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跃进文艺再思考

2016-12-03 03:08于宁志
现代语文 2016年10期
关键词:人民公社

○于宁志 张 维



大跃进文艺再思考

○于宁志 张 维

摘 要:轰轰烈烈的文艺大跃进产生了铺天盖地的文艺作品,其根本任务在于颂党功、铭党恩、诉忠心,歌唱人民公社、畅想理想和未来,赞颂冲天的干劲、忘我的劳动,提倡无私奉献的精神,批判个人主义的思想。1958年的大跃进文艺出现了违背科学规律的“想象”和“夸张”、远离现实的造假和说谎,沦为说谎文艺,政治权威挟持了文艺女神是主要原因,所以,民主的社会人们才能说真话,才能产生优秀的文艺作品。

关键词:大跃进文艺 新民歌 人民公社

1958年的文艺大跃进是毛泽东亲自发动的一次全民性的文化实践,而其首要表现便是新民歌运动。1958年3月,毛泽东在成都会议上号召搜集和创作民歌,会后,各级党委纷纷展开了声势浩大的民歌收集活动。4月14日《人民日报》社论发出号召:“这是一个出诗的时代,我们需要用钻探机深入地挖掘诗歌的大地,使民谣、山歌、民间叙事诗,等等象原油一样喷射出来。”[1]新民歌运动轰轰烈烈开展起来以后,全国各省出现了不少诗歌县、诗歌乡、诗歌社。在一些诗歌之乡的墙上、门上、树上、电杆上,甚至在商店的柜台上、酒桶上、磨盘上,到处都是诗和画。“要问中国人民在一九五八年究竟唱了多少歌,写了多少诗,恐怕谁也回答不出。……一个工厂、一个农业社,在一夜之间,人们创作的诗歌,往往要用千首万首来计算,真个是‘百花怒放,万紫千红’。”[2](P21)

新民歌运动是文艺大跃进运动的组成部分,同时也引发了文艺大跃进运动轰轰烈烈的展开。9月2日,郭沫若在《人民日报》发表《跨上火箭篇》,提出文艺也要大跃进,并且呼唤:“文艺也有试验田,卫星何时飞上天?”《文艺报》第18期发表专论《文艺放出卫星来》,提出“万众深耕文艺田,定教卫星飞上天”。刘芝明在《剧本》第11期发表了《群众专家大动员,百家齐放文艺星》,总结了1958年的大跃进创作情况。他说,陕西省全省创作组已达40062个,经常写作的创作积极分子有626881人,业已收集到的作品有7693722件,其中不少是戏剧作品,仅渭南、蒲城等92个县的统计,创作的剧本已有15118本;中国青年艺术剧院1957年创作作品不到10件,大跃进以来创作3250件;中国评剧院1957年3-8月创作剧本7个,1958年3-8月创作、改编出118个剧本,为57年同期的17倍[3]。

一、大跃进文艺的任务

综观铺天盖地的大跃进文艺作品,其思想表现和情感表达体现出以下六个方面的特征。

首先颂党功。例如:“农民没有共产党,挣断骨头难翻身。”“矿工有了共产党,世世代代把家当。”“人民靠了共产党,千穷万苦化成尘。”“有了共产党,岁岁庆丰年,要想更富裕,靠党不靠天。”[4]“万朵红花一根藤,万人歌唱一个音。人人歌唱共产党,唱她指引六亿人。”“昨天村里多条河,今天村外少座山;大家动手又动脑,星星也可摘下玩。不是我们神通广,党的力量大无边。”“开山劈岭劲头大,任何困难都不怕;如今有了共产党,山水石头都听话。”[5]

其次铭党恩。许多民歌这样唱到:“千条河万条河,共产党的恩情长,恩情编成山歌唱,山歌要用船来装。”[5]“吃米不忘种谷人,共产党就是咱的亲爹妈!”[6]“泉水淙淙流不完,我们的力量用不完,丰年的果实吃不完,幸福的歌儿唱不完,共产党的恩情报不完,给北京的喜报写不完。”“英雄花开靠东风,万道霞光满天红。黎族翻身靠哪个?全靠恩人毛泽东。”[4]“糖甜不如蜜,棉暖不如皮,爹娘恩情重,赶不上毛主席。”[7]

