。王妃眼看着丰姿俊伟的丈夫日渐羸弱消瘦,便让三儿子萧正德去安慰父亲。

临川王府占地颇广,房栊千间,壮丽一如皇宫。萧正德奉母命劝父王进食,不料寻遍了前厅后园、寝室、书房、众多庶母的住所,甚至厨房、宗祠、佛堂也去探觅一番,竟然杳无踪影。

正德不禁气馁,从黄昏走到月上东山,自己的肚皮早就饿扁了,没精打采地穿过花园竹径,想回到自己住处用餐,不料远远望见从假山洞中窜出了一个黑影,直奔荷池而去,仔细端详,正是父亲。不知他缘何隐匿山洞,行为又如此诡秘?便悄悄尾随,一窥真相。

十亩荷池,万沓青钱。微云遮月,柔漪漾金。正德虽然只是个十几岁的少年,但目睹了好几次政权嬗变,经历复杂,远比同龄人更早熟,更狡黠。他隐约感觉到,父王此举,定有不可告人的秘密。因为瞒人无好事,好事不瞒人。

萧宏来到紧贴荷叶的九曲朱栏石桥,从袖中取出火镰打火,点燃了一束线香。随后双膝跪下,举香望空喃喃祈祷:“过往神灵仙尊请驻祥云,且听弟子倾诉心声。弟子为表虔敬,绝食三天,不近女色。恳求大慈大悲的天尊广施法力,大显神威,速降灾祸于曹景宗、韦睿、昌义之、沈约四人。弟子感恩,定当朝夕焚香遥拜……”

不远处的树枝“哗啦啦”响动,萧宏忙把线香掷池,站起身,目露凶光,拔剑喝问:“谁?”

“父王莫惊,是孩儿。”

萧正德从树丛后闪出,快步走到父亲面前施礼:“孩儿给父王请安。”

萧宏将剑入鞘,没好气地斥道:“你躲在树后做甚?吓了为父一跳。”

“父王恕罪!孩儿奉母妃之命,乞父王消气进膳。四处寻觅,见父王正在焚香祷告,不敢惊动,故一旁隐身。”

萧宏怒容渐霁:“这也罢了。”

“父王祈祷神灵降灾奸佞,何不将昏君一并诅咒!”

“大胆!休得胡言乱语,谨防草丛有人。”

“有人又怎样?我不怕!我又不是货物,想要便要,想退便退,那老不死的就该断子绝孙。要不是姓丁的贱人生下小杂种,我就是皇太子,父王是日后的太上皇。哪像现在,我只是一个小小的侯爵。”

长着尖刀眉、阴阳眼、剑锋鼻、皱纹口的萧正德愤怒地高嚷起来。萧宏急了,挥手便给了儿子一个耳光,喝骂:“该死的畜生,越发胡说,你想让全家死无葬身之地哪!”

正德也知道自己这话传出去会招致灭门之祸,捂着脸不敢作声。萧宏歉意地看着儿子,心中充满了对皇兄的仇恨。

齐明帝建武年间,萧宏第三子萧正德过继给膝下无子的萧衍为嗣。501年秋,萧衍之妾丁令光生下一个白白胖胖的儿子。萧衍有了亲生儿子,欣喜若狂,赐名萧统。次年萧衍登基,萧综、萧绎相继出生,萧衍遂立萧统为皇太子。将正德还给萧宏,封西丰县侯,食邑五百户。

萧宏父子对此极为不满,却又无可奈何。两人傻傻地站着。正德一跺脚,转身就走。萧宏忙拉住道:“好孩子,心字头上一把刀,小不忍则乱大谋啊!你可知西晋石崇如何富可敌国吗?”

