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漠部族

2016-12-08 08:12鞠利
西部 2016年11期
关键词:阿雅田地雷雨

鞠利

沙漠部族

鞠利

书房的玻璃门上贴着一幅安格尔《泉》的复印件。我喜欢油画,喜欢这些由色彩打开的心灵窗口。我总是迷醉在大师们用一片片色彩展览的灵魂和思想里。每当看到这幅画,我就看到了时间的阴影在眼前晃动。那时光如水般滑落,灵魂正从人的躯体中飘散。梦魂牵绕的生命透过那迷惑的双眼坠落……

我懒散地卷在沙发里,漫无目的地看电视。电视频道正在播放《木偶奇遇记》。一种久违的记忆像针一样扎在我的心底,发出揪心的痛楚。那些青春的日子,我和田地无数次地和这个顽强的小木偶经历他的一次次奇遇,每次我们百无聊赖地一遍遍地看这个经典的卡通片时,他总是说:“看看我们,是不是就是这个孤苦伶仃的小男孩,从不拒绝快乐,在诱惑中挣扎,在迷惑中寻找归宿。”这个木偶让我内心充满了温馨的回忆,让我寒冷的情绪感到无限的温暖,我们的青春就像这个滑向大海的木偶,挣扎着寻找自我,寻找着人生的出口。我看到自己在阳光下奔跑,我拼命地跑,我看到了那一股股激情在我身后像尘土一样洒落,我看到了那一段段青春在天空像尘土一样弥漫。我跌跌撞撞跑进了遥远的天边,那个快乐木偶斜侧着身体,快乐地对我笑。

我从沙发里起来,站在壁橱的镜子前,看着自己,看着这个穿着白色衬衣浅蓝色西装的男人。清瘦的面庞,双眉紧锁。成熟的面容上已露出些许疲惫。青春已逝,千帆过尽。

那些在以前的故事里无数次出现的人物,将再一次走进这里,述说在另一些时间里另一些空间里发生的故事。

田地茫然地向外望,他穿着牛仔裤套一件黑色休闲装,随意而儒雅。侧着的脸,一副冷漠的样子。他以这种若有所思的形象,站在电脑的屏幕中央。这是我在上海国际饭店抓拍的一张相片。他就那样沉静地看着人民广场,看着阴冷的天空飞翔的白鸽,和他过去幽默、乐观、无赖的样子,没有一点儿合拍的地方。那个从前无所事事颠沛流离的浑小子,在时光的打磨下变得光明而坚毅。

我感觉心疼,田地说。看着上海这些人,我心潮澎湃,一直在回想自己的一些事。我苟且地活着,没有是非,没有目标,除了这千万资产,我还有什么?

你怎么成了诗人了?好像你没有那么多儿女情长呀,我说。

我看着这些人,就想我和阿雅的事,我不知道该怎样处理那件事,阿雅是我唯一爱过的女人。田地说。

从认识田地以来,这是田地第三次说:“阿雅是我唯一爱过的女人。”

阿雅是田地的老婆。田地说的那件事是十年前的事了。只有我和田地、阿雅明白那些日子里有一些意外发生过。十年里我们谁也没有再提起过。

你和阿雅不是好好的吗?怎么无事生非提起那些鸟事呢?我说。

我想找到一个和阿雅的结局!田地说。

你过得不耐烦了,好好的日子平地起什么惊雷啊,那些事情就像我们经历的苦难,和日子一起一去不复返了,没有什么结局,继续赚钱,把儿子养大,白头到老,然后你给她送终,或是她给你送终,就这么简单,我说。

田地说,十年前,1997年,当我离开新疆,离开那个生我养我的地方,离开那个爱情开始的地方,我给自己一个承诺:拥有千万资产,然后把所有的资产送给阿雅,然后抛弃她。我现在只实现了一半的诺言,该开始兑现下半个诺言了。

他平静的脸上,闪现出一丝痛苦,目光透过镜片,茫然地射向窗外。

2006年的上海,十二月的天空,阳光迷离,寒风瑟瑟,一股寒意透过脚底浸透我的发根。我们这些有些懒惰的衰落的即将步入四十岁的男人们,只想着平淡的生活就是上苍赐予我们和我们家人的幸福。不再为生活奔波,不再为感情搁浅,不再为理想疯狂。我有时就在那种忧虑烦恼的窘境中找到平衡,感到温暖,为幸福偷偷乐着。突然田地提出了一个过分严肃的命题:男人怎样完成对自己的诺言?

那天夜里,南京路上的车流不断,我恍恍惚惚,是梦非梦,一会儿听到车笛声,一会儿看到田地撕扯着大把玫瑰狂笑着。

哦,1991年12月,可怜的苏联首任总统宣布辞职,伟大的苏联向历史谢幕了。我们的故事从那一年开始。

我和田地百无聊赖地在大街上走着,秋高气爽,心情好极了。又是一个星期天。

田地边吹口哨,边向上抛五分硬币。他上身穿大方格的黄白色长袖衬衣,下身的牛仔裤膝盖上磨出两个小洞,脚上的白色旅游鞋干干净净。

想吃烤羊肉了,你带了多少钱?我有四十块钱。田地说。

我们来到路边,招了一辆马的,这种搭着鲜艳敞篷的漂亮出租马车,充满民族情调,搭马的是白水城人喜爱的出行方式。我们来到城郊的民族村落。田地随意地敲开一户人家的门。女主人欢快地打开门,欢迎我们这两个异族客人的到来。

密密的白色花朵挂满枝头,阳光普照,鸟儿啼叫着飞翔穿梭,淡淡的梨花香缥缥缈缈,抒情的十二木卡姆乐曲如泣如诉!我永远记住了那个百鸟争鸣、鲜花烂漫的春天。那浸透着烤羊肉醇香和泥土芬芳的春天,合着醉人的酒意,成为我们青春的起始回忆。

又是一个丰收的秋天,大学毕业四年了,我月工资已经有一百块钱了,足足可以吃饱。中秋节我们在雷雨的台球室聚会,小小的台球室也就二十平方米,雷雨从年轻时就有了超强的商业头脑。

田地来了,带了一把吉他和一个女孩。田地彬彬有礼。他总是这样道貌岸然,第一次和他见面的人会被他礼貌有加的风度迷惑。他总是以他不露声色的虚荣心显示出他光彩的一面,让所有和他见面的人喜欢他、接纳他。

那是我第一次认识阿雅。阿雅穿紫色丝质长袖衬衣,奶白色紧身裤,白色休闲皮鞋,线条丰满,亭亭玉立。阿雅清纯、羞怯的样子,有着白水城姑娘以外的别样气质。她举手投足之间,显露出对田地的迷恋。田地说阿雅刚从上海的一所中专学校毕业回来。阿雅的父母是上海知青,在兵团工作。难怪从看到阿雅的第一眼,我就感到她有一种别样的美丽,是法国香水似的典雅,淡淡的,好像在好像又飘飘的。我和雷雨对视,不经意地笑。

狼是要吃肉的,雷雨一边斟酒,一边似是而非地说。

狼会爱上羊的,田地一边风度十足地请阿雅入座,一边情真意切地说。

没想到,多年以后田地的这句话被别人在网络上写成了一首没有是非观的流行歌曲。

我们开始喝酒。慢慢地大家喝到了高潮,我们猜拳,我总是输。我快醉了,那种感觉很飘,我喜欢那种感觉,在即将烂醉的前一刻,我充满了幸福感,所有悲伤快乐以十倍的力量冲击着理智的闸门,化作激励我们青春放纵的激情。田地一直儒雅地聊天喝酒,不动声色地向阿雅大献殷勤,想方设法让阿雅多喝酒。

阿雅,黄鼠狼给鸡拜年的故事就是田地写的!雷雨若有所指地说。

阿雅迷惑地看看雷雨和我,满脸通红。

让我们在烈火中永生,田地说。努力地掩盖对雷雨的不满。

烈火中烤肉,雷雨说。

我们全都大笑起来。

我唱首歌吧,我又学了一首新歌,田地说。

他拨动琴弦,叮咚的弦音像少女温暖的手,抚摸着我窒息的心脏,我欢快地大叫起来。我忘了是在合着他的歌声歌唱,还是在放浪地狂啸。田地一遍遍唱那首刚刚流行的、传遍大江南北的歌曲:

不知道你现在好不好

是不是也一样没烦恼

像个孩子似的神情忘不掉

……

那歌声情意绵绵,柔肠寸断,我们都陶醉在一种至纯的情感里,伤感无限,不能自拔。记不起是谁提议的,那天我们学着桃园三结义的样子义结金兰。阿雅静静地坐在一边不说话,看着我们结拜、磕头、割腕、流血、换帖。

我喜欢那种枣花香,可是我总闻到大漠空中弥漫的沙尘味道。我也喜欢这种味道,就像喜欢混合着的烤羊肉的醇香。这深深地打着伊斯兰文化印记的边陲大漠,让我迷恋而忧郁。我呼吸着混血的空气,享受着混血的文化。我陶醉,我困惑,我成长。

田地总是断断续续地出现在我的生活里。那次中秋节过后,我有近一年的时间没有和他正式见过面。偶尔见一面,不是在街上,就是在五元一张票的露天舞厅里。他不断地变换女朋友。他肆无忌惮地搂着阿雅的腰肢招摇过市,成为我们这座小城一道亮丽的风景,成为我们这些年轻男人茶余饭后羡慕的谈资。九十年代初,一些说不清的男女私情是要和“流氓”两个字挂钩的。他在东城区就有了响亮的坏名声。他以此为荣。我们这些老老实实的小公务员平添了一些对他的羡慕。

那天我骑着自行车,漫无目的地在街上游荡。我东张西望地看着街上的人流,看着散发着枣花香的美女。我喜好这种无忧无虑的公开窥视,这让我觉得快乐和兴奋。突然间,我连人带车摔倒在地。我张开嘴准备骂娘,却听到一个操着吴侬软语的姑娘满腔仇恨地对我咆哮。我伏在地上,扬起头,笑起来了。

阿雅,是你啊,伤着没有?我说。

河堤土壤微生物与河流水土环境间的充分交流,可达到增加河道河流水中的含氧量、净化河流水质的正面效果。此外,河堤土壤水与河流水土环境发生动态交换,同时可调节河道水量,对河道起到滞洪补枯的积极作用。

阿雅愤怒的面容凝滞住了,她诧异地捂住嘴。

哎呀呀小祖宗你跨了什么门槛偏偏撞我哟,快走快走陪我去医院照顾那个闹人精,他被别人打了,眼睛不管用了。阿雅一副焦虑不安的样子。

我起身,一瘸一拐地随阿雅去医院。

田地恹恹地躺在病床上,头上缠满绷带,双眼也被绷带缠着,一副虎落平阳的可怜样子。我坐在那握着田地冰凉的手。他的手因为愤怒而发颤。

那一个月,我每天去医院看望田地。阿雅没日没夜地侍候田地。田地乖乖地躺着,没有脾气没有笑容。雷雨整天忙他的生意,来看了几次,留给我一千块钱,嘱托我照顾田地,那笔钱是一笔巨款,相当于我十个月的工资。雷雨表达情感有时候比我们委婉,从来不太谈论友谊什么的,有时候又十分直接,给钱直接解决燃眉之急,大方潇洒。相比之下,我就觉得自己小气而腻味。

走的夜路多了难免遇到鬼。雷雨这样评价田地此次的飞来横祸。

阿雅告诉我,田地终日无所事事,靠着男人的青春在街上混。每月几十块钱也混不出什么名堂。外面把田地说成黑道大哥,实际上也只能帮朋友打架出气赚上几十块钱的好处,然后就是和街上有坏名声的小女孩混。那时没有歌舞厅,没有坐台的小姐。女孩子们出格一些就是死去活来地与一个城市片区的名气大点的浑小子谈恋爱。今天为一位大哥献身,明天因争风吃醋闹得东城区的和西城区的混混们一顿群殴,后天又投身于另一位强势的混混。于是小城就有了不同版本的黑道传奇。

