模件化制作在民间工艺美术传承实践中的问题——以凤翔马勺脸谱为例

于奇赫

（上海大学 美术学院， 上海 200000）

模件化制作在民间工艺美术传承实践中的问题
——以凤翔马勺脸谱为例

于奇赫

（上海大学 美术学院， 上海 200000）

凤翔马勺脸谱是陕西省宝鸡市的一个重要的民间美术品类。模件化制作是凤翔马勺脸谱传承的主要途径，但是在马勺脸谱的模件化制作的同时又要注意其带来的负面影响。模件化一方面便于复制与量产，另一方面也会因为工序简化而引起质量问题，版权意识缺乏而阻碍创新，批量化生产而带来一定的市场风险。我们要注意民间美术在运用模件化生产时产生的问题，引导其产业健康发展。

凤翔马勺脸谱；模件化；民间工艺美术；民俗

一、凤翔马勺脸谱概述

凤翔马勺脸谱是陕西省宝鸡市凤翔县特有的一种民间艺术形式。马勺是陕、甘地区民间用来盛水的木质器具。其用途有很多种，一般是作为舀水的器物，和我们现在所使用的瓢的功能类似；而其长形的带有凹槽的柄也可以用来给牲畜添加饲料，所以叫马勺；还有一种用途是作为一种信仰物件悬挂于门上，其功能相当于“吞口”。图1是甘肃省文物考古研究所收藏的一件出土于金塔县肩水金关的西汉陶枓，枓是一种挹酒器，最早见于商代晚期。但是从外形来看，更接近于现在的马勺，所以说马勺的出现及使用应该不晚于西汉，其最初也应该是一件舀取液体的器物。

人们在马勺上绘制图案的时间不可考证，其寓意是保佑畜生免遭疾病的伤害，让他们平安生存并且繁衍后代，同时也寄托了自己能够在养殖马牛的过程中过上美满生活的愿望。马勺脸谱的图案绘制源头是社火脸谱。社火脸谱是在民间举行传统的社火表演游艺活动时用颜色画在表演者脸上的一种脸谱形式（图2）。社火起源于南宋[1]（P1787），是为了祭祀土地神而进行的娱神活动[2]（P4），社火脸谱绘制技艺是陕西省第一批入选的非物质文化遗产。但是社火的表演时间很短，周期较长，所以为了让脸谱能够长久保留下来，艺人们把社火脸谱稍加改变绘制在马勺上，同时吸收借鉴了其他的艺术表现形式，这才形成了我们现在所见到的马勺脸谱。

图1 甘肃省文物考古研究所收藏的西汉陶枓

图2 陕西宝鸡陇县社火

彩绘马勺脸谱以凤翔县城为中心，辐射到周围村镇，都有艺人在制作马勺脸谱。彩绘凤翔马勺脸谱的制作工艺包括选材、削型、涂底、修理、勾线、附色六道基本工艺，全部是人工完成。还有罩金、素绘、漆雕等其他工艺。马勺脸谱的造型十分丰富，除了勺子脸谱外（图3），还有梭子脸谱、戽斗脸谱、木桶脸谱、木锨脸谱等十几种独立和组合造型。目前，宝鸡凤翔县有数十户人参与马勺脸谱制作行列。民间艺术品类能够持续发展的一个原因就在于有广大制作群体和受众。过去，农闲时很多农户都在自家制作马勺脸谱，虽然收入微薄但也够补贴日常家用。如今，大量的订单和订货会让整个凤翔县城及周边村民投入积极热情对马勺脸谱制作和加工，由过去农闲时农户的业余手艺，变成现在流水工艺作业的批量生产。“再生的传统往往是一种形式和符号，它的内涵多半已随着时代的变化而流逝。然而，这些形式和符号毕竟是中国人喜闻乐见的，或许，这就是传统装饰艺术在现代社会的归宿。”[3]（P83）由于社会语境的变化，马勺脸谱几乎彻底丧失了原有功能，或者说“再创造”的马勺脸谱的美学意义就是单纯

