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蝉脱壳

2016-12-07 16:19王棘
西湖 2016年3期
关键词:老段金蝉

王棘

金蝉脱壳

王棘

“中午又梦见林悦了。”郭峰冷不丁地开口说道,黑暗中他的声音有点沙哑,还带着几分刺耳。像一把锉刀,使劲摩擦着这寂静的夜空。他的嗓子里该是卡着片粗砺的砂纸吧,我想。

“你猜怎么着,这次我们不是在游乐园里,也不是在苹果地里,也没像我经常幻想的那样,在婚礼现场,我们坚定地齐声说出‘我愿意’这三个字。”

我等着他继续说下去。有几天了,白天他几乎一句话也不说,只在晚上这个时间,我们出来“遛食”的路上,经过一番酝酿与回味,他才绘声绘色地跟我讲述他前一天晚上或是中午休息时所做的那些千奇百怪的梦。梦里永远只有一个主角,就是林悦。只有一个主题,就是爱。这些梦精彩绝伦,他的语言虽平实却准确,而那些梦的内容,又是那么的一波三折、引人入胜。我们常常不知不觉就遛到镇上了,这都归功于他的这些梦。

以往,在讲述的过程中,他也常常会在讲到一半或是精彩处突然停下来,有时是他需要把那些光影与画面再往顺里捋一下,更多时候他会让我猜接下来发生的事,并在我多次猜错(从来没猜对过)后,他才又重新接着前面讲到的地方继续说下去。而今天显然有点反常。我能感觉得出来。

“这次发生什么了?”我试探着问,他说完“我愿意”那三个字后给自己点了一支烟,就一直没再开口。我看着他将烟头弹在柏油马路上,那个红点与地面摩擦出几点火星又被他踩在了脚下。它被遗弃在那儿,而我们则继续向前,向着那遥远而未知的光亮。

“那是一片水,或许是个湖吧,湖里应该有鱼,还有长得很高的水草。可是没有我们。”他一下一下地打着手里的打火机,冉冉的火苗倏地升起旋即又被风吹灭,然后又是“嗒”的一声。

“你刚刚不是还说你梦见她了么?现在怎么又说没有你们呢?”我不解,以为这又是他为了使他的讲述更加吸引人而故意玩的文字游戏。

“湖面上浮着两只鸟,他们有漂亮的羽毛,我从来没见过这种鸟,但却有点熟悉的感觉。她就是其中的一只,我怎么可能认不出她呢!可我不确定那另一只是不是我。我看着他们在水中交颈厮磨,可我不确定那另一只是不是我。”他的声音颤抖得很厉害,“嗒嗒”声还没停,而且越来越频繁了。像电影里制造紧张气氛的急促的鼓点声。

“怎么可能不是你啊,之前你所有的梦里除了你俩外哪还有别人。”我安慰他道。

“可这次不同。我真的不确定那另一只鸟是不是我。在梦里我感到很不安很压抑,就像是预感到将要发生什么不好的事一样。”

“那后来呢?后来发生什么了吗?”我问他。我们已经到了镇上了,街边还有些没有关门的店铺。当然,一如往常,那个卖烤串的也还在老地方。他一见我俩就问道:“还跟前几天的一样吗?”

似乎是这卖烤串的大叔的声音将郭峰从梦幻中拉回了现实,他又变得沉默了。他摆了摆手,对那个烧得火红的烤箱连看都没多看一眼,径直跨进了旁边的那个便利店。

在回去的路上我们多次向顺路而下的电动三轮车伸出胳膊,想要搭车,但却没有一辆车愿意停下来捎我们一程。“操,”郭峰对着从我们身边呼啸而过的三轮车骂了一句,“他妈的,这世道,没一个好人。”他愤愤地说,说罢咕嘟咕嘟往喉咙里灌了几口啤酒。

“也不是。”我说。

“不是什么?”他问。

“我的意思是这个世界上还是有好人的。”

“好人比大熊猫还稀缺。”

“我们以前白天去镇里经常能搭到车的,不是吗?”我说,“有时候,那些大爷不等我们招手就停了下来,招呼着让我们上车。”

“我猜这会儿他们不让我们搭车,是怕我们是坏人。”

“而且咱俩还都拿着酒瓶,这也是原因之一。”

“嗯,”他赞同地点点头,“说到底还是因为好人太少了。你只要看看每天新闻都在报道些什么就知道了。”

“我好久没看过新闻联播了。”

“我也是。”

他没有再说起那个梦,我也没有再问他。我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边走边聊,说的无非是生活与理想,当然还有理想的生活。郭峰没有再提起林悦,在他的理想的生活中也没有了她。我想他应该已经在试着接受现实了。

“生活就是不断地忍耐。”说完他长长地叹了口气。

“忍耐这种一成不变吗?”

