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婧的秋天

2016-12-08 14:52赵竹青
湖南文学 2016年10期
关键词:母亲

→赵竹青

宁婧的秋天

→赵竹青

接到父亲电话时,宁婧心里一惊,白色广本剧震了一下,尖叫着停在路中。她脸色惨白地紧贴着方向盘,一时动弹不得。后面的车辆从她车边绕过去,司机们朝她投来愠怒的一瞥。她将车停到路边,胸腔里仍兀自跳个不止。

“喂喂,”父亲仍在手机里喊,“你回来一趟吧。保姆请假了,你娘今天格外吵呢。”

“爸,你……伤得不重吧?”她说。

“不蛮要紧,就是脚烫了,怕要两天才好得。”父亲吸吸溜溜道。

宁婧吁了口气,答应就回来。她现在最怕接到娘家人电话,稍有风吹草动,她便心惊肉跳。她启动车子,心里的一股怨气也启动了。父亲真是做不得事啊,厨房里都要跌跤子,烧壶水都要烫伤脚。本来就忙,他还要来添乱!她没打回转。店里的生意等着她。

宁婧租了航模学校两间闲置的教室,出租服装。她一直不能理解,一个六七十万人的内地小城,怎会有一个颇具规模的航模学校。学校现在基本没什么学员,临街一楼的四间教室都改成了门面。因面向新修的马路,商业不发达,住户也不多,门面租金很低。这倒是挺适合宁婧的需要。宁婧做的是偏门和独门,不是那种靠旺盛人气带动的生意。足够宽大的空间,除出租演出服装,还方便她练功——毕竟本职是群艺馆舞蹈老师呢。宁婧店子在西头,东头两间卖艺术陶瓷。这生意和她差不多,也不会有火爆的人气来热闹店面。西装革履的老板韩硕站在店前,她朝他点点头,走过去后,又回头去望——平日见惯他休闲夹克示人,今日一身正装,让她感觉有些怪。韩硕有些不自在,难为情地朝她笑笑。她回他一个笑脸,朝自己店子走去。

一台丰田皮卡停在店门口。店内,舞蹈班班长黄芹,正在翻看店里的影集。司机眼睛四处看着,讶异于这些演出用的服装和头饰会是如此花样百出,品类繁多。柜台后小玉敲打键盘的声音与里屋传出的缝纫机声混在一起。小玉是宁婧舅舅的女儿,大学毕业没找好工作,暂时来店里帮忙。黄芹放下影集,笑着叫宁老师。看着对方仍然精致的一张脸,和她周身焕发的一股活力,宁婧一下想到了母亲,心里陡然疼了一下。她打起精神道:“嗨,黄姐,不好意思,没等好久吧?”

黄芹是环保局工会干部,单位排节目参加区里文艺汇演,她来租些服装。宁婧带两人进了里间。三排长衣柜,五台缝纫机,一溜盛满布料的塑筐,以及一块裁剪和熨衣服的大案板,将里间分割。缝衣服的五位师傅朝门口看一眼,又都专注于手里的活计。小玉拿来几只空纸箱,从柜里取出服装放进去。司机将鼓鼓的纸箱搬到车上。送走顾客,宁婧跟小玉交代几句,匆匆离去。

宁崇北坐在餐桌边发呆,听见门响,眼睛望过来。他烫伤的右脚伸直了,搁在拖鞋上。“爸,要不要到医院看看啊?”宁婧蹙了眉,换上拖鞋。

宁崇北说:“不要嘞,擦点药就好了。”

宁婧走拢去看父亲伤脚。伤脚红肿着,油汪汪的,已经搽了红花油。汪在厨房地上的一滩水还没干透,一把铝制的炊壶侧翻在地,壶盖滚到一边。宁婧进去收拾了,将炊壶里的余水倒了,新接了水坐到火头上。“保姆什么事请假啊?”她侧脸问。

“她儿子对象今日上门……”宁崇北咳了一声,一张脸忽然红了。

宁婧着恼的心里有些好笑,心想,你真被我妈惯成了大少爷呢!

宁崇北过去是报社的美编、画家。他创作的不少画作,经常在报刊上发表。但他这个美编和画家在报社却没地位。在娘家做女儿时,宁婧常听到父亲的各种笑话。父亲八岁时的习作就上过人民日报大地副刊,有神童之誉。像支电光花炮似的,父亲一生的辉煌早早燃烧完了,他对艺术的理解似乎固化在八岁的那个阶段,再也没有进步。他笔下人物永远脱离不了年画上的形象,男女一色的葫芦头,蒲扇脸,皱纹都是横竖的括弧,女孩羊角辫,男孩则是头上一撮毛的红孩儿。设计的标题则土气难看。外面读者对市里的发展不满意时,常拿她父亲来调侃:

“市里这些年真没变化啊,跟日报社宁画家的画一样,几十年都是一个模样。”

宁崇北在报社的美编地位,随着数字排版系统的引进而彻底丧失:报社美术部成了懂电脑的年轻人的天下。退休前的几年,他像个既多余又无用的人被单位上的人支来使去。

小时候,宁婧喜欢看父亲作画,和父亲一起翻看他厚厚的剪报本。那些画在宣纸和印上报纸的图画,画中略显夸张的人物,以及农家才有的各种动物,让她十分着迷,对画出这些画的父亲崇拜不已。大了以后,父亲的这些画再也没有吸引过她,相反,在感觉父亲画作档次太低的同时,更感到父亲在其他方面的窝囊。单位不用说了,家里一切也是母亲说了算。家长去学校开会,都是母亲到场。父亲在生活上的笨拙,是他遭人取笑的另一个方面。报社宿舍和办公楼在一个院子,父亲在家的时间比母亲多。有时母亲下班不能及时赶回,要父亲先淘米煮饭,父亲却经常是多放了水煮成稀饭,或者水放少了饭太硬。有一次父亲煮鸡蛋,等到揭开锅盖才发现,父亲只是把生鸡蛋泡在冷水里,根本没打开火。

“这也不能那也不会咧,你真是陈景润啊!”母亲生气道,“可你真是陈景润也就好了,没人说你的不是,饭来张嘴衣来伸手我也招呼你!”

从母亲嘴里,宁婧知道了数学家陈景润在生活中也是十分的笨拙。

相比于父亲的窝囊和笨拙,母亲则显得过于精明和能干。下班回来的母亲一边抱怨父亲帮不上一点忙,一边利索地在厨房忙着。画家好性子,任妻子如何埋怨数落,却只在书房忙自己的事,当着妻女的面,则赔上一个宽容的笑脸。画家无任何不良嗜好,不抽烟,不喝酒,不乱串门子夜里迟归。他的工资折由妻子保管,身份证也在妻子手上,得了稿费,由妻子去取。他似乎只要嘴上有口热的,其他的都无所谓了。在宁婧看来,父亲生活上的笨拙无能,很大一部分是母亲惯出来的。她不逼他,宁愿将事情都揽在自己身上,或是让女儿分担。女儿体会得到,母亲对父亲的感情有些复杂,似乎是既轻视又有些怜爱。父亲无意挑战她在家里的权威。他们的婚姻保持着非对称的稳定。

妻子可以轻视丈夫,但不能接受别人对丈夫的轻视。所以,母亲的强势,也让报社的领导们领教了。父亲退休前几年,社里安排父亲做寄发稿费、考核计分的杂事,事情拉杂啰嗦不说,而且父亲难以做好,常常搞错。老实的父亲饱受同事的怨言却毫无办法。母亲知道了,找报社领导说这不是她家老宁做的事,要求调换工作。

领导问:“不是老宁做的事,那你告诉我,老宁能做什么事?”

母亲有些激愤了,也不管对方是一社之长,话说得连珠炮似的,使人透不过气来:

“老宁能做什么事,难道你们领导不晓得?老宁是高级职称呢,你们要他打杂!老宁奋斗了几十年,你们就给他这么个待遇!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啊!看我家老宁老实,不会拍马屁行贿拉关系啊!不用你们的职工说,我们外面的人都晓得,那些会唱几首歌的,会跟领导拉扯关系的,你们就让他当工会主席,当什么副调研员!这些人上班要做什么事?难道他们那些事我家老宁就做不得的?你们倒也让他去做做看!”

“谁行贿拉关系了?话莫乱讲啊!”领导好容易得个空子,紧绷着脸说。“单位办事,都是按规矩来的。”

“哈哈,我乱讲吗?”母亲继续道,“还规矩呢,哄鬼呢,真菩萨面前莫烧假香!真要人挑明啊?在一个院子里,你们楼上楼下那些乌七八糟的事,真以为我们不晓得啊?嫌茅坑里的屎不臭,要挑起来闻啊!?”

或许是领导觉得不能跟女人一般见识,又或许他秉承好男不与女斗的古训,总之,领导答应给父亲换工作了。父亲新的身份是“版面视觉顾问”,每天只要看看当天报纸的色彩、图片、版式等方面的视觉效果,提出评判意见。宁崇北的意见自然是没什么人认真听的,所以他也慢慢乐得顾而不问了。他又能常常背起画夹去外面写生,或者整日呆在家里,画他那些“风格鲜明”的画了。

宁婧洗了手,朝母亲房里走去。经过客厅时,父亲又说:“她今天吵得厉害。”她能吵什么呢,宁婧没理会父亲。

房里十分阴暗,空气也有些恶浊难闻。宁婧将窗户都敞开,让空气流通起来。母亲躺在床上,呼吸平缓悠长,有种深沉的感觉。平静的面容略显浮肿,依然浓密的黑发散在枕头。头发和枕巾上沾了些粘结物,那是帮她鼻饲流质时滴下的。她伸手在母亲脸上压了压,又拿起薄毯下母亲的手握握。床上的人没有感觉。怎么会有感觉呢,母亲成了植物人了。父亲说她今天好吵,他这话说了几次了,前天和大前天也说过。父亲产生幻觉了吧。医生建议,至亲的人每天跟患者讲话,对患者的苏醒可能产生帮助。电视上曾报道过这样的奇迹。宁婧抽不出多少时间回娘家,周三晚上没课,她会来多陪陪母亲,有时利用午休时回来一转。无论是她在母亲身上不停搓揉以助其舒活经络血脉,搬动她身体清洁卫生,还是絮絮叨叨跟她讲起家里的事,自己和丈夫的工作,女儿的学习,母亲永远都是一具柔软躯壳和一张平静的脸。家里的这一切,母亲以前是多么的心挂念挂,一辈子都是为这些活着呢!现在,她似乎是决意要放下这一切,不管不顾地熟睡,又或是她的心智灵魂去了很远的地方,再也找不到回归的路。奇迹毕竟是少见的,父亲天天面对母亲,或许真有比她更细致的观察。

宁崇北烫伤脚,不能给妻子鼻饲了。宁婧给社区诊所打电话,请护士来挂点滴。打完电话,她给母亲换了干净枕巾,帮母亲翻了身,扯下她腿间的尿不湿扔进厕所纸篓。

“妈,你什么时候能好啊!”宁婧边给母亲换尿布边说。一滴泪珠挂到她睫毛上。

“五一”节,宁婧母亲单位搞活动,出去旅游。第三天,宁婧接到临近省份交警队电话,该省一处新开发的风景区发生交通事故,母亲乘坐的帕萨特在避让对面来车时,坠入近二十米深的山沟。父女俩见到宁婧娘时,全身插满管子的娘仍是一身出事时的打扮:束腰的混色格子衬衫,黑色瘦腿裤子,带着点与年龄不相称的花哨。一会儿后,这花哨感在宁婧心里放大了,一种暧昧和犹疑的情绪突然变得不可忍受。宁婧娘没有丝毫反应,宁婧以为娘已经死去,呜的一声哭出来。医生说,她还活着,只是昏迷不醒。