正德哈哈狂笑道:“知道!知道!他在荆州刺史任上,靠劫夺商旅致富。我明白了,大丈夫报仇,十年不晚。生姜还是老的辣,孩儿一切都听父王的。不过,父王也要听孩儿的劝告,努力加餐,保重金玉之躯,千万别跟自己过不去。让昏君佞臣猖狂去吧!反正咱爷儿俩年轻,斗不过他们,熬也要熬死他们。”

“对,熬死他们!咱得好好地活着。走,喝酒去。”

没想到,萧宏的诅咒还真灵验,十几年间,那四人都没能熬得过萧宏。最先离世的是曹景宗,殁于508年,也就是他以诗获誉的第二年。沈约殁于513年,韦睿殁于520年,昌义之殁于523年。

这个时期,北魏因钟离之役丧师三十万,只轮未还,大伤元气。加上政治腐败、外戚专权、官吏贪暴、民众起义而焦头烂额,无力南侵。南梁也因名将凋零,君主厌倦杀戮而不愿北伐。

两个敌对的政权罢兵休战,喜煞了宁为太平犬、莫作乱离人的天下黎庶。建康经东晋、宋、齐、梁等王朝二百多年的经营,繁盛达于顶峰。方圆四十里,人口一百四十万。长街朱楼翠阁,市列珠玑。深巷粉墙黛瓦,户盈罗绮。

就在这海晏河清,百姓殷阜,年登俗乐之际。老天仿佛故意和万民作对似的,让死了二十多年的恶魔萧宝卷借尸还魂,又来祸害生灵。并且不只一个,而是四个,人们憎称“四凶”。

“四凶”是四个倚仗父祖之势横行京师的权贵子弟,即萧正德、正德弟正则、董暹、夏洪。他们招聚亡命无赖,竟以淫盗屠杀为业,在大街上公开杀人,谓之“打稽”。见到美貌女子,便强抢回府,逼充妾婢。月黑风高之夜,劫杀客商,破冢盗墓,无恶不作。官府惧其势,不敢过问。天子脚下,理应最有法度,最讲秩序,生命财产最有保障。却被“四凶”搅得昏天黑地,一片愁云惨雾。民怨吏怒,道路以目。

晋左思有诗云:“济济京城内,赫赫五侯居。”

建康既为首善之区,皇亲国戚,达官贵人云集,其中不乏身居高位、道德高尚、嫉恶如仇的忠臣。他们怎容得堂堂京都,竟有如此的恶势力猖獗?纷纷上本参奏,要求皇上下旨严惩“四凶”,将歹徒绳之以法,除去阴霾,还大梁一片朗朗青天。

萧衍本欲不理,怎奈“四凶”目无法纪,所作所为令人发指,杀人越货,抢男霸女,比强盗还凶恶。特别是萧正则劫杀僧侣,夏洪淫辱父妾,董暹与永阳王妃私通。桩桩件件,都在挑战封建伦理道德的底线,不杀不足以平民愤。

夏洪被其父告发,死于狱中。董暹被永阳王捉奸在床,当场刺杀。“四凶”中的二凶,不劳萧衍问刑,已自取灭亡。剩下的二凶,尤其是正德,曾为皇上养子,后来虽还本,即还给他原来的父母,但亲情较其他侄儿侄女更重。萧衍深感为难,踌躇再三,只得降旨将正德流放临海郡,正则流放郁林。

圣旨一下,舆论汹汹,群臣俱说皇上袒护亲侄,量刑太轻,仅判流放。二凶是罪魁祸首,血债累累,罪不容诛,理应枭首以谢天下。

萧衍恼羞成怒,拍案斥道:“自古以来,刑不上大夫,礼不下庶人。千金之子,不死于市。正德正则乃天潢贵胄,非谋反叛逆,可以不死。”

几个臣子在殿下嘀咕:“王子犯法,理应与庶民同罪。”

萧衍喝问:“尔等说的什么?再说一遍!”

