顿悟:智慧的火花
——《五灯会元》门外管窥

2016-12-05 04:00江西陈迪中
读写月报(高中版) 2016年4期
关键词:达摩灯会禅宗

●江西 陈迪中

顿悟:智慧的火花
——《五灯会元》门外管窥

●江西 陈迪中

《红楼梦》第二十二回“听曲文宝玉悟禅机”,写宝玉与黛玉、湘云赌气,闷闷回到自己房间,想起宝钗念给他听的 “赤条条,来去无牵挂”的《寄生草》曲文,“不禁大哭起来”。然后“翻身站起来,至案边,提笔立占一偈”:

你证我证,心证意证。是无有证,斯可云证。无可云证,是立足境。

写毕,自己虽解悟,又恐人看了不解,因又填一支《寄生草》,写在偈后。又念了一遍,自觉心中无有挂碍,便上床睡了。

谁知黛玉见宝玉此番果断而去,假以寻袭人为由,来看动静。袭人回道:“已经睡了。”黛玉听了,就欲回去,袭人笑道:“姑娘请站着,有一个字帖儿,瞧瞧写的是什么话。”便将宝玉方才所写的拿给黛玉看。黛玉看了,知是宝玉为一时感忿而作,不觉又可笑又可叹。便向袭人道:“作的是个玩意儿,无甚关系的。”说毕,便拿了回房去。

次日,和宝钗、湘云同看。宝钗念其词曰:

无我原非你,从他不解伊。肆行无碍凭来去。茫茫着甚悲愁喜,纷纷说甚亲疏密。从前碌碌却因何?到如今回头试想真无趣!

看毕,又看那偈语,因笑道:“这是我的不是了。我昨儿一支曲子,把他这个话惹出来。这些道书机锋,最能移性的,明儿认真说起这些疯话,存了这个念头,岂不是从我这支曲子起的呢?我成了个罪魁了!”说着,便撕了个粉碎,递给丫头们,叫快烧了。黛玉笑道:“不该撕了,等我问他,你们跟我来,包管叫他收了这个痴心。”

三人说着,过来见了宝玉。黛玉先笑道:“宝玉,我问你:至贵者宝,至坚者玉。尔有何贵?尔有何坚?”宝玉竟不能答。二人笑道:“这样愚钝,还参禅呢!”湘云也拍手笑道:“宝哥哥可输了。”

这段文字里,“心证意证”“无有挂碍”“道书机锋”“偈”“参禅”等词语都与“禅”有关联。禅,一读 shàn,本义是 “祭天也”(《说文解字》)。古代帝王巡游泰山,封土为坛,扫地而祭天,是为 “封禅”,以帝王之位传人叫“禅让”。读作chán,用于梵文“禅那”音译字,后省作“禅”,意思是“思维修”,常译作“静虑”;禅定,就是静思息虑,敛心静坐,专注于一境。佛教认为这样坚持久了,就可以达到身心轻松、观照明净的状态。此后,“禅”也就泛指与佛教有关的人和事物。

佛家认为佛法可以破除迷暗,所以把它比喻为“灯”,又称传法为传灯。“灯录”即传灯录,是禅宗历代传法机缘的记载。以法传人,犹如灯火相传,延绵不绝,所以叫传灯录。从北宋景德年间到南宋嘉泰年间 (公元1004-1204)的两百年间,先后出过五种“灯录”著作,尔后,南宋和尚普济将这五种“灯录”汇集于一部书中,题名为《五灯会元》。此书收录西天七佛二十八祖、东土六祖 (达摩重列),以及中外两千多位禅师、和尚、庵主、首座、居士等的生平事略、道场说法和接机玄语,洵为洋洋大观,深受僧徒、文人学士和海内外学者喜爱。

禅宗是中国佛教宗派之一,南朝宋末菩提达摩由天竺来华传授禅法而创立。传至第五世弘忍门下,分成北方神秀禅师的“渐悟”说与南方慧能禅师的 “顿悟”说两宗。但北宗数传即衰,独南宗盛行,成为禅宗正系。所谓“渐悟”说,认为众生都有“佛性”,但是障碍很多,必须逐渐、长期以至累世修行,才能领悟。这样把门槛定得很高,不免令人望而却步。而与之相对的“顿悟”说,就是指不需要繁琐仪式和长期修习,一旦把握了佛教真理,就可以突然觉悟——所谓顿悟成佛。这样自然降低了门槛,受到广大信众以至士大夫、下层庶族的追捧,因而大大流行起来。

所谓“禅机”,是禅宗的传教方法之一。认为悟了道的人教授学徒,往往在一言一行中含有 “机要秘诀”,给人启示,得以触机生解。禅师应对机缘,表示道法的言语动作,后人称为公案,也称因缘。

初祖菩提达摩大师从南印度航海来到中国,梁武帝“遣使赍诏迎请”。《五灯会元》中记载了一段梁武帝与禅宗初祖达摩的对话:

