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水过后(短篇小说)

2016-12-10 22:08赵雨
滇池 2016年12期
关键词:阿太二伯白蚁

赵雨

1

有什么东西想进入我们的屋子,这是台风过后的第二天。

这次台风号称百年一遇,起初只是连续的闷热。这种热不像夏季惯有的热,它有一定的分量,沉甸甸的,空气凝滞不动,树叶垂死,精壮的野狗趴在地上伸出红红的舌头,人在外面一走,脸上会蒙上黏糊糊的一层。后来在一天晚上,起了风,带着虎咆般的狂啸,从镇南那边摧枯拉朽刮过来,一夜之间,脸盆大的树根倒了无数棵,有个孩子被刮到了河里。再后来,雨就下来了,谁都没见过这么大的雨,雨滴之间几乎没有空隙,密密麻麻,一股脑的,能把一张锡纸射穿,把泥坑砸出蜂窝状的麻点。那几天整个小镇都被覆盖在水汽、迷雾、飓风之中,犹如飘飘欲坠的孤舟,事后,据不完全统计,台风淹没了万顷良田,使两个水库的水满溢倒灌,数以万计的居民无家可归,车马漂于途、牛羊流于野,给小镇造成的直接损失高达上亿元。但这些都是官方数字,对我而言,这场大水最直接的影响是:我家的屋子也进水了。

我们的屋子在当地是颇具特色的一种建筑,它占地有半个足球场那么大,用一人多高的围墙围起来,前面是院子,占去三分之二面积,后面是住房,样式像四合院,不同的是,它不是一层而是三层,每层上面的窗户直接长在下一层的房顶上,远远看去像个阶梯一样。这屋子是我阿太手里建的,他是个地主,土改时被枪毙了,屋子被充公,在历来的运动中先后充当过马棚、露天影院、戏楼、公社粮仓、农机站……可谓用途多多。后来又还给我们了,那时阿太早就不知埋到哪里喂蚯蚓去了,爷爷也有六十多岁了。爷爷有四个儿子,我爸、我大伯、二伯、小叔。四个儿子倒没怎么吃苦,前三个一直过得挺惬意,唯有第四个,我的小叔,有一年突然发疯,半夜三更点着火把,扬言要烧掉屋子。他被关进了疯人院,在我出生那年从疯人院二楼跳下来,死了。

我说这些只想证明我们屋子的古老,到我这一代,我们还住在那里,爷爷已经八十高龄了,住在最顶一层靠南的一间房内,终日阴气森森,谁都不敢进去,其余的家人分散在楼下两层。这样的老房子照理说进水不奇怪,但我们的屋子不该进水,因为屋子四周田地垒垒,那是阿太当年的家产,现在成了集体用地,常年荒着,地势比屋子低,排水功能极好。

水是一点点进的,先是前院的台阶,接着前院积水,一寸、两寸、一尺,最后到两尺。两尺!即 66.66厘米,什么概念呢?就是推开窗户,眼前白花花一片,一楼的家具腿全埋在水里,我们的小腿埋在了水里,厨房里的煤气瓶站不住脚了。等到台风骤停,降雨骤歇,一楼我二伯和二伯母房间的床没了顶,通往二楼的木台阶从上往下望,像断裂了一样,有一半已经伸进了水里。这对大人来说是件头疼的事,但对我们小孩子来说却是件幸运的事。我和大伯的女儿米米一起徜徉在积水中,看着原来一成不变的老屋变成了水世界,卷起裤腿,从二楼楼梯“扑通”一下跳进水里,“咕咚咕咚”艰难地提着脚,有时拖鞋会被水带走,有时我们小跑起来,追逐嬉戏。大人们望洋兴叹,见我们玩得疯了,就训斥几句,我们全然不顾,直到满头大汗、筋疲力尽,方停歇。

就在这时,我听到有什么东西想进入我们的屋子。

那声音不仔细听,容易被忽略,我第一次听到是在当天夜里。那时风虽停,积水却迟迟不退,它初听起来有点像叩门声,用两根手指,咚咚,咚咚,不急,却很结实。我躺在床上,揉揉眼睛,看一眼床边的座钟,正好十二点,这是个不祥的时间,很多诡异的事都在此时发生。但我没往深处想,翻了个身,继续睡,不一会,又传来“咚咚”两声,比之前更清晰,伴随着“咕噜”,像是什么东西把什么东西吞进了肚子。有什么东西在推门,门是被关住的,它推不开。我全身汗毛都竖了起来,不敢开灯,一动不动躺在床上。窗外又下起了毛毛雨,听大人说,这是台风的余威。

