玻璃格子:不能忘却的事情(创作谈)

2016-12-10 22:05叶临之
滇池 2016年12期
关键词:格子玻璃故乡

叶临之

小时候,我认为我并不是一个智力十分好的小孩,故乡的学校,在或认真,或带有世俗压力的老师教育下,我总是像一只寻找自己归属的鞋子。——别人都有白色的羽毛,他们诗意的飞翔,无忧无虑的画梦,唯独我没有。也许我有,可是,这只鞋子实在太平常了,没有自信,没有值得夸耀的地方。我时常因为被遗忘而感觉到悲伤,我对别人鄙夷的目光感到焦虑。

这都来源于我的故乡,一个类似于城镇的大村庄,在流言蜚语、竞争、压力、安静、贫穷的驱赶下,它是那么平凡,而我的内心封闭,惶恐不安,始终寻找什么,我就像要抓住最后一根稻草一样,试图跳出黑色的故乡里。

寻找我自己存在的过程中,我总是不能忘记一些事情,这是故乡的颜色和故事带给我的。从早到晚,就像火车从几十年前的三线工程开始筑建的铁轨上而来,不可能没有故事,其中大人们消失若无的脚步声,女人尖利的辱骂声,还有死亡——我从小就对生死充满悲伤,因为我在故乡的机会似乎并不理想,而且身边都是穷人,掉泪的人;也有风吹动的声音,有狗吠声,我出生在如此一个平常的老式村落,在毛时代,它朝气蓬勃,各种运动层出不穷,小说里的“王秋黎”等人讲述过去的故事,乃是家常便饭,黑暗的事过去十年、二十年,仍然让人感觉到恐惧,故乡、隐喻,这些关键词,从来都像利剑。

还有一种我自己的可能,我把这些感官就像装进玻璃格子里,和空白的旋律,瑰丽的色彩、炙热的抒情(可能,所有它们的背后还有鬼魅丛生)都化为无声的孤独。是的,我小时候是孤单的,经常一个人看书,一个人画画,然后发现玻璃格子在太阳底下晃动,而在其他少年们沉溺于玩耍的时候,玻璃格子,是它,就是它,让我这样着迷。

于是在故乡,我终于寻找到了令我留恋的地方,也似乎是它,成为我经常往返在故乡的理由。

到这,你们可能知道。我曾经的内心情感里,对故乡是怎样的深恶痛绝。白色梦想飞翔,我骨子里依旧渴望欢快的颜色,痛恨颓废、悲伤,就像痛恨村落本身无言,也痛恨人们思想观念的自残与落魄,事务的纠缠不清,认为是缺少最大的理性(就像短篇小说《白塔飘飘》里的腐败案一样,看起来纠缠不清,其实都和明镜一样)。从小,它就没有对所有人公平过——虽然这是社会主义社会。可以预见的是,现实甚至未来,它也并不比黑暗明亮多少。于是,它就像中篇小说《特洛伊的爱情》里的颜色一样,通篇都是黑暗的象征,成了黑色底片。(放大一点,或许这和中国所有地方走过的经历一样。)

在这些黑暗中,留恋的一些东西,仍然是那些铮亮的玻璃格子。这些夜晚的、街上的、窗子上的、墙壁上的、瞳孔里的、男人女人内心的玻璃格子,如此大的吸引我。它极大地吸引我的思维和行为。就像柜台上那些深褐色的玻璃瓶子,我妈妈年轻时候喝的一种糖浆瓶子,带有一种色彩、旋律、神秘,带有一种或暗的快乐、忧伤,让我总想穷尽各种办法去描叙它。它带着飞翔的翅膀伴我入睡,这成为了唯一一件幸福的事情,它是唯一的一件不能忘却的事情。

其实,后来对于我来说,经历一些家庭和个人的际遇,我试图揭开一部分关于它的秘密了,想清楚为什么是这样了。所谓的颜色,我日常生活里的玻璃格子,就像别人的风箱、手提琴、歌喉一样,它带着失意的翅膀,能够飞翔入梦,能够成为记忆深处的事情,是有关我一个人人生中的幻觉,是寻找不到希望的恐惧、懵懂的自我压迫,以及实在寻找不到出路罢了。

如果抬高一点,我相信,这就是诗人诞生的理由——幸福折掉翅膀,诗人开始诞生。文学、诗人真是一种高尚的辩解。在文学之前,人类存在太多各种龌龊的理由了。是的,你看,人类就是这样,喜欢给自己挖坑,喜欢给别人挖坑,说到本质,所谓的哲学家们、艺术家们、政客们、商人们……你们都在挖坑,你们不相信世上真的有地狱,你们不相信文字,你们不相信真心和善良,就像,你们不相信旋律、音乐等等所有美好的事情一样。而在这不断挖坑的过程中,总有无辜者、糊涂蛋、麻木虫、犯罪者跳了进去。书写这个过程,至少能提供借鉴和警醒的作用。在讲述故事的时候,我还是抱着一种谨慎的乐观——但是我们就是这样,跳出这样一个沉重的深坑,没准会跳往另一个深坑。永远无法一劳永逸。机遇的同时,永远有危机。而这恰