的装饰与娱乐，目前完全蜕变成了一个装饰符号。凤翔马勺脸谱在市场上的销售越来越好，对于材质与造型也开始迎合市场的需要，所以马勺脸谱正在逐渐走向产业化与规模化生产，通过大量的复制来体现自己的美学与经济价值。

图3 马亚洲绘制的马勺脸谱

二、凤翔马勺脸谱制造中的模件化生产

在凤翔，你绝对找不到完全相同的两件马勺脸谱作品，即使是同一造型在细节上也存在着诸多差异，这也正是凤翔马勺脸谱艺术闪烁人文关怀的地方。凤翔马勺脸谱目前还不能被引入大机器化生产，也不该被引入机械化制造的模式。但是凤翔马勺脸谱目前是按照怎样的制作模式大批量生产，来满足市场的需求，这个问题对于凤翔马勺脸谱艺术的研究和凤翔马勺脸谱产业今后的发展有着重要的意义。德国海德堡大学东亚艺术史系雷德侯教授在其专著《万物：中国艺术中的模件化和规模化生产》一书中，引入了一个“模件化”的概念。模件是“以标准化的零件组装物品的生产体系。零件可以大量预制，并且能以不同的组合方式迅速装配到一起，从而用有限的常备构建创造出变化无穷的单元。”[4](P121)但是模件不仅仅指的是物体的构件，也有着划分工序和分工制造的含义。他认为中国的青铜器、漆器、兵马俑、建筑、陶瓷、漆器和汉字等都可以看做是由模件化体系制造出来的。“组合装配器皿要求部件具有标准化的造型和尺寸，而达到标准化的最佳方式是机械复制。”[4](P09)这种用模件化机械复制的理论也可以在凤翔马勺脸谱中找到身影，不过不同的是，凤翔马勺脸谱并不是简单地、完全地机械复制，而是在模件框架下的一种自发的、带有艺术意味的“复制”。这种模式复制出来的东西是有情感的、有审美意识的、有趣味的，绝对不等同于冰冷的机器制造。

凤翔马勺脸谱产业链的形成和发展也处处充满模件化的思想。从马勺脸谱的选料到削型，再到描线、上色，都是分工明确的小规模的劳动合作。整个马勺脸谱的制作工序需要多个工人完成，木坯的制作往往在木材加工厂内完成，然后送到马勺脸谱绘制艺人的手里。模件化思想的运用让民间马勺脸谱制作走向产业化生产之路，在凤翔当地形成了一个小型的马勺脸谱规模化生产模式。模件化是规模化生产的前提，规模化生产促进模件化的发展。概括来说，这是一个“由繁到简，由简到繁”的过程。凤翔马勺脸谱随着社会语境的发展与变化，由原来喂马、舀水的工具具转变为家庭中的装饰摆设，其属性也由单纯的实用性过渡到了装饰性。所以凤翔马勺脸谱模件化的过程是民间手工艺人受市场需求变化不自觉地形成的。

目前凤翔马勺脸谱的生产还是属于由人力主导的小规模集群手工制造产业，马勺脸谱艺人为了能够按时大量生产满足社会需求的马勺脸谱产品，要尽可能多地雇佣人力来绘制马勺脸谱。在凤翔，绘制马勺脸谱的人多为村中赋闲的劳动妇女，她们全都没有绘画基础和较高的文化素养。为了让她们迅速掌握绘制马勺脸谱的方法和尽快参与马勺脸谱的制作过程，马勺脸谱艺人就要简化线条，提炼最主要的轮廓线和装饰线，为的是让她们尽快地理解与熟练掌握。这在无形中就制造了一个简单的“模板”。根据马勺脸谱的造型把马勺脸谱划分成若干个区域，除了主要的轮廓线有严格的要求外，其他的装饰性线条可以任意增减、伸缩与变换，还可以调动位置，这不会影响到整体效果，反而会产生一种稚拙的韵味。这样装饰线条就形成了一个“模块”，可以在马勺脸谱上任意组合。马勺脸谱的装饰有些是没有本源可以追溯，凡是合理的、符合人们审美的事物都可以反映在马勺脸谱上，这也是民间艺术的一个特点。