再次诉忠心。对党的忠诚也是新民歌表现的重要主题:“葵花葵花金子黄,朵朵开放向太阳;葵花就是万人心呵,心心朝向共产党!”“互助合作办法好,党把咱们领上幸福道,任它天塌和地陷,老汉宁死不动摇!”[4]“老人家呀!你应该喜喜欢欢,毛主席的话不会假,不会假,只消听着,只消听着。小伙子呀!你应该恭恭敬敬,共产党的方法不会错,不会错,只消照着做,照着做。”[8]“神仙菩萨我不信,主席说话句句听。”[9]

第四,赞美人民公社,描绘、畅想共产主义的理想和未来。

人民公社如何成立的?有的新民歌这样描述:“入了公社如上天,一夜赛过几千年,利刀斩断私有根,开辟历史新纪元。毛主席,说句话,幸福就从天上下,人民公社好处多,谁都争着来参加。人民一听办公社,欢声如雷震天下,千万妇女走出家,老人笑得掉泪花。”[10](P19-20)

人民公社是什么样子的?新民歌也有描述:“大公社来早实现,生活越过越美满。柏油公路到处有,高高松柏栽两旁。树上长得绿盈盈,盏盏电灯放光明,照见汽车往前行,照见园里庄稼人,青年正在开机器,突突响得怪起劲,又增产来又省人,省出人来上工厂,多造各样工业品,咱们的幸福说不尽。”[11]

也有诗歌专门宣扬公共食堂、幼儿园和幸福院的优点。如写食堂饭菜香,人们身体健康:“食堂饭菜喷喷香,白面馒头窝瓜汤,凉菜热菜样样有,确比自家做饭强。公社食堂饭菜香,个个吃得身体壮,集中力量搞生产,丰产榜上论高强。”[10](P69)写食堂解决了单身汉的后顾之忧:“自从办了食堂后,解放了十年的单身汉。进门有茶有热饭,出门生产闹喧天,一心一意搞生产,保证棉粮翻两翻。”[12]写食堂解放了妇女劳动力:“妇女辞锅台,拿起小锄来,干活真起劲,满面笑开颜。”写养老院、托儿所的好处:“公社幸福院,老人笑满面,吃穿有人管,幸福过晚年。”“社里建立托儿所,妈妈地里去干活,妈妈放心孩子乐,我跟阿姨学唱歌。”[13]

人民公社是向共产主义过渡的最好形式,建立了人民公社,人们认为,共产主义也很快就会实现了:“毛主席指出路一条,人民公社就是一道桥,万众一心把桥造,共产主义天堂门开了。”[10](P16)“人民公社万岁,这是幸福的基地,一条大路多宽广,直奔共产主义。”[10](17)有的民歌认为共产主义已经实现了:“资本主义连根刨,剥削压迫永远消,共产主义普天照,天堂就在人间造,六亿人民齐欢唱,欢唱人民公社好。”[14]

著名作家郭沫若也写诗赞美人民公社:“一大二公,劳力集中。征服自然,改造民风。实现三化,半事倍功。共产主义,苗芽已萌。人民歌颂,天下大同。”[15]田间写了《人民公社祝词》:“人民公社比天高,太阳跟着我们跑,山上神仙来献宝,地上铁牛来舞蹈,山药长的象条船,谷子长的比牛壮,千颗卫星上天空,月球上面大联欢。”[16]

小说、话剧和散文也纷纷描摹人民公社生活风貌,赞颂人民公社的优越性。老舍的话剧《红大院》描写了1958年夏天至秋天北京街道居民大搞生产、大办工业,创办食堂、托儿所、人民公社的过程,被认为是“首都人民闹共产主义革命的生活纪实”[17]。剧中人物耿兴久说:“看看咱们的日子,咱们的思想,都变的多大呀!谁也不再去计较个人眼面前的小事了,都想着集体,想着大家,想着公社——咱们这个大家庭!这是党,是毛主席把咱们从一个小院子里头领到通向共产主义的大道上来了!”[18]