“需要我们忍耐的有太多了。”

“那如果不想忍了呢?若是忍够了呢?”我问他。

“我不知道。”他说,“你还记得吗?以前在学校的时候,我经常说那种平淡无奇的生活只能令人变得颓废,我说我最向往那种在路上的生活,每天在不同的城市,看不同的风景,认识不同的人。”

“嗯,我还记得。那时候你就一抑郁的文艺青年,时不时地就在QQ空间里发一些特矫情的文字。”

对于我说他矫情他倒是没作任何表示,也许他也觉得那时候的他是矫情了吧。“在大二结束的那个暑假,我跟着我妈他们去旅游,可还不到一个星期我就厌倦了。我发现最初的新鲜感过去后,一切又变得无聊了起来,而且还增加了疲惫。陌生的风景不再让我惊叹,身边都是陌生的人也让我感到无所适从,所以我不断地给熟悉的人打电话,尽管可说的也不多。”

“我觉得我们最主要的问题还是没有方向。我们想要逃离现在的生活,却又不知道自己真正想要过什么样的生活。”我总结道。

“……”

“你不觉得咱俩探讨的这些他妈的有点太高深了吗?哈哈。”他扔掉喝空了的啤酒瓶,笑声和啤酒瓶碎裂的声音同时响起。

“都他妈是些终极问题。”我说,“也许根本就没有答案。”

“管他有没有答案,还是少想这些有的没的吧,想多了都要抑郁了。”

“嗯,应该多关心关心粮食和蔬菜。”

回到住的地方,宿舍里竟然一个人都没有。平时这个时间段他们应该都在玩升级呢。我们下楼到办公室去,所有人都在那里。问了一下,才知道,原来是月底了让报工作量,结算这个月的工资。

所有人都在唏嘘、抱怨,说一些被学校坑了、实习生才是最廉价的劳动力之类的话,当然也不忘相互问着各自都算了多少钱。其实都差不多,都是一千左右,最多的也没上一千五。

最后没有人再提起工资了,他们又开始玩升级、玩天天酷跑、看网络小说,一如往常。

郭峰在用手机看刘亦菲版的倩女幽魂。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又在想林悦了。刚到这儿的时候,郭峰就告诉我说林悦像刘亦菲,而刘亦菲则是他的女神。我并没有觉得林悦像刘亦菲,在我看来林悦长得很 “普通”,郭峰到底是怎么在她与刘亦菲之间找到共同点的呢?也许这不过是他为自己喜欢林悦而故意编造的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罢了。

我跟他说林悦年龄比他大,他说他可以接受姐弟恋。我说人家说不定已经有男朋友了,他说没关系,他只要默默喜欢她就好了,他说他相信总有一天他会把她追到手的。林悦还在项目上的时候,郭峰天天晚上都去办公室加班,就坐在林悦旁边,或是对面。在学校时,我一次都没见过他去上晚自习。

那天晚上吃饭时我们都没看到林悦,第二天吃早饭也不见她下来。后来不知谁先说的,反正大家都知道了,他们说林悦已经回太原去了,好像是回去结婚去了。大家都感到惋惜,不是大家都喜欢林悦,而是因为林悦是这个项目上唯一一个女的。又过了几天他们说林悦不会再回来了,她已经调回太原总公司了。他们还说林悦的老公在公司好像还是个领导,是哪个项目部的经理。晚上,郭峰不再去下面的办公室加班了,他一整天都不说几句话,只是闷闷地干活儿。他开始跟着我在晚饭后出去遛食,回来时会喝一瓶啤酒。我也学会了抽烟。