群臣见皇上龙颜震怒,哪个还敢批龙鳞,犯天威?于是全殿肃静,一个个做了仗马寒蝉,不吱声了。

百姓对元凶未曾伏法非常愤怒,好在“四凶”解体,二凶远窜外郡,不再危害京畿,深感庆幸,无不拍手称贺。

第七章 淫侄女“钱愚”谋逆

萧宏眼睁睁地看着两个爱子披枷戴锁,被公差押着上路,直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他也明白,二子犯下十恶不赦之罪,斩首还是轻的。但从父子情感上来说,仍难以接受这样的惩罚。

对齐明帝后代冷酷、对功臣忌刻、对亲族宽仁的萧衍,处分二侄,可说庇护到了极点。萧宏原本对皇兄未立正德为太子就耿耿于怀,怨气满腹,而今越发仇视萧衍,恨不得将其一把拉下宝座,自己坐上龙椅,为子孙开创万世基业。

要夺皇位,首先要有实力,自己手中无一兵一卒,而萧衍却掌握着全国的军队,若与之硬碰,岂非以卵击石?正面厮斗,绝对不行,那就剑走偏锋,独辟蹊径吧。

萧宏整天恍恍惚惚,独自在府中转悠。几天后,当他信步来到门禁森严的库房前,心头似电光般一闪,豁然透亮。有了钱,万事圆。没兵没将不要紧,有钱插起招军旗,自然就有吃粮人。没钱啥都干不了,皇上不差饿兵嘛!晋鲁褒《钱神论》中云:“军无财,士不来;军无赏,士不往。”我从今天起,一定要拼命弄钱。想到这里,他暗自庆幸,两个儿子步石崇的后尘,劫杀商贾,为王府积攒了亿万财富,仅付出流放的轻微代价。一千个值,一万个值!

以他目前的财力,虽富冠诸侯王,但要组织起一支足以抗衡梁朝的军队还是远远不够的,必须广辟财源。在敛财方面,他可谓无师自通,是绝顶高手。他采取了三条措施,使财产如几何级数般地迅速膨胀。

一、卖官。萧宏是皇弟,因洛口大败被削夺了官,后来二子又因犯罪被判流放,萧衍对他很有疚意。许多人希望通过他当官,给他送去大量钱财。他来者不拒,随后便向哥哥为人讨官,萧衍无不依允。风声传了出去,拍马钻营的不轨之徒更源源不断地来送礼、请托,临川王府门庭若市。

二、放高利贷。萧宏派人在京都附近开设数十个兼具堆栈、商店、客舍性质的邱店,以抵押贷款的方式,发放驴打滚的高利贷。放债时规定,到期不还,利息加倍。利上加利,越滚越多,如驴翻身打滚。借了这种高额利息的贷款,便一脚踏进破产的门槛,十有八九偿还不起。期限一到,借主被迫立下文书,将田产出让还债。

三、经商。盐、铁、马匹,既是重要的生活物资,也是重要的战争物资。自从汉代起,盐铁便由朝廷专卖,盐铁税收和田赋是国家主要的收入。萧宏利用自己的特殊身份,大搞官倒。由爱妾江无畏的兄弟江免九人经营管理,欺行霸市,垄断交易,谋取暴利。

萧宏三大非法敛财方法齐头并进,比两个儿子杀人抢劫、刀头上舔血文明多了,可谓兵不血刃。但践踏了法纪,损害了国家利益,逼得许多百姓倾家荡产,亡命他乡。

萧衍的次子、豫章王萧综对六叔的卑劣行为深恶痛绝,仿照鲁褒的《钱神论》中:“钱之为体,有乾坤之象。内则其方,外则其圆……亲之如兄,字曰孔方。洛中朱衣,当途之士,爱我家兄,皆无已已,执我之手,抱我始终。”写了一篇《钱愚论》,辛辣尖刻地讽刺了萧宏的贪婪无度。文笔犀利,将萧宏这个“钱愚”的贪鄙之形写得淋漓尽致。《钱愚论》很快在社会上流传开来,因文章极精彩,竟然洛阳纸贵,一书难求。

