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方认同与族际关系的仪式表达——青海三川地区二郎神祭典仪式的考察

2016-12-16 21:50刘目斌
北方民族大学学报 2016年5期
关键词:土族二郎神杏儿

刘目斌

(安徽大学社会与政治学院,安徽合肥230601)



地方认同与族际关系的仪式表达
——青海三川地区二郎神祭典仪式的考察

刘目斌

(安徽大学社会与政治学院,安徽合肥230601)

在青海省民和县三川地区,围绕二郎神的地域崇拜与文化认同,土族、藏族、汉族民众共同参与的神灵祭典仪式可分为春季的“转青苗”与秋季的“纳顿节”“八月会”。前者体现出“合”的仪式表征,后者则有土族跳“纳顿”与藏族、汉族注重献祭之不同仪式表达方式上的文化分野。两次分合有序的族际仪式,作为一项跨越族群边界而为多民族共享的信仰文化传统,在精神层面上体现出“一体多元”与包容共生的文化特质,展示出三川族际社会中“和而不同”的社会交往模式与族群关系的文化表达图式,维系着地域社会的良性运行与协调发展。

族际仪式;“一体多元”;族群关系;“和而不同”

黄河上游的河湟流域(黄河与湟水交汇地区,今青海省东部地区),分布着汉、藏、回、土、东乡、保安、撒拉等诸多民族,是中国西北的一个多民族聚居区,也是探讨族际关系较为适宜的田野调查地点。本文以位于河湟流域腹地的青海省民和县三川地区土族、藏族和汉族民众共同参与的二郎神祭典仪式为例,探讨多民族民众对于二郎神的地域崇拜及其所彰显的族际关系的不同仪式表达方式,借此揭示以精神信仰文化为纽带达成的“和而不同”的社会交往模式及其实践生存智慧。

一、三川族际社会及其多元族群文化

青海省民和回族土族自治县的三川地区位于甘肃、青海两省交界的黄河北岸,因其境内有赵木川河(也称杏儿沟)、大马家河(也称朱家河)、桑不拉河(也称前河)注入黄河而得名。此三条河流所流经的广大地区,被当地民众依次称为上川、中川、下川地区。三川地区包括官亭、中川、杏儿、甘沟、满坪、前河6个乡镇,辖80个行政村,近300个自然村。地处多民族文化交汇的三川地区居住着土、回、藏、汉等众多民族,人口约7.5万,其中,土族为主体民族,约4.5万人,集中分布在中川、官亭、前河、甘沟等乡镇[1](1)。杏儿藏族乡共有4 076人,其中藏族2 989人,土族890人,汉族197人*此处杏儿藏族乡的人口统计资料,由该乡计划生育办公室2007年7月6日提供。。回族、汉族主要散居在前河、甘沟、满坪等乡镇。在三川族际社会中,不仅存在着多民族之间的多元文化特征,在土族内部也存在不同群体祖籍地文化的多样性特征。

首先,土族内部不同群体存在着对祖籍地文化的群体想象和历史记忆。在对三川地区土族文化整体性认同的同时,一部分村落群体的土族民众在不同的时空仪式场景中突显其文化个性特征。比如,官亭镇街道一带民众祖上为山西平阳府的张、吕、秦、何之官亭四户,他们于农历正月二十九日举办火花会;祖上为青海省黄南州藏族的官亭镇喇家、鲍家举行“跳来宝”仪式驱祟逐疫;中川地区的桑塔汪家“一姓两族”[2](125~126),即同一个家族内部因为祖上曾分别娶土族和回族女子为妻,后繁衍出土族、回族两大分支;祖上为黄河对岸回族的中川地区金田村马家在清明祭祖时有献羊的规制;下川民主沟地区民主村(俗称“鞑子庄”)有“跳来宝”仪式;等等。