我下楼去洗漱,不知什么时候开始的,外面已经下起了小雨。天气预报也说今天有雨,可我们盼了一天,也不见一滴雨落下来。我上楼告诉他们下雨的事,所有人听后都表现得欢呼雀跃,盘算着明天是一起去镇里的网吧玩英雄联盟,还是在宿舍补觉。也有人担心这雨能不能下到明天,当下有人查看天气预报,说这雨要一直下到星期六,明天更是中雨。

上床后,我便开始刷QQ空间,新浪微博,最后还看了两章每天都在更新的小说。我趴在床沿探头看下铺的郭峰在做什么,见他在微信上与人聊天。我问他跟谁聊呢,他说从附近搜到的。在学校时他差不多把附近的女生都聊遍了,隔三岔五地就出去见网友。来这儿后,因为把目标锁定在林悦身上了,倒是没见他再搜附近的人。我心想以前那个郭峰又回来了。

雨连着下了四天了,还没有一点要停的势头。再下的话,厕所就要满了。主管给我们开会,让我们都别再去附近的加油站上厕所,说是加油站的人找过来了,让项目部给抽厕所。主管说现在项目上没有女生了,大家也可以去女厕所上,就尽量别去加油站了。我想其实他自己也知道,他说的这些根本不会有人听,项目上一共三十多个人,而下面的厕所连女厕算上一共才三个坑位。

这几天我大都在宿舍待着,偶尔去加油站蹭网,没有同他们一起去网吧。我对玩游戏没什么兴趣。郭峰一开始并不怎么去加油站,可一天晚上他从外面回来,悄悄告诉我说看到加油站新来了个女生,而且长得还挺好看。从那天之后,他天天都拽着我,让我陪着他去加油站。

天还是晴了,早上吃过饭出去干活的时候,人人都显得无精打采,仿佛是刚刚通完宵从网吧里出来。

还有个坏消息,主管说由于下雨这几天都没有出工,所以这个月剩下的休息日就不休息了。

干活儿时,跟我们同一组的老段突然提议说要不我们全都别干了。他说:“在这儿就是累死也挣不下几个钱,而且咱们这营生也没什么技术含量,该会的咱也全都学会了。”我们都停下了手里的活儿,等着他接着说下去。

“我前天跟咱们隔壁班的张帅聊微信,他说他们那儿干和咱们一样的活,人家一个月发了三千多。”老段摸出烟盒给我和郭峰各发了一根,又给自己点上。他靠在一堵砖墙上,朝着地上唾了一口痰,正好唾在他的影子上。他的影子又宽又长。“他妈的咱挣的这几毛钱还不够抽烟呢。”老段走到一段水泥台子旁坐了下来,我们两个也都放下了手中的活儿跟了过去。

老段身高一米八左右,体重在一百公斤往上,成天嘻嘻哈哈的,说话很逗,酒量也很好,在学校时是我们班的班长,还是系学生会监察部部长。按老段的话说,在学校时,他大部分的时间,都用在喝酒和醒酒这两件事上了。

“说真的,挣这点钱连自己花都不够,本来还想着往家拿点在我妈面前显摆显摆呢。”老段在用一张纸巾擦他脚上穿的那双阿迪达斯,我问过他这双鞋的价格,是我们半个月的工资的数。“那次从家里来的时候,我妈问我还有钱吗,我还说有,其实早就欠上外债了,我是实在不好意思再跟我妈要钱了。不过我走当天下午我妈就给我卡里打了两千块钱,还悄悄地在书包里给我装了一条我爸的好烟。”老段嬉笑着说,“真是知子莫若母啊。”

我却笑不出来,郭峰也没有再接话。我们似乎都有点不自在。

“要是能走,你俩走吗?”沉默了一两秒后老段突然很严肃地看着我俩问。

“走,为啥不走?”郭峰反问道。

“谁他妈不是为了赚钱,”我说,“至于学东西在哪儿干都能学。”

老段又给我和郭峰一人发了根芙蓉王,“那好,今晚回去了我就问问张帅,看看他们那儿还要不要人了。不要的话咱再联系别的地方,去哪儿也比这破公司给的多。”老段愤慨地说。

“就咱们三个人吗?”郭峰问。

“回去跟他们商量一下吧,看看他们走不走。反正我是不想再待在这儿了。最好咱们班的集体辞职,那场面,一定很壮观。”老段大手一挥俨然一副指点江山挥斥方遒的模样。

“咱们班的要是全走的话这项目上也没几个人了,到时候估计水校的那几个也都不想留在这里了。除非他给涨工资。”我笑着说道,这个项目上我们班的人占了有一多半。

“那就让主管带着一个人干吧。哈哈。”老段笑得很夸张。

“那咱今天下午还干活儿吗?”郭峰问。

“干毛啊。”我说,“都快不干了,哪还有心思干活。”

