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田间走出的拇指作家

2016-12-06 18:03房金远
家人 2016年12期
关键词:瓦匠红寺堡丈夫

房金远

马慧娟戴上了那条粉色的头巾。在《我是演说家》的舞台灯光下,这种颜色其实并不太衬她的肤色。但在喜欢面前,搭不搭,显然不那么重要。

此时,乐嘉正在拿她的丈夫—那个皮肤比老婆更黑的瓦匠打趣,“你老婆现在出了名,以后还要出书,就会有更多的人喜欢她,所以你得好好表现啊。”瓦匠嘴拙,只是跟着妻子一起憨憨地笑。

这真像做梦,但梦已成真。农妇,瓦匠妻子,两个孩子的母亲,繁重的家务和晨耕暮归的劳作……闭塞的生活里,马慧娟按坏了7部直板手机,向外面的世界输出了四十多万最真实的文字。然后它们变成了印刷品,变成让丈夫和母亲闭嘴的稿酬,变成让红寺堡人目瞪口呆的七彩祥云,载着她从宁夏荒漠边的小镇飞上北京的大舞台。

挨过的骂比读的书多

如果问红寺堡人“文学”是什么,他们日日所见的荒漠和黄土高坡如望不到尽头的墙,封住了所有人的想象力:那东西能填饱肚子能带来钱吗?

除了马慧娟。

她一度觉得自己分裂成了两半。一半随大流:念书时,她成绩优秀,但只限于文科,这让她没考上高中,只得辍学,然后在二十岁时嫁给村里的瓦匠,和所有西北妇女一样,日出耕作,日落而息,农闲时外出打零工。但另一半始终在挣扎。“我没法融入那样的生活。”那样的生活,是女人们于没事时穿着拖鞋,嗑着瓜子,三五成群在树荫下说家长里短,开粗俗露骨的玩笑。为了不让自己太另类,马慧娟也会出现在这样的场所里,但沉默在她与众人间立起一堵墙。

我想看书,想写字。她听见自己的内心说。

书和笔在红寺堡都是稀罕物,因为没有什么用。离开学校后的十几年,她再没有读过一本完整的小说。那十几年里,她唯一一次接触到“大量文字”,是有一回表哥订的报纸积攒下来没地方放,被母亲要去糊墙。马慧娟欣喜若狂地偷拿了一小摞,跑回家如醉如痴地阅读起来,不可自拔。

瓦匠丈夫起初只是嘲笑,“这些故事你也相信?”后来他开始烦躁和愤怒,自己明明表达出对她看报的不喜欢,她却听不进去。再后来母亲知道了,找上门训斥她:“一个农村女人,不好好操心娃娃,不收拾家里,一天到晚头埋在报纸里有什么用?”

女人不该对知识和外面的世界有渴望,执迷于看报的马慧娟成了红寺堡镇的异类、一个怀揣梦想的贼:为了不再被丈夫和母亲骂,她趁他们不在家时去娘家偷那些报纸看,看完再偷偷送回去。

通往外面的世界

2008年,手机开始向乡村普及,当女人们成为挣钱的主力军,封闭的红寺堡被凿出第一个洞。

马慧娟用打工积攒的三百块钱买了第一部手机,成为村里第一位拥有手机的女人。早已与外面接触过的年轻人告诉她:用手机可以下载电子书看,用手机上网还能接触各种资讯。

她的眼睛一下亮起来。宰牲节前,在外打工的侄子回家,用蓝牙给她传了两部电子书—《中国神秘事件录》和《历代宫廷秘史》。用手机看书隐蔽又方便,厕所、厨房、田间、路上……哪里都能看。后来她干脆“抢”了外甥女能上网的手机搜了许多小说,心疼流量的外甥女被迫教会她上网,并给她注册了QQ账号“溪风”。