第二天,我无精打采出现在家人面前,正是早饭时间,就是几桶方便面,一些自愿者划着气皮艇,挨家挨户把面送到我们家,带来消息说,救援官兵正在组织抢险,请我们耐心等候。看得出来,大人们也没什么兴致,米米扒了两口又下楼玩水去了。大约十分钟后大人们吃完面开始抽烟,这时他们提到了昨晚的声音,原来并非我一人听到。

“那是什么?”大伯问。“不知道。”父亲说。“像什么?”“说不上来。”“老二,你觉得呢?”大伯回头问二伯。“我也说不上来。”二伯说。讨论之际,奶奶从三楼的楼梯下来了。“那可不是什么平常的声音。”她说。奶奶比爷爷小十岁,一头白发,嘴角褶子像饺子皮,脸上刀刻一般的皱纹。说句不敬的话,我觉得她像住在森林里的巫婆,举手投足间透露出不可言说的诡异。她年轻时据说长得漂亮,我想象不出,在我有记忆以来,她就是不苟言笑,和爷爷一起住在顶层的房间,爷爷从不出门,她倒是经常下来,巡视一番。

“妈,你这是什么意思?”我爸问。“有些脏东西想进入我们的房子。”她说。“别乱说,当心吓着孩子。”“信不信由你们,”她说,“到时你们就知道了。”说完,她上楼去了,我怀疑她这次出现就是为了给我们传递这个消息。这可不是什么好消息。

2

在我们房子周围那片原本属于祖上的田地里,有一块地皮是我们从来不去的,那是一片乱葬岗,地势高低不平,杂草丛生。以前一些贫苦人家死了人,没钱买棺材,就用草席将尸体随便一裹,丢在那里,也不挖个坑,还丢一些无名死尸,暴毙于途的、无人认领的、犯罪枪毙的。我相信我那位地主阿太就被丢在那里,每到清明,我们家就会拿着香烛去祭拜一番,那里夏天也阴森森的,肥大的土鳖躲在草席下饱餐尸体,吃得身子油肥油肥。有一次,我路过,隐约看到一只土鳖嘴里叼着一块黑糊糊的东西,像是人身上某个部位的一块肉,吓得我魂飞魄散。

这次超强台风把那块地也给淹没了,地皮表面全被破坏,沙土稀松。后来经相关部门透露的消息称,近百年来丢在乱葬岗的尸骨将近有一半都被积水冲了出来,它们像水草一样漂浮在四处,给附近居民带来了恐慌。

是米米发现了第一具尸骨,她从小粗枝大叶,一点没有女孩该有的纤巧秀丽,一天到晚没个停歇。我们在一起玩,总是她欺负我的时候多,过后还威胁不能告诉大人,否则揍我一顿。我小时候最大的愿望就是长大后结结实实还揍她一顿,以报长期受压迫之气。那天,她一个人在大门口玩,我在院子里发呆,雨基本停住了,积水没有减弱,她以百米冲刺的速度踩着水花向我跑过来。

“你想看尸体吗?”她来到近前问。

“什么?”

“尸体。”

“哪里有尸体?”

“跟我来。”她向我挥了挥手,“咕咚咕咚”跑出大门。

外面早已是水的天下,比起屋内,视野更宽阔,远近只有几个皮划艇和小心翼翼探路的行人。

“看。”米米指着前面不远处说。那里有个露天水缸,缸肚子埋在水中,水缸旁有棵广玉兰,垂头丧气的,米米发现的尸体就漂浮在广玉兰下。严格意义上说,它已不能算是尸体而只能算一具尸骸,肉都腐烂,剩下白骨,就像学校实验室里站在墙角的标本。它的胸腔和头颅的部分浮在水面,摇啊摇、晃啊晃。

它是被大水从那片乱葬岗里冲出来的,不知为何我第一眼看到它就认定是我那位地主阿太,想到这个,我非但不害怕,还有点兴奋,它在我脚脖子下,骨头呈黄白色,骨缝间粘着泥土。水并非静止的,尸体随着水流慢慢漂动,我跟着它走,它的方向正是我们家的大门,米米说,当时的情景就像它把我们领进门一样。

进了门,我放开喉咙喊我爸、大伯、二伯,喊我奶奶。几分钟后,他们从各自的窗口探出头,我说:“你们快来看,有具尸体。”他们来到院子,在尸体旁围成一圈,像在观看不明生物。

“不得了,真是具尸体。”二伯开口道。

“打哪儿来的?”大伯问。

“从乱葬岗来的。”米米骄傲地宣布了她的发现。

“会不会是阿太?”我把我的猜测说出来,他们吓了一跳。

他们和我一样,对阿太没什么印象,只有奶奶,她面对尸体,脸上呈现一副激动不已的神情,一个劲抹嘴唇,左看右看,蹲下身子,抬起尸体的一条手骨,随后说:“不像,”又抹了抹嘴,“你阿太的体格没这么大。”我感到挺失望,如果不是阿太,他怎么这么熟门熟路就摸对了家门呢?

