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放过,求活命,求关注:那些不得不祭出的“佯狂”大法

2016-12-06 09:01
华声 2016年21期
关键词:朱棣韩信朱元璋

在古代,看不惯帝王们一人独大的人要怎么办呢?王夫之琢磨完《资治通鉴》里头1362年的经验教训后,给出了几条路子。其中,在“佯狂”这条道路上前仆后继、推陈出新、争奇斗艳的仁人志士最多。

周星驰的电影《唐伯虎点秋香》中有一个唐伯虎装病不去给宁王当参谋,手持鸡翅引吭高歌“红烧翅膀我喜欢吃”的桥段,这并非全是影视杜撰。历史上唐寅为了躲开宁王的招揽,更加没有下限的事情也曾做过。

在古代,天下皆帝王所有,而帝王们都爱说顺我者昌逆我者亡,但是无论他们撂下多少狠话,都无法阻止有人看不惯他们。那这些看不惯帝王们的人在一人独大的专制时代要怎么办呢?

王夫之琢磨完《资治通鉴》里头1362年的经验教训后,给出了这么几条路子:

说这个君子要是不幸陷于逆乱之廷呢,能跑路就赶紧跑路(“亟去之”);

要是一时跑不了路,就“佯狂痼疾以避之”;

装病佯狂要是还不能脱身,那就干脆豁出去,试试看能不能发动嘴炮将对方洗脑(“直词以折之”);

洗脑要还失败,就只好老老实实待家里吃鸡翅膀听天命了。

能不死当然最好,要是死,那也已经尽了本分,没什么可不安的(“身可全则可无死;如其死也,亦义命之无可避者,安之而已”)。

因为古代争取上位的人都很重视名声,喜欢招揽名士当吉祥物,所以历史上那些陷于乱世的才子能人很少会被轻易放走。比如王维在安禄山攻陷长安后就想方设法逃跑,结果都跑到洛阳了还被安禄山抓住硬塞了个给事中给他。

至于“直词以折之”的成功率太低,一个不好就会激怒对方,最后像王子比干那样被刳心而死。所以这三条路子里,要数在“佯狂”这条道路上前仆后继、推陈出新、争奇斗艳的仁人志士最多,呈现出一派百花齐放、百家争鸣、欣欣向荣的景象。

佯狂“辞招揽”

佯狂的第一种比较常见的情形,是“辞招揽”。

箕子应该是史上最早打开“佯狂”这扇大门的人。这位看到纣王使象牙筷子就觉得苗头不对,知“舆马宫室之渐自此始”的王叔向纣王进谏而不被听纳后,就有人劝他别干了。

箕子觉得自己要是这么甩手了,虽然可以全身而退并得到大家的赞美,但到底对侄子影响不好,就没忍心直接跑路,只是披头散发假装癫狂以便“远引自外而不与闻”,也就是说,他虽然选择不走,但是留下又会有助纣为虐的嫌疑,所以佯狂以避嫌。此后他被纣王一直囚禁到武王伐纣之际才趁乱逃脱,因不愿仕周,最后带着族人东渡朝鲜建立侯国。相较于比干被刳视其心,箕子的结局可以说是圆满。

到了曹魏末年,佯狂史上最坚忍的人物形象诞生——太宰中郎范粲。当时的背景是司马师废曹芳。范粲身着丧服拜送废帝后,就托病拒绝朝廷的一切召见。此后他佯狂不言,连儿子们向他私下里请教事情也不曾开口,只用身体的动作回应,并终日睡在自己的车乘中,以示自己再不与司马氏共踏一片土地的决心。范老先生就这样坚持了36年之久,最后“卒于车中”。

至东汉初年,蜀地又出了一位“漆身为厉,佯狂避世”的费贻(《华阳国志》)。什么叫“漆身为厉”呢?不知道大家还记不记得豫让刺赵襄子的故事。豫让第一次行刺时被赵襄子看到了容貌,所以第二次为了防止被认出来,就“漆身为厉,灭须去眉,自刑以变其容”。(《战国策》)“厉”通“疠”,是恶疮的意思。“漆身”就是用漆树的汁液涂满全身。由于漆树汁含有强烈的漆酸,会让皮肤因过敏而形成许多恶疮,看上去丑秽不堪,令人厌恶,从而可以有效避免别人接近。漆身为厉,这是非常痛苦的事情,需要极大的勇气与意志力。