许以发表了纪实文学《游龙山脚红旗飘》,描绘了诸暨县红旗人民公社的“幸福生活”。公社“在根本上消灭了私有制”“使工农业得到飞跃的发展”,铁工厂、化肥厂、园木油漆厂、农药厂、陶器厂、石英厂、人造棉厂,等等“象雨后春笋,长得又多又快”。公社建立了食堂,“饭食完全按照共产主义的分配原则,各取所需,不索取任何代价”“和食堂同时,一致获得社员赞扬的福利事业,是文化宫、被服厂、供销部、医院、幼儿班和幸福宫”[19]。

此外,还有许多通讯报道也用极其夸张的语言颂扬人民公社,如唐飞霄的《人民公社是万人欢乐的大花园》,文中写到:“说粮食,公社打的粮食自己吃不清,说猪肉,每人一年平均200斤,怎么也吃不完,到明年,每人还可以有24斤植物油,30斤糖,100尺布,每天1斤水果,公社还作了一个规划,要盖社员宿舍、管理委员会的办公大楼、俱乐部、学校、托儿所、电影院……,要把公社建成一个大花园。”[20]

康濯在《人民日报》8月23日至9月1日发表长篇通讯《徐水人民公社颂》,全文一万五千字,分六天刊完,文章最后写道:“徐水的人民公社将会在不远的期间,把社员们带向人类历史上最高的仙境,这就是那‘各尽所能、各取所需’的自由王国的时光。”[21]

这些对人民公社的描绘不全是当时的实际情景,其中包含着许多对未来的憧憬。1958年,人们想象中的共产主义理想和未来的生活情景是什么样子的?10月28日,山东范县县委书记在全县共产主义积极分子大会上宣布了《范县关于向共产主义过渡的规划》,《规划》谈到共产主义的生活情景:“人人进入新乐园,吃喝穿用不要钱;鸡鸭鱼肉味道鲜,顿顿可吃四大盘;天天可以吃水果,各样衣服穿不完,人人都说天堂好,天堂不如新乐园。”[22](P329)在人们的心目中,吃得好、穿得好就是共产主义;电气化、机械化、科技发达、物质丰富就是共产主义。在新民歌对人民公社的描绘和歌颂中,这一点已经比较明显。许多新民歌这样幻想未来的生活情景:“遍地建工厂,机器隆隆叫,电灯和电话,乡村普遍了,实现电气化,干的活多用人少。”[10](P58)“串串电灯放彩光,喷香果花开满山;犍牛肥羊满坡跑,渠渠流水灌良田。”[23](P250)“满山长稻树,树上筑鸟巢;禾秆长三丈,一禾穗百条;谷粒大如果,大米似核桃;亩产五万斤,一两也不少。中国收一年,全球吃不了。这事几多好!这事几多好!”[12]

《剧本》1958年第8期发表了田汉的《十三陵水库畅想曲》,共十三场,前十二场描写十三陵水库热火朝天的劳动场景,第十三场畅想了二十年后的美好生活。在话剧的描写中,二十年后的中国已经“完全具有现代工业、农业和科学文化”,已经“赶过了美来超过了英”,脑力劳动与体力劳动的差别、城乡差别已经消失;“绸缎绫罗普及到广大人民中”,人们有吃不完的瓜果、吃不尽的鱼虾;医学大跃进,“癌症已经不是什么致命的病了”;台湾已经解放,帝国主义已经不存在了;而且人们已经进入了星际生活,向月球发射了旅客火箭,嫦娥不久就要随玉兔一起访问北京。

第五,歌颂冲天的干劲、忘我的劳动。

车少仑在报告文学《科学行列里的新人》中这样赞美农民的劳动热情:“群众的劲头嗷嗷叫,出工率百分之百,每天从破晓干起直到半夜不歇工。这时候,人们连走路、睡觉、吃饭都成了不可忍耐的累赘,干脆在工地周围搭起草棚子,睡在里面,带孩子的妇女也不回家,就地埋锅造饭,社干部搬到野外办公,组织和指挥劳动。”[24]