“就是,”老段说,“走,去小卖部门口斗地主吧。”

我们收拾好东西往村口的小卖部走去。“咱们出外业还好点,”郭峰说,“起码自由些,不像他们留在总公司,天天都盯着电脑屏幕,眼睛都看花了,也不能大声说话,还得担心下一秒钟领导会不会在你背后站着。”

“而且从来没有哪一天是不加班的。”我补充道。

我和郭峰一开始都是在总公司的另一个项目部做内业工作,后来实在是受不了了,才申请调到现在这个项目上来的。

“唯一让人悲伤的是,”老段伸手指了指路边成片的苹果树,每一棵树上都挂满又大又红的苹果,“去了别的公司就吃不上这么好的苹果了。”

“那就趁还没走多吃几个。”郭峰说着就跑去摘了三个苹果回来。

其实根本就没什么可商量的,大家一拍即合,个个都神情激愤,纷纷表示其实早就有这个想法了。那么接下来,就等着老段给联系我们要去投奔的地方了。

无聊无孔不入。在经过了之前的计划要离开这里的亢奋后,我突然觉得现在做什么都没有意思了,聊天没意思,玩游戏没意思,看小说更是觉得作者是个比我还无聊的人,竟然写了那么多不痛不痒的句子。我不停地点亮手机屏幕,想要看点什么打发时间,却又什么都看不进去。

最后我戴上耳机,单曲循环一首只有一句歌词的歌曲。

我们本想着马上就能离开这里了,可没料到老段那儿却又突然打起了退堂鼓。

老段说:“我自己倒无所谓,我担心的是,如果咱们全走了,公司肯定会通报给学校,万一到时候学校以此为借口不给发毕业证,那这两年不是白读了么!这事细想一下,后果还挺严重的。”

老段说了很多可能带来的不好的后果和麻烦,而我们又还能说些什么呢。他说的都是事实。只是之前我们由于冲动都没有考虑到这些罢了。

我们看过和体验过的身不由己难道还算少吗?

生活以相同的方式继续着,我感觉自己像是绕着磨盘不断转圈的驴子,一天就是一圈,一天又是一圈。眼睛虽然睁着,却与蒙着无异。

可就算是再温顺的驴子,也有发犟或是撒欢儿踢人的时候。

那是个炎热的午后,我被郭峰的喊叫声从被汗水洇得湿漉漉的梦中强行拖拽了出来。

我坐起身来,睡眼蒙眬地俯视着(我睡上铺)站在地上的郭峰,他手里拿着手机在我眼前一直晃。“快看,快看,”他像是吃了兴奋剂般,手还在晃着。

“什么呀?”我不满地问。

“还是我读给你听吧。”郭峰收回手臂,对着手机屏幕读了起来。

由于刚醒,我虽然坐了起来,却还在犯迷糊。我只是看到他的嘴唇在动,听到几个词语从他嘴里蹦出来,却连不成句子。

“运城啥?嫖娼?”我疑惑地问。

他又说了一遍,可我还是没有听明白。“一晚上赚了三千块钱。”我就听清楚这么一句。我听得一头雾水,可鉴于郭峰已经给我读了两遍了,也不好再让他解释第三次。

“噢。”我含糊地应和道,开始穿外套,下床。

或许是看我并没有表现出多大的兴趣,郭峰又拿着手机去让别人看了。等我们收拾好东西要出去干活时,整个项目上的人都在说这个事儿。这是手机上短信服务冲浪助手推送的新闻,我们每个人的手机上都有,只是郭峰是第一个注意到它的。

新闻的标题是:“山西省运城市临猗县一果农晚上抓金蝉,一夜赚三千元!”