从田地第一次见到阿雅起,他就把阿雅当成了奇货可居的珍宝。田地以他的痞劲强攻半年,掳得美人归。田地所有的流氓气焰化作了爱情烈火,陷入了一场轰轰烈烈的恋爱。阿雅迷恋田地,却又痛恨田地。她需要她热爱的男人拥有无可指责的好名声,一份挣干净钞票的工作。田地答应阿雅立刻改邪归正。他们东拼西凑借了几千块钱,租了文化宫正门的楼梯间,像模像样地开起了咖啡屋。多年以后,田地显露了如狼似虎的商业天赋,拥有了当初创业时万倍的资产。这一切实际是阿雅创造的,创造了他的商业品质,创造了他成功的商业传奇。但田地直到昨天也没有意识到。

那天阿雅在招呼生意。田地在外面陪过去道上的朋友吃饭。西城区的混混们闯进了咖啡屋。西城区的混混主要以偷骗为业。聪明的阿雅立刻闻到了饿狗的腥味。她让店里的伙计去找田地。待田地带着朋友们回来时,阿雅正被西城区的混混们痛殴。原来,一转眼的工夫,店里当日的货款便不知所终。阿雅认定是这伙混混们所为,便堵住大门,顺手抄起一个空酒瓶砸在一个混混的脑袋上。酒瓶在那小子的头上开花,玻璃和鲜血在灯光下划出恐怖的彩虹。阿雅被混混们一阵暴打。田地回来后的情景已无法描述了。一场混战,双方都被打得头破血流。

事情的结果是开张了三个月的咖啡屋被勒令关门。田地血本无归。事情说来奇怪,在这个人口仅仅十万的小城,我的换帖弟兄开了一个名贯全城的咖啡屋,我竟然没有去过一次。当田地出院养好伤以后,他领着我站在文化宫宽大的楼梯上。他说开店时就感觉不吉利,在一个人人踩的楼梯下开店,哪会有好结果。我想也是。楼梯间已是一个停车场,各式各样的自行车整齐地摆放着。我一直以为咖啡屋是田地和阿雅编出的一个理由。因为小小的白水城没有像过去一样传出黑道火并的传说,因为西城区的小混混还在生龙活虎地行骗,因为田地是一个有仇必报的浑小子。可是许多年以后,当西城区的混混因盗窃巨额现金被法办以后,也没看见田地动过他们一指头。

1999年,世纪末的世界充满了血腥气。巴尔干的人道主义灾难远没有结束。一篇文章说:北约,你的名字叫强盗!国际条约仿佛成了卫生间的手纸。北约以反对一个主权国家的种族清洗的名义,对巴尔干的一个奄奄一息的小国进行了无情的空中打击,导弹袭击了中国大使馆。人们在祈祷上苍眷顾苦难的南斯拉夫,世界在公理前战栗。暴力和铁拳成为这个世界解决问题的唯一选择。许许多多像我和田地一样平凡的人们,也一样经历着暴力给我们生活带来的苦难。

坐在上海长征医院外科28床的床头,我看着昏睡中的田地。田地被打得鼻青脸肿。七年以后的田地仿佛又重复了在西部的经历。阿雅一如既往地照顾田地。她还是那么爽气,没有了少女的羞涩,干练而成熟。阿雅叽哩呱啦地用上海话和我交谈,我听完她的话,然后用普通话回答。我们已经没有了语言交流的障碍。阿雅不时地冒出她特有的吴语骂典。她说田地身上有孽障,所以他会出事,会被人打。打过就好了,就消灾了,家庭就平安了。阿雅现在好像有点信佛。

田地醒来,看着我笑起来,好像伤痛没有影响他的任何肉体的功能和情绪。我感到经过岁月的洗礼,田地变得坚强。掐指算来,我和田地已经整整两年没有见面。

1997年,田地又一次离开西部小城,他彻底破产了。为了躲避一场五万元的经济官司,在我做了口头担保之后,他就人间蒸发了。他被我所有的朋友痛骂,我也合着大家的狂啸一起痛骂他的不义之举。实际上,我一直通过阿雅和他保持着断断续续的联系。我们在电话里只相互问候,不谈任何生存状况。我们彼此清楚,大家都在艰难地混。我因为他的不辞而别,被法院督促着找寻他的下落。我无法找到他,是因为我无法出卖朋友。虽然他的官司和我只有口头承诺的关联,但法院认为我和他有着不可告人的秘密,所以我必须出面找到他。我没有找到他,也因此被法院传唤,还影响了我一次正常的升迁。我被发配到一个边境小县城,十几年的工作努力,一夜之间全面缩水。人们怀疑我和他之间说不清的猫腻,怀疑我看似清白的人品里隐藏的虚伪。我被法院一次次唤去做笔录,被债主追到办公室一次次威胁痛骂。我没有怨恨过田地。我们有一种默契:只要活着一天,我们还是朋友,我们必须彼此忠诚,彼此分担人生的苦难。

你终于来看我了,我以为我们今生没有见面的机会了,田地说。

我无时无刻不在想念你啊,我说。

想念我替你解围还法院的账吧,田地恶狠狠地说。

想你和想你还钱都是一回事,那钱是你欠的,你必须还,你要不还,我是永无出头之日了,我说。

上个礼拜一我把五万块钱和两年的利息汇到了法院的账上,我的官司了了,知道吗?田地说。

知道,法院通知我了,要不然,我哪敢光明正大地见你,两年里我来上海几次,没有勇气见你,因为怕欺骗组织啊。大家境遇都不好,也不想节外生枝。我说。

你放屁吧,还不是为了逼我还钱,要不怎么我官司一了,你就来了?田地似真似假地调侃我。

放你的臭屁,我真的是来看你,我无法放下你,放下我们的兄弟情谊,我用只有我们理解的亲昵的粗话对他吼。

知道吗?我一直在等重新见到你的这一天。田地冲我吼。

两行清泪顺着田地的面颊流下,打湿了面部缠绕的绷带,泪水立刻浸着血液把绷带染红了一片。田地呜呜地哭起来。我呆坐在田地的病床边。阿雅还是老习惯,只要我和田地说话,她总是默默无闻地走开。我看着田地伤心欲绝地哭。渐渐地病房里沉寂下来。我拿毛巾帮田地擦去血泪。田地直愣愣地看着天花板。

说说这是怎么回事,我说。

唉,命苦啊,不都是为了能混口饭。田地一声长长的叹息。

这几年,我像做贼一样跑到上海,一心想着挣钱,早日归还那笔五万块的欠款。我打过零工,有时一天和阿雅才吃五块钱的饭,被人瞧不起啊,连阿雅的家人也没给过我好脸。我被人骗过,干了半年除了勉强度日,所有赚的钱全被可恶的老板吞了。我是从华东师范大学法律系毕业的,人在异乡,可面对欺生的雇主,我无能为力,只有另起炉灶,自认倒霉。经过两年的努力,好不容易在浦东开了个会计事务所,却被当地的同行视为眼中钉。没想到昨天,被叫阿毛的同行带了四个混混给打了。本来我不想还手,可他们为了激我就打阿雅。你知道,我保证过,只要我在,没有人可以欺负阿雅。结果我就住进了这里。田地简单地述说了他的遭遇。

公安局不管吗?我说。

管了!把我们带到警局录笔录。阿毛的父亲是浦东一个不大不小的官,我又是外地人,警察想让我们调解,给我赔点钱。我没同意,钱也没要。我告诉警察,不需要调解,我要用自己的方式解决问题。警察不停地问我什么是自己的方式。我只要求警察出个证明,我是被阿毛私闯民宅后打伤的。临出门,阿毛竖起拇指说我是一条好汉,要和我握手交朋友,我没有理他。我一瘸一拐地和阿雅打的来到了医院。田地平静地叙述,好像在说别人的故事。

你就这样放过了阿毛?我不相信!我惊讶地说。

我会用我的方式解决的,你还记得七年前西城区的混混吗?田地阴阴地问我,目露狡诈。我知道这是田地特有的仇恨的表情。

华灯初上的上海,霓虹灯暧昧迷蒙,人流如潮,车来车往,欢腾鼎沸。

1992年好像有许多故事发生。一些鲜活的人物,将从这些故事里伤感地隐去,永远留在我们私密而不可言语的记忆里。

阿雅是我唯一爱过的女人!田地说。

我认真地看着田地,田地庄重万分。我知道田地已经无可救药了。田地被阿雅打动。这个浪荡的男人终于疲惫不堪,候鸟归巢了。

你准备怎么样呢?我说。

结婚!10月1号,还有一个星期。田地不容置疑地说。

我不明白,你经历了这么多女孩,为什么偏偏就喜欢阿雅,她什么地方打动了你?你对她能负起一辈子的责任吗?我说。

喜欢一个女人不需要理由。我为什么被江湖的兄弟们推崇,因为我活得有信誉,活得堂堂正正,别说对我爱的女人,就是对一个道上的兄弟,承诺了就必须兑现,我不会辜负阿雅的。田地说。

你这个小流氓,我不相信你会专一地爱一个女人。我说。

老天爷总是会把一个称心如意的女人交给一个配她一生的男人。命里有的必是他的。阿雅是唯一让我牵挂,让我不能放手,让我享受又让我尊重的女孩。对其他女孩我只有占有欲,弃之如草芥。田地说。

哦,好吧,我也无法相信你,也无法干涉你。我们一起来办你的婚礼吧。我说。

在我们年少的时候,就不约而同地喜欢秋天,喜欢五谷丰登的季节。这样的日子,总使我们少了许多贫穷的焦虑。阳光温暖,硕果累累,人变得惬意而充实。当不惑之年回想起青春时代,许多故事都发生在秋天。我想,可能潜意识里我们一直在追求像秋天一样的踏实感,追求春华秋实的人生盛宴。

田地的婚礼如约举行。

秋天的阳光真好。天空湛蓝,纯净无比,让人心醉。大家和田地一样沉浸在他喜庆日子的欢乐里。花车来接田地和阿雅。我和雷雨分别站在桑塔纳轿车的两边,像模像样地给田地和阿雅打开两边的车门。

这两个家伙大大方方地做起广告了,以后田地和女人的任何事都只能偷鸡摸狗了,这个世界又少了一个可以任人追逐的女人。雷雨说。

雷雨一贯把任何庄严的事看成利益的一次再分配,把男女之情看成床上的故事。

田地喜气洋洋,阿雅娇艳妩媚。这两个许诺一生的新人坐进轿车。那辆轿车好像是一种诺言的显现——同在一个雨棚下,同时起步,同时停靠,同享奔波,同时应对旅途的意外。

我为新人主持婚礼,模仿电影里基督教的仪式,热闹却不伦不类。

你愿意和田地同命运共患难,不离不弃,白头偕老,嫁给他吗?我说。

我愿意!阿雅大声回答,声音颤抖。

你愿意和阿雅同命运共患难,不离不弃,白头偕老,娶她吗?我说。

我——愿——意!田地大声回答,激动无比。

他们互换戒指。黄金戒指,金光闪闪。

清一色二十几岁的年轻朋友们参加了田地的婚礼。那是一场青春的盛宴,青春的聚会,青春的婚礼!多年以后在我衰落得连看镜子的心思都没有了时,我一直怀念那些逝去的美妙时光。