与宁婧娘同车的人抢救无效,已在早上去世。死者是宁家父女认识的,宁婧叫他马叔叔。隔壁有人嚎哭。宁婧起身过去,见马叔的妻子陈姨一边痛哭,一边使劲拍打床上尸体。“一年到头叫累,好不容易休息几天,却不在屋里好生待着,要跟人家跑到这荒山野岭来,呜呜,把命都送掉!”陈姨边哭边说边拍打着。盖尸体的白布皱起来,露出死者撞坏的脸,脸扭曲着,就像他对这拍打仍能感觉疼痛似的。马叔儿子明哥将白布拉直,盖住父亲的脸,之后又去捉住母亲的手,将母亲抱在怀里。

宁婧站在门外,感觉陈姨那只手是一下下拍在母亲身上,拍在自己身上,难过得想转身离开。同时,心里的悲痛之上,仿佛放开了一部漫长而断续的电影,马叔叔一丝一缕地在电影中活转过来。宁婧记得,小时候马叔叔经常来家里,有时候是一家三口都来。母亲也不时带着宁婧上马家。两家的小孩子在房里玩游戏,大人们在客厅喝茶聊天。那时,让两家走得热火的是两家的女主人,她们似乎好得只多出一只脑壳,一见面就有说不完的话。后来,情况有些变了,他们来家里少了,马叔叔偶尔上门,不再带着陈姨母子。宁婧也再没随妈一起去过马家。但她知道,母亲与马叔叔的关系仍然好。马叔叔与母亲同一个单位,工作上的联系很密切。

宁婧考艺校时,马叔叔又来得勤了,帮她联系辅导老师,拜访招生的老师,和母亲一起领着她在省城各个考点转来转去。宁婧希望陪着的这个男人是父亲,可又知道,缺乏应酬能力的父亲做不来这些。考上师大后,母亲来看她,仍是马叔叔作陪,母亲解释说,马叔叔有车呢。他们把宁婧叫出去吃饭,马叔叔做东。母亲对人家的慷慨一副坦然承受的样子,让女儿心里隐隐有些不快。回到学校,同寝室的人以为马叔叔是宁婧父亲,都叫宁伯伯,宁婧脸上顿时一红。后来,马叔叔再陪娘来,宁婧坚决不肯一道出去吃饭。母亲留下些钱,说:“还早咧,我们回去吃吧。”两个长辈感到了她的敏感,离去时脸上都有些尴尬。

虽然秉承了母亲吃苦耐劳和能干的基因,在性格方面,宁婧却有些像父亲,温厚内向。师大舞蹈班女生身材和长相好,成了全校男生追求的对象。宁婧不爱交际,大学四年,时间都花在书本和练功上了,晚上也很少出去玩耍。大三时,全班女生几乎个个谈过男朋友,有些还谈了两三个,只有宁婧一直形单影只。她不是没人追,也不是传统保守,而是她慢热的性子和冰冷的外表,令那些意欲追求的人退而却步。记得有一次,马叔叔倒是当着母亲面,跟她开玩笑说:“你明哥要是长进点,你就做我儿媳妇好了。可惜你明哥配不上你。”那时马明职院毕业,在电脑城帮人修电脑。马叔叔这话,让她感到一种世家通好的意味,也打消她对他与母亲关系过热的疑虑。

宁婧刚想转身,宁崇北走了过来。陈姨从儿子胳膊下看见宁家父女,抬起了头。宁婧叫陈姨,对方似乎没听见,那双泪眼却起了变化。她充满敌意地盯了宁家父女一会,推开儿子,擦了把脸,复又趴到床沿上哭,手仍然一下一下拍打,这回是拍打在床沿上。“你都五十好几呢,已经做爷爷的人了,怎么就不晓得收心啊,你丑不丑啊!”她哭着,嘶着声音喊。宁婧立在门口,心里暗忖:“陈姨是早就晓得丈夫出轨,还是像她一样,等到出了车祸,才清楚其中的底细?”她拦住了父亲,阻止他往病房里去。马明朝宁家父女看一眼,眼光随即躲开,再次将母亲的手握住。母亲抱住儿子,嘤嘤哭着。

宁婧扯了父亲离开,回母亲病房。大概只有父亲还蒙在鼓里吧。但父亲也似乎意识到,所谓的单位旅游,统共就是这一死一伤的两个人。他木愣地坐在床边,看着一无知觉的妻子出神,偶尔将无助的目光投向女儿。这时,宁婧悲痛的心里夹裹了一丝愤怒——替父亲的愤怒。母亲背叛了父亲!心里又反复想着,这背叛何时开始的呢?是在她儿时便已开始,还是两家不再互相频繁走动的期间,而这不再走动,只不过是因为两人心中有愧,羞于面对彼此的家人?

宁崇北双眼直瞪着妻子脸,神情既有些愤怒,又有些不知如何是好的困惑。当着女儿面,他似乎想对床上之人发作一番,甩几句像样的硬气话。他的脸憋红了,最后却是半个字也没吐出,一屁股墩在凳子上,因为紧张而勃发的精气神也委顿了。女儿听到佝偻的父亲的一声叹息,心里替父亲窜发的那股愤怒火苗,像是被风疾厉地吹了一下——纯粹的愤怒里掺进一丝羞愧,变得不再理直气壮。刚才被陈姨那样盯住,她便不是有着并非单纯是母亲抢走了人家丈夫,而是她全家的合伙共谋的感觉吗?好像是为了母亲,为了她全家,马叔叔才把命丢在这僻地他乡似的。

床上的人一无知觉,即便是有知觉,有什么抱怨的话宁婧大概也说不出口。心里的怨愤倒更多冲着父亲去了,一直被母亲蒙在鼓里的父亲是多么窝囊,如此境况竟然还没有丝毫的爆发!她怨愤的眼睛发狠地瞪向父亲,被父亲注意到了,先是难以理解,接着是怯懦地别过脸去。被背叛的人仍未从自己的习惯中走出呢,过去妻子所有的行为和主张,他都习惯于服从和接受。不过这次是她给他来了个出轨,超越他接受和服从的极限。宁婧的眼光软下来。她痛苦地意识到,这次事故,将给他们的生活带来多大的改变。

走廊传来响动声,医院方面要将死者移去太平间。死者妻子把着推车不肯,撕心的哭号在整层楼上回响。马明劝住了母亲,搬运尸体的推车移动了。隔壁病房的宁家父女像两棵冻住的庄稼,听着隆隆的推车声和杂沓的脚步声朝电梯间响去。

中午,宁婧还是忍不住,一个人去了太平间。室内阴气沉沉,光线昏暗。她将盖住尸体的白布掀起一角,死者那张残破的脸刚一露出,又马上将白布放下了,身体急退,害怕和紧张得发抖。据交警介绍,车子冲下山崖翻了几个跟头。母亲除了人事不知,表面的伤害并不严重。出事地点并非弯多险陡路段,从路基到山谷落差二十多米,出事前发生了什么,整个坠落过程又有怎样的惊险,都只有当事人清楚了。宁婧平静下来,心里涌起一股复杂情绪:母亲和他在一起才是开心的,母亲对他的爱超过了父亲,甚至超过了她这个女儿!这样想着时,一股阴气如水似的向她浸来。她忙从太平间出来。

下午,单位和保险公司都来了人。死者就地火化,马明捧着父亲的骨灰盒,和母亲坐单位的车回家。宁家父女随医院救护车,将人事不知的伤者转回家乡医院。

给父亲做了中饭,又拆拆洗洗搞了半天卫生,吃了晚餐,等到保姆来后,宁婧才离开娘家。她直接去了群艺馆。宁婧大学毕业考入市群艺馆,分在馆里的群众艺术学校当舞蹈老师。新建的群艺馆办公大楼每晚灯火通明,舞蹈、声乐、器乐、书法、美术等各种培训班将几层楼上的教室挤满了。宁婧教三个班的民族舞,每个班一周两个晚上。学员们一色的中老年。中国人富裕了,开始追求有品位的娱乐和健康,来学习唱歌跳舞的多了。因此,很多城市群众艺术馆的培训生意都异常火爆。

教室里音乐悠扬,早到的学员在热身,身着练功服的大妈们将长短不一的大腿搁在墙边横杆上,朝墙壁倾压身子、聊天。她们来宁婧班上时间或长或短,长的好几年,短的几个月。宁婧为学员们准备了几本大相册,刚来的学员都会要求塞进一张照片,之后,她们不同时期的演出照、练功照会陆续加进去,让她们从这些照片上看到自己的变化和进步——体型上的,也是精神气质上的。和馆里其他舞蹈老师比起来,宁婧班里的学员总是最多。

宁婧进教室时,学员们差不多到齐。按惯例,先组织学员练身韵,学员们跟着她,随音乐节奏将基本动作连贯着练习。她们刚才的话题仍在继续:受班长黄芹邀请,几个尖子学员一起参加了黄芹单位的节目,在区里的汇演中却只取了第二名。参加的学员都有些不服气,因为她们的舞蹈明显比那个第一名要好。黄芹说:“晓得是这样,当初就该要轩伢子多甩她几次。”

学员们“轰”的一声笑起来;六十岁的张姨将一个云肩转腰笑得没做下去,跌跌撞撞走过来推了黄芹一把,笑骂道:“讲这种话,这哪里像做娘的!”

宁婧也笑了。黄芹说的这个“她”,是指区文体局的专干,也是这次汇演中舞蹈节目类的主评;而轩伢子则是她儿子。黄芹有一对双胞胎儿子,两个儿子模样差不多,脾气性格迥异。大儿子腼腆,见到女孩子就脸红,而且手很紧,从不乱花一分钱,快三十了还没正经谈过女朋友。小的轩伢子却是没几天就换女朋友,花钱如流水,动不动就送女孩金项链和苹果手机,谈了四五个,个个都吃住到一起了,做母亲的每次以为儿媳妇靠得住,到了边边上却被他甩掉,那些女孩自然又哭又闹,最后还是拿他没辙。那专干正是被轩伢子最近甩掉的那个。

下了课,宁婧开车往婆婆家。女儿平日放在婆婆这里,每天上幼儿园,都是公公婆婆接送。今天周末,宁婧接女儿回家。客厅里电视开着,没人看,婆婆歪在沙发上打瞌睡,女儿玲玲在茶几上搭积木。看见宁婧,玲玲丢了积木,叫着妈妈跑过来,宁婧张开双臂,将女儿搂在怀里,在她额头亲着。婆婆醒了,搓着脸站起来。宁婧叫妈,问:“爸呢。”婆婆说:“睡了。”公婆都是早睡之人,宁婧不想久留。婆婆去厨房拎了两把小菜,一块瘦肉,用塑料袋装了,叫儿媳带回去。宁婧拿了,牵女儿下楼。

“妈妈,你怎么来这么晚呀,奶奶早就要睡觉了。”出了门,玲玲问。她用手拍着楼道墙壁,又尖起嗓子大声叫嚷,顽皮地将几层楼上的感应灯喊亮。

“妈妈要招呼外婆,还要上课呀,下了课就来了。”宁婧说。

“那爸爸呢,爸爸怎么不来接玲玲?”小家伙仰起脸,刚才还快乐得野孩子似的,瞬间就是满脸的悲伤。“爸爸和妈妈是不是不喜欢玲玲了?”说完,一双眼里委屈得要流下泪来。

宁婧一阵内疚。今天因为在娘家耽搁久了,直接去了单位,碰上丈夫也有事,两口子都没时间接女儿,她只好给婆婆打电话让老人去接。说起来女儿蛮可怜,周一到周五,难得跟父母见上一面。宁婧晚上下课绕道去婆家一转,女儿也多半是睡着了。她蹲下身来,抓着女儿手说:

“爸妈怎么不喜欢玲玲,玲玲是爸妈的心肝宝贝呢。今天爸爸有事去了。明天爸爸不上班,后天也不上,叫爸爸带玲玲去省城玩,看海底世界,玲玲喜不喜欢去看海底世界呀?”