东汉初年光武帝虽已建元,但蜀地仍为公孙述所据。公孙述为壮声威,大肆招揽名士。轮到费贻的时候,前面被聘请的李业、谯玄、王皓、王嘉等人几乎都因“连聘不诣”被公孙述祸害死了——这里顺便提一句,这里面只有谯玄被机智的儿子以奉上“家钱千万”赎命才得以隐居终老。费贻既想忠于汉室,又不愿意赴死,他的家人可能也凑不齐可以赎命的“家钱千万”,于是在公孙述遣使招揽时,便漆身为厉以讨人嫌恶、假装疯癫以示无才可供驱驰,这么一直装到汉武帝平定蜀地、遣使召贤,才高高兴兴地跑去受任合浦太守。

除了上面讲的“辞招揽”,还有一拨求“辞招揽”不成,就佯狂“避世”、求在醒醉之间忘却今夕何夕的人。比如几次辞官又几次被迫卷入政治斗争的阮籍,求步兵校尉只为“厨中有贮酒数百斛”,秩二千石却“不治官事”,整日披头散发、袒胸露乳,吊儿郎当地M字腿坐着(“云头散发,裸袒箕踞”)和刘伶他们饮酒歌呼,“佯狂以避”。

盖人逢乱世,不愿进而同流,又不要做轻生重道、赴死无悔的烈士,便唯有退而守志,披发佯狂,以求全身远害。当然,这些人的佯狂未必是真的骗过了对方,有时候更多的是一种表态。掌权者见你连这么下流龌龊痛苦的事情都做了,心领神会之下,心软一点的就都放手了。

佯狂求生存

第二种比较常见的情形是“佯狂求生”,也就是被张溥在《五人墓碑记》里痛诋为“辱人贱行”的“剪发杜门,佯狂不知所之”那一类型。

楚汉争霸时期,范阳辩士蒯通谏韩信而不见听,便佯狂求“去”。当时的背景是韩信在楚汉相持不下之际击败了龙且并平定齐国,此时刘项两家生死都取决于韩信个人的抉择,天下大势便系于韩信一人(“天下权在信”),连项羽都一度派武涉来说服韩信三分天下。

刚以乱齐之策助韩信攻克齐都,顺便害得郦食其被田广烹杀的蒯通觉得,眼下确是立不世功业的大好时机,向韩信分析时局利弊,警之以功高震主、兔死狗烹,诫之以“天与弗取,反受其咎;时至不行,反受其殃”,希望他能背叛刘邦。结果劝谏至再,韩信始终犹豫不决。蒯通知其大势已去,自己跟着他也会遭殃,于是“佯狂为巫”,跑路给别人相面算命去了。这之后就有了长乐宫钟室中“为儿女子所诈”的淮阴侯临死前“吾悔不用蒯通之计”的叹息。

佯狂求生里头,最敬业的应该要算明初为了逃避朱元璋迫害的袁凯。他遭朱元璋迫害的原因很理不直气不壮。据《明史》记载,朱元璋为了锻炼懿文太子,“每有大狱,辄付论之”,但往往朱元璋主张酷刑,而懿文太子却要减刑,所以老朱就让监察御史袁凯来评断。这一个是皇帝一个是未来的皇帝,哪个都得罪不起,于是袁凯就说了一句讨好两边的话:“陛下法之正,东宫心之慈。”这句话听上去没啥,却让老朱很不满意。

袁凯见朱元璋已经起了恶意,就赶紧佯狂。正史虽然只使用了简单的“佯狂”两个字,但与袁凯同时的陆深却在《金台纪闻》里记录了更加丰富的细节:朱元璋听了袁凯的话之后就把他抓了起来。但老朱大概是觉得自己这样未免也显得太神经质了点,就又放了他并官复原职,只在每天临朝的时候对袁凯施加精神暴力,骂他是“持两端者”。这么骂着骂着,到有一天袁凯终于受不了了,就在过金水桥时假装中风,“仆地不起”。老朱知道了,冷笑表示中风好像应该不怕疼的,就让人用木钻钻袁凯。谁知袁凯“忍死不为动”,老朱只好将信将疑地放人回家。

袁凯一回到华亭,朱元璋就后悔了,若有所思地吟了一句“东海走却大鳗鲡”后,又派人去试探监视袁凯。袁凯为了让老朱彻底断了迫害自己的念头,先下手为强开始了种种自残行为,不但拿铁索锁在自己脖子上“自毁形骸”,还苦心孤诣研制了一套炮制“猪犬下”的法子,吃“猪犬下”给监视他的人看。顺便说一句,“猪犬下”就是猪和狗的排泄物。