帝问曰:“朕即位以来,造寺写经,度僧不可胜纪,有何功德?”祖曰:“并无功德。”帝又问:“如何是圣谛第一义?”祖曰:“廓然无圣。”帝曰:“对朕者谁?”祖曰:“不识。”帝不领悟。祖知机不契(不相投),是月十九日。潜回江北。(《五灯会元》卷一《初祖菩提达摩大师》)

一见面,梁武帝就以世俗眼光问“功德”,问“圣谛”(佛教真义、真理)。面对最高尊严与煊赫皇权,达摩无需面谀逢迎,仅以“无功德”“无圣”“不识”相答,惹得梁武帝脸色难看。他这一走,梁武帝后悔也来不及了,“一失难追”,便成了历史上永久的“机”。

又如,有石头禅师与弟子问答。

问:“如何是禅?”师曰:“碌砖。”又问:“如何是道?”师曰:“木头。 ”(卷五《石头希迁禅师》)

这里,禅师用“碌砖”“木头”等语,截断对方的意识活动,暗示道无不在,遇事即禅。

六祖慧能禅师开 “直显心性”的“顿悟法门”,异峰突起,别开生面。又经门人的倡导弘扬,更是风靡一时,历久不衰,到晚唐繁衍特盛。它能广泛流传并逐渐臻于完善,还得益于它“顿悟”“自力”的简易修持方法——不立文字,摆脱教条,反对繁琐的经院哲学;这使它比较接近平民,更显思想的活跃,为中国哲学史、思想史输入了新的血液,形成了中国佛教史上规模最大影响最深远的主流。

“顿悟”之说,思想活跃,敢想敢言,不迷信权威神圣,不拘泥于现成结论。即如对同一话题 “如何是祖师西来意”(禅宗初祖达摩从西方来东土传授道法的旨意,亦即禅宗旨意)的回答,就没有一个是相同的,真个是百花齐放、万木争荣!有的回答“坐久成劳”;有的指着灯笼答“大好灯笼”;或答“昨夜栏中失却牛”;或答“吃醋知酸,吃盐知咸”……对这个问题最为执着的,大概要算江西抚州人居遁证空禅师了。他参见翠微禅师:

“如何是祖师意?”微曰:“与我将禅板来。”师遂过禅板,微接得便打。师曰:“打即任打,要且无祖师意。”

又问临济:

“如何是祖师意?”济曰:“与我将蒲团来。”师扔过蒲团,济接得便打。师曰:“打即任打,要且无祖师意。”

后又参请德山宣鉴禅师:

“如何是祖师西来意?”山曰:“待洞水逆流,即向汝道。”师始悟厥旨。

后来有僧人问他同样的问题,他也回答说“待石乌龟解语,即向汝道”(卷十三《龙牙居遁禅师》)……

这些回答,气象万千,玄远空阔:或是眼前事物,信手拈来;或是平常感受,让你自己咂摸;或是形象譬喻,引人联想领悟。总之,它不在乎给出一个固定的答案,它是一种“发散思维”,大千世界,任你翱翔。正如陆定一 《老山界》里的那段话:

除此以外,就是寂静。耳朵里有不可捉摸的声响,极远的又是极近的,极洪大的又是极细切的,像春蚕在咀嚼桑叶,像野马在平原上奔驰,像山泉在呜咽,像波涛在澎湃。

禅的精神之一,是重视自我,充满自信,崇尚发挥自己的主观能动性。这一点,恰与当今提倡的 “以人为本”“自主创新”等精神相契合。

有一则很有名的 “布毛示法”的公案,说的是杭州道林禅师的故事:

师见秦望山有长松,枝叶繁茂,盘屈如盖,遂栖止其上,故时人谓之鸟窠禅师。复有鹊巢于其侧,自然驯狎,人亦目为鹊巢和尚。有侍者会通,忽一日欲辞去。师问曰:“汝今何往?”对曰:“会通为法出家,和尚不垂慈诲,今往诸方学佛法去。”师曰:“若是佛法,吾此间亦有少许。”曰:“如何是和尚佛法?”师于身上拈起布毛吹之,通遂领悟玄旨。(卷二 《鸟窠道林禅师》)

这就是说,每个人都要穿衣服,身上都有布毛(纱絮之类),寓意为人人都具有佛性佛法。人不可迷失自我,丢掉自身最为宝贵的东西;栖栖遑遑地到处寻觅,实在是舍本逐末之举。

不止是鸟窠禅师,其实,发现自我、认识自我的重要性,正是禅师们接引学人反复强调的教诲之一。马祖道一对来求佛法的慧海说:“我这里一物也无,求什么佛法?自家宝藏不顾,抛家散走作么!”汝“一切具足,更无欠少,使用自在,何假外求?”;元丰清满告诫学人,要充满自信,“抖擞精神著力看”,发挥各自才能,“堪作梁底作梁,堪作柱底作柱”;黄龙祖心上堂说法,强调“直须明取自家一片田地”,既要“悟目前”,又要“明自己”;定山惟素山主也是这个意思,他勉励学人 “但识取自家桑梓”,若不明这个道理,“徒自竛竮(同“伶俜”,孤单的样子)辛苦”。