其实真正牵动了我们的敏感神经的不止是“一夜赚三千元”,还有“临猗县”这三个字,因为我们现在就身在临猗,我们每天接触的人也大都是些靠种果树为生的果农。

之前在一些老乡家里,我们经常见到那种晒干了的蝉蜕,在路边也看到过写着“收购金蝉”字样的牌子,甚至还有人在院子里抓到过金蝉。我们有些人(包括我在内)还从来没见过这种生物,在见到活着的金蝉时,也只是惊叹它的外表和它振动翅膀时所发出的声音。却不知道抓这玩意儿竟然能挣那么多钱。

“晒干的蝉蜕一斤四十八块钱,活的金蝉一斤三十多块。”每天接送我们的司机告诉我们说,他是本地人。

“干脆都不要工作了,全都去抓金蝉吧。”有人开玩笑说。

“一晚上按一千算,一个月还三万呢!”马上就有人算起账来了。

“抓上十多个晚上,就顶咱累死累活干一年了。”

“不干了,不干了,”老段表情丰富地说,说完大摇大摆地走回宿舍去了。

只不过刚进去就又出来了,手里多了个装满水的水瓶。“我只是回去取水瓶,你们都想多了吧?!”他说着还故意做出一幅贱贱的样子,使得车上的我们和没上车的人都笑作了一团。

他还想多说几句,可是见车已经发动了,就赶紧趁车门还没关上,一个箭步蹿过来,上了副驾驶座。以他的体型坐在后面实在太占地方了,这样一来,副驾驶座倒成了他的专座。

“金蝉肉好吃啊!”司机发动了车,“用油一炸,外脆里嫩,简直是人间美味。”经他这么一说,车里有一多半人(郭峰就在其中)都说今晚一定要出去抓几只来尝尝。当然也有一部分人表示不敢尝试,“看着就恶心。”有人说。

“那算啥,现在不是还有专门养蛆吃蛆的吗?那更是高蛋白,大补!”

“你们知道人家是怎么抓金蝉的吗?”司机问。

“用网兜捕吗?”

“不是,”司机摇头说,“你以为捕蝴蝶啊,金蝉一般都在树上,用网兜怎么捕?”

“那到底要怎么抓?哥啊,你就别卖关子了。晚上我抓回来第一个叫你过来吃,行不?”老段嬉皮笑脸地说。车上的人都不说话了,一个个都是一副愿闻其详的表情。

“其实直接用手抓就行了。”司机笑着说。看我们都一脸的疑惑,他又补充道:“金蝉晚上都爬在苹果树的树干上,一动都不动,只管用手抓就好了。最好的是刚脱完壳的金蝉,最嫩了。”

“有的人在这个季节,就在自己家的苹果树树干上缠上一圈一圈的胶带,为的就是抓这种刚脱完壳的金蝉。刚脱过壳的金蝉还不会飞,只能顺着树干往上爬,爬到了果农缠好的胶带上,就动弹不得了。”

是夜,明月高悬,清辉如碎银,撒落在地上、树叶上,当然也落在我们的身上。郭峰背后背着的那个鼓鼓囊囊的黑色背包,更是印满了漏过树枝的斑斓月光。

我本不打算出去的,可最终还是被郭峰生拉硬拽了出来。“你说你不吃金蝉,行,我不会强迫你吃的。”郭峰郑重其事地对我说,“也不用你抓金蝉,你只管等我抓好后陪我喝啤酒就好,怎么样,一句话,行还是不行?”还没等我开口讲呢,他已经拿上我的外套推着我出来了。

我们俩一前一后地走在一棵棵苹果树之间,脚下踩着落叶杂草,发出簌簌的声响。郭峰走在前面,手里拿着手机照着亮。他走得不快,一棵树一棵树地照着枝干细细地查看。我跟在他身后,若他发现金蝉,我就站住等着他,然后在他抓住后,我拧开手里的矿泉水瓶,让他把金蝉放进去。我手中拿着的矿泉水瓶子里已经有四五只金蝉了,我总是忍不住想摇手中的瓶子,听那些金蝉身体与瓶壁碰撞发出的声音。可我不能摇,郭峰说我这样一直摇会把其他金蝉都吓跑的,而且发出这么大的声响,被从外面路过的人听见,肯定还以为我们是在偷苹果。“再说,一直那么摇个瓶子,你不觉得无聊吗?”