其次,地处上川地区杏儿沟的杏儿藏族乡有7个村落,藏族或聚居,或与土族、汉族杂居,具有藏传佛教信仰与汉族民间信仰并存的文化分布特征。杏儿沟除藏传佛教寺院杏儿寺之外,还修建有6处以二郎神为主神、兼祀九天圣母娘娘和厝曼神的地方神庙,其中包括土木其、大庄、尕嘛卡、协拉等4处藏族独建或藏族与土族、汉族合建的二郎庙,1处汉族人所建的乱石头二郎庙,1处土族人所建的陈家山二郎庙。杏儿沟一带的二郎庙在三川地区二郎宗庙中都有“份子”,每年农历四五月和八月间,杏儿沟各村庙都要参与迎请二郎宗神,举行隆重的二郎神“转青苗”和“八月会”祭典仪式。可见,杏儿沟藏族村落除了藏传佛教信仰,还与三川地区的土族、汉族村落共同形成了二郎神的祭祀圈和信仰圈。此外,在官亭镇街道以及中川乡的一些村落散居着一些回族人口,他们建有10余处清真寺,传承着伊斯兰文化,三川地区多元民族文化可见一斑。

作为黄土高原与青藏高原之间的自然过渡地带和中原农耕文明与西部高原游牧文化的结合部,三川地区在特定的历史地理环境中形成了今天以土族为主体,藏、回、汉族杂居共处的族际社会格局,并衍生出藏传文化、汉族文化和伊斯兰文化多元共生的文化格局,体现出多元文化既相互区别又互融共生的地域文化特征。

二、分合有序的族际仪式及其文化表达

在三川地区,一方面,几乎所有的村落都建有自己的村庙,供奉着本村落的保护神(俗称“庙神”或“庙主老爷”),实践着村落信仰空间意义上的神灵崇拜;另一方面,1934年前后,33个村落联合起来,在今中川乡光明村吴张家社地界修建了三川二郎宗庙,供奉三川二郎宗神塑像,形成了地域信仰空间意义上的二郎神崇拜。这33个在二郎宗庙修建时出资而拥有“份子”的村落,便构成了三川地区二郎神崇拜严格意义上的祭祀圈。同时,二郎神祭典仪式则体现出一般意义上祭祀圈内部所具有的义务性、强制性乃至全民性特征[3]。

围绕二郎神的地域崇拜和文化认同,多民族民众共同参与的神灵祭典仪式,可分为春季的二郎神“转青苗”与秋季的“纳顿会”“八月会”。前者体现出“合”的仪式表征,后者则有土族跳“纳顿”与藏族、汉族注重献祭之不同仪式表达方式上的文化分野。两次分合有序的族际仪式,作为一项跨越族群边界、多民族共享的信仰文化传统,在精神层面体现出“一体多元”与包容共生的文化特质,展示出三川族际社会中“和而不同”的社会交往模式与族群关系的文化表达图式。

(一)“转青苗”:二郎神巡境的仪式展演

三川二郎宗神的第一次出游巡境是从农历四月初一到五月初五,被称为二郎神“转青苗”,俗称“浪群庙”,赵木川一带村庄习惯称之为“四月会”或“青苗会”。期间,二郎宗神前往上川地区以其为主祭神的20个村庙与中川巷道祁家村庙中巡境,查看各村庄稼的长势,预卜当年的农事丰歉。届时,村民们许愿祈福,献祭祀神*在中川的朱家、辛家、王家、祁家、马家、文杨家、宋家、鄂家及下川的桑不拉湾、民主沟一带,各村民众仅抬着本村庙神,围绕本村社田间地界“转青苗”,三川二郎宗神则不到这些村落巡境,由此也体现出以二郎神“娘家人”身份自居的上川地区各村庙与二郎神的特殊关系。。

农历四五月间,二郎神“转青苗”的先后顺序如下:三川二郎宗庙→郭家庙(农历四月八日至十二日)→窦家庙(农历四月十三日)→山赵家庙(农历四月十四日)→安家庙(农历四月十五日)→余家庙(农历四月十六日)→下赵家庙(农历四月十七日)→台坑庙(农历四月十八日)→寨子庙(农历四月十九日)→徐家山庙(农历四月二十日)→乱石头庙(农历四月二十一日)→协拉庙(农历四月二十二日、二十三日)→土木其庙(农历四月二十四日)→大庄庙(农历四月二十五日)→尕嘛卡庙(农历四月二十六日)→陈家山庙(农历四月二十七日)→梧释庙(农历四月二十九日)→结隆庙(农历五月一日)→鲍家庙(农历五月二日)→喇家庙(农历五月三日)→官亭四户庙(农历五月四日)→巷道祁家庙(农历五月五日)→二郎宗庙*此顺序表是笔者根据2007年二郎神“转青苗”仪式跟踪调查材料整理而成。据当地人说,二郎神“转青苗”的时间、地点顺序是民国时期由朱海山喇嘛协调众人安排的。。以上各村庙中,乱石头庙为汉族和土族共有,协拉庙为藏族和土族共有,土木其庙为土族和汉族共有,大庄庙和尕嘛卡庙为藏族所有,其余各村庙均为土族所有[4](42~43)。