“喜欢。哦,哦,我可以去海底世界啰!”小家伙又高兴起来,在宁婧脸颊亲了一嘴。

上了车,玲玲坐到副驾驶,自己系上了安全带。五岁多的玲玲比大多同龄人要高大,去年就不愿坐儿童安全座椅。宁婧瞄了眼她安全带插锁,启动了车子。路上,宁婧问女儿:“在幼儿园乖不乖,有没有得五角星?”

“妈妈,他们……都不和我玩呢。”玲玲嘀咕着,眼望窗外。

“怎么不跟你玩?你欺负人家了?”

玲玲没回答。看见母亲望过来,她迟疑道:“我……捉了小虫子……”话没说完,低了头,一副做错事的神情。

“什么?你又捉虫子了?”宁婧生了气。她压抑住停车的冲动,眼睛也不敢不看前方道路。“你是不是又捉虫子吓小朋友?上回捉毛毛虫,这回捉什么呀?”

“树上的,小绿虫……”

“一个小姑娘家,什么都敢捉,你怎么就不晓得怕啊!你真是气死我了!那些虫子有毒呢,你是想打针吃药吗?上次就教过你了,你如何就教不变,你是想一双手都要烂掉啊?”宁婧越说越气愤,瞪着女儿的眼里要冒出火来。“你看哪个女孩子像你,没一点温存秀气样子,比男孩子都野!还想去海底世界玩呢,别去了!”

玲玲哭起来,一边哭着说要去海底世界玩。一辆大众车从前面路口左拐,雪亮的灯光划过来,宁婧心不在焉,临到会车,差点撞上。她急打方向盘,猛踩刹车,汽车挨着路沿停住。母女俩相互看着,女儿脸上挂着泪,一副惊恐的表情;宁婧心里狂跳着,好一阵说不出话来。

“开车呢,你躁什么,多危险。”启动车子后,宁婧在心里说,为刚才的一幕感到后怕。她发现自己身上惊出了一身冷汗。她不安地朝女儿望一眼。“那个车还差很远呢,”她说。“速度也不快,是妈妈过于紧张了。”

“妈妈,我再不捉虫子了。”玲玲没她想象的那般受到惊吓,注意力仍在使她生气的事上。

“嗯。”宁婧心里舒缓了,也软下来。“你说话算不算数?还欺负幼儿园的小朋友吗?”

“算数。不欺负了。”

“好,只要你真的听话,妈妈明天就同意你去海底世界。”

到了宿舍楼下,母女俩从车上下来。看着又高兴起来的女儿,宁婧似乎仍不放心,担心女儿依然改不了捉虫子的恶习。她牵住女儿手说:“今天的事——妈妈是说你在幼儿园捉虫子吓同学,要不要告诉爸爸?”

女儿回答:“不要。”

“好,不告诉,妈妈相信玲玲。”她停了停,接着说,“因为玲玲太顽皮,老师不喜欢,幼儿园的小朋友也不愿跟玲玲一起玩,玲玲在幼儿园开不开心呢?”

“不开心。”

“嗯,那玲玲以后要怎么办?”

“听老师的话,不捉虫子了。”

“是的,听老师话,不捉虫子。还要帮助和友爱同学。”

玲玲点着头,同时打了个哈欠。早超过平素睡觉的时间,小家伙有些犯困了。

宁婧将女儿抱了起来。

安排玲玲睡下,差不多到了晚上十一点。宁婧洗漱了,打开床头灯,躺到床上翻看微信。宁婧自己不怎么玩微信,但被拖进她教的三个舞蹈班的微信群,班里的大妈们在微群里很活跃,舞蹈、驾车、旅游、带孩子,生活中方方面面的事情都会被她们拿来摆晒。时政新闻,国家大事也有人热衷。遇到感兴趣的,宁婧偶尔也会点赞和评论一下。看了几段视频,正有些瞌睡时,门响了,丈夫回来。

蔡刚在高新区管委会上班,奋斗了十年,去年终于当上部门的头儿。两口子七年前结婚,第二年有了玲玲。玲玲几个月大时,蔡刚发下宏愿,将来一定要送女儿去国外读大学。这个愿望的触发,主要是由于蔡刚工作上的一些憋屈。蔡刚以国内知名大学研究生学历进高新区,学历不低,在单位却没有优势。单位像样的位置都被有留学背景的海归们占据。

“什么都崇洋媚外啊,一个公共关系部的头头都要挑个海归。十几岁就去了国外,能对中国社会有多深的了解?能对国民之人性有多深的洞察?乱弹琴嘛!”

男人在单位的憋屈难免拿回家来抱怨。抱怨的内容还包括许多其他方面,比如管理上的形式主义,下级对上级的盲从和肉麻吹捧,人际关系庸俗化,导致真正的人才难以脱颖而出,等等。蔡刚常常对妻子表达他的一个观点:干事的环境不行啊!有为才有位?说得好听,当今社会,有位才能有为啊!他也知道,抱怨没有用,时世如此。如何能吐出这股恶气,他寄望于牙牙学语的女儿。

宁婧自然也希望女儿能去国外接受教育。但那是将来的事,而且从现在起就得努力为女儿创造条件。丈夫职位上不去,怀才不遇不说,还收入少,影响工作情绪。以蔡刚的个性,宁婧实难指望他在单位的境遇会有大的改变。不说平日,就是过年过节,他也不去领导家走动。平素的饭局牌会,他也是能推就推,一副恃才傲物拒人千里的样子。陪妻子和孩子的时间倒是多,下了班,除同学偶尔的聚会,哪也不去。捧本书,可以在书房待一晚上。

丈夫这样,宁婧既感欣慰——哪个女人不希望丈夫洁身自好,多抽时间陪伴自己和孩子呢?又有着事难两全的遗憾。当然,她是为他的怀才不遇鸣不平的,觉得凭才干,他应该有更好的发展平台。在她认为的一些合适的时候,她会建议蔡刚不妨与领导多接近,逢年过节也该去领导家里串串门。

“这个很要紧呢,中国是个重人际关系的国家嘛。再说,你也应该多表现自己,让别人知道你的学识和能力。你倒好,不仅不努力表现,还清高孤傲,像个局外人似的不合群,有什么机会,人家也不会给你呀。”妻子笑着对丈夫说,语气里带了点埋怨。

蔡刚听不进去,说:“你叫我像他们那样低三下四舔人屁股捞官?算了吧,就是捞上了,当着也不爽。”

蔡刚身材高挑,稍许有些勾头。他说这话时是歪着脖子,睥睨地朝她望来,一副既厌恶又高傲的神态。宁婧被他瞅得颇不自在,觉得被轻轻踹了一脚:她被他踹到了他所睥睨的那帮庸俗的人群中。可是她心里又有些不服气,自己不过是有些讲求实际罢了。她建议他充分展示自己的才能有错吗?还想让女儿将来出国留学呢!这也不争,那也不求,职务如何升得上去?职务升不上去,将来哪有送女儿出国的条件?要么就别在官场上混呀,下海创业也是条出路。可是蔡刚并没有自己创业的打算,他那十足的书生气大概也不是做生意的料。但这话她不能说,说了只怕更会刺到他自尊心。因为丈夫的不乐意,类似规劝的话,她也再没跟他说起过。

为多抓收入,宁婧打算自己做生意。她的成人舞蹈课多安排在晚上,白天有大把空闲时间。现在社会上各种演出多,单位庆典,市里以及下面的县(市)区文艺汇演,群文系统的文艺晚会、春晚,省、市电视台组织的年度舞蹈大赛等,活动月月不少。每台节目都需要不同的演出服,而舞蹈演出的服装更是要得多。市里只有一家艺术剧院出租服装,陈旧过时不说,数量和品种也有限。那一年,宁婧排练了一个参加比赛的节目,为合适的演出服,大费周章地专门去省城一趟。回来的路上,宁婧做生意的主意就打定了。她租下航模学校两间旧教室,出租演出服。服装款式也有模本,最新的舞蹈节目都在网上流传,千舞千服,她挑选一些叫师傅描下来就是。小玉过来帮忙后,款式的事情就更简单:小玉学工艺美术,不仅描起来方便,还能增加些创意进去。社会上排练的舞蹈基本来自网上,描下来的服装差不多都能派上用场。

这生意是填补空白的,业务自然不差。原先的付之阙如是有原因的,非圈内人,谁能看到此中商机?而且,非圈内人这生意也做不来。宁婧在艺校上班,学员众多,资源得天独厚,各单位演节目借服装,首先就想到她。

这资源带来的好处,却不仅如此。她班上的大妈级学员体型胖瘦相殊,容貌妍媸不一,装束全都鲜艳大胆,学舞时的领悟力却普遍堪忧。她们快乐而坚韧地跟时间作斗争,极力留住自己的青春与美丽。学员们的年龄跟她母亲差不多,但她们之间一律互称美女。宁婧刚参加工作时,看到她们妆扮上堆红叠翠,动作僵硬却又竞相扮嫩,心里不免想笑。但她马上就懂得,她们更乐意于她称她们姐,而不喜欢她尊称一声姨。相处熟了,却又发现,她对她们其实是一点也不能小觑。学员中不乏大学教授、成功企业家,大小官太太更是比比皆是,最不济也是个衣食无忧的有闲阶层。她们中一些人的能量大得让她吃惊。这么说吧,宁婧女儿玲玲想进机关幼儿园,班上学员马上安排了,而且将来小学初中的择校,也有人打了包票。

黄芹是后来进入宁婧班上的。黄芹长期做工会工作,年轻时在单位唱唱跳跳的事多,人显得活泛。来班上时间不长,跳舞进步倒快。但比起那些学习时间长的,却并不显得如何突出。有一天,学员们在一起闲聊,说起黄芹老公即将调去高新区当书记的事。黄芹并不在场,此事未经她确认。但学员中官太太多,市里人事变动的消息向来准确。自此之后,宁婧就有些刻意照顾黄芹了:凡是参赛或公开演出,黄芹总被安排在前面中间位置,一个节目如果可以有两人领舞,另一个也会考虑黄芹。原来的班长要去海南带外孙,宁婧又将班长的位置给了她。女人们在一堆难免有些计较,舞台上谁的位置在前,谁的位置又在后,彼此都较着劲。论水平,论形象,除了一个三十多岁女人,因为年轻,腰细腿长模样俊俏,还练过几年瑜伽,是班上公认的“头牌”,其余的人,谁也不卖谁的账。好在黄芹人缘不错,班上事都拎得起来,宁婧的偏心,大家也不好说什么。

那晚下课,黄芹落在后面,宁婧与她一同下楼。这已经是黄芹老公调去高新区差不多半年的事了。开头她话说得有些试探:“郭书记很忙吧,平素晚上在家时间多不多?”