虽说并不是一无所获,但我手中瓶子里的金蝉的数量显然远远没有达到郭峰的期望值。“为什么才抓到这么一点儿啊?”郭峰纳闷地嘟囔着,“不是说一晚上赚三千块钱吗?怎么轮到我们抓了,连自己吃的那点都抓不到?”

“我估计人家肯定是有什么方法呢,”我试着安慰他说,“至少不像咱那司机说的那么简单。他还说有人在果树上缠胶带用来粘刚脱壳的金蝉,可这一路上你有看见过缠了胶带的果树吗?反正我是没看见。”

“我也没看见。”

“他说的未免也太简单了。你难道还没看出来吗,那司机也是个满嘴跑火车的货色。”

“嗯,是有点。”

“咱们铁定都被他忽悠了。他当时肯定是跟咱们瞎侃呢。”

郭峰看着瓶子里的金蝉沉默不语。“你看这只?”过了一会儿,他突然用手指指着瓶子对我说。

我顺着他的手指看去,并没看出有什么值得一提的地方。“哪只?怎么了?”我问他。

“就是我指着的这只。”他的手指还指着那儿。

我又顺着他的手指看过去,看了一眼他指着的那只金蝉。却只看出这是瓶子里这些金蝉中最小的一只。“这只太小了?”我不解地问。

“你看它有翅膀吗?”

“嗯,”我说,“有是有,不过几乎看不出来。”

“我猜这是只刚脱完壳的。”

“你真要吃这玩意儿啊?”我瞧着瓶子里的那些金蝉。

“当然了,不然费这半天的力气抓它干啥。”郭峰理所当然地说道。他把书包从背上取下来放在地上,拉开拉链从里面一罐一罐地往外掏啤酒,是大易拉罐,一共五罐,他将它们整齐地排成一排,就像是几个整装待发的士兵。

郭峰说:“你真不吃这金蝉吗?”

我说:“不吃。”

郭峰说:“那你就干拧吧,我可没给你买其他就酒的啊。”

我说:“我宁愿干拧也不吃那玩意儿。”

他说:“这可是好东西。”

他是这样吃它们的。先把头拔掉,然后用指甲捏着翅膀,用打火机烤,烤得差不多了再把翅膀拔去,这就能吃了。我看着他将一只烤好的金蝉扔进嘴巴里,他开始咀嚼了,还发出了脆脆的声音,仿佛他嘴中嚼着的是一粒油炸花生。

“还不错,就是没什么味道,出来的时候怎么没想到带点盐呢。失策啊,失策!”他咂了咂嘴,略带遗憾地表示。

我不为所动,大大地咬了一口刚刚从树上摘下来的苹果,使劲地嚼着,故意发出很大的声响。他又在从瓶子里往外倒金蝉了,刚倒出一只,瓶盖还没有盖好,他的手机就响了起来。他让我替他抓着那只金蝉,并没有急着接电话,而是先把那个瓶子的盖子拧好,之后才掏出手机。

“喂,”他说。

我用两个手指头捏着他让我抓着的那只金蝉的两片翅膀,我能感受到它的挣扎。它不停地振翅,想从我的指头间挣脱,最后竟把两片翅膀都挣断了,跌落在地上。它着陆后,刚翻过身就往前爬起来,我不理会它,待它快爬出我手臂够得着的距离了,才不紧不慢从地上捡了根树枝,又将它拨了回来。

“又不是在学校,上什么自习啊?!”郭峰问。他折了根枯树枝,有一搭没一搭地抽着地上的杂草、苹果树的树干。

“操,我日他妈!”他对着手机听筒骂道。他冲着一根树干唾了口唾沫,俯身从地上拿起了啤酒罐。

“这样吧,你给我们请个假,就说有同学过来了,我们现在在县城里呢,今晚回不去了。”思忖片刻后,他平静地回答电话那头说。

“怎么了?”我问。

“老段让回去加班,说是主管说了,从今晚开始,以后每天吃过晚饭从七点加班到九点。”

“有加班费吗?”

“有他奶奶个腿儿的加班费呢,老段说还必须得加,不加就扣全勤。还说没事儿干坐着也得在下面坐着。日他妈的。”

“……”

“我不想待在这儿了,一天也不想在了。”他给我扔过来支烟。

“嗯,”我没有先点烟,而是拿起易拉罐将里面的多半罐啤酒一口气喝了下去。“你要走的话我也不干……”话还没说完我就打了个声音响亮的隔,空气都被震得颤了起来。“我也不干了。日他妈的。”我说。

他沉默了一阵,问我:“你可想好了?”