二郎神“转青苗”期间,绝大多数村落在村庙中由当值的排头宰杀一只羯绵羊,代表集体敬献给神灵,少数山区村庙仅献祭一只公鸡。有的村庙要在庙门外的大树上或山坡上插挡牌,有的村庙则请本村法拉主持“埋雷碗”仪式,以抵挡冰雹过雨。届时,各村落的“嘛呢其”*“嘛呢其”,指念诵嘛呢经的人,大多为各村60岁以上的妇女,也有老年男子参加。“其”,土族语音译,“人”的意思。都要聚集到本村村庙中,集体念诵“嘛呢干本”,举行较为隆重的嘛呢会。

如果说,以土族村落为主体的各村庙与杏儿沟的部分藏族、汉族村庙在迎请二郎神前往本村地界巡游之时,共同以向神灵献祭来实现其族际关系的仪式表达,这体现了族际仪式中“合”的一面,那么,在每年秋季的神灵庆典仪式中,土族民众以跳“纳顿”傩舞酬神展演为文化表征,藏族和汉族民众则主要以献祭祷祝为仪式特质,则体现着三川二郎神祭典仪式中“分”的一面,这两方面体现了当地“一体多元”的仪式特征。

(二)跳“纳顿”:土族“纳顿会”的文化表征

每年秋季庄稼丰收之时,三川地区的土族人要举办大型酬神娱神文化展演活动——“纳顿会”,通过跳“纳顿”来表达对神灵的崇拜与报恩。

土族“纳顿会”仪式过程大致分为前期准备、“纳顿小会”和“纳顿正会”。上川、中川、下川不同区域的“纳顿会”略有差异。前期准备活动一般是“纳顿”前一周或数日开始。届时,各村社排头要收取“罚香”*“罚香”,指由排头向一年中违背田间管理规则或祭祀峨博时缺席的家户收取香火钱,用于当年“纳顿会”的费用开支。,搭帐房,请神出庙,准备“脸子”、服装、锦旗、锣鼓器乐等表演道具。各村“纳顿小会”当天的活动主要包括制作蒸饼、排练折子、献牲等内容。届时,家庭主妇忙于用新麦制作敬神的蒸饼,并准备待客食品。男子制作钱粮宝盖或加入到折子演练之中,老者们会亲授“纳顿”舞蹈技艺。上川一带的土族村民于是日献牲还愿。

“纳顿正会”是各村“纳顿”最为隆重的时刻。一般而言,仪式过程包括:“合会手”、折子表演、“跳法拉”等内容。在神圣仪式展演的同时,土族民众走亲访友。会手舞是“纳顿”会场上主队与客队“合会手”时进行的一种长达近两小时的大型仪式展演,其目的是酬神、娱神、谢神。期间,间隔举行“搭头”“报喜”和“唱喜讯”等仪式。折子表演有“庄稼其”“五将”“三将”“关王”“五官”“杀虎将”等内容,是一种哑剧傩舞。“庄稼其”即“种庄稼的人”,被视为“纳顿”傩舞开场表演最重要的折子,内容是父亲教给儿子种庄稼的场景,反映了土族由游牧转向农耕生活的历史;“五将”“三将”内容为土族民众加工之后的三国演义故事,如关羽、刘备、张飞、曹操共战吕布或三英战吕布,均以关羽为大,走在队伍最前面,体现了民众对关羽的崇拜;“关王”表演的是三国演义中关公单刀赴会的故事,展现了关公英勇无畏的忠烈性情;“五官”也称“五官五娘”,表演了五个官员上朝朝拜的情形,包括朝拜、对拜、拜五方、舞太极等动作;“杀虎将”被三川土族民众誉为“纳顿节”的压轴戏,内容为杀虎将手持利剑降服老虎,保护牲畜,为民除害,表达了人们降服恶兽、安居生活的夙愿。傩舞表演结束后,紧锣密鼓,法拉跳神,俗称“跳法拉”。法拉作为神职人员,是人神沟通的媒介,作为神灵的弟子(或称“底子”),传达神灵的旨意。法拉手持月牙砍刀、钢鞭等法器,脸颊插钢钎,模仿神灵的动作,一路飞奔来到幡杆下,为神灵收取钱粮宝盖,掷羊角卦,占卜神灵旨意,比如询问神灵对所跳“纳顿”满意与否、来年农事收成如何等。