《金台纪闻》里说:袁凯“使家人以炒面搅砂糖,从竹筒出之,状类猪犬下,潜布于篱根水涯”,然后“匍匐往取食之”。这里的炒面是指炒熟的面粉,因为颜色发黄,和红褐色的红糖搅拌在一起,颜色和动物粪便颜色十分接近,再用竹筒塑出类似于动物粪便的形状后,二者几乎别无二致。“篱根”是指篱笆脚,“水涯”则是指水边,这些都是猪狗喜欢排便的地方。由此可见袁凯为了演吃“猪犬下”也是殚精竭虑。功夫不负有心人,通过袁凯敬业的表演,朱元璋终于相信他是真的疯了,而他也如愿得到了“寿终”的结局。

佯狂求关注

可能因为“佯狂”这个手段实在太好使了,所以除去上述这种常规的“佯狂求隐”外,古代的人们还出于各种目的展开花式佯狂。在此只举佯狂求“取关”与佯狂求关注这两种情形。

明建文帝登基后,周、代、岷、湘、齐诸王先后被削夺,燕王朱棣“硕果仅存”。朱棣为了表忠把儿子送去南京当人质,结果儿子才被放归,正喜不自胜呢,转个身家里就出了倪亮上变的事。虽然倪亮举报的主要对象是于谅、周铎,但燕王本人也被皇帝下诏责备。见形势急转直下,朱棣立刻开启影帝模式求力挽狂澜。

他不但跑到闹市佯狂,大喊大叫、抢人酒食、随地睡觉,还“佯为风疾”,即使在自己的府邸中也不忘扮演中风,走哪儿都拄根手杖。精诚所至,朱棣的表演终于感动中央,齐泰等人派张昺、谢贵来探虚实。朱棣觉得这下可要搞个汇报演出了,于是大热天的叫人弄来一个围炉,自己缩到炉子边扮出冻得瑟瑟发抖的样子,一边哆嗦一边对张谢二人说:“这天也太冷了。”就这样,朱棣,这位堪称“佯狂”史上真正意义的影帝,终于使“朝廷稍信之”,为此后起兵创造了条件。

有这种佯狂求“取关”以便扮猪吃老虎的,也有佯狂求关注的。春秋时期,遍地都是牛人,所以大家都会做些特立独行的事情以相互区别。譬如伍子胥为报父兄之仇而逃吴后,必须要找一个大靠山来施展自己的复仇者计划。为了引起潜在“风投”的注意,伍子胥在闹市上披头散发、光脚涂面,疯疯癫癫地行乞。后来果然得到公子光(后为吴王阖闾)赏识,顺利鞭尸复仇。

与伍子胥同时的范蠡也是如此。范蠡很早就因为披发佯狂出名,所以文种当宛令时才慕名去见他。后来范蠡埋伏在文种来的路上,表演蹲在狗洞学狗叫这种羞耻play,看得边上的小吏尴尬症都犯了,却因此俘获文种的心。两个人一下子就看对了眼,此后手拉手投越,成为勾践的左膀右臂。

在大多数人眼中,“狂”都是一个充满浪漫主义色彩的字眼。但实际上,真正历史上的“狂”是十分沉重的。比如箕子佯狂之际,纣王焚炙忠良、刳剔孕妇、醢九族、脯鄂侯,比干直言谏纣却被刳视其心;阮籍刘伶的穷途而哭与“死便埋我”则出现在司马氏以顺者昌逆者亡的态度对待士人、士人鹰犬不如的背景下——要知道阮籍写完《劝进表》没两个月就死了。孔子到楚后,楚狂陆通在他面前唱了一首歌,说:圣人遇天下有道,可以成就事业;若遇天下无道,就只能求苟活而已。

“佯狂”中固然不乏逃避危险以求生存的人,但它也曾是人们对抗政治黑暗的一种手段。在有些时候,佯狂未必比激昂大义的蹈死轻松,因为一个人不愿意去死,就看轻这个人为了自己的志向所做出的牺牲,未免太草率。佯狂的人里面,贞烈者如范粲的佯狂36年,卒于车中;费贻的漆身佯狂,拒不仕述,为了坚持自己的志向,坚忍地活在乱世之中,对其他人的鼓舞,并不亚于蹈死不顾的五义士。

摘编自微信公众号“国家人文历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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