我们风驰电掣狂奔在上海南北高架路上。又是一个美好的秋天。田地把车窗玻璃全部摇下来,把音响放到最大。新疆歌手刀郎在粗犷地放歌。

歌声飞扬在嘈杂的城市上空。几乎所有经过的车辆都打开车窗,人们探出头向我们疑惑地望。我们快乐极了。我喜欢上海,这个市井味十足的都市,这个绅士一样跳着三步探戈的都市,突然间变得大气,海纳百川,急烈抑扬,活色生香,风情万种。人们自由而富足,个性张扬。只要来到这个城市,我就会变得安静而伤感。我总是躲在城市的一角反省过去,反省远离这个城市的另一个空间里发生在我身上的是是非非。我像洗桑拿上瘾的瘾君子,一次次逃离故乡,逃离我生活的环境,在这里享受,在这里悔恨,在这里思考,然后一身轻松地回到家乡,回到单位,开始我疲于奔命的生活。

我们来到碧海云天桑拿洗浴城。洗去一身污垢,通体爽快。我和田地躺在包间干净柔软的床上。田地递给我一支“中华”牌香烟。

现在钞票也挣得不少,就是觉得少了过去那种没钱的快乐,田地说。

你总是没事找事憋得慌,过去没钱做梦想天上掉馅饼,现在有钱了,又嫌烦,把你的钱给我分点,我来替你感受一下有钱的快乐。我说。

你想想,那是个多好的年代啊,骑着自行车,口袋里只有十块一张的票子,到处出头,风光无限,哥们儿喜欢,姑娘热爱,酣畅淋漓,那日子痛快啊。田地说。

我抽着烟想着自己的事,迷迷糊糊地睡去了。田地摇醒我。

嗨,说会儿话,我闷死了,在上海我没日没夜地挣钱,没有朋友,没有理想,除了钱,我什么也没有,好不容易你来了,却只知道睡觉。你现在除了去卢湾卡市买银行卡时还有点激情,平时怎么像个阳痿患者。田地说。

我无心搭理他,又一头睡去。

凌晨四点,我们从碧海云天出来。田地开车送我回城市酒店。他依然把音响开得很大,继续让刀郎使劲唱。

我喜欢新疆,喜欢新疆的人、新疆的水,甚至新疆的沙漠。田地说。

那你回新疆投资嘛,还可以找到你的阿瓦古丽呀。我说。

田地不说话。他踩了脚油门,车更快地穿越大街小巷直奔南京路。我们到城市酒店。这座陈旧的小楼安详亲切,在凌晨的灯光里显得落寞而凝重。这座名声赫赫的世纪之楼安静得像我无欲的内心。

你真的没劲,一点儿不像过去的你。田地说。

好了好了,啰唆,我现在一没钱二没势,做了一个芝麻小官,老得一塌糊涂,哪有你那些风花雪月的想法。再见!睡觉!

田地看着我走进宾馆。

我熄灯睡觉,突然手机响起来。

我这次和你一起回去,寻找一下商机,也想解决一下我们和雷雨的问题,欢不欢迎?田地说。

当然!我说。

那年七月,发生了件重要的事情。田地考上了华东师范大学的法律系,生活里该发生的事按照自有的规律发生着。我们一直想改变什么,但仿佛又无法改变这个社会,只能在适应它的同时修正一些个人所犯的错误,让我们的生活离我们的期待更近一些。我一直以为,我们是生活在一个民族复兴、拥有理想的时代,所以我们也合着时代的旋律苦苦挣扎,寻找自己的理想。

杏花盛开枣花飘香的1995年春天不期而至。这是个暗藏着神秘预言的春天。

门铃响亮地叫起来。

开门。田地背着一只棕色的马桶包,从天而降。我惊诧万分。

我们以维吾尔族礼仪轻轻相拥,我不停地拍着他的背,我们无言以对。

回来了?也不打招呼,怎么神秘莫测的?我说。

一言难尽,我得洗漱一下,田地说。

田地去卫生间洗澡。我从衣柜里拿出被褥给他铺床。

我睡了。田地说。

我点点头,继续看电视。田地前几天还在给我打电话,说一切都好,说今年七月毕业,要在上海找工作,怎么突然间不请自到回到白水城。他一脸疲惫,憔悴而茫然。他什么也不说,关上侧卧的门。多年来,我们有一种默契,无论发生天大的事只要需要,大家想办法一起解决,不想交流,谁也不去过问对方的隐私。我一夜无眠。我为他的归来而高兴,为他的归来迷惑不解。

从那天起,田地就赖在我这个单身汉的家。他一贫如洗,整日落落寡欢,并且没日没夜地看书,他好像要看完我所有的藏书。我依然循规蹈矩地上班。

周末,一年一度的沙尘暴如期而至。沙尘漫卷,鬼哭狼嚎,到处弥漫着沙土的腥燥气味。

我和田地慢慢喝酒。桌上只有一碟花生米和一碟油炸大豆。我们一人端一大缸子自来水,一人倒了一大茶杯白酒。

最近在读什么书?我说。

读《论语》,看不太懂。田地说。

你以为我说你无知没有根据啊,这些书是我十年前上大学时读的。教授们讲了半个学年,好多内容,我几乎倒背如流。你现在才自学,你差远了。我说。

你呀,一张嘴就满口酸气,我和你没共过事,不是打击你,我如果是你的同事或领导,我就不喜欢你这样的人,干嘛总是自以为是,好为人师,目中无人。是什么事就说什么,只要闭住你这张臭嘴,你确实让人刮目相看。田地说。一副不屑的样子。

竖子不足与之谋。我说。

我呸!臭文化人,种地的大粪,没多大能耐。田地说。

臭文盲!我说。

我们碰杯。

好吧,我也跟你学点知识。你说为什么中国人这么崇尚儒家之道?田地说。

因为儒家学说是我们民族的根,修己治人,经邦济世,历来有半部《论语》治天下之说。泱泱中华五千年,一个庞大的帝国几经浩劫,却一统天下,这是我们民族的幸事,而最大的贡献就是儒家文化的辉煌成就。我说。

我确实佩服你们这些人,好像生来就是以天下为己任,有理想有道德,生活轰轰烈烈,活着过瘾,死而无憾。看我,一事无成,昨天没有理想,明天不知怎么过,浑浑噩噩,现在连老婆都快守不住了。田地说。

我们碰杯,喝酒。

阿雅怎么了?我说。

田地默默无言,又喝干了一口酒。我知道我说到了他的痛处。

我们碰杯,喝酒。

打算在新疆待多久?以后怎么办?回新疆吗?我说。

能待多久就多久吧。帮我想想办法,我也得树立一个目标了。这样下去我快完蛋了。一不抢二不偷,挣点钱,活得堂堂正正,滋滋润润,这就是我的理想。田地说。

我和雷雨谈谈,我只能在思想上帮你,物质上我也一穷二白,我现在穷得只有肚子里的一点儿墨水了。我说。

你是一只不鸣则已、一鸣惊人的凤凰,我是一只饥不择食的野鸟,我们不能同日而语,总有一天你会腾飞的,知识插上理想的翅膀不可估量,我只想挣钱。田地说。

劝诫你一句,不以物喜,不以己悲,胜不骄败不馁,人生要有一种气度,要有一种精神,没有过不去的坎儿,只要努力我们都会成功的。总有一天你会一鸣惊人的。我说。

其实,田地并不需要过多的劝导。他快乐聪慧,和所有的西部人一样乐观豁达。那些日子他不再看书,每晚在外鬼混,有时通宵达旦。他手上没有钱,可他总有办法寻找乐子。我不得不佩服他乐天的态度。他好像把生活的苦难、感情的曲折并不当回事,一副今朝有酒今朝醉、天塌大个子顶的洒脱。我的工作忙得不可开交,任他放任自流。终于,难得的一个星期天,我躲在家里看了一天书。田地也不出去,弹了一天吉他。都是我们过去喜欢的流行歌曲。饿了,我们泡方便面充饥。虽然我们天天在一个屋檐下,但确实没时间聊天玩耍。

夜里十点左右,田地推开我的卧室,探探头,对着我嘿嘿笑。我看看他,没理他,继续读书。

嗨,出去走走,闷一天了,光读死书有屁用,明天你又要没日没夜地上班,散散心吧。田地说。

我合上书。我们穿衣穿鞋。我总是喜欢穿着天蓝色的衬衣,水磨蓝牛仔裤,泛黄的白色皮鞋。这是我喜欢的穿着,是我最后的青春时光固有的形象。

我们走在大街上。星光灿烂,灯火辉煌。维吾尔唢呐欢快地吹,一堆堆人群聚集在街边看电视连续剧《三国演义》,主题歌曲响遍大街小巷。初春的小城万物复苏,无忧无虑。

五一以后就实行双休日制度了,你们这些工人就不会这样辛苦了。田地说。他一直把我们这些小公务员戏谑地称工人。

那我会更辛苦,一样加班,却牺牲了更多的假日,还没有补贴。我说。

我们有一句没一句地边走边谈。

你带钱没有?田地说。

一百块。我说。

够了,我们潇洒一次吧。田地说。

干吗?我说。

突然,我的传呼机急促地叫起来。我看看号码。

阿雅让你回电话。我说。

不回,不想理她。田地说。

我们默默走在街上。传呼机又一次响起来。

回电话吧,总不能置之不理吧,好歹夫妻一场,说不定有什么急事。我说。

田地一直沉默着。

走吧,去我办公室回电话。我说。

田地随我去了办公室。他打通阿雅的电话,什么也不说,一只手不停地抛五分硬币,静静地听。我关上门,下楼,坐在办公楼前的树荫下等他。

我望着夜空发呆,天空夜色深邃,星光闪烁,美丽得无边无际。劣质烟的烟蒂被我扔了一地。

悲伤的哭声让我震惊。我望着楼梯口。田地一边擦泪,一边大声号哭,无所顾忌。微弱的灯光下,田地踉踉跄跄,伤心无比,歇斯底里。这个快乐的坏小子像个无助的孩子,痛苦伤心。

我们回到家。田地进了自己的房间。他捂着被子,努力掩盖着无法停止的悲号。我看电视,生怕他会有什么意外。渐渐地,田地停止了哭泣。我笑起来。田地一贯不把事当事,好像没有什么能击垮这个可爱乐观的男人。可是他突如其来的痛苦表现,使我有点思维错乱,以为他会做出什么失去理智的事。

不知睡了多久,田地把我从梦中摇醒。他赖赖地对着我笑。我知道田地要与我谈谈他和阿雅的事情了。

说吧,我听听发生过什么魂断蓝桥的破事。我说。

其实也没什么,和一切第三者插足的故事一样,阿雅移情别恋。田地说。没有愤怒,也没有责备,他好像在说别人的事情。

呵呵,给你戴了顶帽子,受不了了?那是对你的回报。人家一个小姑娘,清白的身子给了你,一辈子的希望给了你,你给了她什么?风流成性,一事无成,饥寒交迫,这是一个良家女子所不能忍受的。我说。

田地张张嘴刚想骂我,瞥一眼我,又低着头吸烟。

你所付出的,必有所得;你所给予的,必有回报。我说。

你烦不烦,怎么逮到机会就教育人,他妈的我心肝寸裂,你还在大放厥词,臭文化人。给出个主意就行了,上什么道德课啊?田地说。

我哈哈笑起来,从田地嘴里把他抽剩的半截烟拿过来抽。

你准备怎么办?我说。

其实也不想让你出什么鸟主意,就是心里愤懑不平,和你聊聊,发泄一下而已。田地无所谓地说。

我一直觉得阿雅不是那种女人啊,怎么会发生这种事?我说。

从心里说,我先错,阿雅在报复我。实际情况是我现在无法供养阿雅。在上海几年,我在上学,没有收入。考了个导游资质,只是业余时间在外滩导游,赚点零钱补贴学费。阿雅在一家餐馆打工,每月也只有一千多一点儿的薪水,我们每月入不敷出,过了今天不想明天。我们的生活过得忧心忡忡。加上我和那些破女人的事,阿雅一直不能释然。我知道自己欠她,可是我想弥补也没有办法。我努力改变自己那种嬉皮笑脸的形象,把自己装扮成莘莘学子,充满理想,好学上进,想博取阿雅对我的青睐。田地说。