再看看这样的诗歌:“满炉钢水在沸腾,万条火蛇往外迸,千度高温算得啥,哪比我们火热心。”[5]“和冰霜搏斗,与风暴打仗,用锄头钩住夕阳,用扁担撬起月亮。”“猛攻猛干忘辛苦,汗湿战袍不下场。”“抓晴天,抢阴天,毛风细雨当好天。大雨小干,小雨大干,无风无雨拼命干。”[25]“哪怕天寒地冻,克服困难,人人快如飞;不分白天黑夜,鼓起干劲,个个猛如虎。”[26]“干劲真是大,碰天天要破,踩地地要塌,海洋能驯服,大山能搬家,天塌社员补,地裂社员衲,党的好领导,集体力量大。”“举起劈山斧,拿上赶山鞭;说声干,河打颤,喊声战,山改颜!一脚踢翻狮子岭,双手推倒老龙泉;抓住山区五财神,献出万年幸福来。”[27]“棉花整枝半天工,一夜抢种地无空,有了干劲嫌地小,要到天上把棉种。”[28]

第六,提倡无私奉献的精神,批判个人主义思想。

在当时人们的理解中,社会主义和共产主义是朝着消灭私有制的方向发展的,社会主义、共产主义与个人主义是截然对立的。3月15日《人民日报》社论号召每一个人“跟个人主义思想作斗争”“把自己改造成一个真正的最大公无私的工人阶级的一分子”[29]。社论认为“闹工资”“闹奖金”“为人民币服务”都是“剥削阶级思想意识”,是“主观世界中落后的东西”“腐朽的东西”。刘丰在10月9日《人民日报》发表题为《积极性不能用金钱衡量》的文章,认为,共产主义就是劳动不计报酬。按劳取酬已经落伍了,人们生产的积极性已经不能用金钱来衡量了[30]。1958年的作家们纷纷要求降低稿酬直至取消稿酬,他们说:“我们要红旗,不要钞票。”[31]当时人们所理解的“共产主义精神”的实质可以用八个字概括:忘我劳动、无私奉献。

在个人与集体的关系中,个人必须绝对地服从集体利益,这是当时文学作品所宣扬的主题之一。杨履方的话剧《不夜乡》描写了农民拆灶土积肥的细节。为了积肥,要把每家每户的灶拆掉,据说灶土是好肥料。田老太不愿拆,儿子田长生说:“你要听灶王爷的话,就不拆灶;你要听共产党毛主席的话,就拆灶。你说,听那个的话好?”田老太说:“当然是听毛主席的话好啰。”[32]柯蓝在《韶山脚下》描写了拆旧屋肥田的情节:“为晚稻收集肥料,需要很多的陈砖,农民们就十分忙碌地拆除自己的旧屋。”[33]扒房拆灶居然被作家们描写成为值得赞扬的事情,因为这体现了无私奉献的共产主义精神。《炼铁厂里一位老英雄》记述了一位老英雄只考虑集体、不考虑个人的英雄事迹:65岁的韩天祥找矿炼铁,脚面烫伤也不去医院治疗,支书劝他去医院,他哈哈一笑:“肉烂还会长,时间过去再也不会回来,支书,我不能去到医院,影响咱们厂放卫星。”[34]

在倡导无私奉献的共产主义精神的同时,文艺也在批判“资产阶级个人主义”思想。《烈火红心》中耐火材料厂厂长许国清,在年节发不出工资,还不让工人回家过年,他说:“我们要不要回家过年呢?要回家过年!哪里是我们的家?部队是我们的家!工厂是我们的家!要过什么样的年?过革命的年!过战斗的年!”当杨明才说同志们需要回家过年,需要工资养老婆孩子时,许国清批评他:“你胡说什么!在革命队伍里锻炼过的人说这种话不害羞吗!”[35]个人是不能争取自己的物质利益的,否则会被视为“闹工资”“闹奖金”“闹待遇”,或者不服从组织,属于“个人主义”。

二、大跃进文艺再思考

1958年的大跃进文艺歌颂人民公社,描绘了人们的幸福生活,赞美了劳动英雄主义和奉献精神。阅读这些文艺作品,今天的读者应该思考当时的现实情境究竟是怎样的?众所周知,人民公社并不像文学描写的那样无可挑剔、完美无缺,人们也并不能完全做到忘我劳动、无私奉献。