三川地区土族“纳顿会”具有上述基本仪式流程和节俗内容,同时,上川、中川、下川的不同村落、川地村落和山区村落,因为自然地理环境和村落文化传统的不同,其祭典活动又存在着一定的地域差异,主要表现在以下几方面。

一是节会名称的差异。笔者认为,土族“纳顿节”的名称源于20世纪80年代,是地方文化精英建构的结果。在民众传统话语体系中,多以举办的月份命名,带有鲜明的庙会性质。另外,还有两种更富地方性特征的节会称谓。一是以村庙主神命名,如中川一带的鄂家、宋家、祁家、文杨家、上下马家等供奉各类龙王的村落,他们称此节会为“龙堂宝会”,上川地区赵木川一带供奉二郎神为村庙主神的村落则称之为“二郎喜会”;二是以家族姓氏命名,如中川一带有宋家纳顿、鄂家纳顿、大户祁家纳顿等,上川官亭一带有鲍家纳顿、喇家纳顿,赵木川一带有窦家纳顿、余家纳顿,等等。

二是庙主神灵体系的差异。三川地区各村落所供奉的村庙主祭神(俗称“庙主”),在上川、中川、下川地区的分布有所不同。下川民主沟和上川杏儿沟、梧释沟一带的山地村落多供奉九天圣母娘娘,中川、上川官亭一带的川地村落多以诸类龙王为村庙主神,如宋家和鄂家的摩羯龙王,祁家、文杨家和马家的锁劫大帝,辛家和王家的黑池龙王,官亭四户、鲍家和喇家的四郎爷,赵木七户的显神通雨大王,等等。上川地区以二郎神“娘家人”自居的赵木川赵木七户和杏儿沟一带的土族、藏族和汉族杂居的村落供奉二郎神为村庙主神,村庙大多以二郎庙命名。

三是节会活动内容的差异。上川地区赵木川一带的余家、安家、郭家、寨子等土族村落,以及杏儿沟一带的藏族、土族和汉族杂居村落,虽然献牲酬神祭祀活动比中川、下川一带要盛行得多,但祖辈一直流传着不能戴“脸子”跳“纳顿”的严格禁忌。但同时,赵木川一带如台坑、下赵家、窦家、山赵家等村落的会手舞表演随意性较大,不具有中川村落严格的表演规则,也没有因抢扮角色而发生冲突的情形。在窦家和山赵家的“纳顿”中,无论是“五将”还是“三将”,刘备始终为大,这与中川一带尊关公为大的村落明显不同。在中川地区,除了胡李家因特殊历史背景不举行跳会之外,其他但凡举行节会的村落,村民们均积极参与到本村和客队会手的折子表演中,且普遍严格遵循“三三见九”的表演规制。主客队会手对于折子角色的分工异常明确,否则会带来严重冲突。民众尤其热衷于关公角色的扮演。这一点和上川地区赵木川一带的村落明显不同。

四是对法拉重视程度的差异。在传统社会中,大多数村落庙神都有弟子法拉,然而经过历代社会变迁,不同地区的村落对法拉的重视程度出现很大差异。在上川地区以二郎神为庙主的村落,大都仍有二郎神的弟子法拉传达神灵旨意,且村民对于法拉神力的大小非常重视,并通过能否脸插钢钎和准确找出众人的钱粮杆来判断其真伪。在梧释沟一带的山区法拉发神具有单一性特点,即二郎神、四郎神和九天圣母娘娘各有其法拉,每个法拉发神时具有不同的体貌特征。在中川地区,大多数村落已经中断了法拉的传承,在传达神的旨意和跳会结束为神灵收取钱粮宝盖时,大多由客队会手的庙倌代替,也不再脸插钢钎。