结果是猪鼻子插葱,非驴非马,像苍蝇一样令人讨厌。我说。

是的,你这张猪嘴,刻薄深刻。我变得让阿雅无法忍受。我们吵架,生闷气,过得越来越别扭,简直是一种受罪。所以,我一怒之下回到新疆。田地说。

你是想彻底离开她,还是赌气?我说。

好像两者都有,更多的是赌气。田地说。

那你应该料到今天的结果嘛,有什么必要反应那么剧烈,像死了爹娘老子。我说。

唉,比死了爹娘老子还难受。田地说。

你这个不孝之子,一个女人比爹娘老子还重要。我说。

阿雅是我唯一爱过的女人。阿雅是唯一能控制我情感控制我灵魂的女人。田地说。

看看你那么无情无义,结果却是一个情种,还彻头彻尾。我说。

无情未必真豪杰。这是我们这些小流氓最喜欢的一句名言。所有的梁山好汉都是真情豪杰。这一点你不懂。只有你们这些文化人把感情搞得酸不拉几,小鸟依人,看似缠绵却索然无味。田地说。

你那样顶天立地,怎么也为一个小女人哭得死去活来?我说。

你真的不明白还是讥笑我可怜?你怎么就这么不通人情?田地说。

你这样的流氓早该吃吃苦头,免得祸害更多的良家妇女。我说。

田地点一根烟,深深地吸了一口,吐出一个烟圈,然后用手指把烟圈碾碎。

其实,我为自己失败的爱情哭,为自己一穷二白哭,为自己被侮辱的尊严哭。一向是我欺负别人,给别人戴帽子,怎么忽然间,这个我深爱的女人出了轨,一个我不认识的男人因为有两个臭铜板,搞得我穷途末路,蒙受奇耻大辱。我不甘心啊,不甘心啊,我要杀了他,杀了他。田地突然又发狂地吼起来。

我等待田地平静下来。昏暗的灯光下,烟头的火星忽明忽暗,劣质烟丝噼里啪啦地响。

阿雅要和我离婚。田地说。

宁拆一座佛庙,不拆一对夫妻。但是,杀父夺妻之仇必当回报。我说。

我要的就是你这句话,是我兄弟。田地说。

一天早晨,我起床后敲敲田地房间的门,没有回音。我从门上的窗户向里探望,田地的被子整整齐齐地叠着。我的心一沉,预感到田地会不辞而别。我骑上自行车拼命地蹬。我来到车站,第一班开往乌鲁木齐的班车已出发半个小时了。

我回到家,发现茶几上放着一纸条:我把书柜里的三百块钱拿走了,我去上海解决问题。没事,别担心。

那些日子,我如坐针毡。田地的办事方法是不容置疑的,那就是:有仇必报。田地说回上海解决问题,结果只有一个,要和那个抢夺阿雅的男人痛痛快快地来一场决斗。肯定要出人命。我担心失去田地,担心这个鲁莽的汉子一旦发狂,后果不堪设想。我每天和阿雅通话,告诉她我对田地的担忧。阿雅好像去意已决,没有一点儿回心转意的意思。她唯一担心的是可能发生的冲突。阿雅对可能的冲突也并不在意,她说田地是爱她的,田地不会做出伤天害理的事。我对阿雅的判断不屑一顾。我一直在警告阿雅,后果会不堪设想。阿雅却不以为然,和我通话,总是简简单单,躲躲闪闪。我感到阿雅已不是过去那个羞怯无知、纯情浪漫的阿雅了。在上海这个灯红酒绿的都市,最简单的考虑就是如何生存。田地做不到。田地和我都想以浪漫爱情解决问题的想法面对冷酷的现实,我们的想法脆弱不堪。

我整夜整夜地失眠,我无法和田地联系,我时时刻刻为田地的平安祈祷。

那天深夜,电话铃魔鬼一样号叫起来。我赤裸着双脚冲向电话。

哈哈,把你吵醒了吧,吓着了吧?胆小鬼。田地说。

你在哪儿?我说。

外滩的公用电话亭里。田地说。

这么晚了,还不回家?上海应该天亮了吧?我说。

天地是我家啊。田地说。

你没事吧?我忧心忡忡地问田地。

有什么事,上海是全世界最安全的城市。田地以习惯的方式答非所问。

我没问你这个,你和阿雅没事吧?我说。

没事。田地说。

你打算怎么解决你们的问题?我说。

我们没什么问题。再简单不过了,我再抛弃一个跟着我的女人而已。田地说。

你装什么好汉!你到底如何解决你们的问题?我说。

我后天就飞回来。没事,我把阿雅卖了五万块钱,后天见。田地无所谓地说。

什么意思?你不要伤害阿雅,好合好散,天涯处处有芳草。我说。

我和那个男人明天见面,他给我赔偿五万块钱,这一切就结束了,我买后天的机票回来。田地说。

不要冲动干傻事,钱嘛,可要可不要,平安就好。我说。

有钱不要你傻啊,怪不得你穷得掉渣。田地哈哈笑起来。

好吧,千万不能干傻事,我后天等你,我们从头再来。我说。

嗯。田地说。

这个晚上,我辗转反侧。我不相信田地会这样冷静地处理这些复杂的感情问题。田地没有给我说实话。田地说话时越是冷静,越是漫不经心,就越说明问题的严重性。他这种漫不经心的处世方法是用来欺骗别人的,那是他的保护膜。一旦他采取了这种方式和我说话,说明他又在制造阴谋,像猎豹一样伺机而动。我忐忑不安,魂不守舍。我等待着一场无法控制的悲剧上演。

三天以后,没有田地的消息,我也无法和阿雅联系上。我生活在一种莫名其妙的恐惧中。我到处打听田地的消息,田地仿佛人间蒸发了般,杳无音信。我除了上班,就待在家中,等待可能来的电话。每一次电话铃响都刺激着我敏感的神经。漫长而毫无希望的等待,逼得我疯狂无比。

在我最绝望的时候,阿雅打来了电话。

田地怎么样了?我说。

阿雅在哭泣。

快说啊!我怒不可遏。

他被关在看守所,他把人打了,那人颅骨骨折,重伤,可能田地要判刑。阿雅说。

我的心从胸腔里摔落出去,几乎要窒息。

现在怎么办?为什么不早点给我打电话?你要害死田地吗?我几乎失去理智。

我一面照顾那个男人,一面跑公安局,我也不知道怎么办。我快疯了。我和田地谈得好好的,谁知道他一见到那个男人就像发疯了似地打他,直到警察到来把他铐起来。田地差点把那个男人打死。阿雅哭哭啼啼,也不知道她为谁哭泣。

打死活该!你把自己当货品一样处理给别人,你难道不知道你伤害了田地,毁灭了田地?那个臭男人不知道还手吗?我说。

那个男人和田地一样的个子。他准备把钱给了田地就走。田地还没等我们说话,就一拳把他打倒了。阿雅说。

谁是我们?你不知道你是谁的老婆吗?我满腔怒火,尖锐刻薄。

阿雅不说话。

你们上海男人除了偷人,吃喝嫖赌,就不会像男人一样解决问题。如果那个男人还了手,田地至于把他打得那么严重吗?活该!我说。

你不要幸灾乐祸好不好?阿雅歇斯底里。

我听着阿雅痛哭。我一向尊重阿雅,可是我突然发现,自己长期以来尊重的只是田地的老婆。

帮我想想办法,怎么样能救田地出来。阿雅说。

你让那个男人写一个不起诉的报告,说是朋友间酒后失言发生争执,过失打人,再让那个男人出钱把田地保出来。我说。

可以吗?阿雅说。

关键是你,要全力以赴救田地,不可以也得可以。告诉你,田地要是进去了,你会背一辈子的骂名,我们绝不放过你。我说。

好的,谢谢你。阿雅说。

那个男人靠不住,回头是岸。我说。

阿雅挂了电话。

阿雅每天和我通电话,报告事情的进展,商量解决问题的办法。我发现,阿雅依然死心塌地地爱着田地。剧情急转而下。田地在拘留所待了十五天,无罪释放了。他又一次回到了小城。

雷雨对田地的喜爱并不像想象的那样亲密无间。他喜欢田地身上的痞气和幽默感,喜欢他乐天派的无忧无虑。雷雨总是西装革履,除了插科打诨,他极少表露对人对事的好恶之情。他说田地是一个乐观的无为青年。他总是从悲观的一面看待人和事。当我提起田地想做生意的想法,雷雨总是不屑一顾。我们珍视我们多年的同学友谊,彼此尊重,互相帮助。但我们对每一件事都保持了自己固有的看法,互不干扰。我一次次对雷雨述说田地的困境。我知道我所有的能力就是说服雷雨伸出援助之手。

你为什么要不顾一切地帮他?雷雨说。

因为我们是兄弟,因为友谊。我说。

这不能成为理由,友谊和生意是两码事。雷雨说。

可是事实上,我和田地都面临着生存问题。现在我每个月的工资两百多块,养活我们俩,田地整天无所事事,这也不是个办法。好像他和阿雅出了些问题。我都不知道田地的明天会是怎么一个样子。我说。

你不管就罢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活,干吗把别人的生活和你的生活搅在一起?雷雨说。

放手不管,怎么可能?田地现在正落难,你让他去干什么?还像过去一样,打架斗殴,偷鸡摸狗?如果我们不帮他,可能他就彻底堕落了。我说。

怎么个帮法?雷雨说。

给他借点钱,开个公司,让他起步。我说。

这可是个严肃的问题,你给我出了个难题。我不想大公无私,可是我也被你感动,我信任你,但不代表我应该为你做一切。雷雨说。

我为雷雨的冷静恼怒万分。雷雨总是这样冷静客观。他从小喜欢读《水浒传》和《三国演义》。可是他仿佛洞察一切,轻易不会搅入人情的是非恩怨中。他对我的浪漫和激情总是不屑一顾。

你还记得我们上大学时看过的周润发塑造的电影英雄吗?我记得我们看完电影都在默默流泪,我们为那些结拜兄弟的生死与共、豪侠仗义深深打动。我永远记住了你说过的一句话:做朋友就要这样义无反顾、顶天立地。我说。

给我一些时间,让我考虑值不值得为这个无为青年下太大的赌注。雷雨说。

我知道我说服了雷雨。这个有着冷静客观思维能力的朋友,面对我的友情攻势、哭穷陷阱,有点进退两难、六神无主。

顺理成章,田地和雷雨的新公司顺利注册。雷雨东拼西凑搞来二十万现金。雷雨自任董事长,田地任总经理。一切在友谊的幌子下进行。大家对未来充满憧憬和希望。

田地和雷雨的合作,从开始就充满矛盾和争执。雷雨严格地控制着公司的运作,像狮子守护到手的猎物。田地却总有千般理由我行我素。田地对雷雨的管理不屑一顾。雷雨对田地的行为恼怒万分。田地的第一笔生意出奇得顺利。田地来到我的办公室,像老朋友一样和办公室的同事嘻嘻哈哈地打招呼。他心情好极了,我知道他又遇到了好事。一向不露声色的田地,心情最好的时候,总是变得嘻嘻哈哈,亲切可爱。

