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镇老石匠

2016-12-13 05:30褚福海
散文百家 2016年1期
关键词:桃溪榔头石匠

褚福海

昆山市陆家文联



山镇老石匠

褚福海

昆山市陆家文联

古镇桃溪是座山镇,方圆不大,却举足轻重,解放前便是苏浙皖三省交界处的山货集散地。

在镇东侧,有条两米来宽、三百余米长、地面用镌刻着岁月痕迹的青石板铺就的百年老巷。巷底住着位顾姓的耄耋老汉,他是镇上唯一仅存于世的老石匠,八十三岁的人了,身子骨依然像石板那么硬朗,每晚不喝上二两白酒还会感觉不爽。

山里人素有靠山吃山的传统。老顾十六岁时,父亲帮他寻了个师傅,自此,他便一门心思跟着去学手艺,开启了石刻历程。桃溪镇周围丰沛的石材资源,成就了他的石匠职业。

一把铮亮的榔头,几副坚韧的凿子,和他脑袋瓜里蕴藏着的无限智慧,便是他谋生的全部家当。历经数年磨炼锤打,师傅对他做的生活颇为赞赏,就上门对他父母讲,他已掌握了石刻的手艺,能够独立自如加工各种物件了,可以自立门户混饭吃了,于是在离家不远、临近河滩处开了爿顾氏石艺行挣钱养家。

老顾自年轻时就是个勤快人,养成了“闻鸡起舞”和“今日事今日毕”的作风,每日天刚拂晓,他肩挎破旧的帆布工具包,手拿古董级的半导体,乐呵呵地走向他的石艺行,去编织他心中的梦想。

叮咚叮咚,叮咚叮咚,敲凿声清脆而悠扬,盘旋在山镇上空久久回荡。飞溅的石屑,似在放飞着他的希望;玻璃镜片后,透射出他睿智的光芒。累了,他停歇挥动的榔头,打开随身携带的收音机,美滋滋地听上一段锡剧或越剧;渴了,他捧起心爱的紫砂壶,喝下一饱家乡的茶,吸上几口快活的烟,那份怡然自得与满足,常用幸福的神情刻写在他的脸庞上。

生性聪颖、脑子机敏的老顾,做随便啥事不喜欢墨守成规、按部就班,而肯琢磨钻研,更擅长创意出新、另辟蹊径,所以他雕刻的石狮、石龙、麒麟、华表等惟妙惟肖,活灵活现,有些部位在前人基础上做了大胆改进,更具气韵,更趋完美,深得行家赞赏。经他手凿刻出来的石碑,古朴素雅,浑厚凝重,颇受大江南北客商的青睐。

有一年初春,邻省芜湖有位老板准备为隔年过世的父亲立块石碑,经多方打听得悉桃溪镇上的老顾做的石碑堪称头号招牌,于是驱车二百多千米,慕名而至。老顾听完客户的诉求,当即丢下手中的活,在成堆的坯料里找出一块纯色墨黑的花岗岩老料,马上开工制作。经过一番切割、打磨,墓碑的轮廓雏形呈现眼前。接着,老顾弯下腰,几近是趴在石块上,划上线打好格,再“叮叮咚咚”地精雕细琢起来。一个多时辰工夫后,清朗秀逸的缠枝饰纹边框,栩栩如生的龙凤眉沿,已有棱有角地展现眼前。尔后,老顾按照客人意愿,大字用圆润饱满的隶书,小字为遒劲俊秀的行楷,一丝不苟地刻好,接着再用红、黑油漆细心精描之。整整大半天,老顾都没吱半声,只是默默无语专注地雕琢着,那股认真劲头直让芜湖老板夸赞不已:“顾老板,你是我见过的做事最专注用心的人,真的是敬佩之至啊!”确实,脾气固执倔强的老顾历来就是那种风格,对自己要求近乎苛刻,对工艺从不马虎敷衍,这恐怕也是他石刻技艺日益提升,炼至炉火纯青的奥秘所在。

世事难料,风云莫测。上世纪八十年代初,老顾的儿子在一次采石中头部与脊柱被乱石击伤,幸运的是,大难未死,保住了小命,可最终成了截瘫在床的“废人”。年轻俊俏的媳妇眼见未来无望,昧着良心,一声不吭扔下夫儿,脚下抹油,不知了去向,把一副生活的重担全甩给了老顾。

那时老顾的老伴已漫步天堂。可性格坚毅如石、为人憨厚似山的他,既要到行里干活,又得照料家务,人忙碌得像不知疲倦的陀螺,既苦亦累,但却无怨无悔,不离不弃地与儿孙相依为命,有说有笑着度过了一暑又一冬。

昼夜轮回,春秋交替。当初与老顾一起学艺的伙伴,有的经了商,有的改了行,唯独脑子不会转弯的他死心塌地,不改初衷,坚守着质朴的信仰,执著地追寻着他的梦想。

专注不分心,技艺勤长进。品正艺精的老顾,那些年早已美名在外,一个个慕名前来拜师学艺的弟子接踵而至,他全都无条件地收下了。邻居们常见他时而手把手地耐心传教,时而心平气和地与徒弟们攀谈探讨。老顾经过多年的艰苦打拼,那时他的家境已非比往昔了,他自讨苦吃地收那么多徒弟,并非为图赚钱,唯一的心愿,就是要毫无保留地把石刻技艺教授给他们,好让这个行当后继有人,一代一代传承下去。

二十年前,老顾的孙子考取了国内知名的艺术学院,潜心攻读书画,学成后应聘在省城的大学任教,并如愿在省城安了家。老顾的孙子是个知恩图报的人,长大懂事后内心异常感恩爷爷,故待自己具备了回馈的能力时,曾专程开车回桃溪欲把爷爷和残疾父亲接到省城去养老。可无论他孙子好说歹说,老顾就是不肯离开他魂牵梦萦的桃溪,不愿离开他钟情心仪的石艺行,最终孙子拗不过老顾,无奈地把父亲接走了。之后的老顾委实清静了许多,照理是该享享清福了,但多年来养成的勤劳俭朴的习惯他怎么也无法改变,人犹如在高速上疾驰的汽车,始终停不下来,一天看不见石料心里就似乎少了什么,一日不握那把跟随他多年的榔头便觉得手痒难耐,故而他依然日复一日地在操练着他的绝技,施展着他的才艺。当然,那时的他已不再是为了生计。老顾多次在跟熟人闲聊中,不无感慨又略带自豪地说,我这辈子看来是离不开石头了,石刻就是我的生活,石刻就是我的命啊!

六十七年的石刻生涯,让老顾历尽了艰辛沧桑,蚯蚓般的岁月印记悄然爬上了额头,豆瓣样的老茧不知不觉结满了手掌,不过这些体表物证里所蕴含的珍贵元素,倒也丰满了他精彩的人生,使他活出了别样景象:字画功力见长,变得日臻古素朴拙,神韵毕现了;石雕石刻作品远销苏锡常、沪宁杭等地,声名越来越响,产品供不应求,需者要货得提前预订;他的生意愈发兴旺,腰包日渐鼓涨起来,早年低矮昏暗的小瓦屋,早已换成了气派宽敞的大洋房。

岁月之河,恰如桃溪河水那般静静流淌,一个个平淡安然的日子里,“叮咚叮咚”那清亮的悦耳之声依旧在山镇上空回响,我时常看见他浑浊的眸子里散发出明亮的希翼之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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