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 语

2016-12-07 03:38□胡
微型小说选刊 2016年10期
关键词:祖坟后脑勺村人

□胡 炎

风 语

□胡 炎

风,卷着梦的香气,一阵一阵,撩得人难受。

村头老杨树下,他蹲着,目光铸在密密匝匝的枝叶间。叶片上,昨夜的梦还在跳荡,金光灿灿,晃得人眼晕。抬手捋一把,那叶子全是钱,新崭崭香喷喷,揣进怀里,平素蔫软的腰杆硬是生生挺得笔直。

身前,烟屁股滚了一地。最后一支抽尽,再把烟屁股捡起来,点燃,狠狠地补几口。

心,也给灼得火烧火燎:这财,别人发得,我怎就发不得?

“爹!”进家,他叫。

“弄啥?”爹不看他,手里的锤子起起落落,自顾加固他的锄头。

“钱……我得用。”

爹的手停了,翻他一眼:“那是留着给你娶媳妇的。”

“媳妇不急,钱急。”他给爹敬支烟。

“到底弄啥?”

“正事,别问!”他把字咬得很重。

爹不再言语。这是他唯一的儿。儿一贯是老实本分的,他不能不依他。

叔、伯、舅、姑……挨个借了个遍。然后村西的、村东的,南头的、北头的,挨门槛进,讨好地笑,把一张脸都给拉伤了。

“就你,也做白日梦?”村人的眼里,满是鄙夷和不屑。

他依旧笑,心里却骂:“狗眼看人低,等着瞧!”

购置设备、联系货商、组织人手……第一批成品终于出炉。没想到,事儿来了。

一块黑砖,拍晕了他:“敢跟老子抢生意?”

他摸索着爬起来,捂着流血的后脑勺:“疤哥,我不懂事,您老人家大人大量,抬抬手,给兄弟条生路。”

疤哥叉着腰:“这砖,挨得亏不亏?”

“不亏。”

“想不想再挨一砖?”

“疤哥,您说笑。”

“识相点,拜老子的山头,有钱大家赚。”

“懂了,疤哥,您是爷。”

“好孙子。”疤哥又朝他后脑勺拍了两下,这次不是砖,是手。

有了疤哥,生意竟出奇的红火。

人前人后,他便再也不是从前那个“老实蛋子”,好烟潇洒地掷过去,说话便有了十足的底气。

村人的眼光,也把他托了起来。

唯有爹,一张瘦瘦的黑脸平静得像十月的秋空,怎么也拧不出个表情。或许在他心中,只有锄头、泥土和庄稼,那是他生命的全部。

这晚,他置了好酒、好菜,硬把爹从牛棚子里拉到餐桌旁。

“爹,喝一口解解乏,咱爷儿俩好好说说话。”他捧起酒碗,敬爹。

爹的手沾满泥土,接过碗,却没喝。沉吟一会儿,爹说:“带上酒菜,跟爹走。”

他不知爹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只好拾掇了酒菜,跟着走。

月光下,爹的身影更显瘦削,那是日晒的、风吹的、雨淋的。他不由心痛,日后,是得让爹好好歇歇,可劲儿享一把清福了。

出村向北,穿过一片树林,半山坡上,是自家的祖坟。

墓碑前,摆好酒菜。爹拉他一把:“给先人跪下。”

四周静得出奇,唯有虫声唧唧。

爹说:“儿呀,当着先人的面,你要说实话。”

“嗯。”

“你干的,是正经营生吧?”

“是……”他低着头,不敢看碑。

“那就好,咱家世世代代没啥本事,可都是老实人、正经人,你爷爷走时跟我说,种好田,养好儿,吃安稳饭是大福。可别辱没了祖宗。”

……他哑然,心底被一只手狠狠掏了一把,底气全给掏光了。然而,一阵风吹过,底气一下子又回来了。

订单越来越多,运气来了,山都挡不住。

车买了,楼盖了,漂亮媳妇娶了,四面都是风光。唯有爹,照样耕他的田,犁他的地,侍弄他的庄稼。地是他的命,随他吧。

然而有一日,他从风声里,听到了异样。

风很猛,揪下了叶片上的梦。脊骨一软,腰杆儿竟再也挺不起了。

两月后,一条新闻充斥大街小巷:“全国特大地沟油案主犯被判无期徒刑……”

这天,荒草萋萋的祖坟前,爹长跪不起。末了,一头撞在墓碑上。

风,依旧卷着梦的香气,撩着很多汉子的心。一张张焦裂的嘴,吐出一团团墨蓝的烟雾,在风中飘呀飘,飘呀飘……

(原载《百花园》2016年第1期河南李雪霞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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