笔者在宝鸡凤翔县东湖公园内的一家经营民俗艺术品的商店里见到了类似的物品。笔者询问马勺脸谱艺人李娜得知，这是她制作的用于马勺脸谱绘制教学的模板，以便于学徒记忆、理解脸谱图案的形成过程。这个模板就与雷氏所说的“模件”十分相似。

轮廓线所描绘的主题就是雷氏所说的“装饰母题”，这个是固定不变的，主要是受到了脸谱本身图案的构图与基本元素的制约。装饰线条则是雷氏所说的“装饰单元”。当工人熟练掌握所有的绘制方法以及学会安排不同模块的位置之后，就可以在模块内部穿插自己的理解以及对自然物的描摹，这样就会在大的模件中嵌入小的模件，或者自己创造出一些新的模件来。只要不打乱模件的顺序，就不会影响到马勺脸谱整体的美观性。

笔者在宝鸡凤翔六营村胡新明的民艺园内发现了两个斗型马勺脸谱。我们可以看到这两个斗型马勺脸谱的四个侧面有着同样的母题，但是在细节的地方却有诸多差异。这两个马勺脸谱其中的同一个侧面的眼睛差异较大，且中间鼻子的颜色有差异，吞口出的胡子处理也不同；另一个侧面的马勺脸谱较为相同，但是二者面部大小有些差异。如果独立地观察两个马勺脸谱，在图案和色彩上都是均衡的。在《万物：中国艺术中的模件化和规模化生产》一书中，雷氏在工艺美术领域内的研究对象以瓷器、青铜器和漆器为主，所以雷氏认为“模件体系的实际应用也必然要付出巨大的牺牲……模件体系注定会削减物品的制造者、所有者与使用者的个人自由，

从而在社会上制造了难以融通的限制”。[4](P09)但是这一点在凤翔马勺脸谱中却恰恰相反，凤翔马勺脸谱虽然是在模件化体系下制造出来的，但是我们通过对上述的两件斗形马勺脸谱的对比可以看出其笔法其实十分随意、潇洒的，艺人在制作马勺脸谱时是相对自由的，马勺脸谱的使用者也因为其价格低廉而买回家当做玩具，也并没有受到限制。所以雷氏的理论只能适用于宫廷艺术，不适用于中国民间艺术。

三、凤翔马勺脸谱模件化生产所产生的问题

凤翔马勺脸谱的模件化绘画是其规模化生产的保证。基于艺术家对自身的自我期许，负载艺术家永存生命的规模化生产的马勺脸谱本身当然也应是不易损坏的。凤翔新、老马勺脸谱艺人对马勺脸谱作品的保存非常关注，尽力采用长久以来较为定型的材料技法及工艺流程让马勺脸谱长期保存。但是在现代社会语境影响下的规模化生产，其艺术的原生态与去乡土化趋势之间的深层矛盾更加凸显，一些基于模件化而产生的问题正在阻碍着马勺产业的发展。

1. 模件化生产中的工序简化

一件精美的凤翔马勺脸谱的制作要经过数道复杂的工序，需要消耗大量的人力。但是如果能减少工序，或者替换材料，会让整个规模化生产的成本降低，制造时间缩短，从而增加利润。这就导致了马勺脸谱表面的彩色褪色较快，与马勺脸谱艺术品的身份并不相符。其次，乡土规模化生产中的工序简化的另外方面就是材料替换，而某些工序中的材料替换遵循的原则不是增加马勺脸谱寿命，而是价格低廉、便于操作。在这种没有质量监管下的马勺脸谱制品的抗冲击性能、抗老化性能和有毒有害物质含量不可控制。随着大批量的规模化生产，成千上万件的马勺脸谱流入市场，造成很严重的两级分化现象：市场上高档马勺脸谱价值内涵不够，低档的马勺脸谱已经不能叫工艺品了。凤翔马勺脸谱的质量问题让其整体的声誉下降。