马慧娟的视野终于脱离了灰色的生活。虽然能看的多是网络小说,但重读文字仍旧让她感到生活变得有动力、有希望了。那些曾在脑子里盘桓许久的文字,也终于找到了出口。

QQ空间可以写文字,但最多只能写120个字,这历练了她行文简练干净的能力。生活里有取之不尽的素材,琐碎的农村生活,在外打工的辛苦,心情的时好时坏,以及罗山脚下百姓的悲喜,都变成了文字。

她没想到这样的絮语竟会吸引人。那天,外出打零工的马慧娟因为又想家了,忍不住在空间里写下这样的文字:“昨夜梦里回黑眼湾,站在瓦窑坡上远远看着阳山洼。草木没有发芽,漫山的桃花却在竞相开放,一片粉红的艳丽。心里的感动和欢喜满满地溢出来,只是桃花明明近在眼前,却又遥远得不可触摸。一时惊醒,窗外夜风依旧呜咽。家乡很好,为什么我们要离开呢?”

第二天,她意外看到一段留言:“你的文风一如你本人,纯真朴实,本色自然,不加修饰,让人读起不忍放下。仿佛就是发生在身边的家长里短,但经你妙笔生花地娓娓道来,生活中的苦痛喜怒也是温暖感人的。”

再之后,踩她空间的网友越来越多,但生活在城市里的读者们穷尽想象也勾勒不出马慧娟真实的生活。他们不会想到那些文字里描述的诗意和美好,其原型是日日刮黄沙、灰扑扑又黑黝黝的荒漠小镇。

反对你的和支持你的

反对你梦想的是你身边的人时,怎么办?

当劳作休息时,马慧娟悄悄蹲在一处,按着她过时已久的破手机。马慧娟总在手机上鼓捣些什么?村民们好奇地打探。当年因痴迷读报,马慧娟一度成为别人的谈资,如今再遇到相似情形,她不好意思,更有些警惕:“有些事怕忘了,用手机记下来。”

“恍然大悟”的村民很快对她的举动失去兴趣。

丈夫也产生过怀疑:有什么事得天天对着手机呢?一年半载地就要按坏一部手机,他心疼那些钱。他也不懂网络,只察觉到妻子的举动离他对生活的认知越来越远——明明还是那样的生活内容,与周遭别无二致。可当她面对屏幕,身上隐约就会出现让他感到紧张的、一种超出小镇环境的气质。

观察许久但是找不到答案,吃着醋的瓦匠想:她是不是认识了别的男人?

即便共枕多年,没有深度交流过的婚姻依然是孤独迷惘的,这是中国大多数婚姻关系的常态,不分地域、不分阶层。马慧娟无暇猜测丈夫的心思,但她敏锐地察觉出“危机”,把写文字的时间改到了夜里。丈夫孩子沉入梦乡时,她借着灯光、月光,在手机上按出这一天最挂心的见闻、看法以及悲欢喜乐。

文字还是那样简练、朴实而优美,但她的真实情绪却遮掩不住得要流淌出来。“我要生活,要打工,要种地,要喂牛羊。读书写字对我来说似乎是一件奢侈的事情,我的时间永远那么仓促。在辛苦一天回到家,疲惫不堪的时候,根本没精力去打理文字,因此我时常痛苦,时常挣扎,还有没有必要这样去痴迷文字?”

空间文字里透露出的挣扎一下得到许多网友的共鸣。在这个浮躁的时代,坚持一份有情怀的梦想本就不易,那些每日追着她更新的网友纷纷把失落的梦想寄托在她身上。

鼓励她坚持下去的留言迅速出现:“相信你已经走过了艰辛,虽然很不容易,但你已经拥有了一个也许是你自己都未曾想到的开头,继续吧!”“这样挣扎的生命和灵魂,总会有人珍惜,读懂。坚持写下去,别放弃,加油!”