萧衍责备萧综:“文则美矣,却让你六叔难堪也。”下令烧毁印好的《钱愚论》,但为时晚矣。

萧宏拜萧综所赐,“钱愚”的美名广为人知,羞愤交加,切齿暗骂:“老三呀老三,你这个昏君,昔日流放吾儿,今日你子讥吾。你既无情,休怪吾无义,我要给你穿心一箭,直取你的老命。”

萧衍的原配郗徽出身名门,其母是宋文帝的女儿浔阳公主。郗徽诞生时赤光照室,故取名为徽,即“光”的意思。郗氏长大后美色惊人,善隶通史,娴熟女红。宋后废帝刘昱想立她为皇后,安陆王萧缅也想娶她为王妃,都被其父以疾为由推辞掉。后来嫁与有神童之称的萧衍,生了三个女儿,即永兴公主萧玉姚、永世公主萧玉婉、永康公主萧玉嫘。

郗氏性妒,不准萧衍与侍妾丁令光亲近。直至郗氏499年八月病逝(时年三十二岁),丁令光才得以侍寝怀孕生子。

萧衍做了皇帝后,追册郗徽为德皇后,终生不再立后。后宫妃嫔众多,萧衍又添了八个儿子、一个女儿。

萧衍的长女玉姚自幼便被父母捧为掌上明珠。她既继承了母亲的美貌,又继承了母亲的泼悍,眼看着弟妹联翩出世,分去父皇对自己的宠爱,气得经常和父皇吵架。萧衍是个慈父,看在爱女没娘的分儿上,格外宠溺,待她长大后,将玉姚下嫁老友殷教之子殷均。

殷均是个书法家,但其貌不扬,五短身材。玉姚憎恶夫婿,不愿见面。因宋、齐以来,公主多骄淫无德。为保护驸马的合法权益,每到规定的日子,公主必须与驸马同房。玉姚生性险虐促狭,每到那天,便在墙壁上写满了殷教的名字。在那百善孝为先的年代,直呼或直书对方父亲的名字为大不敬,比当众掴人耳光还要使对方恼怒。殷均不胜悲忿,告诉萧衍。萧衍立召玉姚进宫,先训斥一通,又操起犀牛角如意暴打女儿。玉姚边哭边骂殷均,气得萧衍劈头盖脸地下手更急更狠,直到把如意打断才住手。

萧宏闻知后,香汤沐浴,着意修饰,袖藏一盒珠宝,匆匆来到永兴公主府,说临川王萧宏前来探疾。玉姚忙唤宫女去引萧宏进来。萧宏来到玉姚寝室,见芙蓉帐两边撩起,侄女斜倚床头,半床绣被覆盖酥胸,白雪凝肤,乌云挽髻,黛痕百结,如西子捧心,急趋前关切地问:“姚儿,伤好点了吗?”双目炯炯,盯视玉姚。

玉姚娇滴滴地说:“好多了。承蒙皇叔前来看望,恕侄女不能起身为礼。”

“哎呀,没事!没事。至亲叔侄,还讲究什么繁文缛节?姚儿只管躺着,你六婶让本王给你带来了一些滋补品。”从袖中取出一只檀香盒,并不递去,而是双目环顾左右。

玉姚会意,手一挥,宫女俱躬身而退,并带上了房门。

萧宏说:“给姚儿添妆。”打开檀香盒,宝光四射。玉姚定睛一看,不禁笑逐颜开,原来里边尽是珍奇的首饰,什么翡翠手镯、南珠项链、碧玺胸针、祖母绿戒指……

玉姚赞叹:“太美了!太美了!这盒珠宝价值连城啊!”