“还好。老郭喜欢安静,没事基本在家里。”

“是嘛,我老公也喜欢安静。唉,就是太安静了,下班回来就窝在书房看书,不愿出去应酬。嗨嗨……”宁婧顿住,侧脸看黄芹。“有个事,我想请黄姐帮个忙,就是能不能……在郭书记面前,替他说句话?他南大研究生毕业,在高新区好些年了,一直没有机会……”

黄芹看着脚下,只顾下楼。宁婧心想,她什么意思呢?当贤内助,女人不干政?还是丈夫面前说不上话,自己要求过分,让她感到为难?毕竟年轻,面子还嫩,她觉得脸上有些发热,听见自己刹不住车似的仍在喃喃地强调:“我老公只是有些清高,你放心,能力绝对不差!”

“哈哈,”黄芹下完楼梯,稳稳立在地上,抬头响亮地笑了一下。仿佛是刚才一心对付着脚下阶梯了,无力顾及答话,才让宁婧想得太多。“这事你如何不早讲嘛。我也是不久前才晓得,你老公蔡刚,在老郭那里上班。呵呵,蔡刚,我们都知道,蛮优秀的一个人嘛。”

“郭书记才调去,我不敢麻烦黄姐和书记呀。”宁婧陪笑道,心里松了口气。

“没事。”她拍拍宁婧肩膀,“老郭工作上的事,我从不过问,平日也有找我打招呼的,一概拒绝,怕给他添乱。宁老师开了口,蔡刚又是不错的人,我去跟他讲。”

宁婧正要说些感谢的话,门外有人在催黄芹。黄芹朝外答应一声,转过头来,压低了嗓音:

“放心,我说的话,老郭能听进去。”

她快步朝大门口走去。宁婧立在原地,好一会才挪动脚步。

一周之后,黄芹带来消息:高新区各处室干部实行竞聘上岗。她告诉宁婧,这次竞聘条件放宽,好些岗位是否党员、是否担任过相应职务的条件都不要了。“如今都要竞聘,让蔡刚好好准备一下吧。”她说。宁婧连忙答应。

回到家,宁婧问丈夫,单位是不是搞竞聘上岗。“什么竞聘上岗,还不是走个形式!”蔡刚不以为然道。“那些拿来竞聘的岗位,哪回不是早就内定了人选?”

“你又不打算参加吗?什么叫走形式啊?党员和担任两年副职这些条件都不要了,还要如何?几乎就是海选呢!”宁婧声音很响地说。她差不多就要告诉他,这些条件就是为你放宽的,你就是人家要内定的那个人!但是她忍住了,只让自己一直有的那个不满,裹上一层薄薄的嘲讽挂在脸上。

还好,蔡刚并不像他口头所表示的那样不合作。连续几个晚上,他猫在书房写起了竞聘方案。宁婧则装着不知情,尽量多抽时间回家忙家务,接孩子,不让蔡刚分心。她比蔡刚提前一天知道结果:竞聘结束的当晚,黄芹打来电话,告知蔡刚当产业部一处处长。她压下心里的激动,安静地过了一夜。第二天蔡刚亲自告诉她时,才将昨晚的激动以惊喜的形式展现,表达对丈夫的祝贺。

当了部门正职,薪水提升不少。也比之前忙多了,去外地出差频繁起来。即便不出差,一日三餐也难得在家里吃,有时从早到晚,两口子只能在床上见着面。在妻子眼里,当上官的丈夫简直是判若两人。当然,变化是缓慢的,过程有些漫长。仿佛是习以为常的生活太过强大,改变的外力遭到坚硬的抵抗。两股力量此消彼长,蔡处长在新职位上也就渐渐变得自信和游刃有余了。

原先遭他鄙夷和反感的一些场面,也在家里出现。比如,周六周日和晚上来家里的人多了。尤其是过年过节,处里的员工和下面企业的人带着礼物接力似的上门。看着蔡刚在来客面前那副端起来的正经和得意样子,宁婧忍不住要背过脸去笑。她打算永远不跟他提起,她求黄芹帮忙的事。她心里有另一种得意,那就是,丈夫确实是能干的,在新的位置上打开了局面。他没有让关照他的人失望。

“注意那戴眼镜的高个子吗?匹兹堡大学毕业啊!还有那穿蓝裙子的女孩,英国帝国理工毕业,两个海归啊!”有一次来客走后,蔡刚得意地对妻子说。蔡刚的意思是,海归又如何,还不是照样在他手下服服帖帖?当然,他当年的那些抱怨早就不见了。宁婧对高个的小伙子没过多留意,倒是对那叫小谭的女孩有些感觉。怎么说呢,算是女人的一种直觉吧:这个帝国理工生夸张的笑声不仅显得装嫩,还没来由地让她觉得,她那束腰的裙带是很容易被男人解开的。高个子后来还经常来,姓谭的女孩倒是没再上过门。

今夜,像往常的许多天一样,他在妻子上床以后回家。看见妻子坐在床上,蔡刚边脱外衣边看手表,说还没睡呀。接着,他朝她做个手势,一抹笑意浮到脸上。夫妻间处久了,总有许多默契。手势和笑意是种暗示,宁婧看得懂:一个信号,他今晚要她。或者,这信号是她给他的,他以为她在等他呢。细算上次的日期,他们真该是互相需要对方一次了。夫妻俩欢爱的时间间隔慢慢拉长。不像结婚头三年,恨不得晚晚都要个够。后来就更长了,尤其是这一年多,一个月都没有几次。女人总是被动些,有了孩子,单位和店里的事多,床上的兴趣变淡,男人不要求,她难得主动一回。男人要得少了,也是工作压力大了的缘故吧。两夫妇倒是在一种疲态中保有了一种相安的和谐。

宁婧躺下去,浓雾似的瞌睡,被心里那个要来的念想一丝丝撕开。洗漱了的丈夫回房,女人在薄被里褪下裤子。丈夫爬上来。两人的动作按部就班,不温不火。依照近来的惯例,相信时间也一定不会太长。宁婧侧着脸说:“明天,你带玲玲去海底世界玩半天吧,我答应她了。”

蔡刚支吾一声,动作顿时迟滞。宁婧转过脸来,盯着眼前已经微微出汗的脸。

“不行吗?你有事?”她问。

“没什么要紧的,约了个人谈点事。既然答应了玲玲,我明天还是带她去吧,打个电话推了就是。”男人说,又动作了。

宁婧“嗯”了一声。正犹豫要不要跟丈夫讲今天玲玲又捉了虫子的事,丈夫的冲撞激烈起来,嘴里的一腔犹豫顿时被撞掉,变成一声接一声的“啊、啊”了。

吃了早饭,父女俩开车去省城。宁婧洗了一缸衣服,之后,打车去布市选布,店里需要做些新的服装。搂着一大包布下车时,看见两个穿白大褂的人扭着个女人从瓷器店出来,韩硕沮丧地跟在后面。被扭着的女人是韩硕妻子,三人上了停在路边的医院救护车。宁婧立在路边,目送救护车远去,心里满是对那被带走的女人的怜惜:“多好的一个女人,如今成了这样子。”站在台阶上的小玉跑过来,接下她手里的布包。她整理身上被弄皱的衣服和裙子,发现韩硕两手抱住了头,蹲在花坛边。感觉到她的注目似的,韩硕起了身,勾头塌肩地回瓷器店去。宁婧眼光跟过去。韩硕平素总显得精气神十足,从没见他像今天这样一副落魄潦倒样子。回到店里,小玉告知:“韩硕老婆刚才来店里闹,打碎不少瓷器。”宁婧一惊,心想,如何得了啊,这回损失怕又是不少。她暗暗叹息一声。

三年前,韩硕在工商局上班的妻子精神失常。除了精神病人通常有的表现,韩硕妻子还有个特别的症状:砸商店里的东西。发病初期,她在本地一家大型超市的不同门店连续大闹了几回。她在超市将各种商品从货架取出,拆开包装,煞有介事地检查一番,以她不可捉摸的标准进行取舍,然后将不中意的商品通通砸碎在地上。最严重的一次,有八甁飞天茅台、十二甁法国波尔多红葡萄酒被砸毁,一架子不同品牌的国产奶粉和康师傅方便面扫翻在地,撕扯踩踏得稀碎。如果不是保安及时赶来,接下来的五粮液酒还不知要损失多少。她一边撕扯和摔砸这些商品,一边大声嚷道:“假冒伪劣,祸国殃民。通通是假的,假的!”

虽然精神病人的行为责任在法律上另有规定,但韩硕依然全责做了赔偿。这点损失于他算不得什么,他不能接受的,是妻子患有精神病的事实。他认为她是暂时受了什么刺激,造成精神的一时失常。打假维权本是妻子的工作,但这工作又常常遭遇多方干扰。正是这家超市,在韩硕妻子发病的半年前,伙同不法商人,贴牌销售一种叫君妃的北大仓名酒。案子是韩硕妻子处理的,在确凿证据面前,超市老板气定神闲,始终一副料定她奈何不了他的样子。年轻的女工商干部忍受不了这种蔑视,发誓要严惩他一下。案子报到局里,却被强行压下。这家大型连锁超市,不仅是市里的纳税大户,更为全省提供了数万个就业岗位。在维护公正公平的市场秩序和稳定就业、保住税收上,孰轻孰重,地方政府有自己的标准。何况,人家有的是钱,原告也好,官员也好,请孔方兄周旋,方方面面都能摆平,唯独一个认死理的小女子较了真。只是,难道因为这些工作上的糟心之事,便能导致妻子的精神失常?对此,韩硕不仅接受不了,也理解不了。

一开始,韩硕坚决不同意送妻子去精神医院。跟妻子在超市受憋一样,那口气也怄在他心里。即便是妻子再去超市砸了东西,叫他去赔偿他也心甘情愿。真是店大就可以欺客?岂有此理嘛!况且妻子也再难进入那家连锁超市,超市各门店服务员和保安手机都存有韩硕妻子视频,一见她便拦在外头。妻子进不了超市,转身去了附近商店,将一家便利店经营的饮料、腐乳、辣酱砸坏不少,妻子则挨了店主好几个耳光。韩硕赶来,既赔钱,又道歉。他抱住因挨打而披头散发一脸红肿的妻子,内心针扎锥刺般难受。他不得不将妻子送精神病院了。这次砸的仍是些不太值钱的食品,可能下次就轮到电脑空调那些高档电器。这次只被人打了嘴巴,下回说不定就要被伤到要害。治了半年,医生说好得差不多,韩硕也认为妻子已经正常。或许是药物的作用,她比之前略胖了些,微笑时嘴角朝上微翘,一对酒窝像昔日一样迷人,秀气的眼里也是一片清澈。一直忙于事业的韩硕结婚晚,他比妻子大了整整十岁。接妻子出院时,他内心又有了初婚时的感觉。