今天请你吃饭。田地说。

好啊,好久没享口福了。我说。

去哪儿?我说。

天南饭店。田地说。

哇,这么奢侈,一顿饭嘛,吃盘抓饭得了。我说。

看,穷惯了吧。一个仆人混成了小官,站着判案,下属拿来椅子让他坐,他说不要,站习惯了。我看你就是那没出息的小官。田地说。

我们进了饭店。田地要了一个大雅座,点了茅台酒、中华香烟、鲍鱼捞饭、几道小菜。一副得意扬扬的嘴脸。

何必这么浪费,赚了钱也得省着点儿。我说。

啰不啰唆啊你,看你也成不了大器。平时我生意上请客,不都这样摆谱,现在是笑贫不笑娼。你安心吃一顿好饭吧。田地说。

整个一暴发户。我说。

整个一土农民。田地说。

我们边吃边聊,气氛轻松愉快。那些我从来没有吃过的山珍海味确实鲜美无比。

这次一笔生意赚了五万块,照这样发展,半年可以还本,一年以后我就是百万富翁了。田地说。

生意不像你想象得那么容易。一次成功不等于次次成功。我说。

你不懂生意经,只要给我一个支点,我会把地球撬起来。田地说。

我想给朵朵那丫头投资两万块,让她开个服装店。田地继续说。

胡扯八道。你怎么得志就猖狂。你的资本是雷雨给的,你是不是有病啊。我说。

田地不理我,自斟自饮。朵朵是田地回来以后遇见的第一个女人,高挑妩媚,善解人意。经历了和阿雅的感情风波以后,田地又恢复到以前的状态,见女人就追。这个独居的小女人就不失时机地走进了田地的生活里。田地说朵朵让他感觉温暖,让他忘记痛苦。我知道田地的心思。一个成熟的女人有着我不可替代的作用。田地需要一个女人平衡他受伤的心态。朵朵隔三差五地到我家,和田地厮混在一起。我装出兴高采烈的样子,容忍田地反客为主,过着混乱不堪的生活。

那就和雷雨谈谈,反正我定下的事,谁也推翻不了。田地说。

你别这么固执,雷雨是你的衣食父母。我说。

我靠自己赚钱。田地说。

自欺欺人!没有雷雨,会有你的今天吗?我说。

这个公司是我做的,雷雨只是出了点钱而已。田地说。

你强词夺理,饮水思源啊,怎么一阔脸就变。我说。

我和雷雨合作太痛苦。他好像一个刁蛮的女主人死死盯着小保姆,事事插手,事事不放心,简直无法容忍。田地说。

要善于与人合作,不要老挑别人的毛病。别人投入了那么多资金,又不是从地里捡来的,哪有不盯紧的道理。以前没发现,你怎么一有点成绩就变得目中无人了。我说。

田地不说话,叫了服务员埋单,顺手给了服务员五十块小费,一副酬踌满志的嘴脸。我们出了饭店。田地打的与我一起回家。田地用金钱向任何人显示着他的富足和成功。我恨得牙齿痒痒。我知道这个花花公子一样的小子突然间失去了自我。

成长是必须付出代价的。对于像田地这样没有多少文化底蕴的家伙,一夜暴富之后,立刻就找不到北了。田地在慢慢聚集财富,慢慢变得嚣张不可一世。他像过去一样我行我素,对我的一切善意的劝告都当耳旁风。田地肆意消费没完没了,到处拈花惹草扬扬得意。他一改他过去休闲散漫的打扮,开始穿西装打领带,一副成功企业家的派头。田地在一种几乎变态的心境下处理着自己的生活。他和雷雨无休止地争吵。宽厚的雷雨几乎对他无法容忍。田地几乎忘记了自己郁郁不得志时的失魂落魄,以良好的自我感觉应对生活里潜伏的危机。田地不顾我和雷雨的坚决反对,迅速为朵朵开起了一家服装店。雷雨对他的容忍达到了极限。我只有穿梭于他们之间去做和解工作。田地好像无可救药,自我膨胀到无以复加的地步。我看着他偏离车道,知道他在报复着什么。他无法理智地控制自己的行为。经过几笔生意盈利,田地陶醉在对商业天赋的自我欣赏中,不能自拔。我感到面对田地的自我膨胀,想改变他的行为的想法不合时宜,也无能为力。

为庆贺朵朵的生意开张,田地请客。他要安排在天南饭店,我坚决制止了他。雷雨为这件事已经恼羞成怒。而田地似乎有意刺激雷雨,让雷雨如刺鲠喉。最后,我说服了田地。我们在民俗一条街吃维吾尔小吃。大家聚在一起,气氛紧张而尴尬。田地带着朵朵,还带着一个维吾尔族小姑娘克孜。克孜是田地公司招聘的出纳,为田地打理财务。雷雨带着他喜欢的小朋友。小朋友是我们对雷雨小情人的昵称。我们点了烤羊肉、烤羊腰、烤鱼、烤鸽子,点了几瓶啤酒,又要了六杯石榴汁。大家各怀心事地吃。

让我们为朵朵的事业干杯。我说。

是谁请客?田地请客,你哪有资格先说话。雷雨说。

田地白了一眼雷雨,没说话。我们碰杯,气氛沉闷。我装着欢天喜地的样子,大口和田地、雷雨喝酒。很快,在酒精的刺激下,大家兴奋起来。

你又找了个维吾尔族女孩,艳福不浅,来,我敬克孜和田地一杯。雷雨说。他故意张冠李戴,刺激着田地和朵朵。

克孜羞涩地双手捂着面颊,使劲地摇着脑袋。这个民族的姑娘总是这样,她们表面羞涩腼腆,骨子里透着对男人的敬畏和尊重。她们相信,世界是由男人主导的,尊重男人、男人第一是她们与生俱来的信条,也是一个女孩天生的一种教养。她们美丽而神秘,一旦接受了你的友谊,她们变得如火一样热烈而浪漫,把所有的热情化作真诚的友情,令人赞叹不已。

你以后嫁给田地吧,你看他又帅又多情又有钱。雷雨说。

我们畅快地笑起来。

外江(哎呀),不行不行。我们可以和你们汉族人交朋友,可是我们不能嫁给汉族人,我爸爸妈妈会把我赶出家门的。克孜天真无邪,让人怜惜。

克孜语无伦次,不知道该怎么解释这些复杂的事。其实这就是一个简单的民族禁忌和民族风俗习惯的差异。单纯的克孜却无法用一句话说清楚这些事。

那你说说,都是哪些地方不一样。雷雨说。

克孜满脸通红,双手伏在桌上,把头埋进去,咯咯笑起来。

来了,朋友!男人加油女人美丽的烤鸽子。维吾尔族侍者吼着带维吾尔语腔调的汉语把烤肉端上来。他看看趴在桌子上的克孜。

嘿,朋友!带着一群美丽的古丽,你们这些蜂王一样的男人,天天过蜂蜜一样的生活。侍者说。侍者的幽默令人喷饭。

我们哈哈大笑起来,克孜也笑起来。席间欢乐无比,只有朵朵沉默寡言。朵朵为雷雨对她的不屑一顾而愤愤不平。

吃完饭,雷雨嚷着要去舞厅跳舞唱歌。我厌倦这些吵吵闹闹的地方,田地好像也没有什么兴趣,但朵朵和克孜也嚷着要去。

谁请客?我说。

田地,他有钱。雷雨说。

我穷,我们家生活困难,你丰衣足食,你请。田地对雷雨说。

你应该请领导吃饭,我是董事长,你是经理,你请客。雷雨说。

那你们去吧,我回家了。田地说。

朵朵缠着田地的胳膊,一摇三晃地向田地撒娇,要求田地一起去。

得了,雷雨你请客吧,大家都去。我说。

雷雨不说话,算是默认了我的建议。我们打的,来到嫦娥宫歌舞厅。田地搂着朵朵忘情地跳舞。

我想撤资了,这样下去没有什么好结果。雷雨说。

不是合作得好好的嘛,怎么不想干了?我说。

撤资有几个原因,一是我想把借别人的钱早点还上,二是对田地的能力不放心。田地太烦躁,刚刚赚点钱就飘飘然,花钱如流水,不计成本。给朵朵投资也犯了商场大忌:生意是生意,情人是情人。金钱不能和感情混为一谈。雷雨说。

那你和田地的合作不是因为我们的友谊嘛,不是一样可以赚钱嘛。我说。

就是因为你,因为我们的友谊,才把事情搞得不明不白,既不能骂也不能管,看着事情不可控制,也无能为力。我确实担心这种友谊既害了我也毁了我们的友情。雷雨说。

雷雨什么时候都保持一种冷静,与生俱来地怀疑一切,对任何人都保持一定的距离,用理智解决一切问题。我和他形成了鲜明的反差。

为什么理智成熟的雷雨却珍惜我们的友谊,而且看着我几乎疯狂的举动,却不去阻止我,让我轰轰烈烈地把友谊进行到底?多年以后,当我们经历风雨,被生活的尖石碰得鼻青脸肿时,我才知道,其实在雷雨的内心深处也和我一样意气风发,在他理智的外表下,深藏着一颗单纯阳光的心。

雷雨一直想着撤资。他虽然对田地的经营头脑比较满意,但是田地却无法控制自己的行为,他作派奢侈、花天酒地。雷雨担心自己的资金会像塔里木河的水一样消失在沙漠里。后来雷雨就悄悄地考察娱乐业。那时候的舞厅像雨后春笋一样遍地开花,去舞厅潇洒成为人们的消费习惯,大街小巷都在唱着《潇洒走一回》。舞厅老板变成了受人尊重的一个职业。雷雨出于资金安全的考虑,做出了把公司资金投入舞厅的决定。田地第一个反对,但那时,他们已经无法交流了,彼此都仿佛心怀鬼胎,互相失去了基本的信任。最后,我就成了他们这桩买卖的调停人。

做出投资舞厅的决定,其实是个地地道道的错误。可是时光不可能倒流,当我们经历了许许多多人生的磨难以后,才知道,财富是多么珍贵,多么经不起折腾。那时候,投资舞厅是一种方法,一种平衡我和雷雨、田地之间友谊的方法,是雷雨选择的能够让自己的资本投入不至于像水从地面渗入的方法。现在想来,我们那时候是那么年轻、那么单纯,为了留住友谊,可以以任何的理由、任何的方式做出简单的决定。

后来雷雨就介绍我们认识了经营舞厅的两个吴姓老板,大吴和小吴。记住这两个人物,不是为了回忆,而是因为,他们就这样不经意间走入了我和雷雨、田地的生活。因为他们的存在,我们做出了一些选择,而这样的选择却改变了我们青年时代生活的轨迹。

雷雨是我生活里大哥大式的人物,对雷雨的尊重有时就不需要理智和思考。当雷雨提出投资舞厅的建议时,田地竭尽全力地反对。但无论如何,资本在选择时是最大的赢家。田地极力说服我劝说雷雨不要放弃现在的生意,不要投资舞厅。田地说,他已经在雨后春笋般开张的舞厅大门后面看到了一个黑洞。我一直徘徊在理性判断和感情的纠葛之间,无法做出正确的判断,这也是我一生里不停地犯错栽跟头的根源。面对雷雨的选择,我无可奈何。其实当时雷雨是做过投资的风险评估的,以他的智慧和对商业的敏感,以及对人性的了解,他不可能做出不利于资本安全的投资决定。然而他对田地经营能力的风险看得太大,对经营舞厅的风险看得太小。为什么会做出这么错误的决定,一直都是个谜。我只能认为,是友谊的力量迷惑了雷雨的判断能力。那时候,在内心深处我们没有极端的信仰。可是我们信奉友谊,离开友谊几乎就离开了做人的资本。

谈判是那么困难,田地和大吴小吴天天谈判,天天昏天黑地地吵架。在如何收购大吴小吴的嫦娥宫舞厅上,他们始终达不成协议。大吴小吴急于变现,田地企图阻止收购。雷雨对田地的表现怒不可遏,但又有点无可奈何。