“本来倒是可以让你爷爷来认认,”她说,“但是他现在不下楼了,他在房间里快烂成一堆干尸了。”

大人们都叹了口气。

那之后的每天早晨,我起来第一件事就是趴在窗户看看那具尸体还在不在,结果更离奇的事发生了。尸体的数量在逐日增加,它们经历百年风雨,此刻如集体搬家,重又暴露在这个世界。第一天,两具,第二天四具,到第三天,增加到了十具,也就是说,有十具该死的尸体浮满了我们的院子。它们犹如浮标,绝不扎堆在一块而是分散各处,有的面朝上,有的背朝上,有的手脚完整,有的零星散落。

“可了不得,有这么多尸体。”我的家人显然不像第一天那样无所谓了。

“这可不是平常的事,”我奶奶说,“我们家要发生大事了。”她又开始神神叨叨起来,米米躲在大人背后,被眼前所见吓得不轻,大伯母和二伯母在跟我爸谈论什么,二伯摇着头,猛抽烟。

“我们得干点什么。”大伯说。

“能干什么?我早就说过有脏东西想进我们的屋子。”奶奶说。

我又想起第一晚听到的声音,这几晚,它越来越强烈了。

“老二老三,”大伯没搭理我奶奶,“还有你们,”他对我们说,“一起动手,把这些东西清理出去。”

我被他的主意吓了一跳,即刻又觉得这其实是件让人激动的差事,大人们也都同意这么干或眼下只能这么干,十分钟后,我们干了起来。

我在学校是劳动委员,扫地、拖地什么的都在行,但我从来没清理过尸体,我拿着扫把,不知从何下手,顶住它们,推土机一样把它们推出大门。米米不敢上前,和奶奶待在一起,大人们也有跟我一样做的,大伯嫌麻烦,索性直接用手拉骨架,把它们往外拽。我们从早上干到中午,白花花的太阳出现了,热得很,但积水不退反涨,早上还在膝盖的水面,一转眼到了大腿,升到腹部,我们想在水中行走都困难,那些尸体刚被弄出大门,一回头又慢慢悠悠漂过来,像有什么东西在吸引它们。

3

清理完这些东西前,两艘铁皮救生艇驶进了我们家院子,每艘艇上坐着四名救援官兵,他们老远就向我们挥手打招呼,我们挥手回应。他们穿着黄色救生服,戴着绿色军帽,年龄都在二十出头,硬朗的脸庞,淡定自若的神情,像极了电视上演的那些英雄官兵。他们已在这一带连续奋战了几昼夜,挨家挨户抢险救援,不一会,铁皮艇一前一后开了进来,他们立刻遇到了麻烦,就是漂浮在水面的尸体。

“该死,这是什么鬼东西。”其中一个官兵说,尸体挡住了他们的路,他们只好用桨拨开。

“官兵同志,你们终于来啦。”二伯母说。“你们院里怎么会有这么多尸体?”“我们也不知道。”爸爸说。“这一带就剩你们没疏散了,赶快走吧。”这正合我们的意,准备往铁皮艇里跳,这时奶奶喊道:“不行,我们不能走,他爷爷还在屋里呢。”“在哪里?”官兵问。“楼上。”官兵们把引擎熄了火,三人攀上窗台,跟我们一起走上楼梯。三楼有两个房间,我爷爷的那间关着门,我有一年多没上这里了。奶奶开了门,即刻有一股发霉的气味扑出来,我往里张望,只见爷爷躺在床上,圆睁着眼睛,像在想心事。他竟有这般老了,脸上全是老年斑,手臂瘦得像根点火棍,握着拳头,静脉曲张。