人民公社建立以后按照军事编制组织团、营、连等所谓作战单位,把劳动力在全公社甚至全县范围内调来调去,进行大兵团作战,造成了劳动力的极大浪费。一些地方大搞疲劳战术,动辄“夜战”“苦战”。如河北省宁津县红旗人民公社第三营,在种麦期间连续鏖战18个昼夜,许多社员在干活中就睡着了。[36](P204)福建平和县建立人民公社以后,力行军事化管理,将那些被认为不听话的社员编入“跃进队”“学乖队”(即“劳役队”),全县被送去“劳役队”者多达1015人。该县彭林大队温厝小队为了搞军事化管理,每天晚上七点钟把社员的门封起来,并且派人巡哨,第二天早晨才开封,社员大小便都不准外出,否则以小偷论处。这个县的下寨公社组织了2100多名社员开发万宝山,干了35天,开了28次斗争会,被吊、打的群众竟达361人次。[37](P164)河南省内乡县每个大队都设有劳动教养所,一些干部借机打击报复群众,随便找一个借口就将社员送去劳动教养。该县一个营(相当于大队)的支部书记,动不动以“辩论”的名义斗争群众,全营400户人家被斗争了80余人,其中有5人不让吃饭,5人被吊打,1人被躺倒踏肚子。河南邓县的一个副县长,下放到一个公社当党委书记,竟在公社私设了一座干部监狱,有相当一批干部被其以种种名义关了进去。[38](P172-173)

人民公社的生活集体化给社员们的生活带来极大的不便。山东禹城魏寨子公社有一社员,刚结婚赶就上生活集体化,新婚二十多天小两口没有同居过。到了星期六,按规定已婚男女可以住到一起,但是却无房可住。社员们无奈地戏称女社员宿舍为“尼姑庵”,男社员宿舍为“和尚庙”。[36](P131)1958 年10月16日晚,北京通州区马驹桥公社高古庄分社党委书记在干部会上宣布:男女将分开居住,学生和老人也集中住宿。社员们听到这个消息,惶恐不安,无心生产,许多人将桌子、椅子、柜子、锄镐、木锨等拿到供销社出售,社员们都把自家养的鸡、鸭吃的吃,卖的卖。社员王瑞一家一次就炖了三只鸡,王家老太太说:“好好吃顿团圆饭吧,明天就分开了,不知什么时候再见面啦!”男女分住后,有的社员说:“今后不用找对象了,找了也不让住一块去,找对象还有什么用。”[39](P953-954)

1958年10月25日《人民日报》发表的社论《办好公共食堂》,对办好公共食堂的意义和方法作了详细的阐述。到1958年底,全国公共食堂数量达到345万,在公共食堂吃饭的人口占全国农村总人口的90%以上,五亿中国人民吃上了大锅饭。[40]公共食堂能够办起来得益于人民公社实行的供给制。建立公共食堂后,粮食不再分给社员个人,而是拨给食堂,社员必须到食堂就餐。这样,社员手中既无粮可卖,又因吃喝在食堂,也没必要去买粮食。供给制的范围扩大到其他生活用品时,人民公社的市场和商品交换就消失了。李先念在《人民公社所见》中说:“小商小贩在很多地方已经绝迹,徐水全县已没有一个小商小贩。”“产品直接分配的部分扩大了,商品交换的比重缩小了。……过去为出卖而生产的东西,现在变为为自己需要而生产了;过去需要从市场上购买的某些东西,现在自己也能够生产自给了。……许多商品过去由一家一户零星购买、零星出售,现在变为以社、队为单位集体购买、集体出售了。”[41]虽然当时的报刊媒体一再宣扬公共食堂的优点,但实际上公共食堂出现了许多问题和弊端。如,大吃大喝、浪费严重,吃饭的人多,干活的人少。一些干部搞特殊化,多吃多占,还利用食堂控制社员,不干活不给饭吃,下地晚不给饭吃,开会晚了也不给饭吃。