“美人须美饰。来,让本王与姚儿戴上紫玉钗。”萧宏取钗替她插进发髻,淫笑道:“姚儿艳冶销魂,容光夺魄。若肯赐本王片刻之欢,死也愿意。”说罢,右手挽其香肩,便在玉姚珠唇上接了一吻。

玉姚见萧宏身高八尺,仪表堂堂,金冠绣袍,香风拂拂,身子早已酥了半截,先对他媚然一笑,随即双眼微闭,搂住萧宏脖颈,娇躯往后一仰。萧宏大喜,忙卸了衣冠登床,双双做那禽兽的行为去了。

玉姚生长深宫,配了个面目可憎的驸马,一腔春恨无从发泄,自遇上风月场上的骁将萧宏后,如获新生。心机谲诈的萧宏不费吹灰之力,便俘获了玉姚的芳心。萧衍生活极其俭朴,史书称其“一冠三年,一被二年”,吃饭只是蔬豆,每日一餐,极忙时,喝点稀粥充饥。试想如此节俭的皇帝,怎允许子女在生活上豪奢呢?几位公主服饰的规格,尚不及郡主与高官女眷。萧宏侍妾数十,姿容皆冠绝当时。宠姬江无畏,一双宝鞋价值上千万,人们比之为东昏侯的潘贵妃。萧宏见过玉姚多次,穿戴远不如王府婢妾,而美貌妇女更以锦衣华饰为命,于是精选了十几种奇珍异宝送去,以财惑其心。又依仗自己俊俏庞儿,温存性儿,以色逞其欲。

正当盛年的玉姚为萧宏成熟男子的魅力而倾倒,坠入迷情漩涡不能自拔,乖乖地当了他的俘虏。

两人如胶似漆地黏在了一起,出则同车,立则并肩,饮则交杯,俨若伉俪。

早有人密奏天子,说临川王与公主私通,不避眼目。库房百间,封锁甚严,日夜有人镇守,恐内藏铠甲,图谋不轨。

萧衍闻报大怒,亲往查看。萧宏一听圣驾降临,慌忙出迎,设宴款待。酒至半酣,萧衍忽然掷筷说:“朕欲去你后房看看。”遂起身,径往库房,命萧宏开锁。萧宏惊惧变色,萧衍更加怀疑库室中秘藏武器,逐屋查看。发现那些库房严严实实堆放的并无违禁品,只是金银铜钱和丝绸锦缎。百万一聚,标以黄榜。千万一库,悬以紫标。萧衍大悦,明白六弟贪鄙爱财,并无政治野心,故打消疑虑,亲昵地说:“阿六,你的生活很不错啊!”

萧宏忙顿首道:“臣弟一切俱在皇兄荫庇之下,祈望圣上察之。”

“起来,起来。你我兄弟,何必见外。”

萧宏谢恩后,两人重新入席痛饮。萧衍又敲打六弟道:“阿六,听说你与姚儿走得很近,人言可畏,飞短流长,尚请自重。”

“是!是!臣弟是看着姚儿长大的,特别喜欢她,未免多疼爱她一点儿。圣上既责怪,日后臣弟与她断绝来往也就是了。”

“很好,但愿你能心口如一。”

萧衍走后,惊魂甫定的萧宏出了一身冷汗。倘若皇兄见疑,隔三岔五地来探虚实,这日子还咋过?对了!他又警告自己不准接近玉姚,我何不顺水推舟,冷落她一阵子。玉姚年过三旬,虽然丰容盛鬋,毕竟不如蓓蕾初开的江无畏和众多姬妾更为娇俏。自己对她倒也无所谓,但那女人却对自己如饥似渴,如痴如醉,迷恋得厉害。三天不见面,便要拍桌子冤家长冤家短地骂人,真正讨厌。等她打熬不住时,我再送她几件宝贝,假她之手,除掉三哥……

萧宏一连月余未去永兴公主府,玉姚茶饭不思,每天在房中香熏鸳被,款剔银灯,候望情郎。

一天晚上,星月匿采,萧宏坐一顶青布小轿,袖藏珠履一双,来到公主府门口,给了门公一只金锭,大摇大摆地径往内室而去。

玉姚见到日思夜盼的情郎,喜怒交加,冷笑道:“你还来干什么?早把我给忘了吧。”