注重实践,身体力行,也是禅宗“顿悟”学说的重要内容之一。“说得一丈,不如行取一尺。说得一尺,不如行取一寸”。(卷四 《大慈寰中禅师》)与其整日猫在山上目视云汉,不如下山交游开阔眼界,教化众生。神赞禅师就是行脚遇到百丈禅师后开悟的:

本师又一日在窗下看经,蜂子投窗纸求出。师睹之曰:“世界如许广阔不肯出,钻他故纸驴年去!”遂有偈曰:“空门不肯出,投窗也大痴。百年钻故纸,何日出头时?”(卷四《古灵神赞禅师》)

马祖道一曾在南岳衡山常习坐禅,怀让禅师趁势给予一番“示诲”,让道一听后“如饮醍醐”:

师知是法器,往问曰:“大德坐禅图什么?”一曰:“图作佛。”师乃取一砖,于彼庵前石上磨。一曰:“磨作什么?”师曰:“磨作镜。”一曰:“磨砖岂得成镜邪?”师曰:“磨砖既不成镜,坐禅岂得作佛?”(卷三《南岳怀让禅师》)

其他如旷达平静地对待生死,面对横逆视死如归;自觉参加集体劳动 (所谓 “普请”)、秉持自食其力生活准则;重视目前,专心悟道,同时也关注现实,积极融入人间世;崇尚天人合一,重视人与自然万物和谐相处等等,也都是禅的精神,形成博大精深、净化心灵家园的宗教智慧和人生智慧,难以一一赘言。

顿悟从何而来?总体来说,自然是来自学人的长期思考、专心一意,“夙夜参究”。有的说自己参禅二十年,“无入头处”,以至“昼坐宵立,如丧考妣”;而一旦顿明领旨,又不觉“手舞足蹈”。细一点说,主要来自以下三方面:一是来自宗师的接引、点化甚至当头 “棒喝”(最著名的如“德山棒”“临济喝”)。二是来自研读经籍教义,至某处某句时的豁然开通与契悟。三是来自外界事物、现象,以及日常生活所见所闻的触发诱导,举凡惊雷声、风刮树叶声、巡更铃声、屋檐沥沥滴雨声、群蛙忽鸣声……都可让他们 “猛省”“开悟”。文殊思业禅师“世为屠宰,一日戮猪次,忽洞彻心源,即弃业为比丘”(卷二十),真个是 “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啊!

禅与诗有相通之处,这就是“悟”。历朝都有僧人同时又是著名的诗家。翻翻《五灯会元》全书,会发现很多禅师在接引学人、对答僧众或上堂讲法时,常有清新隽永、诗意禅趣俱佳的妙语警句脱口而出,令人遐想,有所会意、领悟:

生死幽径彻,毁誉心不惊。(卷二《牛头山法融禅师》)

万古长空,一朝风月。(卷二《天柱崇慧禅师》)

青山元(原)不动,浮云任去来。(卷四《灵云志勤禅师》)

山色翠秾春雨歇,柏庭香拥木兰开。(卷十二《东林自遵禅师》)

永明延寿禅师以诗作偈:

孤猿叫落中岩月,野客吟残半夜灯。此境此时谁得意?白云深处坐禅僧。(卷十)

了悟通透,沉浸其中,那是何等的旷达、舒泰!

双峰竟钦禅师回答学人关于所达境界的提问:

夜听水流庵后竹,昼看云起面前山。(卷十五)

大彻大悟,天人合一,又是何等的恬淡、自然!

禅宗思想活跃开放,重视自我人格修炼,不盲从,不迷信,甚或出现“呵佛骂祖”“烧佛像取暖”的案例。德山宣鉴禅师就口无遮拦,他在“上堂”(在法堂上讲经说法)时“大放厥词”:

我先祖见处即不然,这里无祖无佛,达摩是老臊胡,释迦老子是干屎橛,文殊普贤是担屎汉。(卷七《德山宣鉴禅师》)

再如丹霞天然禅师:

遇天大寒,取木佛烧火向,院主呵曰:“何得烧我木佛?”师以杖子拨灰曰:“吾烧取舍利。 ”主曰:“木佛何有舍利?”师曰:“既无舍利,更取两尊烧。”(卷五《丹霞天然禅师》)

当然,对此也有不同的看法。有的认为如果“神悟未契,徒逞舌锋隽利,尤而效之,则化醍醐为砒霜,变旃檀作棘刺矣”。(《五灯会元》刘善泽《跋》)季羡林先生更是认为,禅宗 “实际上已成为一个呵佛骂祖的宗派,已成为佛教的对立面,简直已经不是佛教了”。 (校注 《大唐西域记》前言)以偏概全,说得过分了一点。依愚见,佛教原本就是劝人向善,修成正果,还是以讲求温柔敦厚、文雅宽容为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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