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朴而感伤的灰

2016-12-14 14:56朵渔
博览群书 2016年11期
关键词:德安席勒画布

朵渔

我在想,如何为自己的观感写下第一句话。第一句,类似于涂抹在画布上的第一笔。面对画布那种浩瀚的无命运的空,甫一落笔,某种宿命就被唤醒了。犹疑,在于对画布上那种空的敬意,在于对自我霸权的取消,谦卑。我不知道德安在涂下他的第一笔时,是否也会心存犹疑。他不是个迅疾的画家,不确定,也不会胸有成竹,那么地有把握。他似乎对什么都不太有把握,无论是写诗、作画,还是面对人群和世界。他对一切目的性都无把握,但他相信过程本身,工作本身。因此,当他落下犹疑的第一笔之后,他会奋不顾身地投入,某种确然性遂悄然形成。我时常想起他开着自己的小车独自北上的情形。在经过多年的犹疑后,他突然决定开始一段专业画家的生涯。他驾车行驶四千里,从福州到北京,带着锅碗瓢盆和决心,那种决心绝非一朝一夕所形成的,也绝非一城一池可换取的。

两年前,我去过他位于环铁艺术区的工作室,那是他来北京后的第一个落脚点。计划经济时代的红房子,一束光从窄小的窗子透进来,像一座单人牢房。门前是大片的绿草地,檐上鸟雀聒噪。他很满意自己的新生活,永远随遇而安。那时他刚刚画出来北方后的第一批作品,尺幅不大的抽象画。我看到他画室的墙边堆放着厚厚一摞新定制的画框,像一堆刚刚打制的农具,就等着新麦开镰。我们就着窗口的那束光抽着烟,闲聊着。我记得我还曾建议他先画点小幅人物肖像,以解决生计。他看着房门前忙碌的麻雀,若有所思,但终究没有涂下那一笔。

在当下,画抽象作品总显得危险而不合时宜。瓦釜雷鸣中,人们对真正的天才也会投去怀疑的目光。如果主动去迁就某些东西,得到的回报总是很及时。如雷诺阿所言,艺术要不会使你变成一个天使,要不会让你变成一个娼妓。德安不会自矜到主动站在天使一边,他不会非此即彼地做选择,而是完全回到个人“意识性的存在”,独自与世界对话。当一个画家一意孤行到仅仅诚实于自己的信念,那些怀疑的目光大概也忍不住要尊敬他了,因为这种信任就来源于那种一意孤行的诚实。

在德安的画作前,作为一个观者,如他所言,让我们重新回到“看”,既是单纯的,也是幸福的。仅仅诚实于自己的眼睛,不要跟任何的风格、流派、主义较劲,感动总是油然而生。我太喜欢他这批作品了,充满灵感与神秘的《光的缝隙》,深沉、真挚的《向保罗·策兰致敬》,开阔、恢弘的《隐秘的大地》,拙朴而虔诚的《石头》系列,如命运般自由而深邃的《大海》系列……我想找出一个恰当的词语来概括我的观感,我能想到的只有席勒的“素朴”——这个为诚挚的天才们所命名的赞词。素朴是这样一些人:他的灵感源出自然、世界本身,他的心性如孩子般无邪、天真,他因其内在的伟大而自成源泉,并在这个矫揉造作的世界里带领我们进入一种伟大的安宁,进入它素朴的美的中心。他可能会因其淳朴稚拙反而引人注目,也可能会因其谦逊甚至羞怯而得其所哉,但他不会主动哗众取宠,更不会胆怯。如席勒所言,每个真正的天才必定是素朴的,“他的素朴单独使他成为天才”。素朴还因其无邪的天赋而天然具有一种道德感。在这个时代,素朴往往更能照见我们的委琐和贪念,让我们倍感羞愧。

无论是尺幅小品,还是大作,德安的画面基本上都很简朴,但笔触充满灵感,每一笔都有其使命,每一个意象都暗含着命运感。他的“任意地涂抹、拉扯、覆盖、涂改”,最终总是在其心灵和手艺的双重作用下,恢复它原初的素朴质地。德安的笔下都是些简单的事物,石头、大海、光和大地,素朴者的眼睛天然地看到这些纯然的存在,就像农民面对他的土地。即便是面对复杂的事物,他也会用自己本然的天真稚拙和轻松来驭繁为简。他画面的色调绝不华丽,大多呈现一种单色调的灰——青灰、铅灰、深灰、灰白、灰蓝、五十度的灰,大海深处的灰,天空的灰,大地深邃的灰,梦境的灰,等等。他只用这一种色调看世界,而这一种就已足够。他的灰里仿佛暗藏着全部的丰富性,仿佛有光透过。

德安笔下的灰不是一种纯然感性的灰,虽然他拥有素朴的可贵品质,但他最终却总能成功地将其转向一种沉思,并为我们带来莫名的感伤。席勒在区分素朴与感伤时说,素朴的诗人通过自然、个体和生动的感性来感动我们,而感伤的诗人则凭借观念和高度的精神性来对我们的心灵产生影响。素朴的诗人“是”自然,而感伤的诗人“寻找”自然。一个是活生生的现实、自然本身,一个更接近于观念。抽象作品在其表现方式上更易于表达观念、理念,而德安却反其道而行之,即便是一些高度抽象的题材,诸如《风向》《近景与远景》《不深也不远》之类,他也能表达得素朴天然,感人至深。素朴的天才拜天性所赐,凭纯然感性来完成自己,他感人的力量在于此,他的局限性往往也在于此。过于依凭天然与心性,依凭自然与现实,往往会被平庸松弛的现实所俘获,而感伤则易失之于“过度”。感伤开始的地方,正是素朴结束之处,二者的结合,才是对各种局限与平庸的有效疗救。德安的妙处,在于他将素朴增高了一米,带我们迈进感伤之门。

席勒倾心于素朴,但他本人却是个典型的感伤主义者。歌德在晚年谈话中说:“看到那样一个有卓越才能的人自讨苦吃,在对他无益的哲学研究方面煞费苦心,真叫人惋惜。”但有什么办法?感伤与素朴往往基于个人天性,而二者又像磁石的两极相互吸引。我知道德安拥有一批隐秘的感伤主义的倾心者,就像一只忧郁的狗更容易爱上一只灰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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