雷雨怎么劝说我的,我已经忘得一干二净。我只记得自己说过一句:一个酷爱跑车的主人是不会无缘无故贱卖自己的爱车的。

他们终于谈定了收购合同。合同签字以后,田地把账面四十万现金打到了大吴小吴的账上,田地收到了大吴小吴六十万的应收款欠债白条。雷雨又给他们打了一个二十万的欠条。这笔买卖,就以这种明显吃亏转让的方式结束了。田地接手了一个没有任何周转资金的烂摊子。

舞厅收购完成以后,阿雅就回到了小城,又一次走进了田地的生活。

那天晚上我和田地吃着朵朵做的晚餐,喝着啤酒。朵朵躺在沙发上看电视,脑袋枕在田地的大腿上。门铃响起来。我的住所除了雷雨经常会来,几乎没有什么客人。我起身开门,目瞪口呆。阿雅鬼使神差般地站在我家的门口,灿烂地笑着。

不欢迎我进去吗?阿雅说。

欢迎,欢迎,我点头说。我把阿雅让了进来。

那种场面的尴尬和震惊已经无法用语言来表述了。

朵朵那天晚上就走了。

我回到自己的卧室。

田地和阿雅在客厅,他们一直把门关着。我听到阿雅撕心裂肺的哭声,田地却无动于衷。

当我迷迷糊糊被田地推醒时,已经到了下半夜。田地坐在我的床边,认真地看着我。我看到他那神魂颠倒的样子,吓了一跳,赶紧坐起来。

我靠,怎么那么色眯眯地看着我?我说。

你以为你是美女呀?谁有心搞你,我都快四分五裂了。田地说。

你不是早已经和阿雅断了吗?不是要离婚了吗?怎么就这么不明不白地回来了?真不知道你要把自己的生活搞成什么样子?我说。

我一直用心爱着爱我的人,可是为什么我总是被伤害?我爱着阿雅,她却背叛我。当我开始爱着朵朵的时候,阿雅却又走进我的生活,忏悔发誓说爱我到老。我到底该怎么办?田地说。

看清楚你想要的,是爱情还是女人?阿雅代表你的感情,那么朵朵就代表你的欲望。我说。

哪有这样划分的,不都是女人吗?如果让我选择,我还是选朵朵。田地说。

你现在好像一棵树,干涸孤立地站在那里。朵朵就是吹拂着树叶的一阵清风,而阿雅就是那片土地。你的感情是随风而去还是根植大地?难道你不明白吗?我说。

田地点着两根烟,塞到我嘴里一根,想了一会儿。

你说的也是,可是我看到阿雅心里有道过不去的坎儿,我觉得无法接受她。田地说。

谁让你现在接受了?等一等,你们都需要冷静。我说。

阿雅刚才一直跪在我的脚下求我,她那么孤注一掷特立独行的性格,我怕会出什么事情。田地说。

反正人命关天,情谊如山,你自己处理好吧,以后你还是到外面租房去住,和阿雅待在一起,把这些问题解决好。我说。

那你的意思是说把朵朵扔了?田地问我。

你以为朵朵是爱着你还是你爱着朵朵?你不就是在情感饥渴的时候遇到了一个能谈天说地入房上床的女人而已吗,干吗还那么多情?我说。

你是个无情无义的家伙,其实让我选择,我会选择朵朵的。田地说。

去死吧,我一看到你这副貌似聪敏实则弱智的样子就想骂你,你的定力不足以驾驭复杂的内心,那么就让生活简单一些。我说。

第二天,田地搬出了我的单身宿舍,又回到了阿雅身边。

那时候的我们都在年轻得让上帝都迷恋的年龄。现在想来,雷雨的状态是一种理智的织鸟笼的状态,田地就是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的状态,而我像一直躲在鸟笼子里面,一惊一乍探头探脑探寻着这个莫名其妙的世界。所以田地的摔落是必然的,田地回归到理智的世界也是必然的,只不过要看他什么时候能够醒悟,要经历怎样的悲欢离合才能醍醐灌顶。

可是那个时候,我们的生活好像是一场无主题变奏的音乐,我们无法靠自己的智慧和判断来选择。

很久以后,说起朵朵的离开,田地说,我很受伤。

我也一直没有理解为什么田地对每一次感情都百分之百投入,每个和他在一起的女人都似乎是他一生一世值得舍生取义的对象。这样的感觉萦绕了他每一段的生活。他不去骗每一个在他生活里出现的女人,但是每一次的结果都是把女人无情无义地抛弃。

只要田地接受了阿雅,我就义无反顾地接受阿雅。阿雅出轨的事情只有我知道。对于当事人田地来说,接受阿雅没有一点儿障碍。如果有什么过不去的事情,就是田地和自己过不去,和他内心过不去。

你会看不起阿雅吗?田地垂头丧气地问我。

笑话,阿雅是你的老婆,也一直是我们的朋友,你都接受了,我还有什么不可以接受的?只要你的心里没有一顶绿帽子戴在头上就可以了。

我爱阿雅,我无法放弃她。田地说。

那就接受她身上一切的美丽和丑恶。话说回来,为什么只许你一次次地出去找女人,而不能给女人一次改过的机会?如果你是不得已地接受她就不会有好的结果,也不会幸福。我说。

这事情就是让我矛盾重重痛不欲生。阿雅不应该背叛我,不应该,可是一切都已经发生了,无法挽回了,我无法接受这些事。田地说。

那就放弃吧!长痛不如短痛。我说。

不,不,不可能放弃,阿雅永远是我的。我的内心离不开她。田地说。

说明你还爱着她。我说。

不知道,反正我不能允许自己失去阿雅,可是又仿佛无法接受阿雅,就犹如一个瓷器已经碎了,拼接起来还是一个瓷器,可是已经不是原来的瓷器了,但我还是喜欢,我不愿意看到什么人从我手上拿走它,哪怕它已经不是一个完整的瓷器了。田地说。

你看看你有多么自私,你这叫爱吗?叫占有!你这样对待感情的态度会逼死人的。我说。

她已经试着死过一次了,那天回到家就割了腕,被我发现了。田地说。

唉,不说了,反正你这次原谅了阿雅,就是承担了责任,一生的责任。我们虽然都还年轻,还不知道爱情,不知道人生,但有一点是应该知道的,活着就要承担人生的责任,承担属于自己的责任。我说。

那些日子田地没日没夜非常辛苦。阿雅变得快乐无比,其实我总是感觉阿雅的快乐是克服了内心困惑的快乐,就好像一件衣服洗干晾干了,穿在身上才发现,那件衣服并没有干透,隐隐地透着湿气。

生意即将结束了,一切都在预示着这一场挣扎已经是那么徒劳,可是就如已经走入泥沼中的行人,我们并没有感受到面前所面临的危险。

很久以后的一天,我们走在浦东大道上,田地指着一个跛脚的家伙。那个人友善地向田地点头。

看到他了吗?对我多客气。他曾经是我生意上的对头。田地说。

你来到上海以后结交了不少朋友,难怪你发家这么快。我说。

什么朋友呀,为了抢地盘,他带了一帮人,差点把我打死,要不是在新疆学过拳击,和小混混们打架练出的敏捷和胆量,那场面吓也把人吓死了。田地说。

田地指着一座商用写字楼。

那上面第四十四层,曾经有我租用的五十多平方米的办公室。四十四层,数字不吉利,但租金比其他楼层便宜三分之一,我的第一个注册公司就在这上面。那次就在那上面打的架。田地说。

人家一帮人不把你踏平了?我说。

踏什么平!打蛇打七寸,我就抓住那个瘸子打,不过那时候他还不是瘸子。后来他们来闹事的人自己报了警,我就进了拘留所。田地说。

噢,这事情你以前说起过,没想到刚才那个瘸子就是故事的主角。我知道后面的结局了。你在拘留所,被安排在重刑犯的号子里,又被狱霸打了个半死,你哭叫了一夜,终于被转移了监号,被拘留了七天放出来了。我说。

我和田地坐在浦东大道街边的大理石台面上,汽车川流不息,路人行色匆匆。田地把两根中华烟放在嘴里点着,然后递给我一根。我看到田地眼圈发红。

唉,苦啊,那时候怎么就那么苦。几年前接手嫦娥宫是最苦的时期之一,那是回光返照似的,没有希望,苦苦挣扎,苦不堪言;后来在浦东办第一个公司也是最苦的事情,十月怀胎似的,充满希望和艰难困苦,只能苦中作乐。田地说。

那个瘸子是怎么瘸的,田地对我说过不同的版本,无论是哪一种说法,都和田地和他的生意的争执有关,这一点,我十分确定。但田地说只和瘸子本人的健康状况有关系。

反正,做生意就是你的命。除了做生意,就是爱女人,你一辈子就会这两样事情。生意可以越做越大,而女人不可以越爱越多。我说。

你还是那个样子,喜欢总结,喜欢好为人师。我是你教育出来的,但我不可能按你的思维去生活。我现在不是挺好吗?田地说。

表面挺好,可是我总觉得,有一种暗流涌动,你的生活还会有什么剧烈的变动,就像当初接手嫦娥宫以后,你以为生意会慢慢变好,以为嫦娥宫就是你成功的起点,结果却是你生意场上的滑铁卢。你几乎失去了一切,财富、友谊、生存的空间。我说。

至少那时候我得到了经商的经验,至少那时候你对我不离不弃,我得到了友谊。至少,我知道,雷雨是靠不住的,我也认清了朋友。田地愤愤地说。

别再说老大的不是了。你以为那时候是我收留了你,难道你不知道,实际收留你的是老大。我给你提供的仅仅是一个住处而已,雷雨提供给你的是你起步的事业。如果没有雷雨的资金支持,你可以做那么多生意上的事情吗?你有机会在商海里搏击吗?你能够发现自己的商业天赋吗?人啊,要知感恩!我说。

七月的浦东骄阳似火。我已经口干舌燥。田地又点了两根烟,递给我一根。我们的心情都变得烦躁无比。我看着默默无语的田地,知道他对我的话还是有些触动。因为,以前每次谈到雷雨,他都会和我大呼小叫,把造成他以前不幸的根源都归结于雷雨,他恨他,有时恨得有点歇斯底里。田地轻易不会在口头上承认自己的无能和错误,但是,当他低头沉默抽烟的时候,不是在思考问题就是在反省自我。经历了太多苦难和不幸的田地学会了思考和反省。

那些日子,田地和阿雅在艰难地维持着舞厅的运行。

我和田地坐在嫦娥宫的大厅里喝着啤酒,夜已经很深了,领班的经理催了我们几次。田地摆摆手示意他们先回家。田地从拘留所刚出来。他被关了三天。几天前一批客人来舞厅唱歌,朵朵就在其间。田地装作没有看到朵朵,阿雅也装作没有认出朵朵。那帮客人其实也是规规矩矩的客人,只是其中一个男人,不时地搂着朵朵,显得亲密无间的样子。田地一直在吧台上若有若无地喝酒。到了无法忍耐的时候,他就站起来,走到朵朵的座前,抡起一个啤酒瓶砸在了那个一直对朵朵动手动脚的男人的头上。田地被关进了拘留所。我和雷雨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动用了所有的关系,把田地保了出来。那个被打的男人,好像也没有再找田地的麻烦,因为在白水城的坊间,田地是个人物,一个被口口相传的人物,没有人愿意招惹他。

为什么总是那么冲动?你的女人是阿雅,朵朵只是一场经历,是一个过客而已。离开了,就再不要回味了。以后你的生活里会有不同的女人以不同的方式出现,难道每一次都要这样寻死觅活吗?我说。