萧宏忙搂着她香肩赔笑道:“这话从何说起!我与你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不知哪个嘴上缺德,把咱俩的事捅到了皇上那儿。上个月,皇上驾临王府,先去后房查看,见无兵器乃安。又教训本王道:‘阿六,听说你与姚儿走得很近,人言可畏,飞短流长,尚请自重。我只得向他表示与你断绝来往,他说:‘很好,但愿你能心口如一。你想,本王有几个脑袋,敢跟皇上叫板吗?我实在想得你厉害,冒着杀头的风险,今天特意坐了顶妇女的小轿,瞒过众人,来与你相会。恩爱一场,本王赠姚儿珠履一双,聊表心意。”说罢,从袖中取出珠履,俯下身子,帮玉姚脱去原履,换上价值上千万晶光闪闪的珠履。又把她抱上大床,两人颠鸾倒凤地亲热起来。

云雨过后,萧宏帮玉姚穿衣服,理云鬓,玉姚依偎在叔父怀里,心中翻江倒海,对萧宏说:“父皇不让咱俩在一起,我偏要与皇叔在一起。你干脆娶了我吧。”

“哎呀,万万使不得!姚儿已配驸马,是有夫之妇,咱俩有缘无分,只能暗中偷情。再说了,皇上能答应我娶你吗?若不是他制止咱们来往,你我何至于棒打鸳鸯两处飞呢。你也知道,本王何尝不愿与你共度此生呢。”

“这个老混蛋,我要杀了他!”玉姚满脸杀气,脱口而出。

萧宏心中暗喜:鱼儿咬钩了,我要的就是你这一句话。表面佯装惊慌地说:“姚儿不可胡言,免遭杀身之祸。”

玉姚噘嘴道:“哼,谁让他挡咱们的道。有老头子在,咱们就永无出头之日!”又贴近他耳根嘀咕道:“咱们合谋杀了他,你当皇帝,废掉萧统储君之位,立正德为皇太子。”

“哈哈哈!英雄所见略同。”萧宏见玉姚已把话挑明,自己也没必要再伪装下去了。一拍大腿,狂笑道,“至爱莫过于夫妻,咱们联手除去昏君。到那时,本王南面称尊。请姚儿入主中宫,册封为后。”

玉姚眯起眼睛,无限神往地:“皇叔为万民之主,我为万民之母,真是太幸福了。”

两个丧心病狂的狗男女,唧唧哝哝说了半宿的话。萧宏怕天亮被人发现,急急忙忙地走了。

不久,萧衍轻装简从,去光宅寺进香。刚要起驾时,忽然心动,命人沿途搜检,果见有人身怀利刃潜伏路侧。严刑审讯后,刺客方说是萧宏差遣。萧衍喝令推出斩首。

某日,萧衍斋戒三天,召诸公主进斋宫。萧宏物色了两名杀手,化装成宫女,陪同玉姚进宫。不料被禁卫官兵看出破绽,身上搜出尖刀,杀手忙磕头如捣蒜,大呼“圣上饶命”,不待审问,便竹筒倒豆子——全抖了出来。

萧衍顿时如雷轰顶,周身颤抖,眼前一片昏黑。他一向高自标置,认为自己勋业才华旷世,学识渊博,文采风流,精书画,通音律,雄武之略,不逊秦始皇、汉高祖;即位以来,吏称其职,政得其平,纲纪修明,闾阎乐业。德化之盛,堪比文景之治。似这样光悬日月、圣文神武,理应万民拥戴。为什么?为什么亲弟弟、亲女儿要对自己下毒手?真是畸情狂胆,人心险于山川,天亦难知。他镇一镇心神,扶起吓得瘫倒在地的长女,哽咽道:“没想到朕舐犊之爱最甚的姚儿竟如此任性骄纵,心狠手辣,欲置为父于死地。看来你我父女缘分已尽,从此不要再见面了,好自为之吧。”说罢命人用车送她出宫。