大办公共食堂还带来了“共产风”。“共产风”实际是无偿占有别人的劳动成果。1958年9月4日《人民日报》全文刊发经毛泽东修改的《嵖岈山卫星人民公社试行简章(草案)》,简章规定,“各个农业合作社合并为公社,根据共产主义大协作的精神,应将一切公有财产交给公社。在已经基本上实现了生产资料公有化的基础上,社员转入公社,应该交出全部自留地,并且将私有的房基、牲畜、林木等生产资料转为全社公有,但可以留下小量的家畜和家禽。”[42](P388)《河南省人民公社试行章程》规定:社员的家庭生活用具,包括桌、椅、板凳、箱、柜,等等,一律归社员所有,公社如有需要,在取得社员本人同意以后,可以借用。这些规定为各地刮“共产风”打开了方便之门。公共食堂与“共产风”联系紧密。公共食堂在创办之初所需各种物品是通过刮“共产风”从社员手中刮来的。人民公社既是基层政权组织又是集体经济组织,所有的“共产”都可以用行政命令方式下达,下级必须服从。社员的吃饭权掌握在食堂即公社手中。社员不满意“共产风”却也无力反抗,否则会挨饿。食堂兴办之初,社员不愿将家里的东西交出去,社队干部趁社员出工之际到社员家中搜查,将发现的粮、油等物悉数交给食堂。如有社员不满,就辩论批斗,扣上“破坏公共食堂”“破人民公社”的大帽子。有的地方“共产风”严重到,随便到大街上、商店里抢东西。10月中旬,跑马公社党委第二书记宣布:11月7日是社会主义结束之日,11月8日是共产主义开始之时。大会结束后,人们跑到街上商店里抢东西,商店的东西拿完后,就去拿社员家的东西。别人家的鸡,随便抓来吃,别的队的菜,随便挖走,甚至小孩子也不分你的我的[40]。

1958年,发生了大炼钢铁、大跃进、人民公社化运动,紧接着就到了三年困难时期,饿死了很多人。对于现实情况,人们看不到吗?看不清楚吗?从大跃进文艺作品反映的情况看,当时的人们没有看到这个现实:“丰产稻子收不完,社员堆稻上了天,撕片白云揩揩汗,凑上太阳吸袋烟。”[14]“一个麦穗重又重,老公老婆扛不动”;“扁担杖,两头长,听我唱个棉花王,唱个叶子做晒筐,唱个棉杆做屋梁,一朵棉花织匹布,一粒棉籽油一缸,送棵棉花北京去,要得一架飞机装。”[43]“公社窝瓜可作房,用这房来开工厂。筑转炉,炼纯钢,钢锭垛了九间房,还有一间没啥用,引来银河开澡塘。”“社员来了三百六,架起梯子收黄豆,早也收,晚也收,收了三天没收透。若问豆角有多大?三尺口袋冒两头!”[44]“俺社玉米田,玉米钻上天,飞机不按航线行,碰断俺社玉米杆。”“社里高粱长得大,长到天宫织女家,织女探头窗外望,撞了一头高粱花。”[14]

文学创作允许虚构,允许想象和夸张,但虚构、想象和夸张都是建立在合情合理的基础上的,违背了这一点,虚构便成了虚假,想象和夸张就是欺骗。李白的诗歌中有“白发三千丈”一说,但三千丈的白发仅仅是内心愁绪的象征,并非实指。大跃进诗歌中运用“革命的浪漫主义”手法的“想象”和“夸张”并不是一般文学创作中的想象和夸张。棉桃象菠萝,山药象条船,玉米碰断飞机,高粱长到天宫,等等并不是某种感情的象征,也不是表达对未来理想社会的美好期盼,而是实指,在创作主体看来,这些农作物确实就是这么庞大。大跃进时代的作者相信现实就是这样,或者这样的情景即将实现。从报纸上大量的“亩产万斤”的新闻报道以及图片证明来看,文学和新闻报道就是要让人们相信这是事实。

马光琳在一首诗中写水稻丰收的情景:“稻茎如同高粱杆,粗粗稻茎架得桥!一刁谷子两斤重,人人看见人人笑。满田稻茎厚敦敦,可到上面打摇摇,任你摇来任你踩,两脚还在稻上飘。”[45]今天的读者可能会认为这是虚构,是想象和夸张,但诗人却在附记中说这首诗是他以记者身份随广西僮族自治区党委验收团实地采访了环江县红旗公社亩产13万斤的大“卫星”之后写成的诗歌。在诗人眼中,稻茎架桥梁,一刁谷子两斤重是真实情景,不是虚构,正像原始神话的作者并不认为那是神话,神话在原始人看来,却是事实。许以在纪实文学《游龙山脚红旗飘——访诸暨县红旗人民公社》中说公社的人们“正在信心百倍地为实现他们的指标而努力,他们要尽一切办法让蚕茧结得和鸡蛋一样大,把猪养得比象还大。”[19]菡子在《人民日报》上的一篇报道这样描写安徽巢县夏阁乡沿河社一块丰产稻田的情景:“从上面看去,只见粒子不见稻杆,真仿佛囤在这儿一般。它是这样密:芝麻掉不下,蚊子飞不进。我蓦然觉得它是层层密密渗在这儿的。有多少人想探索这层层叠叠中的奥秘,用钢笔插,用指头探,用一切可以拿到的东西扳动,都打不到底,有两尺厚呢。推了三个体重一百五十斤以上的胖子手拉手地站在上面,瞧,它纹丝不动。”[46]徐迟在报告文学《钢和粮食》中记叙他在徐水县,“看了亩产一万斤的玉米,还看到一枝玉米上面结了十八个棒子。我一个一个的数了的。然后,我们又看了一枝长出三个杈的玉米,上面一共结了三十五个棒子。说出来真象神话,可是我也一个一个的数了的,而且数了三遍。”[47]从这些纪实文学中,可以看出创作主体是相信并且努力让读者也相信这些“神话”的真实性的。