出院两个月,妻子旧病复发。这回是时而清醒时而糊涂。清醒时能去单位上班,两人世界里与韩硕百般恩爱,知道之前犯病对丈夫多有亏欠,恨不能以万种柔情弥补。糊涂时则变得猜忌多疑,怀疑丈夫对自己的真诚。“你还真心爱我吗?你怎么还会爱我?不可能,你在外面一定有野女人!”发病之前,她会如此翻来覆去地问,任他如何解释也听不进去。她不去上班了,每天盯韩硕的梢,见不得韩硕跟任何女人说话。

糟糕的一幕终于发生:韩硕在店里与顾客谈生意,妻子冲进来,闷声不响地一把揪住女顾客头发。瓷器店上演全武行,顾客吓得魂飞魄散。韩硕尴尬地扳开妻子的手,用力困住她身体,那顾客才得以脱身。顾客知道是个精神病人之后,愤愤地离去。妻子一口咬住丈夫肩膀;韩硕挣脱开,情急之下扇她一耳光,随即又被自己的举动吓住。妻子怔了怔,似乎是认出了丈夫,眼睛涨得通红。她突然奔向外面陈列间,举起一件件价值不菲的瓷器砸在地上。她每举起一件瓷器,嘴里就疯癫地嚷上一句:“假的,统统是假的!祸国殃民!”韩硕追出来,接着在门口站住——痛苦让他迈不动步子,眼睛也闭上了。好在店里伙计及时拦住她的疯狂,未造成更大损失。

韩硕放弃了河西原来的店子,改租了航模学校教室改成的门面。宁婧是瓷器店搬来第二天,听丈夫说起韩硕两口子事的。韩硕生意上路子广,跟政府多有联系,高新大楼也是他的客户。宁婧琢磨,他一定是想尽量避开生病的妻子。精神病人认熟路,留在原地,他那些瓷器迟早会被妻子砸光。这念头刚一从脑海冒出,她便有些自责:“罪过,罪过,你这是咒人家永远治不好呢!”不过,服装租赁店女老板和女雇员,对隔壁瓷器店老板态度上就有些谨慎,担心什么时候他妻子冒出来,发生可怕的误会。和姓蒋的雇员还难免聊个天,和老板韩硕,即使劈面碰着,也多是点头了事。韩硕似乎比她们还注意,搬来两年,贴隔壁的店子都没进来过一回。

有一天,也就是夏天的时候,宁婧踌躇不定地站在店前台阶上。她准备出去办点事,天空飘起了小雨,正犹豫要不要回店里拿把伞。一转身,发现韩硕站在身边。

“这是过路雨,大不起来。”韩硕看着天空道。

“是吗?”宁婧说,神情有些诧异。

两人聊着天气,又谈了几句各自生意上的事。韩硕视线从天空转到对面建筑屋顶上,宁婧眼睛跟过去。对面矮塌陈旧的屋顶后面是座待开发的荒山,低矮的树木和大片的黄土落进两人眼里。据小玉说,韩硕常常一个人去荒山上溜达。他的烦心事不少,想必是要找个地方排遣。这时,韩硕眼光转到她身上,眉头皱紧。他用不同于刚才的语气道:

“你一个女人忙了工作忙生意,真不容易。你男人呢,周六休息怎么不叫他来帮帮忙?”

宁婧与他对视了一下,对他突然改变的神情和语气感到吃惊。“他带女儿去外面玩了。”她说,眼光移开去。

“哦,带女儿玩去了。平素却是都没怎么见他来过。”他的语气不像刚才那样生硬,脸色却依然凝重。他顿了顿,似乎为要不要说出下面的话而犹豫不决。“你知道吗?”他迟缓地道,“你应该……”

瓷器店里“啪”地传来一声脆响,打断了韩硕要说的话。两人同时吃了一惊。韩硕似乎从梦幻里清醒过来,匆匆回了店里。宁婧则逃避似的慌忙走向雨中的汽车。虚惊一场。那个疯癫的妻子并没来,不过是小蒋失手打碎一只茶杯。

惊魂甫定的宁婧在车上疑惑着,韩硕想跟她说什么呢?一副作古正经样子,却又是多么的唐突冒失,建议她应该做什么。她应该怎样?这个不幸的男人知道她该做什么?宁婧鼻子调皮地朝上耸了耸,接着又撇撇嘴轻松地笑了。在她心里,韩硕两口子都是不幸的人。她想,妻子疯了,难道做丈夫的不可怜?或许,他是由妻子想到她,两相类比了,觉得她太辛苦,而丈夫关心她太少?如果是这样,她就觉得这男人蛮有同情心,心里对他生出一丝好感来。

第二天再碰上韩硕,宁婧记起昨天的事,便主动问他:“昨天你到底想讲什么?”

韩硕似乎忘记昨天发生过的事。“昨天……”他皱眉道,“我想讲什么?没有啊。”

“叫我什么应该应该的,还吞吞吐吐呢!”

宁婧也皱起了眉,昨天才发生的事,她怎么会记错?如果她没记错,那他又为什么要否认?再说,他们几乎算得是第一次交谈呢。两人贴隔壁开店子,不过是各自做各自的生意,她还不至于为对方一句莫明其妙含而不吐的话,来认什么真。可韩硕不仅矢口否认,而且一脸茫然的样子,却是让她心里不快。

“真的没有,不骗你。”韩硕一脸肯定地说,却又是一副不愿久缠的神情。“我有事,先走了。”

宁婧立在当地。那丝不快迅速转成了尴尬——好像她求着他,要找个理由多跟他说会儿话似的。瞅着远去的那个略显憔悴的高大背影,她随即为自己的尴尬找到宽解的理由:他是被他那疯癫的妻子闹怕了吧。

宁靖第一次去隔壁的店里参观,是在两人这次交谈之后。那天是周末,蔡刚难得没出门,陪妻子来店里忙活。宁婧开洗衣机洗衣服,给熨斗接通电源。指点蔡刚清理衣柜,将太旧和过时的服装挑出收进纸盒,搁到柜顶。清理完衣柜,蔡刚端了洗好的衣服去后面球场晾晒。父母忙着时,玲子蹲在楼道口看蚂蚁搬家。看腻了,拿了小树棍戳蚂蚁。惊散蚂蚁,她的兴趣转到翩飞的蝴蝶,撵着蝴蝶满校园跑。有一会儿,她看上球场边的野花,编个花环戴到头上,跑进来给妈妈看一眼,没等妈妈夸上一句,又跑了出去。

宁婧烫好衣服,来到外面。衣服都晒好了,没看见丈夫,玲玲也不见踪影。她在球场上转了转,听见父女俩的声音从隔壁店里传出。宁婧关了后门,来到前面。

虽说两个门面紧挨着,店门却是一个朝东,一个朝西,中间隔着好一截距离。宁婧一进门,就感觉瓷器店的格局大不一样。同是航模学校教室改成的门面,她的服装租赁店只是将墙刷白,后面搭个洗衣间,谈不上装修,房子的结构也没动。瓷器店则不同,铺了地砖吊了顶,房子不仅装饰一新,间墙还向西移了四五米,外面大间作展厅,里面小间是经理室。小蒋陪着几个客人在店里,客人们似乎是一拨熟人,一边看瓷器,一边聊天。玲玲牵着爸爸的手,在各种瓷器前转来转去,一副发现新鲜玩物的快乐样子。蔡刚则抓紧玲玲的手,防止她打坏这些精致的艺术品。这些陈列在高低台案和博古架上的艺术陶瓷,同样令宁婧目不暇接。它们大小不一,形态各异;大的花瓶比男人还高,小的瓷盘秀如女人手掌。宁婧在一组造型雅致的白底釉下彩瓷坛前停步,瓷坛鼓鼓的肚子上,或山水人物,或花鸟虫鱼,都是一幅幅国画,水墨经窑火淬炼,显出独特的韵致。宁婧细辨上面落款,发现多是市内画家们的手笔。

宁婧从小受父亲熏陶,又工作在文化系统,市内书画家们的名字多有耳闻。早就听说,市里一些画家被外地瓷厂请去,在瓷坛上作画,瓷厂按比例以烧好的瓷坛作酬。名气大的画家,则需花高价才请得动。群艺馆有位退休老画家,每年被醴陵一家瓷厂请去画一星期,据说每天画三个坛子,酬劳是二十万元。当然,这些花费不低的坛子烧成瓷器后,价值会翻倍地被人买去送礼或是收藏。她没想到,韩硕也做这个生意。

站在她身后的客人们正在品评瓷坛上的绘画。他们就画作构图得失,色彩和线条在窑火中的变化,以及笔墨在泥胎和宣纸上的不同运用,交谈看法。宁婧便知道,他们都是市里的书画家。正听得入神,蔡刚带着孩子过来。玲玲挣脱父亲的手,一下抱住了一只荷叶蜻蜓的瓷坛,吓得夫妇俩赶紧稳住坛子,将坛子放到展台上。

正忙乱着,韩硕从经理室出来。和他一起走出的,是宁婧没料到的父亲。两口子叫爸,宁崇北微笑地点头。韩硕打过招呼,陪夫妇俩在外面台阶上聊天、抽烟。宁婧店里没人,在台阶上她可以照顾自己的店子。玲玲留在店里,她牵了宁崇北的手,仰起头问:“外公,你也是来给坛子画画吗?”

“是啊,外公要去给坛子画画。画一个给玲玲,玲玲喜不喜欢呀?”宁崇北摸着玲玲小脑袋说。

“好喜欢。外公画这个,”玲玲指着她刚才抱过的坛子,“红蜻蜓。”

宁崇北看了看荷叶蜻蜓的瓷坛,摇头说:“外公不画这个,这个人家画过了。外公画小人儿和大水牛,小人儿坐在牛背上。你说好不好?”

“大水牛呀,好。”玲玲松开外公手,跑到外面台阶上,兴冲冲扯住母亲衣袖说,“妈妈,外公要给我画大水牛瓷坛,上面还有小人!”

“哦,是不是呀。”宁婧回答着女儿,眼睛却是带了疑问望着韩硕。她刚才一直在想,父亲真是来给韩硕画画吗?前几天跟韩硕聊天,她都没听他提起。韩硕是做生意的,父亲的画并无市场,请他画瓷坛,不会亏本吗?很可能亏本的事,他为何还要做呢?

“宁老师画画几十年,造诣深着呢,最近一两年,笔墨更是老到了。我这次请他和几位老师去瓷厂画几天画,下午就走。”韩硕说,仿佛是要打消宁婧心里顾虑似的,冲她笑了笑。接着,又冲走出来的宁崇北点点头。

“可是……我爸的画,你的客户未必喜欢呢。”宁婧看父亲一眼,还是忍不住将自己的顾虑说出。

“喜不喜欢,其实都是相对的——萝卜白菜,各有所爱嘛。”韩硕笑道,“再说,艺术本来就没绝对标准。你我开店子做生意,都知道要把一件东西卖出去,除了商品品质,还需恰当的营销。所以,赵本山那个《卖拐》就是深刻——世间可以让你忽悠的人多着呢。哈哈,你们说是不是?”