玉姚回府后,哭了一整夜,愧悔莫及,悬梁自缢身亡。

萧宏两次派遣杀手刺君,俱败露,唯恐皇兄龙心大怒,诛他满门。听说玉姚自尽,更觉凄惶,一病不起。萧衍七次前去探望,对之泣下道:“我人才胜你百倍,居此大位,犹战战兢兢,恐不能安。你是甚等样人,胆敢逆天行事!我岂能不杀你?唯念你愚庸,故常加宽宥。”

萧宏唯有伏地痛哭,数旬后病卒,终年五十三岁。萧衍追赠侍中、大将军、扬州牧,赐谥号“靖惠”,又把萧正德召回京师。正德不停叩首谢罪。萧衍流着眼泪教训道:“朕最重亲情,恩礼尤加,关怀备至,对待汝父子可算仁至义尽。汝父三番两次买凶行刺,幸亏朕有百灵呵护,安然无恙。朕虽未加刑戮,汝父却自取灭亡。望你日后洗心革面,重新做人。若再怙恶不悛,朕定斩不饶。”

正德忙磕头道:“臣侄罪该万死,皇伯开天地之恩,赦免死罪。臣侄定要牢记箴训,痛改前非,报效朝廷。”

萧衍点头道:“你愿悔改就好。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嘛。”于是封正德为临贺王,食邑二千户,后又加左卫将军。

第八章 悬重赏悬而不赏

亲情的背叛,似一支射入萧衍心窝的利箭,年过花甲的老翁哪经受得住如此严酷的打击,病倒在床。等身体稍有起色,便抱病临朝问政。正与群臣议论时,忽然边报来奏,豫章王已投奔北魏。

顿时满朝大骇,萧衍更是惊愕得差点儿摔下龙座。这豫章王,就是创作《钱愚论》,鞭挞挖苦萧宏的萧综。

萧综生母吴淑媛是齐东昏侯宠姬,萧衍纳为妃后,仅七个月便生萧综。天监三年(504)萧综被封为豫章郡王,食邑两千户。萧综长大后,才学出众,力能制奔马,萧衍甚爱之。时长日久,吴淑媛色衰爱弛,萧综亦不如太子更受父皇器重,母子俱怨恨萧衍。

萧综十六岁时,常梦见一位身穿衮服,极肥壮的少年,自提首级,与之相对。萧综惊疑不已,遂入宫见母,告其梦。吴淑媛便将侍奉萧衍七月生子告诉萧综。萧综认为自己是东昏侯之子,视萧衍为杀父仇人。

北魏孝明帝元诩见萧衍次子来降,大为高兴,当即封萧综为侍中、太尉、高平公、丹阳王,食邑七千户。萧综改名为缵,为东昏侯举哀服丧。

萧衍叹道:“不为天子儿,甘为他人仆,世上竟有如此愚蠢的人。”下旨削其爵位,撤出属籍,改其子孙为悖氏,废吴淑媛为庶人。

后来萧衍听说萧综有南归之意,命吴淑媛以综儿时衣寄去,萧综不予理睬。未几,吴淑媛病故,萧衍想起昔日恩爱,谥吴淑媛为敬。下诏赐复萧综爵位,封综子萧直为永新侯。

命运又给他一次重创,恩爱数十载的丁贵嫔离世;聪慧贤明,编撰《昭明文选》的太子萧统随生母而去。

接二连三的打击,使萧衍看破红尘,迷恋佛教,企图从中得到解脱。统治者佞佛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萧衍号召全国臣民信仰佛教,提倡忌荤吃素,烧香念佛。上朝时,君臣第一句话就是“阿弥陀佛”,然后再商量政事。梁朝每年拿出三分之一的收入兴建寺院和供养僧尼。全国有二千八百多座庙宇,仅建康就有四百八十个寺院,僧侣达十万之众,晨钟暮鼓相闻。