朵朵是我生命中的一部分,我无法接受失去她的现实。田地说。

她不是你生命中的一部分,她是你生活中的一个故事、一段插曲。世界上没有一样东西是永恒的,只要你有耐心,一切都会烟消云散。我说。

可是想起朵朵,我就痛苦不堪,更别说看到她倒在其他男人的怀里。田地说。

在生命里只有三个女人是无法或缺的、不能忽视的、可以为之放弃生命的,那就是你的母亲,你的女儿,你的老婆。其他女人就是你生命中的故事。我们喜欢水杯子是为了喝水,而你却为了水杯子放弃了泉水。我说。

田地又点着两根烟递给我一根。

我就是糊里糊涂,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够长大,能够看清问题的实质。我什么时候才能像你一样,把问题看透。田地说。

早晚有一天你会的,不要把本质之外的东西看得那么严肃。我说。

我就是从来对生活没有严肃过,所以遇到事情就意气用事。你到底在教我什么哲学呀?田地说。

多学习点吧,你的痛苦来源于无知,你的过错来源于对生活太严肃。我说。

我是严肃的人吗?田地迷惑地问我。

我是说要辩证地看问题,不要本末倒置认死理,你痞里痞气不代表你不严肃,你是把不该严肃的东西严肃了,你就是个文盲,和你也说不清楚。我说。

看你那副酸腐样子,一问你点事情就说我知识太少。你又什么时候控制好了自己的情绪。你不是每天都是一副世界末日忧心忡忡的样子吗?那么你也应该来一点儿不严肃就快乐了,可是你的痛苦好像比我还多。知识越多欲望越多,痛苦就越多。田地说。

我目瞪口呆地看着田地。

小子,你后面一句可是个哲学思想呀,没有想到你还这么高深。我说。

高深个屁,你床头摆着那个疯子尼采的书,我刚才说的那句就是尼采说的,我无意中翻了一下,就记住了。你都看了半年了,还不知道尼采说过这句话。我看你把书都读到屁眼里去了。田地说。

我回忆起来,这句话确实是尼采说的。我惊诧于田地的聪慧。

田地,今后如果天时地利人和,你一定会比我有出息。我说。

我的理想是二十年以后赚个二十亿,美女如云,我们在世界各地潇洒快活。田地说。

看你那猪狗一样的理想,能不能为这个社会谋划点事情?我说。

那是你的事情,我赚钱一样给社会纳税,养活工人,这就是贡献。说说你的理想是什么?田地说。

齐家治国平天下。我说。

田地站起来歪着头围着我转了一圈,蔑视地看着我。我镇定自若地抽烟。

说个具体的,别那么不着边际。该不是想当一方诸侯吧?田地说。

我没那么大野心,能当个市委书记就不错了。我说。

田地伸出双手习惯性地与我击掌。

二哥呀,说好了,我们今天下的誓言,看最后谁能够实现。都说我们是垮掉的一代,实际上我们是有理想的一代,我们和时代一起赛跑,等到云开雾散见彩虹。田地说。

那天晚上,在那个充满劣质香水和暧昧情调的舞厅,我们为我们的青春许下了诺言。

回忆起来,我和田地一直在合作,好像又什么事情都一事无成,各自行走在自己的人生轨迹里。

为什么我们会有自己的思想?田地曾经问过我。

都有各自朝圣的路。我说。

听不懂。田地说。

田地一直告诉我,我就是他一生的启蒙老师。是那样吗?我真的不知道。当后来我们都成长起来,在许多问题上我会征求他的意见的时候,我的内心非常的混乱,我有一种强烈的感受:无法接受自己作为智力的弱势群体在他面前出现。

那是你的心态问题。田地说。

其实,那个时候我在田地的生命里所起到的作用就是解惑。谁会听我的呢?我有许许多多的奇怪的想法,田地又有无穷无尽的问题,我们就这样以友谊的名义聚集在一起。我喜欢传播我的知识,犹如布道;田地喜欢和我没完没了地探讨世界,仿佛深刻。

人类的命运就是死亡,为什么人们还在拼命地为名利奔波?田地说。

对田地经常提出这样的终极问题,我一点儿也不奇怪。那时候的我们都对生命充满了好奇,都在寻找让自己满意的答案。

我们经常在一起说这些没有人喜欢探讨的话题。我一直在想,人最后的区别,都是因为思想的区别,造成了思维的差异和行为的差异,最后造就了不同的人生。我们迷茫的青春一直在解决贫穷的物质和贫穷的思想的问题。那时候我们一点儿不忧国忧民;那时候我们为自己的成长忧心忡忡;那时候我们没有信仰,我们四处寻觅,我们寒冷无比。我们的青春充满了困惑和迷茫,充满了温情和孤独。

那个时候我只注意田地的感觉,现在对阿雅的描述都是从记忆中找到的。好多年以后,阿雅问我,我们还是朋友吗?我说是的,我们一直是朋友。阿雅泪如泉涌。

1995年的夏天,梅雨季节,我和雷雨来到上海。那时候的生命里有太多的激情需要释放。我们来到这个在中国人眼里如同财富之源的圣地。我和雷雨要回五角场世界路田地的出租屋。那会儿田地在新疆,而阿雅却在上海。那种状态就不是家的样子,这是后来许多年以后,我悟出的道理,其实那时候他们的婚姻就显露出了危险,婚姻已经危机四伏。我们在大世界喝啤酒,唱卡拉OK。我们几乎不胜酒力。要知道我的家乡边陲小城海拔在九百米,而上海几乎就在海平面上,所以几乎一沾酒精,我就处于一种微醺的状态。对于我来说,在家乡可以喝五百克白酒,而在上海喝五百克啤酒就已经手舞足蹈了。接着是唱歌,我只记得自己在一遍遍唱:

朋友一生一起走

那些日子不再有

一句话一辈子

一生情一杯酒

……

雷雨一遍遍唱,他五音不全。我们很兴奋也很尽兴。而阿雅,坐在那儿一杯杯地喝啤酒,心事重重。我们碰杯,大玻璃瓶发出清脆的碰撞声,我们开心大笑,有一种肆无忌惮的快乐。

再回到上海的时候,已经是许多年以后了。那时候田地的事业已经开始起步,家已经从在黄河路的亭子间,搬到离南京路不远的苏州南路小区。每次再去,田地都是一副忙忙碌碌的样子,很少和我再谈灵魂的问题。

有一次我们一起吃饭,阿雅说起一个故事。说有一个尼姑庵旁边住了一个屠夫,尼姑天天早起念经,顺带叫屠夫起床劳作。两人日久了成了朋友,习惯了互相叫对方起床。多年以后,两个人相继离世,天天念经求善的尼姑进了地狱,天天荼毒生灵的屠夫却上了西方乐土。这个故事怪异而胆战,有一种阴气扑面而来,让我不由得打了一个冷战。这是我第一次听到阿雅说佛教的禅语。

阿雅说完,放下筷子,喝口水,询问地望着我和田地。

他们六根未尽,尼姑就是个假尼姑,田地大咧咧地说。阿雅皱了皱眉,没有理他,望着我。我想了想。

因为是尼姑叫了屠夫天天早起杀生,因为是屠夫叫了尼姑天天念经?我满腹怀疑地问阿雅。

阿雅优雅地点点头,用筷子轻轻敲在田地的头上。你什么时候才能开悟,去掉心中的孽障?阿雅说。田地尴尬地笑笑。

1995年,是一个变幻莫测的年代,人们对未来充满了期待,一切似乎都充满希望,一些似乎都是未知数。那个时候大街小巷都在歌唱英雄和美人。

那天是克孜的生日,除了吃烤肉,我们都喝了很多酒。青春的岁月,我们总是以各种理由找醉。那种酒精在血管里燃烧的感觉,让人难以自拔地兴奋和快乐。田地给克孜买了一个金牛挂件。田地花钱总是大手大脚,可也从不把金钱花在无谓的人和事上。花两千块钱,是一笔巨大的开支,几乎是我一年的工资。而田地毫不犹豫地为克孜破费,几乎有点疯狂。我知道田地对克孜的情感已经失去了理智,可是没有人能制止他。田地需要一种情感,一种心甘情愿赴汤蹈火的热爱,无论情归何处,只想在炙热的情感中融化和消融,几乎有点变态。我知道他被阿雅的背叛所伤害,但他自己也在寻找一种方式摧毁自己爱的情感。

我们又一次来到嫦娥宫。田地点了《爱江山更爱美人》,和一个姑娘合唱。两个人唱得如痴如醉。

阿雅来了。

你说什么?有屁大声放。田地吼着。

阿雅看到你搂着别的女人哭着跑了。我大声吼叫道。

田地呆呆地看着我,突然把话筒扔在地上,不顾一切地追出舞厅。

当我和田地追出嫦娥宫大门,看到对面大十字围了许多人,警车闪烁着警灯,我的心头升起一种不祥的预感。我们走到了人群周围。

不是我撞的她,这个女人要自杀,冲着我的车头就撞上来,幸亏我反应及时。那个司机带着哭腔对警察说。

警察抱起了倒在地上的伤者,我看到了阿雅白色的连衣裙。田地冲进人群,抱着阿雅坐进警车,直奔医院。

在抢救室门口,那个司机一遍遍地说,这个女人要自杀。直到田地扇了他一巴掌,他才闭嘴不语。

当太阳升起的时候,阿雅醒了过来。她的头部划开了一个口子,但没有大碍。早晨化验时,医生告诉田地,阿雅已经有了四个月身孕。田地诧异万分,他怎么都不理解为什么怀孕的阿雅没有和他一起分享喜悦。

阿雅昏昏睡去。我和田地在楼道里抽烟。

算算时间,就是那一次,就一次就种上了。田地自言自语。

我吐着烟圈看着袅袅青烟,没有心思搭田地的话。

你还记不记得,阿雅回新疆一个月以后,有天夜里闯到你家里的事情。田地说。

我当然记得。我说。

是啊,那天我面对跪地忏悔的阿雅,我的内心充满痛苦,阿雅要自杀,用刀片割破了手腕,我在夺下刀片的刹那,内心充满暴力,我几乎强迫着和她做爱。那是一次生死轮回。田地说。

没想到她就怀上了。田地接着说。

这就是缘分,你和阿雅的缘分,你和她血缘延续的缘分。人生无常,可是生命的延续却是一种规律,一代代新的生命延续我们已经衰老的肉体,创造一个新的世界。我说。

过去的就忘掉吧,阿雅爱着你,这已经够了,难道一直要把那些过去的事情背在心上,折磨别人一辈子,折磨自己一辈子?我对田地说。

田地从来不和我讨论这个问题。

闭嘴吧。管好你自己的生活和女人就是了,请你以后在我和阿雅的问题上再不要做什么和事佬。我选择什么你就接受什么,你是因为我才接受阿雅的。除非我们的友谊到此结束,否则再不要和我谈她。田地几乎是歇斯底里地给了我最后通牒。

看你这个畜生样子,以后别让我听到你说你们的事。我愤愤地说。这个约定,我们一直都坚守着,直到我们步入了中年,我在田地的面前再没有谈过阿雅。可是,当我们再一次谈论阿雅时,一切仿佛都没有挽回的余地了。

1996年的秋天,阿雅回了上海,准备迎接一个新的生命的诞生,而田地还在白水城的嫦娥宫苦苦挣扎。舞厅的生意每况愈下,雷雨已经不管不问。雷雨对田地的生存能力充满怀疑,他不再相信什么奇迹会在田地身上发生。

他只是个无为青年!雷雨说。

田地又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为了舞厅的生意,他对舞厅进行了一次彻底的装修,欠下了十多万的装修费。舞厅的生意好了几个月,似回光返照一般。接着的事情,就始料未及。城市里开始了全面刹公款吃喝风,没有人再去这些娱乐场所。嫦娥宫的生意彻底失败。田地欠下一堆的外债,每天都有债主上门催债。田地天天躲债,我也无能为力。

