巍山

2016-12-09 20:27
阳光 2016年12期

赶马人穿着草鞋的脚,在横断山脉的悬藤密箐中踏出一条运贩货物的古道。这让人想起云贵高原的水,韧性地击穿山岩深峡的险障,流成浩荡的澜沧江。江是大地上流动的路。

巍山的骡马队,唤作回回帮,跟喜洲帮、鹤庆帮平起平坐。从红河源头出发的他们,迎着理想的太阳,开始一次次艰辛的远行。人人心中飞荡起大河雄野的气韵,狂涛般冲涤着遍布途程的凶险。一顶顶篾帽、一件件蓑衣和马褂,是这支马帮的鲜明符号。代代年年,一群群硬汉,用铁的意志征服了漫漫古道。

他们走的是夷方路——从东莲花村的永济桥迈出头一步,往西奔漾濞、永平、保山、腾冲,就入了通往缅甸、泰国的古驿道。风雨路遥,他们一边走,一边哼着赶马调,欢乐的山歌也唱,跟着马铃和铓锣声,响到天上去。日常生息中建立的对于教义的确信,使把斋、礼拜成为行途中不可缺少的仪式。认、礼、斋、课、朝这五大功修,成为身体和灵魂禀受规训的严格程式。手捧《古兰经》,念诵间深情地仰望,先知在浩茫的穹苍显迹,博施着纯挚的慈爱,护佑他们闯过盗匪、凶兽、瘴疠遍布的蛮荒之地。腰间的刀棍和手中的铁矛,显示出剽悍的一面。他们的性格中,流荡着唐将李宓所帅八百回纥兵士的热血;乘革囊渡过金沙江,攻伐大理城后屯聚牧养的色目铁骑的勇壮,也在他们的行止中表现出来。开道的头骡,扎在脑门上的红绣球,艳如山茶花;马鞍架上的商旗与族旗,猎猎舞风。矮小善走的大理马,驮着满袋的盐巴、茶叶、药材、丝麻和布匹,越过澜沧江和怒江,一直运到异域去。

歇脚烧火的一刻,喝着蒸壶里的热茶,他们遥思桑梓,心中生起阵阵暖意。凉夜露宿,躺在马鞍铺上,在火塘熏烧的草果气味里,眼前浮现的是熟悉的乡景:畦田里的稻麦、荷池中的花香,围拢着户户庭宇。“三坊一照壁、四合五天井、六合同春、走马转阁”这几句话,本是建筑形制上的术语,落在他们心间,变成了祖辈传下的梦和子孙的念想儿。他们就像中原的晋人,吆着骡马走西口,远去蒙古草原行商,用挣来的血汗钱在故土盖起温暖的家宅。《赶马调》中所唱“要想发财走夷方,出去回来就盖房”,是对于生计的最朴素的理解。不畏险阻的马帮,始终朝着家的方向走。

哀牢山麓、红河源头的巍山,曩为兵家看中。元朝军屯,明代戍守,漠北江南的回族将卒,入社垦田。落籍东莲花村的人,爱植莲种藕,村东头的那个荷塘还在,推想村名即由此出。

村中的清真寺,是灵魂相守的圣地。叫拜楼那重檐翘翼的造型,透出凌然的气宇,以明确的建筑语汇显示了地位的庄严。宣礼词在塑像般直立的阿訇口中响起,声调里的意蕴,细雨润土似的渗入内心深处。檐脊上雕琢的动植物,形貌栩栩,楼顶上的云板被木槌击响,这些醒来的生灵,犹能翩跹旋舞。朝真大殿里,平展的地毯铺出一片绿色的海,沉静、深邃。毯面的花纹,宛似朵朵明丽的白莲花,盈动着恬静的神姿。正中的“窑窝”,门饰的弧线优美地从两侧弯垂下来。已是下午,殿里安静得听不到声响。晌礼可能刚刚做过吧,看不见领拜的教长和宣讲的阿訇站在里面,祈祷声中,千人朝着麦加方向鞠躬叩头的隆盛场景,映入我的浮想。信仰让精神清洁,飞耀道德的光辉。透过云层的日影,泻落于雕花门窗上,也让檐柱额枋上的题匾楹帖闪射鲜亮的光芒。先知无形,而他的声音总在静止的空气中飘响。安静的村巷里,戴白色布帽的男人、披红绿面纱的女子,轻步走着,贴在高墙上的语录会让他们放缓脚步,把目光停在一行行字句上,那是圣训经典上的隽语。对于教胞,此刻的气氛,如同宣谕意旨那般庄肃。