我们能帮你做什么

来自远方的支持不只是口头上的“精神鼓励”。

1M流量就要一元钱,她舍不得,规定自己每月最多只能用30M。但有次忍不住一口气更新了一篇长文章用光了流量,她只好停用网络。文字的更新是她与外界唯一的联结通道,久久不见动静,网友们只能通过留言呼唤她的出现。等知道真相后,一位广东网友决定包下她的流量费用:“假如你不嫌弃我这个姐姐,就请接受我的帮助,想写就写,不要委屈自己。”

手机也是易耗品,山寨小厂的产品经不住长年累月的损耗。网友们一着急又要给她买手机,但马慧娟坚决不要新的。于是远在菲律宾的网友拜托国内的友人挑选了耐用、能上网的二手键盘手机给她寄来。

真正的转机发生在2014年。记者祁国平被“安利”进了马慧娟的QQ空间,他敏锐地感受到文字里散发的独特乡愁,悄悄把这些文字整理成文档投给各家文学杂志。2014年10月,《我们苦中作乐的生活》等四篇散文在国家级文学杂志《黄河文学》上发表。

收到样刊那天,踽踽独行多年而被压抑的委屈终于崩溃。周围人用嘲讽异类的眼光看她,丈夫和母亲一边猜疑一边抱怨她“用坏手机又浪费钱”,连年轻人也无法理解她的坚持,“那些为文字坚持而煎熬过的日子,一起涌上眼睛邀功请赏,让我无力招架,瞬间泪流满面。”

2015年初,红寺堡人第一次见识到文学的力量。不过往手机上输入一些字,那个不合群的瓦匠老婆竟然就挣到了930元!随着更多的稿费汇款单不断被送到马慧娟家,人们看她的眼神不再轻蔑,妇女们会主动要求她念自己写的东西,“你写得真好,我们就是这样的。”

她们“啧啧”着,声音里写满了羡慕。

我想写出女人们的悲苦

2016年3月,两台车和几位记者带着“长枪短炮”出现在马慧娟家里。那天之后,马家的孩子在村里走路时总是抬头挺胸,他们问马慧娟:“老师问你什么时候能再去我们学校呢?”

2016年7月,《我是演说家》栏目组邀请她去北京。36岁的马慧娟从没走出过固原市,可她第一次离开家竟然就是去北京!红寺堡的村民们沸腾了。原来这就是作家啊,村里有人感慨,按坏的七部手机,和手机键盘同样面目全非的手指,都是成功的标志。

丈夫也在一夜间变了。这个总认为自己才是家庭核心的男人,破天荒地放下了农活,以陪同身份跟着妻子去到北京。这是另一个世界,妻子成了他的支柱,他有点战战兢兢,第一次贴心地站在后台帮她拎包,等上几小时也毫无怨言;第一次因为担心妻子嗓子哑,主动去买了冰糖雪梨水;他还忍不住对妻子说出“情话”:“老婆,你一定是第一名!”

但经历了孤独的心灵炼狱,马慧娟特别清醒。常年的生活重负让她的外在粗粝如男人,这粗粝的外表下,一颗心却比宁夏的风还敏锐。

站在《我是演说家》的舞台上,她忍不住忆起那些苦:在那个地方,男人主宰一切,女人却连拥有名字的权利都没有,“某家的媳妇”就是你的名字;无数代女人默然接受着命运的安排,把自我遗忘在田间地头。

那种苦涩,是文字再优美、生活气息再平静而浓郁,都抹不去的。

你认识余秀华吗?有记者问她。马慧娟摇头,她不知道这位新晋女诗人和她一样,都走过最孤寂的岁月,最终找到了实现自我的路。但即便认识,她也不会成为第二个余秀华,把未来与过去彻底割裂。

“我现在最大的希望是能有空闲的时间读书写字,如果能去鲁迅文学院学习就更好了。”在她之外,一定还有人如从前的自己,被周围人反对仍想背负梦想艰难前行。马慧娟想,如果能写出更好的文字,也许就有更多的力量去改变和帮助她们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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