我的投资都打了水漂,只有自认倒霉。雷雨说。雷雨不再对田地的生意有任何期望,从此不再见田地。

田地很无奈,但他坦然接受了这样一个现实:破产。

我把舞厅卖了吧,在新疆也混不下去了。我准备去上海打拼。田地说。

卖了舞厅能够还多少欠债?我说。

大概可以还三分之二吧,还欠五万块。田地说。

那你不还了?你一走,别人告你,不就是犯罪了。我说。

你出面担保一下,我写个欠条,五年以后还上,算利息。田地说。

我一无所有,我的担保谁认?我说。

只有死马当活马医了,要不我该跳楼了。跳了楼,你帮我照顾儿子。田地半真半假地说,内心充满忧伤。

好吧,我出面担保,只是你要坚守信用。我说。

田地伏在我的肩膀上呜呜哭泣起来。我跟着默默流泪。

几天以后,通过朋友的牵线搭桥,我做保人,田地打了一张五万块的欠条,结束了在新疆的生意。

那个深秋的夜晚,弥漫着浓浓的寒意,似一个句号一样雕刻在我的内心。田地背着一个马桶包,这是他所有的家当,口袋里装着我留给他的二百元现金。我骑着自行车,驮着田地。我们要赶晚上十点的卧铺长途汽车。寒风冷冷地吹着脸颊,我的双手麻木。田地紧紧地抱着我的腰,像小女孩一样把脸贴在我的后背。我吃力地蹬着自行车,透过厚厚的毛衣,我感到了田地的泪水浸在我的皮肤上。

别那样弱不禁风,都是男人,没有什么可以打倒我们。我说。

生活为什么如此残酷?田地带着哭腔说。

呵呵,还老气横秋了,你才二十四岁,我二十九岁,生活才刚刚开始,这只是我们的人生第一课。我说。

我还会回来的,我一定不会辜负这段青春,我会给一切的一切一个圆满的答案。田地说。

是啊,这就是成长的过程,是青春的成长。青春很美丽,但青春很无奈,青春很冷酷。青春不是用来显耀和奢侈的,是为了创造,用生命去寻求比生命更长的生命。我说。

你又开始说我不懂的话了。田地说。

是啊,你什么时候能懂呢?你一直把谋生和赚钱作为最重要的意义,其实赚钱是为了活着,活着并不是为了赚钱,生命应该有更多的目的。我说。

什么是更多的目的?像你我这样穷困潦倒,连自己的女人都嫌弃自己,背叛自己的生活,就是更多的目的吗?田地问。

你怎么还在怨恨阿雅?我说。

不,我怨恨这种生活。田地说。

我一时哑口无言,我不知道自己想表达什么。那个时候,我们都在青春的激情里探寻着人生的目的。

我把田地送上车。田地挥挥手,钻进了车厢。汽车缓缓启动,我望着昏暗的车窗,没有看到田地。车窗里飘出那首刚刚流行的校园歌曲《睡在我上铺的兄弟》:

睡在我上铺的兄弟

无声无息的你

你曾经问我的那些问题

如今再没人问起

……

我泪流满面。

当时光已逝,我回忆那些日子,我们为彼此的快乐而开心,为彼此的困惑而担心,实际上我们是那么孤独,彼此就像两根火柴,点亮一点点微弱的光线,彼此照亮,彼此取暖。我们只是在分享成长的过程。青春独特的美丽,绽放着自己的奇花异卉,在不知未来的世界里,我们彼此欣赏,彼此创造,互相搀扶逾越灵魂的鸿沟,塑造着独特的生命轨迹,让青春灿烂多彩。

我出差到上海已经三天,田地一直不见我,这和他每次到机场第一个迎接我、每天晚上陪我的习惯大相径庭。我内心有一点点失落,但是我知道田地一定有自己的理由。劳碌了一天,我躺在宾馆的床上看新闻。这一年的春天,全世界都在纪念反法西斯战争胜利60周年。

门铃响起来,我开了门。田地阴沉着脸进来。我们相互拥抱,都没有心情说话。我把电视调到音乐频道。电视里在播放刀郎的歌《披着羊皮的狼》。躲在这个海派的都市,听着跋涉在大漠边缘的人创作的西部情歌,有一种异样的感动。

我确定你就像那我心中

如花的羔羊

你是我的天使是我的梦想

我搂你在怀里

装进我的身体

让你我的血液交融在一起

你确定看到我为你

披上那温柔的羊皮

是一个男人

要改变命运的决定

我有多珍惜

珍惜这份真情

我相信这真情

在天地里

是最高的荣誉

……

田地已经泣不成声。我不知道这首歌怎么会这样打动他或者折磨他。我给他递了纸巾,他把鼻涕擤得吱吱作响,难为情地向我笑笑。我装作什么也没有看到。

我就喜欢刀郎的苍凉,他的歌是从深深的心底迸发出来的,嘶哑高亢的嗓音把情和爱淋漓尽致地宣泄出来,如河水般在广袤的沙漠弥漫。我说。

他的歌让我只有一种感受,在经历了这么多年之后,肯定了一件事情——我爱你,爱你一生,可是永远只是梦想。田地说。

田地拿出一个绿色的证书扔在床上。我打开来,那是他和阿雅的离婚证。我呆若木鸡,迷惑地看着他。

怎么可能?好好的日子,怎么就平地听惊雷了?我说。

还记得十年前我说过的话吗?田地说。

十年以前你说过那么多话,谁知道是哪一句?我说。

我说过,我会给一切一个圆满的答案。田地说。

记着呢,那次我送你离开白水城的晚上,你说过这句话,我记在了日记上,可离婚是圆满的答案吗?可笑!我说。

我内心一直有一种痛,不可告人又痛不欲生。十年前阿雅因为我穷,背叛了我,你知道,那个男人比我大整整十岁,只有一百万的家产。当阿雅向我忏悔,让我不计前嫌时,我就对自己做出了承诺:在十年之内,让自己挣到一千万的资产,然后和阿雅离婚。田地说。

你这不是儿戏吗,好端端的日子为什么这样瞎折腾?人一生谁无过错?你难道就没有做对不起阿雅的事情?何况阿雅是你孩子的母亲,她为你延续了你家族的生命,怎么就这么无情无义?我说。

你不理解我,这种痛每时每刻都在我的骨子里,我只有兑现了十年前的承诺,才能心安理得,才能平静下来。田地说。

你毁灭了你的生活,也毁灭了阿雅的幸福。我说。

田地已经不再辩解。他矛盾重重。我不知道田地有时候把生活变成了一出影视剧,自己编排着剧情,自己导演着一出出戏剧,而演员就是他自己。面对田地突然提出离婚,阿雅出奇地安静。她没有问田地离婚的理由,商量好财产和儿子的抚养问题,就去民政局办理了手续。然后,她将手机关机,离开了这座城市。

这是我和阿雅的最后一次见面。阿雅变得敏感而脆弱,那个阳光灿烂的阿雅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

你把我当作你的朋友吗?我一直都是以田地的老婆做你的朋友。可是当我和田地义断情绝后,我还有什么?你还是我的朋友吗?阿雅说。

她有一种撕心裂肺的疼痛,那种和过去决绝的撕扯,犹如从她的肉体一刀刀撕下那些美丽的肌肤,血淋淋而痛不欲生。怎么他们的感觉就是这么相像?

我宁愿承受死亡的代价,也不愿忍受精神的痛苦,不再苦苦煎熬,想快点消失,归于宁静结束苦难的尽头。阿雅说。

别这么悲观,也许这只是一种过程,也许会是一种误会,田地没有离开你的理由,他会清醒的,会回到你的身边,我们要给他时间。我说。

阿雅坐在那里默默流泪。她无法接受这种现实,她用十年的时间反省和改过,都没能打动田地。她不知道自己现在错在哪里。只有我知道,田地牺牲这一段婚姻,只是为了一个承诺,一个十年前让自己屈辱和奋起的承诺。

我去德国学习,内心一直有一个重大的事情萦绕在脑海里,我要找到阿雅。我已经五年没有阿雅的音讯了。我问过田地,他说阿雅去了欧洲。当我准备出国前我又一次问了田地,田地说了许多德国城市的名字,但就是没有具体的地址和电话号码。最后,田地给了我阿雅在德国海德堡的地址。我有点怀疑这个地址的真实性。

这是阿雅给我的唯一的信息,我也五年没有她的消息了。田地说。

我有点激动。我告诉田地我想见到阿雅,帮他找回阿雅。

物是人非!田地苦楚地笑笑,不置可否。

我终于踏上了这个充满传奇故事的城市。还未到海德堡之前,我查阅了海德堡的历史,这个古色古香的城市有着传奇的爱情故事,她的血液里流淌着爱情的元素。阿雅选择这样一座城市一点儿也不让人意外。

这里有一段精彩的故事来自德国大文豪歌德。六十五岁的他在法兰克福认识了小其三十岁的玛丽安娜,他对那个足以做他孙女的女人说:“我把心遗失在了海德堡……”这个汇聚着历史名人的古堡成为了德国的浪漫之都。

带着这样的故事,我来到了位于莱茵河支流内卡河畔的海德堡。我要寻找另一个爱情故事的主人。我按图索骥找了两天,根本没有找到这个地址。我找到市政厅,市政厅的官员一副无可奉告的样子,告诉我,海德堡没有这样一个地址,这个地址在二战时已经毁于战火。我突然明白,田地一直就在编造一个故事,阿雅早已从他的生活中消失,也早已淡出了我们的视线。田地不想再打破这种境况。

我又一次打通了田地的电话,田地沉默了好久,给了我最后一个地址。田地说阿雅曾经在那里待了很久,在他们失去联系之前,阿雅给了他这个地址,说是她定居的地方。

没必要再找到她,没有必要,人生其实不需要明确的答案,否则你会失望的。田地说。

你怎么这么冷酷无情?我说。

我挂了电话。其实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天涯海角去寻找阿雅,也许我就是想知道一个明白的结局。

我按照地址去寻找那条著名的哲学家小道。我走上山坡茫然四顾,一个德国人乐呵呵地和我说话,他说着德语,我迷茫地望着他。他突然改口笑着说:“Can I help you?”我有一种意外的感动,一股暖意笼罩全身。在他的指点下我顺利地找到了那个小道。

人们悠闲地坐在面包店外的桌子上喝着啤酒,吃着面包,面包屑撒到了地上,一群麻雀立即飞了过来。一个优雅的姑娘把一小块面包屑放在手上逗它们,胆大的一只竟然冲着她飞过来,从她的手上叼走了面包屑,然后落在地上,转动着湿漉漉的双眼,好奇地看着行人。真是一个温情烂漫的天堂。

我突然大声喊道,阿雅!

那个姑娘抬起头茫然地看着我!

在上海和阿雅喝茶时的情景又一次浮现出来,阿雅温馨地笑着,一只麻雀落在她的手掌上。那只吃面包屑的麻雀仿佛从上海飞到了海德堡。

我找到了田地给我的地址里的那个暗红色平房,原来是一个咖啡馆!

我颓丧至极,田地一次次给我虚假的地址,只有一个理由,他不想告诉我阿雅消失的真相。

我走下山谷。下山的路是一条弯弯曲曲的小径,幽静极了。

我不由自主地唱起那首流传了很久很久的歌:

不知道你现在好不好

是不是也一样没烦恼

像个孩子似的神情忘不掉

你的笑对我一生很重要

……

我泣不成声,泪水模糊了双眼。

阿雅和田地就像一尊雕塑蜗居在我们成长的记忆里。还有那些秘藏在成长中的欢乐和痛苦。真正的痛是我们无法超越这些平凡的生活,世界对于我们没有开端,我们的生活从起点开始就走在消失的路上。这路上的一切经历,都是一种成长和毁灭,让我们无法丢弃的就是铭心刻骨的爱。

我们友谊和青春的故事就这样收尾了。我很孤独,但我爱这个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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