“说得好。”宁婧眼睛灼灼地望着他。她是嘴上同意,心里仍是将信将疑。

蔡刚透露一个消息,高新区下面一合资企业成立十周年,可能要备些礼物,他建议韩硕不妨运作一下。“如果韩老板有意的话,我可以去打声招呼。”他说。

“嗨嗨,那个企业以前打过交道呢。”韩硕淡淡笑道,“老总那人有些特别,怎么说呢,喜欢生意归生意,人情归人情,两者混到一起,反为不美。谢谢蔡处长关心,还是顺其自然吧。”

韩硕的回答,让宁婧有些失望。她很希望韩硕接受丈夫的好意,似乎只有这样,他邀请父亲作画导致她心中的不安,才能得以消除。她转脸望向丈夫,发现蔡刚稍许有些脸红,看见她望过来,尴尬地冲她笑了笑。

回到自己店子,蔡刚仍然为他的好意遭拂耿然于怀。“嗛,韩硕跟他老婆一个样,两口子都有些神神道道!那企业老总是有点特别,但我去说话会不起作用?他的企业今后在工业园还想不想发展?嗐,我的好意这么看淡,真是牛逼。不是看在关照老爷子的份上,我会答应去打招呼,脑壳出了毛病?”

“好啦,随他吧,你的好意表示了就够了。他生意又不是才做,有他自己的路数吧。”宁婧安慰道,心里奇怪他的反应如此之大。

“哈哈,当然是随他啦,难道我还霸蛮往身上揽?”蔡刚笑了。顿了顿,他皱起眉头道,“你们隔里隔壁开店子,平日联系多不多?”

“不多,今天才头一回进他店子。怎么啦?”

“没什么。人家今天不领情,让我多想了。”

这话使宁婧有些误会,看见他眼光闪烁不定地盯着自己,似乎越发坐实她的猜想。她在蔡刚胸脯捣了一拳,生气道:“你想什么呢,讨厌!”蔡刚怔了怔,抱住妻子赶紧安抚:“好老婆,开玩笑的,你们能有什么!”

十多天后,韩硕送来两只瓷坛。他打开包装,将两只精致的坛子放在柜台上,父亲的画层次分明地亮在她眼里。两幅都是水边的牧童和牛,构图和造型不同。比起记忆中父亲那些纸上绘画,它们让她看起来顺眼得多。

“一个给玲玲吧。玲玲喜欢,就请宁老师多画了两个。”韩硕说,“其实,宁老师的画还蛮适合上坛子,你看,效果不错吧?”他移动两只瓷坛,让画幅有更好的展示。

宁婧看不出更多的好来。而且,从韩硕话中,她听出由于女儿的喜欢,他让父亲多画了瓷坛。也就是说,他在父亲身上花了更多投资。本是合伙做的生意,却让她感觉欠着人情了。她难为情地代父亲收下两个坛子。

事情过去两个多月,宁婧在街边碰上韩硕,问上次那批瓷器销得如何。韩硕说:“大部分卖掉了,宁老师的也走得不错。放心吧,迟早卖掉的。”

宁婧听了,悬着的心终于放下。

宁婧将几张纸样交给师傅们,跟小玉对了账,吩咐她准备好明天带去县里的东西。处理完店里的事,她拎了包去娘家。丈夫女儿不在家,她去娘家吃中饭。出店门,碰上小蒋将打碎的瓷器碎片倒进绿篱边的垃圾桶,想到她安在韩硕两口子身上的那个词:不幸。之前的那丝悲悯和同情又在她心里泛开来。然而,另一股沉重得多的情绪马上就袭击了她:人家只是疯癫,你母亲却是人事不知呢!你还有个染上捉虫子恶习的女儿,“不幸”两字,你怎么就不往自己身上安呢?

心绪不佳地到了报社宿舍附近,看见父亲和一群大妈走在一起。父亲脚好了,身上背着画夹,去哪里写生回来。大妈们都住在附近,有几个还是大院邻居。她们似乎在取笑父亲,态度却又十分亲热。父亲与他们有说有笑,落落大方。涉及父母的事,宁婧心里总是有些敏感。她放慢脚步,尾随在后。原来,园林处的胡姨偷偷塞给宁崇北一包木耳,被大妈们看见,以致打趣。这时,她听到报社印刷厂退休的郭大妈说了句露骨的话:“你们大胆好呀,怕什么,如今老宁婆婆不过一活死人嘛……”

宁婧脸上挂不住了,恨不得冲上去刮那姓郭的两嘴巴。但身体的反应却是朝了相反的方向——她停下脚步,在路边卖金鱼的小摊前蹲下了;心里还试图让自己相信,她是对鱼缸里的金鱼产生了兴趣。看见摊主半是疑问半是招徕的眼光投来,她一下又窘得满脸通红,迅速站起来。那群人离她远了些,调侃取笑声清晰地传进她耳里。她听见父亲和胡姨都在辩白:“没有的事,莫乱说。”两人嘴上虽然驳斥,语气神态却十分自然,丝毫没有被触犯忤逆的意思。尤其是父亲,大半辈子都显得窝囊、木讷,此时背着画夹,谈笑风生地走在一群上年纪的女人中,给宁婧一种别样的感觉。她想,父亲终于又出去画画了。

妻子出车祸前,宁崇北喜欢出去写生画画。一般是带着干粮和水,坐班车去周边山区农村,清早出去,晚上回来。临近退休的一两年,体力吃不消,宁崇北不怎么去乡下了,多在城东和城西两个公园转。城西的公园才修一两年,有开阔的水面,宽大的广场,市民多来活动,放风筝、溜滑板、广场舞、湖边垂钓……一天到晚很是热闹。城东的公园解放前就有了,老树葳蕤,浓荫蔽日,舞剑下棋,多有人在。尤其是公园边的湖园路成了花鼓一条街,胡琴响器俱全,七个一团八个一伙,一路上不下四五个团伙,有时几帮人串到一起,那就能演出一台完整的花鼓戏来。粉墨登场的,围堆听戏的,一截湖园路挤人不开。路边占场子卖茶水的火得不行。宁崇北在一边立个画架,或是拿个速写本,描摹着乐活的人群和树木风景,引得不少游人和小孩围观。到晚年了,他的绘画竟有许多变化,不再开笔就是葫芦头蒲扇脸,水墨拙重丰茂了,色彩也更大胆。他加入市里的中国风书画艺术俱乐部,在俱乐部组织的“让书画艺术进入寻常百姓家”专场拍卖会上,卖出作品不少。不久,又被韩硕请去画瓷坛。饭桌上,老头颇为自得地对妻女说:“白石老人衰年变法,创大写意红花墨叶,成一代宗师。嗨嗨,我宁崇北也来个变法图新看看。”在他南方人的口音里,“宁崇北”听起来就是“宁崇白”。

一开始,宁崇北两个公园间着去。到后来,他基本只来城东老公园画画写生。因为此处离家和单位更近,但这只是其中一个原因。无意中,宁婧发现了另一个原因。星期天,宁婧带女儿去城东公园玩。女儿要去儿童乐园骑木马。管木马的是胡姨。在儿童乐园,宁婧看见了父亲。父亲没画画,他的画架靠墙立着,装画笔、颜料的袋子没有打开,放在画架旁,父亲在帮胡姨一起招呼骑电动木马的小孩。父亲动作有些笨拙,但做得很认真,也很快乐。胡姨对他的笨拙似乎早已习惯,脸上表情轻松。玲子望见外公,一下就奔过去。胡姨瞅着宁婧,脸上不禁微微一红。宁婧盯着父亲,但宁崇北只顾和外孙女亲热。

宁婧从小认识胡姨。胡姨老公是园林处园林设计师,也是个画家,和宁崇北关系不错。十年前,画家得癌症死了,没有正式工作的胡姨带着十二三岁的儿子,日子过得艰难。宁婧将她的发现用笑话的方式告诉母亲。

“妈,你想不到吧,爸笨手笨脚,在家拖个地都做不好,却跑到公园里,帮胡姨去招呼木马呢!”宁婧说。母亲淡淡地瞄女儿一眼,嘴角显出一丝苦笑。

“你爸可不是帮她这一点点。这些年,他每月那几百块奖金哪里去了?以为我不晓得呢。”母亲说,目光移向窗外。

顿了顿,她又叹气道:“唉,孤儿寡母,也是可怜。”

母亲的反应,让宁婧感到意外。这事由来已久,涉及金钱,还可能涉及男女私情,母亲不仅知情,还有些听之任之。强势的母亲没有干涉父亲,宁婧便不再多言。而且,她也深信,凭老实本分的父亲,是不可能有什么越轨之举的。觉得父亲如此,不过是尽照顾朋友孤儿寡妻的道义之责。直到后来的车祸,她才理解母亲为什么不干预——她亏欠在先啊!然而,车祸发生后,父亲再没有出去画画,城东公园的儿童乐园里,也再没出现父亲的身影。妻子的背叛,不仅没有破坏他对她的感情,这感情倒似乎是加深了。胡姨儿子成家立业,自己年纪也大了,那份临时工也没做了。

郭姨的那句“活死人”难受地梗在宁婧心里,同时,心里没来由的一丝卑怯,又让她十分生自己的气。宁婧气冲冲加快脚步,示威似的出现在郭姨身边。郭姨猛一见她,吓了一跳,讪讪地说:“婧姑娘回来啦。”宁婧没搭她话,只顾铁青了脸瞪她。接着,她凌厉的眼风在众人脸上一一扫过。这一刻,母亲强悍的基因似乎在她身上全部激活。“无聊!”她冷冷地说。大妈们都有些尴尬,胡姨如同做错事的小学生似的红了脸。大家没趣地散了。

宁崇北也有些尴尬,想说什么,话却没有说出口。父女俩往家里走,一路未交谈一句。保姆在厨房忙,宁婧进房里看母亲。母亲熟睡如故,宁婧贴拢去,能听到她均匀的呼吸。父亲昨天还说母亲“吵得厉害”呢,今天却背着画夹出去画画。已经一年多,他没带过画夹出门。长期默默的厮守,他是太渴望奇迹的出现。宁婧想象着床边不断出现的情形:早晨起来,晚上睡觉前,以及其他安静的时间,父亲在床边都要说上几句话,但床上之人会一无反应。日复一日,天天如此。无尽的没有回音的空洞笼罩着父亲的自言自语。就像是他这些话从没说出过口,又像是这些话被宇宙黑洞吸个干净。母亲醒着时,一定没有听父亲说过这么多话。日复一日看不到希望的面对与陪伴,父亲有着怎样的寂寞和孤独呢?活死人。宁婧想起刚才那帮人说过的话,心里的反感少了不少。接着,便有一丝羞愧钻进心里——她看重了母亲,难道不是轻忽了父亲?原来她的卑怯也不是全无来由,母亲的出轨让他们父女蒙了羞。

饭桌上,保姆说,过两天她还得请一天假,家里有些事要办。父女俩对看了一眼。父亲说:“没事,我一个人应付得来。”宁婧说:“我抽空回来一趟。”她问保姆,哪天有事。保姆说,后天。宁婧嘴里不知味道地嚼着菠菜,心里却在计算,这个月里,保姆已经请了几次假。

饭后,保姆去街边买东西。宁婧对父亲说:“保姆家里的事越来越多,动不动就要请假,爸,要不我们换一个吧。”

父亲说:“是的,假是请得太多。可是……换一个,人好找吗?”