2. 模件化生产中的版权意识

模件化生产会带来可观的利润，它的优势就是拥有一套便于复制的工序。并且一但形成小的产业规模，就会有系统的、成套的制作流程，更加便于其他人的复制和运用。某些马勺脸谱艺人以他人名义组织仿冒的马勺脸谱产品卖给外地客户，还会有人临摹仿冒他人的作品。同时，商业竞争的压力也使得艺人努力保有自身的竞争优势，其首创或擅长的样式由此而变为关乎商业利益的核心竞争力。但是模件化生产导致的版权意识难以被确立，绘制马勺脸谱的艺人对作品的版权没有相关机制加以保护。版权意识下降就会导致无法形成品牌，没有明确的市场定位，循环往复之后就无法引进新的文化观念。没有版权意识的无序竞争使得现代营销方式与新的资本无法介入到马勺脸谱的生产与营销当中，无法凸现马勺脸谱在当代在未来的战略走向，不利于其产业的良性发展。

3. 模件化生产中的市场风险

模件化生产的另一个优势的就是大量的复制。凤翔马勺脸谱家庭作坊式的生产模式，一次生产的马勺脸谱少则几十件，多则上百件。由于受到关中地区地理环境及经济、社会发展等因素影响，大部分的马勺脸谱生产者世世代代以农为生，文化素质较低，小农意识较强，普遍思想保守，对市场经济规律并不了解，头脑缺乏市场意识。这就导致艺人们盲目生产经营，大量生产外形相似，颜色相同的生肖马勺脸谱。这种“扎堆式”的生产，破坏了凤翔马勺脸谱的多样性，并且市场难以消化如此庞大的生肖艺术品。除了一些知名艺人的作品免于滞销外，大多数普通艺人的马勺脸谱作品堆积成山，遭受了重大的经济损失。

民间艺术的自由性与本土性的文化特质在当代社会下必然伴随着市场运行与社会价值观念而不断发展变化。在关心马勺脸谱市场前景的同时，也必须注意到马勺脸谱自身文化价值的淡化。凤翔马勺脸谱和很多民俗艺术品类一样存在传承保护和产业发展之间的矛盾，当代凤翔马勺脸谱作为工艺品，市场销售的欣欣向荣与手工流程呈现的规模制作虽然在一定程度上迎合市场需求，但是彩绘马勺脸谱中最能体现民间艺人的敦厚朴素心性的文化因素与情感因素逐渐被淡化。

四、结语

中国民间工艺美术的模件化生产是关乎艺术品的成本及质量的，模件化生产也是引导民间艺人融入现代法治社会语境的过程。不仅仅是马勺脸谱，像木版年画、泥塑等民间艺术形式都在运用模件化来增加产量，也都面临着类似的问题。中国作为世界上工艺品生产与出口的大国，在数十年的发展中，种类逐年增多，产量逐年增大，但这并不意味着工艺品产业的完善。在保持民间艺术的纯粹艺术水准基础上，要不断增强工艺品的文化性和品牌力。只有努力完善行业的规章制度，建立一套有助于民间工艺良性发展的机制，才能使中国的民间工艺品更好地走向世界，跨越到品牌发展的高度。

[1]（南宋）范成大.上元纪吴下节物排谐体三十二韵[M].（清）吴之振，吕留良，吴自牧.宋诗钞.北京:中华书局，1986.

[2]田荣军.陕西社火脸谱[M].西安：陕西师范大学出版总社有限公司，2014.

[3]诸葛铠.裂变中的传承[M].重庆：重庆大学出版社，2007.

[4]雷德侯.万物：中国艺术中的模件化和规模化生产[M] .张总,等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3.

于奇赫（1993-），上海大学美术学院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美术考古、民间美术与博物馆研究。

J528.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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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3-9481(2016)02-0044-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