马家大院是安放家族理想的地方。这个宅门的幽和深,自然含蕴一番阔大气象。一扇扇照壁、一重重院落、一间间堂室、一道道回廊、一座座楼阁,无不炫示着财富的丰殷。雕花、彩画、楹联、牌匾、壁饰,透露出清雅的装饰趣味和曼妙的艺术情调。阳光、月华、云影、霞辉,都在天井里停歇过,也闪在老少的眼眸中,感动得流泪。这个大庭院,成了本村人摹效的建筑仪范。主人马如骥,是本村有名的马锅头。马锅头就是马帮的领头人。当年,披满行尘的他,心中装的应该就是这样一种家景。

建筑是有记忆的。工匠们凭借灵妙的手和智巧的心抹砌、錾刻、施彩、髹漆以及雕绘花鸟图纹、山水风景的触感,依然留在券门的梁头、额枋上,留在厅房的柱基、石礅上,留在通廊的藻井、斗拱上,留在山墙的灰塑、贴砖上,留在庑下的窗棂、围屏上,留在楹边的楣栋、板壁上。登临昂翘的角楼,屏轴前邀客对谈的情景,只在昔日了。角楼藏过书,也曾弥散一股文雅之气。长长的护栏上,间距均匀地排列着形状柔曼的短柱,像整齐的琴键,流淌着老院的旋律。倚栏朝四近一望,斜顶上鳞片似的筒瓦和出檐的戗脊,远近低昂,密密地连为一片。直挺的瓦垄飘曳出美妙的轮廓线,越过飘烟牖户、摇禾场圃,伸向苍茫的山岭,而青灰的基调,正迎合着渐阴欲雨的天色。此番景致,犹近“风帘翠幕,参差十万人家”的宋人词境。

目光垂落在院心用大理石铺出的花枝图形上。以砖覆土,隔湿阻尘,利于梁檩之下的洒扫;植物造型的缀饰,又使阶除之前别显一番纹理。此甃地之法也。视线轻移,停在三叠水照壁上。砖瓦逐层叠涩,檐角出挑,晴日里,反射的日光会将正房映得一片通亮。灰白壁面上残存水墨之迹,犹从黄子久的浅绛山水取意,色泽却褪淡了,暗示着流年经过的痕迹。照壁前砌筑花台,几簇耐得春秋的绿叶,装点出一角风景。靠西一口老井,石栏上线刻圆润的卷草纹,忍冬、莲叶、兰草、牡丹诸种折枝花卉,从井栏上蓬勃长出,被弥散的水汽染了绿。年老的马如骥,坐在台坎的草墩上,默对堂前阶下,看看花草,喝喝香茶,想想往事,一生劳苦都随云烟去了。叫拜楼那边,阿訇念诵赞圣词的声音传过来,他听到心里。“世守清真”是终身谨奉的信条,他把这四字刻在汉白玉上,嵌入照壁凸起的砖框里。迈进大门的人一眼瞅见它,看到了宅主的内心。

庐舍的符号意义,产生了现实影响。马如骥的社会声名广播四方,军政界的显赫人物为之留迹。主房门额悬匾:明道致远。一瞧落款:白崇禧。东厢房光景亦近,门匾“义广财隆”,题这字的人,是龙云。

在大理,这样好的庭户,很有一些。巍山的刘家大院、大理的张家花园、喜洲的严家大院,都是。

出东莲花村,南行数十里,望得见巍山老城的衢巷人家了。徐霞客给它记下一笔:“蒙化城甚整,乃古城也,而高与洱海相似;城中居庐亦甚盛,而北门外则阛阓皆聚焉。”蒙化,系巍山旧称,其源可远溯细奴逻时代。郡城静伏于平川之中,眼扫四野,沃田宜植稻米,水荡适生鱼芡,立诏建舍,图城定都,细奴逻之功大矣哉。不知天下,不能为王者。南诏始主临阳瓜江畔筑山城,这座庞大的建筑体首先在他的心上崛起,磊磊砖石叠砌的城基,承托着强大的存在感,也支撑着并吞五诏、囊括西南的雄图霸业。千年之后,版筑望楼,废为荒墟。那时的悲欢一点儿扰不乱我的神意,只因我跟它隔着很长的距离。离得远,却也生出愁滋味,一地黄埃,总易惹人怅怅叹息。散落的柱础、瓦当、鸱吻、刻石、造像,挽留着已逝王国的残影。继后的蒙舍城遗墟,光景亦如这般。河边坡地上,懒散地僵卧的,是那寂寞的土埂碎瓦,恍若代表升遐的霸主与后世交流,让历史在想象中复活。