“我们家里人口简单,事并不多,不过是招呼妈啰嗦点。但我们工资开得高呀,托人找,肯定不难。咦,”宁婧顿了顿,眼睛亮了一下。“爸,胡姨怎么样?我看胡姨蛮合适。”

宁崇北怔了怔,说:“那如何行!”

“怎么不行!她儿子成家了,一个人住,又没工作,跟你还蛮处得来……”看见父亲红了脸,宁婧住了口。

“这是伺候人的事,还得端屎端尿呢,怎么好意思叫人家来干?就是人家肯,人家儿子媳妇也难得答应。”宁崇北一脸赧色,低下头去。

宁婧张嘴想再说什么,又被他打断。

“婧子,爸晓得你的意思。这事不能提。”宁崇北说。

宁婧盯着父亲,觉得他内心并非像她看到的那样柔弱。父亲说他知道,他知道她什么呢?难道她不是一己私心,只为找一个再合适不过的保姆?而是替父亲抱不平,有心撮合他和胡姨,就像那些大妈们说的,母亲不过是个活死人,他们可以大胆好?她微微吃了一惊,发现这一点意思,自己真还有。你还真是你母亲的好女儿啊,她想。哪天母亲醒过来了,晓得你跟父亲提这馊主意,不打烂你屁股!

“算了,我们再想别的办法。”女儿讪讪道。

下午上完课,收到蔡刚短信。父女俩已从省城回来,他带女儿去参加朋友聚会,不回家吃饭。有一条是女儿让爸爸发的:“妈妈,我们去吃大龙虾!玲玲。”后面还附上一个大快朵颐的表情。宁婧笑了笑,回了短信。她也不回家了,在单位附近的饺子馆吃了饺子,回办公室做事。电视连续剧《红高粱》热播,由片尾曲《九儿》改编的舞蹈也火了。她下周上新课,打算教这个舞,还有两节不熟,正要抽时间练练。

第二天天刚亮,宁婧就醒了。她睁眼看了看窗户,又眯眼多躺了两分钟。意识是清醒的,身体却有些不听话,不想就起来,只想多躺会儿。但今天事多,不容许她恋床。自开了店子,便再没有双休日的概念了。而且,反而是每个星期天,比哪天都忙——星期天她要去县里教两节课的舞,来来去去要大半天。丈夫仍然睡得深沉。他昨晚告诉她,昨天的应酬推到今天,上午十点出门。当个处长,忙得要不落屋了。自己手忙脚乱,想他搭把手也指望不上。只有这时候,她才会去想,蔡刚职务上去了,自己却是少了半个丈夫,孩子少了半个父亲。当然,她也没为此后悔,丈夫的提拔本是自己争取的。他升了官,给家里带来的好处和坏处,她都得认。

宁婧下了床,洗漱了。在客厅给婆婆打电话,告诉她,玲玲今天要放在她那里。婆婆说:“玲玲来呀,那衣服呢,不洗了?”是呀,还有一大堆还回来的演出服要洗呢。宁婧去县里兼课后,周日上午的这个活,公婆帮她接下了。宁婧心想,婆婆可以带上玲玲去店里洗。但婆婆自己没提,她便不好意思开口。为了孩子和她开店子,公婆可没少帮忙。她说:“衣服不多,我早点去洗了吧。”

宁婧叫醒玲玲。母女俩吃了早餐,宁婧送玲玲到婆家。小家伙昨天捉虫子的事被放过,在海底世界又玩得尽兴,吃了龙虾,宁婧轻易地打消她去县里的念头。以前碰上蔡刚星期天有事,玲玲便总是要跟着宁婧去县里。今天车上要带不少东西,不方便。而且小家伙太调皮,每次去都让她分不少心。

时间尚早,临街的店子大多还未开门,街道上显得有些冷清。宁婧开了店门,店里很安静。小玉星期天不上班,缝纫的师傅们也不来。门口墙角放着准备好的三个纸箱,是要带去县里的。待洗的衣服堆在长凳上。宁婧找来两只塑料大筐,将脏衣服丢进筐里。要洗的其实不少,两只大筐子挤紧了装,高得冒出筐沿。她将两只筐子拖去洗衣间,筐子有些重,被不平的地面别住,一下竟没拖动。她使上劲,筐子拖动了。同时,一股黑色的晕眩似乎是从脚底升起的,疾风似的在她头部盘旋一圈。宁婧稳住身子,坐到长靠椅上。有半分钟,她似乎是被钉在了长椅上,身体纹丝不动。眼睛愣愣地定在对面墙上,那里是一件大红的裙子,像面扇子似的撑开。

宁婧摇了摇头,仿佛要验证那股黑色的晕眩是否还在体内。这种情况还是第一次出现。最初的恐慌过去,她意识到,自己不能这样拼命。早晨洗脸时,她便发现脸上浅浅的黑眼圈,明显睡眠不足。是的,一定是自己休息太少。她还年轻,身体不可能有大毛病。可是,谁身上的大毛病不是小病养起来的呢?身边许多人说病就病了,一病就是绝症。宁婧恐惧那样的情形出现,那是她生命的不能承受之重。于是,她放弃洗衣服,关了店门,从柜子里抱出一床薄毛毯,调了手机闹钟,和衣躺到长椅上。去县里可以在两小时后动身,她要好好补上一觉。

闹铃响在十点整。宁婧一觉醒来,感觉自己神清气爽。她在洗衣间洗了个脸,映在镜子里的脸,又显得年轻而有朝气。她给她的脸重新敷粉描眉。

过三桥,走西线高速,宁婧花一小时过五分到县城。这是每个周日上午宁婧的固定车程。蔡刚一直反对她去县文化馆上课,为几个小钱,不值得让自己太辛苦。宁婧坚持下来,是因为她另有打算:上课的收入虽然不多,演出服租赁业务却能一起带去县城。现在,店里将近三分之一的业务,就来自下面两个县(市)。蔡刚虽然当了处长,收入增加,但家里用钱的地方多:除了存钱供女儿将来出国,还得每月付房子的按揭,母亲的特殊药物不能报销,她多少也要贴补些。男人不当家,不晓得过日子的艰难。

今天的课不在县文化馆上,改去下面的茅浒水寨。茅浒水寨距县城四十公里,是涟水湾中的一个半岛。涟水在此一个大环绕,岛外水面开阔,当年,曾国藩在岛上设码头操练水军,抗击太平天国。现在,地方政府将此开发成旅游度假村,希望和不远的水府庙大水库捆绑,打造成黄金旅游热线。两天后,茅浒水寨文化节在此开幕,县文化馆排练的节目要在开幕式上表演。今天,宁婧带上演出用的服装,来现场指导走台。

一下车,宁婧被眼前的景色迷住。岛上花木扶苏,垂柳依依,环岛星罗棋布的是一座座两层的木楼。一些人闲适地在水边垂钓、玩乐,某处KTV房隐约传来男女的对唱声。河对岸是起伏的丘陵——起伏也是舒缓的,简直是温软的连绵。宁婧第一次来,一直处于紧张生活节奏的她,贸然置身于此,心里不禁产生巨大反差——全身心突然放松,一种从容的暖洋洋的舒服,像一池温泉似的浸泡她了。

先到的学员们从宾馆大堂迎出,和从县里陪宁婧来的文化馆小唐一道,将车里的纸箱搬出。宁婧在大堂刚喝了口水,餐厅的饭菜已经上桌。吃完中饭,宁婧回大堂休息,学员们去房间换装。一会儿,她们身穿演出服出来,红艳艳的一大片,引得旁人纷纷侧目。众人相跟着去舞台。半岛中部是个大理石铺就的广场,演出的舞台已在广场搭好。她们的节目是开场舞。有人打开了音响,学员们上去走台。这个舞蹈练得很熟,着了装,跳起来更是带劲。宁婧纠正了后排的两个动作和站位,过了两遍,就算结束,舞台让给其他人。

在台下看了会儿其他节目走台,大家嚷着要去水边玩。回宾馆换装,路上,学员们都将目光投向水边木楼。一个姓谭的学员向往地说:“那里面的条件真是好呢,不晓得演出那天,我们能不能在水边住一晚。能在水边木楼住一晚,那就太舒服了!”

“哼,你指望呢!”旁边的人泼她冷水,“那里面住一晚要七八百,我们来跳个舞,就想着人家安排进那里住,哪有的好事!自掏腰包吧,叫你老公带你进去住一晚还差不多。水边的每栋小楼,都是供人幽会的呢。”

“老公带老婆,哪里能舍得——两件旧皮具,家里耍耍得了,还配这高档贵地方?男人带进这里的女人,有几个会是自己老婆?她老公要带,也只会带个小三。”另一个说。

“旧皮具”的说法,引得众人哈哈大笑。笑过,脸上神情就都变得既有些气愤,又有些自怜。大家认可了一个说法:“女人真是蠢,这也舍不得,那也不肯花,一心只顾家。哪晓得,男人在外找小三,这也肯买,那也肯花。”

宁婧微笑地听着这些上年纪女人的感叹。这时,那个姓谭的学员说:“宁老师还年轻,又懂得浪漫,这里环境好,要老公来一起住住。”

宁婧笑道:“谭姐,你们也都不老呀,又离得近,随时都可以来住住。”

“老了老了,没激情了。不比你们。嗨嗨,真是两件旧皮具,软不得,也硬不起。”

众人又是一阵大笑,进了宾馆。宁婧留在外面。或许是有了早上的那一阵晕眩,加上刚踏上这片土地时带给她的愉悦,她还真想来此小住一天。仿佛觉得,这次的茅浒水寨之行,于她无异是一次重大发现:以前的生活是多么的平庸和琐碎啊!而穿过柳林的河风一吹拂她的脸,她便觉得该赶快逃离。为什么一定要兼那么多课?钱赚再多,也永远没个够。女儿的将来,也未必是父母能替她预作安排。一家三口来此过个周末,去所有能去的远方度个假,生活将变得多么富饶和惬意。

宁婧这么想着,往柳林中走:她想近距离参观一下水边的木楼。一片凤尾竹后传来说话声。一个男人说:“昨天真的是有事,抽不开身。今天不是来了嘛!”声音十分熟悉,宁婧停步,侧起耳朵细听。

“今天来一样吗?明天要上班呢!”女人撒娇的声音传来。

“今天时间还长,晚点回去。”

宁婧心里一冲;她移动身子,要看清说话的男人。一双男女依偎着坐在木楼临水挑台上,男人正是蔡刚。宁婧站在凤尾竹后,身体瑟瑟地抖个不住。

“不行,”女人环住蔡刚脖子,嗲声道。“今天要住在这里,明天上午回去。”

“好,住一晚。行了吧?”蔡刚说,伸出手指在对方眉心轻点一下。

木楼旁边的女人一直在发着抖。她仿佛遇到了彻骨的寒冷,牙齿冻得嗞嗞响。一度她想冲过去,揪住挑台上的人,狠狠甩他们两耳光。但她没这么做,身体遭禁锢似的定在原地。她倒是可以逃离,而且现在只想逃离。她真的逃了,离开了那片貌似竹子的植物。刚才她还想着要逃离过往的辛劳与平庸,跟他去追求生活原本有的丰饶与惬意呢,真是莫大的讽刺啊!那女人她也记起来,曾经上家里来过,蔡刚处里那个穿蓝裙子的海归。第一次来就让她觉得轻浮,后来再未上门,却原来是在外面和他上了床。

宁婧跌跌撞撞回到宾馆前坪,小唐正在等她。看见宁婧惨白的脸,她有些吃惊,问:“宁老师,你怎么了,病了吗?”