社员的劳动是被迫的,有多少社员豪情万丈地忘我劳动无私奉献?对于这种情况,文艺创作的主体们看不清楚吗?从大跃进文艺作品反映的情况看,人们看不到这个现实。

中央新闻纪录电影制片厂拍摄了纪录片《征服旱海》,歌颂了吉林省白城县青年突击队在石头上凿井,向“八百里旱海”要水的顽强的“战斗精神”。《文艺报》上的一篇评论文章说:“我们有‘劈山引水’、‘移山造海’的英雄,也有钻穿顽石、‘征服旱海’的好汉,千年万代只敢想不敢干的、或只想干干不成的,今天劳动人民干成了,我们还怕什么呢?什么也不怕!困难在社会主义劳动者手下,算得了什么!只要有党、有干劲,地球也能搬得动!”[48]一些诗歌这样赞美工人阶级的“雄心”和“壮志”:“工人是好汉,力量大如天。推着太阳跑,蹬的地球转。我们创造了新日历,一天等于二十年。”[5]“天高我们要攀,地厚我们要钻,英雄面前无敌手,我们的胆量包天!”[49]“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破除迷信,打破常规,感想、敢说、敢做,就是大跃进时代的“革命浪漫主义”精神。这实际是虚骄自大、狂妄蛮干。

不排除有人看不清现实,盲目地也是虔诚地歌颂人民公社、歌颂大跃进,歌颂豪情壮志,但应该也有很多人看清了现实。文学作品和新闻报道都在闭着眼睛唱高调,一味地说谎。大家都在说谎,一直在说谎,谎言就成了事实。为什么都说谎?因为不敢说真话、不愿说真话。《皇帝的新装》里的臣民夸赞皇帝的新衣服华丽,是因为他们惧怕皇帝的威严,只有“不懂事”的小孩子才敢于指出皇帝没有穿衣服的事实。在一九五八年的中国,也有说真话的人,只是这些真话不能在公开出版的刊物上出现,一旦出现,这些人就被打倒了,刊物上的文字就被抹杀了。

了解历史的目的是为了更好地走向未来。观察1958年的历史和文学,今天的人们深刻地体会到一个民主的社会是多么重要。专制的社会只会产生谎言、愚昧和荒唐。愿中国社会不要再出现这样的现象。

注释:

[1]《大规模地收集全国民歌》,人民日报,1958年4月14日。

[2]天鹰:《一九五八年中国民歌运动》,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59年版。

[3]刘芝明:《群众专家大动员,百家齐放文艺星》,剧本,1958年,第11期。

[4]《太阳的光芒万万丈——歌颂党的新民歌四十首》,诗刊,1958年,第6期。

[5]《民歌选一百首》,诗刊,1958年,第8期。

[6]公木辑录:《口唱山歌劲头足——采风新录》,人民文学,1958年,第3期。

[7]《毛主席恩情重》,人民文学,1958年,第7期。

[8]《哈尼族民歌七首》,诗刊,1958年,第11期。

[9]河北省兴隆县红星人民公社刘章:《党是春雨社是花》,诗刊,1958年,第12期。

[10]中国民间文艺研究会编:《人民公社好》,北京:作家出版社,1958年版。

[11]《暖泉民歌好声音》,诗刊,1958年,第9期。

[12]《新山歌(二十五首)》,人民文学,1958年,第9期。

[13]《河北丰润县万诗乡民歌选》,诗刊,1958年,第12期。

[14]《新民歌五十首》,诗刊,1958年,第10期。

[15]郭沫若:《长春行》,诗刊,1958年,第9期。

[16]田间:《人民公社祝词(六首)》,人民文学,1958年,第10期。

[17]《编后记》,剧本,1958年,第11期。

[18]老舍:《红大院》,剧本,1958年,第11期。

[19]许以:《游龙山脚红旗飘——访诸暨县红旗人民公社》,人民文学,1958年,第10期。

[20]唐飞霄:《人民公社是万人欢乐的大花园》,人民日报,1958 年8月21日。

[21]康濯:《徐水人民公社颂》,人民日报,1958年9月1日。

[22]龙德,蔡翔主编:《中华人民共和国通鉴》,沈阳:辽宁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

[23]郭沫若,周扬编:《红旗歌谣》,北京:红旗杂志社,1959年版。

[24]车少仑:《科学行列里的新人》,人民文学,1958年,第7期。

[25]《民歌选六十首》,诗刊,1958年,第5期。

[26]丁力:《十三陵水库开工了》,诗刊,1958年,第2期。

[27]《新山歌(五十首)》,人民文学,1958年,第8期。

[28]《湖北应城七香姑娘民歌选》,诗刊,1958年,第12期。

[29]《我为人人,人人为我》,人民日报,1958年3月15日。

[30]刘丰:《积极性不能用金钱衡量》,人民日报,1958年10月9日。

[31]田汉,夏衍,老舍,阳翰笙,曹禺,陈白尘:《我们热烈拥护降低稿酬》,剧本,1958年,第11期。

[32]杨履方:《不夜乡》,剧本,1958年,第9期。

[33]柯蓝:《韶山脚下——毛主席故居拾零》,人民文学,1958年,第10期。

[34]冯金堂:《炼铁厂里一位老英雄》,人民文学,1958年,第12期。

[35]刘川:《烈火红心》,剧本,1958年,第10期。

[36]罗平汉:《天堂实验:人民公社化运动始末》,北京:中共中央党校出版社,2006年版。

[37]中共福建省委党史研究室:《“大跃进”运动(福建卷)》,北京:中共党史出版社,2001年版。

[38]中共河南省委党史研究室:《河南人民公社化运动》,开封:河南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

[39]北京市档案馆,中共北京市委党史研究室编:《北京市重要文献选编第10册》,北京:中国档案出版社,2003年版。

[40]罗平汉:《中国1958:一桌五亿农民的“大锅饭”——全国大办公共食堂始末(上)》,时代文学,2007年,第4期。

[41]李先念:《人民公社所见》,人民日报,1958年10月17日。

[42]中共中央文献研究室编:《建国以来重要文献选编第11册》,北京:中央文献出版社,1994年版。

[43]《湖北高额丰收民歌八首》,诗刊,1958年,第9期。

[44]高炉铁:《丰收谣》,诗刊,1958年,第10期。

[45]马光琳:《僮家卫星上天了!》,诗刊,1958年,第12期。

[46]菡子:《目睹卫星田丰收》,人民日报,1958年9月1日。

[47]徐迟:《钢和粮食》,人民文学,1958年,第10期。

[48]张克石:《凿穿旱海底,翻转万年石——贺〈征服旱海〉》,文艺报,1958年,第17期。

[49]高长福:《天高我们要攀》,人民文学,1958年,第8期。

(于宁志,张维 江苏徐州 徐州幼儿师范高等专科学校人文社科系 221004)

基金项目:(本文系江苏省教育厅高校哲学社会科学研究基金指导项目“一九五八年文学研究”[2014SJD482]。)

猜你喜欢
人民公社
城市人民公社解体特征研究
《人民公社好》四条屏粉彩瓷板
人民公社
在高考试题中重新理解历史知识——以2015年山东高考文综卷第39题“人民公社体制”为例
人民公社化运动与毛泽东建立理想社会的努力
Food Fight
毛泽东对中国特色社会主义道路的曲折探索及原因分析
农村人民公社初期的媒介传播网络——以浙东地区为视点
驳“经济问题政治化”
以色列“人民公社”的蜕变和改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