好和文学是吻合的。而这在小说《特洛伊的爱情》中,是我最想要表达的事情。

表达“小邮票”那么大的地方,表达我的反思,表达人物的历程,反反复复的行为和对话,写成小说,成为了我的工作。我总有一些冲动,我对自己说,你能行,你去创造吧。因为我握住了玻璃格子,自以为它会带给我成功和突破。这难道会和其他人有一样的地方吗?——哪怕我是如此弱小。弱小到荒诞不经、离经叛道,毫无逻辑。我说,没关系的,你只顾自己去唱歌吧。就是在这样的执意下,我来讲述一种故事,一种情绪,一种颜色。我决定把所有的玻璃格子拼砌起来,拼砌成一幅图画,一种悲伤、反思、颜色、困惑,乃至一种声音,一种叫音乐的声音。

——这些年,我把有关这种故事的发生地放在咸家铺。咸家铺至少是人物的故事起点,这是我文字建造的方志学、地理学,应该算是我虚构里的最大一块玻璃格子。大约从六年前起,我开始收集故事,开始写作,这期间,大多数时间,我都在写着姓咸的这批人——当然,更多数人并不姓咸,他们五门杂姓,只是都带有一种顽强的基因,儿时或者某一段时间,在虚构的咸家铺里洗涤过,画着他们的色彩。

玻璃格子里的故事多种多样。其中角色有农民,有画家。也有摄影师,有商人,有小市民。有小官员。这些角色们有一些共同的特点,他们是平民,或许贫穷。或许有追忆经历和时光的爱好。或许还有极端的理想,也有试着去理解这些人的眼光。从第一篇小说开始,在咸家铺本来的乡土社会,六七年前,我写过冥婚,荒诞透顶;我也写过父子的相互不信任,在寻找与被寻找中没有终点;为一个孤寡老人,我寻找到独特的语感,那种语感贯彻到写作的每一步感受里;当我逃离本乡,进入城市的时候,我写过一种没有情感寄托后的悲哀,追溯时光,人与人之间不可理解,只能自我抚平伤口;我也写过出生于咸家铺的艺术家,其中的朗诵家和舞蹈家是美人,她们的前半生是事业的成功者,但在人生的漫长道路中,所有艺术家都无所谓成功。

就这样,我的每一个中短篇小说,都是那块小小的玻璃格子,每一块玻璃格子折射一种颜色。他们带着一种坠下的命运,咸姓人群里逃亡的命运,总是出现在南方的乡村、小城市,出现在冬天和雨雪里。

这大概是故乡恩赐最多的地方。黑色的故乡,徘徊的小街,挥之不去的灵魂,带有一种冷冰冰的温度。这里永远有关“特洛伊”的爱情。到这,我似乎应该感谢它。我来自咸家铺,以前,我有想过回避,却始终无法回避。这真是一个让人蹊跷的问题,哪怕它是黑色的,冰冷的,不堪回首的,但时间一旦过去,却变得有梦幻色彩,如梦如幻,人物活灵活现,它在我笔下生前,就可能带有一种致命性。于是,相比我的其它小说作品,就像我某一篇小说里的主人公摄影师认为的,这真像我的救命稻草啊。

当然,我知道这样的故事一直写下去,无需有太多过高的期待。到今天,这个从来不属于文学的时代,这个并没有多少救赎的世代,年轻人、老人,所有玻璃格子里的人,我们连梦想也开始放弃,在走入微妙和复杂的世代,越来越像哲学家们描写的困境。预言早就已经生效。命运早就已经注定。“急于寻找自己的鞋子”。鞋子已经越来越远。就像西西弗不停的向上推石头,石头却永远推不上去,但是,石头还是要推的。这本身就是不能忘记的事情,本身就是一件美妙的玻璃格子罢了。从时间的彼岸摆渡来说,顽强的记忆种子,于我,是个人作为写作者存在的理由。

我始终认为我的书写是趟慢车,作为写作上愚蠢的人,并不追求感官的欲望的快性阅读(有的话,它们也只是玻璃格子。众多的玻璃格子中的一块。)于是,玻璃格子,这些不能忘却的事情,只有开头,没有结尾。在郁郁的时光,倘若世间真有一辆快车,对于这辆从我面前经过的快车,我总是对自己说,行吧,你们都飞跑吧,就让我赶上那一趟末班车。不能赶上,也好。我坚信这写作的过程本身也是玻璃格子,里面没有幸运可言。我要说的是,我的写作就是这样。对于我一个人的事,这就像有人的遗言,而且,都没有什么好留恋的。

本栏责任编辑 包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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