“他爷爷,快走吧。”奶奶说。“去哪里?”爷爷开口道,他的声音像是从井底发出,空旷辽远。“临时安置所。”官兵说,闪身进去,没走几步,爷爷就挥了挥手。“我不走。”他说。“不走不行,”官兵说,“这里危险。”“危险?”爷爷突然从床上坐起来,像一具木乃伊复活一样,把在场的人都吓了一跳,“这是我住了一辈子的家,你们说有危险?!”“水退了我们就回来的。”爸爸说。“要走你们自己走,我哪儿都不去。”“他爷爷不走,我也不走。”奶奶说。“我们不能把老人丢在这里。”大伯说。“胡闹。”官兵说。“对不起,官兵同志,”二伯说。“我爸这样,我们不能走,麻烦你们先把两个孩子带走。”“我不走。”我说。“好样的。”奶奶向我翘起了大拇指。“我也不走。”米米随后道。“都好样的。”奶奶又向她翘起了大拇指。大伯叹了口气。结果谁都不走,官兵们没办法,他们头一回遇到这种事,总不能强行把人拉走。还要去别处抗洪抢险,最后商议先向上级汇报,听从上级指示,再委派相关人员来做救助工作。

“你们有什么要求。”一名官兵说。

大人们想了想。

“帮我们把院子里的东西弄走。”爸爸说。

这一来原本前来救援的官兵摇身一变,变成了尸体打捞员,他们打捞技术高超,划着铁皮艇到一具尸体前,用捕捞网把它拨过来,顺手一捞,丢进艇里。我很佩服他们的勇气,与尸体同坐一艇,这可不是普通的人能适应的。几个小时后,他们清理光了所有尸体,驾艇离开了。

那天晚上,大人们都挤在了二楼(一楼被水淹了),我和米米则在三楼的过道打地铺。那里穿堂风很猛,我还是觉得热,米米早就睡着了,我坐起来,四顾看了看,爷爷的房门又关上了,我怀疑今天是不是见过他,他在我的生命中就像一个谜,充满太多神秘和未知数。他仿佛早就死了,又仿佛能一直这么活下去,等所有人都死光了,他还长命百岁。我的头有点痛,三楼对我来说全然是块陌生的领地,就像一下子住进了别人家的屋子,这时我看到爷爷房间对面的那扇房门。

那是我小叔的房间,我从小就没见过这位长辈,他曾想用火把烧掉这座房子,那还是在大人们愿意谈论他的年代,后来他就从我们家的语境中彻底消失了,变成了我记忆中一个模糊的符号,那一刻,我对他的房间产生了好奇。

我起来,走进他的房间,里面空气通畅,靠墙摆着一张单人床,上面铺着条干净的毯子,吊着蚊帐。床边有把凳子,窗前有张桌子,桌上整齐地陈列着一排书籍,看清这些,因为窗外有月光。有月光,月光下是一望无际的大水,我来到窗前,望着外面波光粼粼的水面,手从那排书上摸过去,有一本书摆在那些书的上面,格外显眼,书上蒙着一层淡淡的灰尘,捏住它,拿起来,不小心失手掉了,翻开的那页写着几行字,我拿到月光下,是这样写的:

我们的房子里有东西,那是什么声音?我告诉阿爸,他动手打了我一巴掌。

胡说,他说,我们的房子会有什么东西!我住了一辈子的地方怎么会有问题!

我说,阿爸,我知道你也听到了那声音。

阿爸说,你给我闭嘴,再说,看我不打断你的腿。

我要向他证明,自己去寻找它,必要时,我要用火烧死它。

这些字写在书的左边页的页眉上,我不明白是什么意思,看了两遍,合上书放回原处,隔壁传来爷爷咳嗽的声音,仿佛一个死人从坟墓里发出的叹息,一只眼睛从坟墓内鬼溜溜地往外张望。我离开小叔的房间,回到过道躺下,米米正轻轻打着鼾,原来孩子也会打鼾。我翻了个身,那种有东西想潜进来的推门声又响起,到底是什么,想进入我们百年的老屋?

4

三天后,大水开始消退。

退水后的院子裸露出它原来的面貌,石板湿漉漉,地上长了一层青苔,院里的植物蔫了,泥沙散落各处。相比起来,住房一楼的情况严峻得多,木地板像膨胀的泡沫,脚踩下去一高一低,被水浸过的家具腿开裂,所到之处尽是水草、塑料袋、破罐子……整幢屋子弥漫出一股腐臭的气息。

这时,我听到了另一种声音。大人们正手忙脚乱收拾,伯母们拿着抹布到处擦,大伯二伯和我爸用一桶桶井水清洗墙基,我和米米帮忙提桶换水。声音是从地板下发出来的,就像稻田里几万只蝗虫在啃咬稻穗,窸窸窣窣连成一片。我爸蹲下身,耳朵凑近地板,我看到一只小东西从地板缝里钻了出来,长着一对跟身子同比例的翅膀,头尖尖的,跟蚊子差不多大,然后第二只、第三只。我爸拍死一只,拿到眼前看看,不明白是什么,大伯也拍死一只,他看的时间比我爸长:“是不是白蚁?”