徐霞客所说的北门,在我的推想里,就是明代蒙化府的拱辰门。檐翼下“万里瞻天”的大匾,给雉堞如齿的红墙门楼所添的气象,自会迎来古今叹赏的目光。水一般绕墙过去的,是断不了喧声的人与车。逢着赶街的日子,彝族男女结聚城楼下吹笙打歌,给门前添了热闹。此座楼台,当为一城之胜。巨石垒筑的门洞,遮断了天光,幽暗处的厚重门板,硬如铁嶂。我的手落在粗糙的纹痕上,像在轻抚苍老的皴肤。纵横排列的门钉早已锈蚀,却不见丝毫挪移,仍在岁月中坚守各自的位置。

北门之南,直伸一条墁石街路,两旁皆是木壁瓦顶的楼屋,底层多开为铺面。制衣修鞋、卖药诊病、剃头美容,门脸接得密。吆喝杂货、生鲜、纸烛、古董的店家也不少。当街摆货,挤得檐下阶前花花绿绿。扎染布包、彩色草墩,很为鲜俏。有几个老人,坐在敞露的屋前抽烟、瞧街景,断续的市声惊不动闲静的心。数不清的日子过去了,过客会亡化,王朝会崩塌,而市井生活的风味永在,这个简单的道理,早已被时间证明。还有一家,门前晾着细长的面条,宛如一片雪瀑挂崖而下。几百年过去,徐霞客所见“阛阓皆聚焉”的情景依旧。到了火把节,四乡八寨的老少相笑而来。骑手从群力门跃马过街,疾风般直冲南门外。不待蹄尘散尽,灿艳的烛炬便跟来了。目光把这颜色接了去,眸子就亮得欲燃。套用宋人长短句,真是城中一夜,开遍红莲万蕊。

额题“花封瑞凤”“蕊榜文龙”的进士坊,立在街心。想起文源亭、崇圣祠、尊经阁都存的文庙,孙家巷、月华街上的南北社学,古城四隅的书院,始觉乾隆皇帝御封这座方正的南诏故都为“文献名邦”,可谓名下无虚。

从坊前行至老街尽处,星拱楼在焉,恰同拱辰楼南北对望。此楼比拱辰楼小巧而灵秀,气宇却不在其下。这是一座过街楼,石基托举双层亭阁,回廊、栏板、格子门,无一处不整丽。眺览,城东的文华山、城南的巍宝山、城北的点苍山、城西的阳瓜江,奔来眼底。王勃《临高台》“朱轮翠盖不胜春,叠榭层楹相对起”句,可做写照。通向四方的券洞,恰好显出建造上的妙处。洞壁皆以长条青石垒砌,耐得住风雨磨蚀。我在这十字街头,受着通道的风吹。山迢水遥,漫长的年光里,无数行走的角色和我一样经过这儿,肩着相异的使命,举步奔往各自的方向:云游的僧道想着寺观,仗剑的侠客想着鸟道,荷锄的农夫想着阡陌,运货的马帮想着茅店,撑篙的船家想着浪波,行吟的骚人想着天野,还有那赴任的流官,想着未卜的宦途。

徐霞客尝过身等觉寺,“税驾于寺北之冷泉庵,即妙乐师栖静处”。税驾,就是歇宿。杨升庵贬滇,两游蒙化,亦择此庵雅集。这处老井犹在的故迹,是值得看看的。我未得踏访,也就没能口尝甘洌香美的蒙城第一泉,遥忆连蹇中酬酢的风流,惜哉。

翌日晨起,上街。饭铺的伙计卸下门板,筋润的耙肉饵丝、软糯的青豆小糕,还少不了热油粉、一根面,盛碗入碟,趁热上桌,吃得满口香。

马 力:1969年赴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劳动,1983年毕业于北京教育学院中文系。历任北京第一五九中学教师,《中国旅游报》副刊部主任、主任编辑、总编辑。1983年开始发表作品。1992年加入中国作家协会。著有散文集《鸿影雪痕》《南北行吟》《走遍名山》《走遍名水》《什刹海的心灵游吟》,文学评论集《山水文心》,小说集《炼狱和天堂》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