“想好了。”我说。

“来来来,为了庆祝即将脱离苦海走一个。”他说着新开了两罐啤酒。

“我让你拿着的金蝉呢?”他看我两手空空,这才想起他的金蝉。

“地上呢,”我说。低头一看刚才它爬的地方,已经不见它踪影了。“刚才只顾着和你说话没看着它,它翅膀断了,应该爬不远的。”我四下里搜寻起来。

“算了算了,别找了。”郭峰拍了下我的肩膀,“逃就逃了吧,或许是它命不该绝。”

他又从瓶子里倒出一只金蝉,熟练地拔掉头,捏着翅膀用打火机烤了起来。四周静极了,我能清楚地听到火焰烤炙着那具小小的尸体所发出的嗤嗤声。我感觉自己的舌头似乎成了一截木头,眼前的所见也在慢慢地扭曲着。那嗤嗤声一直在我耳中脑中回响着,像一团乱麻般缠绕、纠结,挥之不去。

“……最后一只了,也是最嫩的一只。”郭峰的嘴唇在动,他手指捏着那只他说可能是刚脱过壳的金蝉,在空中比划着什么。

他左手捉着它的身体,用右手拇指和食指指甲掐断了它的头颅。打火机“嗒”的一声,橘黄色的向上的火焰,这火焰的形状竟像极了那些被拔掉头和翅膀的金蝉的身体。

“操,好烧。”郭峰叫道。那只金蝉从他手指间掉了下去,他将食指含在嘴中,低下头在地上寻找那掉下去的金蝉。

这次他没费多大工夫就找见了,他用两根细树枝夹着那只金蝉的身体继续烤了起来。可是烤好后他非说着要让我吃。“……这是我专门为你留的,”他攀着我的肩膀说。“这是最好的。”

他还在说着,可是他的声音变得含混了,变得粗哑了,就像那天晚上一样,是谁在用锉刀锉擦着这凝滞如铁的空气。

鬼使神差般,我伸手接过那只烤熟的金蝉,放在嘴里没怎么嚼就咽了下去。至于什么味道我一点印象也没有了。也许就跟油炸花生差不多吧。

我们摇摇晃晃地走出苹果地,向镇上走去。走着走着郭峰就唱起歌来,他那紧急刹车般的声音唱道:曾梦想仗剑走天涯看一看世界的繁华。我也跟着唱:曾梦想仗剑走天涯看一看世界的繁华。

中途,我俩并排站在柏油马路边上向苹果树地里尿尿的时候,郭峰说:明天离开后,也许这辈子都不会再到这里来了。我说:去他妈的,都是过眼云烟。

走到镇上时,已经快十点了。我们在汽车站旁边的宾馆开了个房间,郭峰说这样明天一起来就能坐上汽车离开这儿,省得到时犹豫。“一犹豫,就容易退缩。”他说。

我是从梦中惊醒过来的。醒来后,才发现自己竟出了一身的冷汗,连床单枕套都被洇湿了。虽然已经知道那不过是一个梦,可我的心里仍被梦中的那种焦虑、不安、手足无措的感觉充斥着,塞得满满的,简直要透不上气来了。

在梦中,我是一只金蝉。我爬在树干上,向上爬两步又停下来,“有的人在这个季节,就在自己家的苹果树树干上缠上一圈一圈的胶带……”司机的那番话在我的脑海中轰轰然响了起来,我不敢再往上爬了,可刚停下就又意识到这样一动不动和等着被人来抓又有什么区别?

最后我想到的唯一办法是飞到树的最高处去栖身。我展开双翅,准备起飞了,却忧伤地发现自己的翅膀还没有长好……

我起来去上厕所。

厕所在外面楼道的尽头处。天花板上垂下一根黑漆漆的电线,挂着盏发着昏黄光线的白炽灯。

透过厕所那扇脏兮兮的玻璃,我看到外面的天空已经发白。又是新的一天。

我对着那块玻璃欣赏了一会儿自己赤裸的身体,心情总算没那么糟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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