“是的……不舒服。小唐,我要回去。”宁婧艰难地说,朝自己的汽车走去。

“病了还如何开车?宁老师,你等等,我送你。”

小唐跟门口的人交代一句,匆匆过来。她接了宁婧的车钥匙,坐进驾驶室,发动汽车。宁婧闭着眼,身子瑟缩在后座上。小唐不时从后视镜观察着,问宁婧哪里不好,她也不回答。车到三岔口时,小唐问:“要不要去县里的医院先看看?”

宁婧闭着眼说:“不,麻烦你送我回市里。”

车到市里,小唐要送宁婧去中心医院。宁婧似乎是缓过劲来,她直了直腰,叫小唐在汽车西站停车。

“小唐,谢谢你,就送到这吧。要辛苦你坐班车回去。”她说。

“宁老师,你真的好些了吗?”小唐问。

“放心吧,好些了。”

小唐停了车,认真看了看宁婧。宁婧从车里下来,给她个感激的笑脸。小唐放了心,去坐班车。

宁婧回到自己的店子,似乎只有这里才能安顿好此时的自己。店里没人,店门关着。下车时,她瞥见出来送客的韩硕。仿佛是怕他们看见自己的脸,宁婧低了头,匆匆上台阶,开了转闸门进店,又迅疾将门落下。

眼前一片黑暗。宁婧靠在门框上,激烈地喘息。比起明亮的外面,这片黑暗仿佛让她感觉更安全。眼泪流出来。喉头也有了哽咽之声。好像是之前压抑太久,此时它们都显得有些欢畅。这样悲痛了一阵,感觉门外有人走动,便止了啜泣。她离了门口,朝里面走。店里已经不像刚才那般黑暗,熟悉的环境在眼前一一展现。两大筐衣服还摆在地上。她在长椅上坐下,盖过的毯子胡乱堆在身旁,似乎还带着她早上的余温。

这时女儿玲玲打来电话。玲玲问妈妈可不可以早点回来,她的橡皮泥忘记带到奶奶家了。宁婧打起精神安抚女儿,告诉她妈妈要回得很晚,橡皮泥明天带给她。女儿的电话仿佛是个提示,她要考虑的问题还有很多。于是,各种念头开始在心里打架,斗来斗去却难有结果。许多昔日的场景也在脑海涌现:两口子最初的恩爱,为女儿共同规划未来,为家庭的辛苦付出……宁婧感觉头疼欲裂,腹部也有些作痛。原来,这店子也是不能安顿她的。这里的一切,同样建立于过去的恩爱之上。而这恩爱,又是多么的虚假!

宁婧离开店子,朝街对面走去。像个没有归属感的人,不辨方向地走着,只凭眼前看到的路牵引。穿过一截断头的马路,发现脚下的柏油路换成了凹凸不平的泥土路。她顿住身子,看了看四周。身后是一片建筑工地,脚下的土路通向远处的山坡。她朝山坡望去,依稀记得,那应该是常在店前看到的荒山。正不知该做些什么,不如上山去。小玉说,韩硕常去那个荒山里转。韩硕自有他的烦恼,烦恼将他往荒山上赶。今天,轮到她去荒山上转了。她穿着高跟鞋,路有些难走。一辆黑色大众途观驶近,车窗玻璃降下来,韩硕坐在车里。真是巧了,刚想到他,他就来了。

“想上山去?载你一截吧。”韩硕说,停住车子。

宁婧略一迟疑,拉开车门,坐到副驾驶位上。

韩硕似乎知道她糟糕的心情,一路陪着默不作声。途观驶了一阵,引擎声粗重了,爬上一截陡坡。车停在山顶平地,两人下车,宁婧朝前走。韩硕默默陪在旁边。一台挖机停在山坡北面,小半个山头已被刨走。时序过了中秋,树上的叶子将黄未黄,早凋的灌木叶落殆尽。山上没见到大树,它们或是被砍掉或是被连根移走,凸起的树蔸和深大的树坑到处可见。宁婧低头前行,荒凉残破的山体让她产生联想,觉得它就像她在这个秋天的遭遇,是她残破感情和婚姻的象征。鼻子一阵发酸,泪花就隐现了,她连忙忍住。

山路落了好些烟蒂,几个捏瘪的烟盒躺在坑底。它们是不是韩硕留下的呢?宁婧抬头,看见韩硕已将烟叼到嘴上,正在点燃。透过喷出的烟雾,他朝她笑了笑。

“以前没听懂你话,我真的好蠢。”她虚弱地对他说。

“我也是无意中看到的。你都知道了?”他从嘴里取下烟,有些歉意地看着她。

“今天在县里撞见……”她顿了顿,故作轻松道,“没什么,一个梦做醒了而已。少了他,未必我就不能过日子了?笑话!”

“你能这样想,那就最好。”他嗫嚅着,“不过,你该好好跟他谈谈,毕竟你们……”

“不说这些了。”宁婧打断他,“你常到山上来,这里有什么好看的呀?”

“你都看到嘛,有什么可看的。”他微蹙眉头望着她。忽然,眉头又舒展开了。“你跟我来。”

宁婧随他转到山角,眼前顿时豁然开朗。山脚是绵延的菜地和农田,远处的湘江宛然如带。迎风而立,她顿感胸襟为之一展。这时,她又看到,两人右侧的山腰,葳蕤着一小片树林。树林十分醒目,每一片树叶都红了,夕阳照在林子上,它们就像火焰似的燃烧。那团火焰似乎照红了宁婧的脸,使她苍白的脸上也有了一抹霞光。可是,霞光驱不走内心悲伤的黑暗,黑暗朝她脸上泛展开来。她将头搁到身边的韩硕肩上,双手抓紧了他的西装上衣。仿佛那锥心的疼痛,需要一个依靠才能抵挡。

“我没日没夜地辛苦,他却在外面花天酒地。呜呜,茅浒水寨……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对我啊!”她呜咽着。

韩硕微弓着身体,好使肩膀托住轻轻颤抖的舞蹈老师。他本来还有些得意,让她看到大自然顽强的热烈与欢快。这得意被她伤心的低泣浇灭了。他左手在宁婧背上轻抚,右手也想动作,发现手里夹着烟头。他将烟头扔掉,用脚踩黑。右手得闲了,一开始不知如何去使唤,任其僵硬地举着。接着,它抚到她后颈,轻轻拥抱了她。怀里的女人松开抓衣服的手,改成紧紧的搂抱。哭声也大起来。搂抱和哭泣的时间不长,宁婧情绪已经控制住。她离开他的肩膀,背过脸去揩拭泪水,整理衣服。

“对不起。”她转过身来说。意思是刚才弄脏了他的西装。

“不要紧。”韩硕笑道,神情仍有些不自然。

“走吧,我没事了。”

宁婧朝那片林子再看了一眼,转身离开山角。她的心情变得轻松起来。在韩硕肩头哭上一阵,这郁积半天的悲痛和愤懑,似乎得以宣泄。她不幸的秘密韩硕早就知道。韩硕虽然不像自己遭到背叛,妻子却是疯了。仿佛有了这些,他们站在这地上就是一般高,她就有理由不设防地去获得对方同情。现在,宁婧觉得这同情也可以不要了。韩硕神态恢复自然,似乎刚才的一幕根本没发生过。

下了陡坡,韩硕换了一条路。转了几个弯,宁婧就发现,这条路位于红林子一侧。路的另一边,也是一座小山,汽车在一个小峡谷中穿行。宁婧从没来过这里,也奇怪于这城市的边边上,还有如此幽静的地方。她疑惑地看着韩硕。韩硕说:“绕过右边的山,就到了芙蓉南路。”宁婧“哦”一声。芙蓉南路她知道,从那里可以直达两人的店子。韩硕放慢车速,转脸去看山上。宁婧跟着转脸,那片火红的林子再次落入眼里:暮色从东边漫过来,红色的林冠此时更像半空中的一堆篝火。“唉,可惜了,没带相机!”韩硕叹息着。宁婧没吱声,似乎陷入沉思。

包里的手机响了,将她从沉思中唤醒。她取出手机,看到是丈夫来电。她任其响了几声,摁了挂机键。电话又打来,这次它只响了一下,就被她摁断。接下来安静了会儿,对方大约在估摸这边的情形。一会儿后,手机显示收到短信。宁婧嘴角显出一丝嘲讽,心想,他要告诉她“临时有事出差,晚上不回来”的话了。点开短信,内容却是:“怎么了,不接电话?吃了晚饭回来。”她略感意外,一下又明白:他警觉到什么,回来捂盖子。宁婧“哼”了一声,心里说:“你能捂住吗?”韩硕瞄她一眼,注意力转到路上。

山谷的光线暗得快,树木田地已被暮霭笼掩。前面道旁出现一座别致的院子,院门及屋角上挂着点亮的大红灯笼。屋前坪里停了几辆小车。韩硕在院门前刹住车说:“在这里吃饭吧,这里的农家菜蛮好。”

宁婧盯着院门上的木牌看。木牌上四个字:山里人家。她随口说:“不要吧,我不饿。”

车内引擎轻鸣。韩硕轻踏刹车,没有走的意思。只是对自己的提议是否仍要坚持,他还有些迟疑。过了会儿,他说:“你不想回去的话,在这里住一晚也不错。”

宁婧转过头来,认真看着他。红灯笼的光影里,韩硕冲她体贴地微笑着。从他的体贴里,宁婧察觉出一点别的意图。这可能的意图并没引起她反感,相反,她心神摇曳了一下,产生一种要迎合的愿望。接着,痛恨和报复的念头也来相帮,它们火辣辣地在她心里喊:“他能做初一,你就能做十五。”她刚要点头同意,却又悚然一惊,顿时收摄了心神。

“走吧,没必要。”她说。

这真是来得快,去得也快——她是想到他不幸的妻子。她想起那疯女人在砸瓷器时说的话:“假的,统统是假的!”疯子的这句话像利器似的击中了她。但她感到很庆幸,这时她还能想到她。生活中很多东西就像那些精美的瓷器,太容易碎裂,她只是不想轻易就将它们打碎了。还有,她深信这黄昏里发生的一切都是真的,也是美好的。不管前路如何,它们注定成为她一生珍贵的记忆。

汽车启动了,朝芙蓉路驶去。车内的人,已不再像刚才那样紧张。

责任编辑:易清华

实习编辑:柳子路

猜你喜欢
母亲
母亲的债
给母亲打电话
母亲树 五章
母亲的“禅”
母亲
母亲点亮了我的一生
给母亲的信
母亲
摔倒的母亲
悲惨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