大水过后,成千上万只白蚁躲在我家地板下吃木头,我知道这东西是害虫,学校课本里学过,特长就是蛀木头,据说它们齐心协力能把一栋木屋子蛀空。但谁都没见过白蚁,需要权威机构来鉴定一下,大伯拿着被拍死的白蚁,掏出手机,给这一带最近的白蚁防疫所打了个电话。一小时后,三名工作人员就来了,他们穿着深蓝色工作服,头戴白色帽子,从一辆皮卡车上下来,走进一楼。啃噬声比我们刚听到时更响了,长翅膀的白蚁不断从地板缝下钻出来,四处爬行。

工作人员瞥了一眼,断定我们的判断是对的——正是白蚁。

“这么多!”他们感叹了一声。

“怎么办?”我爸问。

“把木板撬掉。”他们说。

“都撬掉?”

“都撬掉。”

他们带了工具,一人一把尖嘴锄,分头行动,锄下去,撬开。在他们娴熟的流水作业下,地表慢慢裸露出来,这是我第一次看到老屋木板下的东西,木屑、毛发、黑泥、蚯蚓、老鼠尸体、蟑螂……我甚至怀疑还有我阿太留下的皮肤屑和便溺物,老屋就像一个突然被剥下皮的人,所有隐秘在我们面前展露无遗,如此苍老,就像住在三楼的爷爷,用一种与时光背道而驰的姿态,兀自生长。

我看到了白蚁,我从没见过这么多白蚁,抱团扎堆,像一捆捆棉球,覆盖在地表之上。

工作人员放下锄子,带上手套,去皮卡车上拿来一个煤气瓶状的罐子,一头有个喷嘴,按下顶部的开关,浓稠的液体就喷洒出来。他们在有白蚁的地方喷了药剂,告诉我们,药性不会这么快发挥作用,要等一个晚上,看看效果,明天再来。

他们走后,我们继续清洗别的地方,到了晚上,我和米米还是在三楼打地铺,这时我听到了白蚁垂死的声音。我确信,任何活物在痛快和痛苦时发出的声音是不同的,白蚁在啃噬木头时发出的“簌簌”声是快活的,声音规律、匀称,有节奏。现在它们再也无力这么做了,药剂让它们痛苦地“吱吱”叫,成千上万只白蚁在死前会像老鼠被解剖时那样叫唤。但我并未觉得快意,自从台风以来,我已被各种声音弄得没有睡过一天好觉,尸体、白蚁、推门声、簌簌声、吱吱声……此刻它们连成一阕协奏曲,充斥在我耳畔。

凌晨两点,声音戛然而止,我知道白蚁死绝了。

第二天,工作人员到来的时候我们已经在楼下,我原以为会看到一幅白蚁死尸横陈的场面,出乎意料,那里空无一物。

“东西呢?”工作人员好奇地问。

“白蚁吗?”我爸说。

“对,你们扫掉了?”

“没有,我们下来的时候就是这个样子,它们会不会爬到外面去了?”

“不可能,”工作人员说,“不可能爬得这么干净。”

我还想着他们能给我解答,但他们什么都不知道,来到屋子中央,蹲下来检查。

“怪事。”他们说,用手摸了一下黑乎乎的地面,其中一人将手上沾的一坨粘稠的液体给另外两个人看,像是蜗牛爬过的痕迹。他们面面相觑,从车上拿来一样东西,样子像指南针,正面有个盖子,打开盖子,把白液涂到里面,按了几个按钮。

“我们要回去做进一步研究,再来勘察,这之前,你们别把木板封上。”

谁都没有搭腔,被挖开的地板让我有种说不出的滋味,我们目送他们离开。这时我抬头看到三楼窗户后浮现出一张脸,脸上布满老年斑,耷拉的脸皮层层叠叠架在面部轮廓上,眼袋犹如蜥蜴肿胀的眼睛,是我爷爷。他不知怎么从床上起来了,站在窗前打量着下面发生的一切。

他的目光和几天前见过的截然不同,朝我笑了笑。然后,扬起脑袋,将视线投向半空,空中灰蒙蒙一片,云朵如碎絮,有一丝微弱的光线想从云背后挣脱出来,看来天气真要好转了。他的视线前方,是大水过后狼藉的地表,各种垃圾充斥于途,他究竟看到了什么?过了一会,他的脸上再次露出微笑。

责任编辑 包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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