天下名山僧占多。许多巨刹建筑在山清水秀之地,松柏掩映,花木扶疏,碧瓦朱甍,灿然壮丽。高大的殿堂内,香烟缭绕,金身佛像栩栩如生。“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就是当时的真实写照。

朝廷媚事鬼神,不问苍生,寺院占有大量财富,而广大黎民却日益贫困,穷得衣食不周。他们发现,佛祖并不能保佑他们,他们越信佛越痛苦。赋税劳役繁重,盗贼蜂起,人们诅咒这个罪恶的王朝、伪善的皇帝,暗中怒骂萧衍是昏君,是“口念弥陀,心如毒蛇”。当时民间流传一首歌谣:

梁朝佛寺满人间,

和尚尼姑赛神仙。

谁言佛教能救国,

百姓哭地又叫天。

昏愦的萧衍为了进一步提高佛教的地位,四次出家当和尚,去同泰寺舍身。为了让皇帝“还俗”,大臣共用了四亿钱为他赎身。肥了寺僧,瘦了百姓,朝政越发黑暗。

公元548年正月的某夜,萧衍梦见北魏官兵纷纷向他请降,他认为是吉兆,异常兴奋。三月,东魏叛将侯景求降。大臣认为侯景反复多变,居心险恶,俱反对纳降。萧衍以为梦境得到了验证,封其为河南王,派兵北上接应侯景,不料被东魏军打得大败,准备交出侯景求和。侯景带领八百残兵南下,屡败梁朝军队。十月,侯景在萧正德协助下,攻破建康城。次年三月,侯景军杀入萧衍居住的台城,断绝了他的出入和饮食供应。萧衍病饿交加,闭眼西去,终年八十六岁。临死前说了句对国家对人民极不负责任的话:“江山社稷自我得之,自我失之,亦复何恨。”因为他忠奸不分,开门揖盗,导致了长达四年的“侯景之乱”。涂炭江左,陷民水火。可以说,萧衍既是开国皇帝,也是亡国之君。身后虽有几个昙花一现的皇帝,但梁的气数、精华殆尽,令人扼腕长叹。

侯景把萧衍饿死后,立太子萧纲为帝,在位两年,被侯景派人用土袋压脸,活活闷死。侯景又立昭明太子孙、豫章王萧栋为帝,在位三个月,为侯景所废。萧衍子孙争夺帝位,互相残杀。

萧衍第八子、武陵王萧纪,出任益州刺史,于552年在成都称帝,年号天正。

八月,萧纪亲率大军东下,准备攻灭在江陵称帝的七哥、湘东郡王萧绎。萧绎便勾结西魏进攻成都。萧纪的将士大都是四川人,俱急切盼望返乡杀退西魏军队。萧纪在蜀经营多年,聚敛了大量金银,命人制作了一万多个重达一斤的金饼和五万多个银饼,许诺要赏赐立功者。不料将士们连打了几个胜仗,吝啬的萧纪却未舍得赏赐分毫。将士们见昏君口惠而实不至,人人怨恨,纷纷背弃萧纪,投降萧绎。

萧绎派游击将军樊猛包围了萧纪的龙船,樊猛跳上龙船,直扑萧纪,萧纪慌忙取出一块金饼,抛向樊猛,哀求饶命。樊猛二话不说,持剑将萧纪刺死。

萧纪死后,萧绎开除其族籍,赐姓饕餮,意思说他贪财贪食,不得善终。但萧绎在位仅三年,又被侄子萧警命士兵用土袋闷死。

萧绎被杀后,梁国三帝并存:有西魏扶持,在江陵即位的萧詧;由梁朝太尉王僧辩和司空陈霸先等在建康拥立的萧方智;东魏演变为北齐,推出俘虏萧渊明为梁朝皇帝。公元557年,陈霸先废萧方智,代梁称帝,建立陈朝,定都建康,年号为永定。

责任编辑 郑心炜

插 图 程显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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