五是向神灵祈福和还愿方式的差异。在以二郎神为村庙主神的整个上川地区,各村民众普遍向二郎神献祭公鸡或羯羊,迎神和送神时,让神轿从头顶上方通过,向神灵祈福。但在中川地区,献牲和过顶祈福的现象非常少见。仪式结束时,向神灵祈福的方式也不同。在上川的赵木川一带,法拉为神灵收取钱粮之时,众人纷纷争抢幡杆顶部象征生命的新鲜柳枝;在下川民主沟团结村,村民们极力争抢神幡顶头的干席芨草;而在官亭街道和中川一带,大多为青少年争着为神灵抱取钱粮宝盖,以为神当差祈福。

(三)献祭:藏族“八月会”的仪式表征*鉴于三川地区二郎神祭祀圈内的汉族“八月会”主要有杏儿藏族人乱石头庙、土木其庙两处,除乱石头庙有“合会手”外,其节俗也更多地体现在神灵献祭仪式上。此不赘述。

每年秋季,从农历八月十八日至三十日,三川二郎宗神被请到杏儿沟藏族地区的6处村庙中过会,当地人称之为“八月会”。其仪式过程包括小会与正会两天。

由于杏儿沟多数村庙没有跳“纳顿”的仪式传统,其神灵祭典仪式较为简洁。一般在小会前一两天,由当值的社长(相当于川地土族村落的排头)邀请村中老者一起制作代表村落众人的钱粮杆,并于小会当天进献。小会当天或前一天迎神归来之时,杏儿沟藏族民众上庙,向神灵进献“卷刀”*藏族称为“卷刀”,土族谓之“蒸饼”,汉族人则以其形状来描述,称之为“盘”。,一般为三个,意为分别进献给二郎神、九天圣母娘娘和厝曼神三位庙神*在杏儿沟6处二郎庙中,除汉族乱石头村的村庙外,其他各庙均供奉这三位神灵为庙神。乱石头村庙没有供奉山神厝曼神,而是将其祖籍古河州地区的地方神灵“显圣通雨大王”迁至此地加以供奉,与二郎神、九天圣母娘娘一道作为其村落庙神。。届时,有诸多公鸡或锦旗进献给神灵。正会当天中午,村民们再次聚集在村庙中,等待送神祈福。

相对于川地土族跳“纳顿”酬神的仪式表达,藏族的“八月会”呈现以下仪式特征。

就许愿献祭的供品而言,大庄庙和土木其庙一样,只立一杆众人的“观钱粮”,没有诸如中川一带个别家庭因祖上许愿而传留下来的钱粮杆。“八月会”期间,大庄村藏族民众前往村庙煨桑,进献锦旗、宝盖及公鸡、羯羊等供品,数量众多,这在川地土族“纳顿会”上并不多见。

就仪式活动内容而言,除了乱石头庙、陈家山庙仅表演会手舞外,其他各庙均不跳“纳顿”,没有戴“脸子”娱神的傩舞折子表演。届时,杏儿沟各村庙民众主要以献祭还愿的方式实现人神之间的沟通与交流。此外,“八月会”期间,这些山区村落也没有走亲访友的社会交往与礼物馈赠,神灵崇拜的仪式活动主要在村落内部举行。

三川地区藏族“八月会”这一特定地域文化背景下的藏族民众仪式文化展演,与土族村落的“纳顿”仪式一起,共同构成了三川二郎宗神地域崇拜的文化多样性特征,体现着二郎神崇拜在不同民族、不同地域间文化认同上的差异性。这些特征对于我们认识族际社会的群体交往模式具有较为重要的现实社会意义。

综上可知,虽然同属于三川地区二郎神祭祀圈之内,但是藏族“八月会”与土族“纳顿会”具有明显的文化差异。与土族注重跳“纳顿”以酬神的方式不同,杏儿沟的藏族主要通过向神灵虔诚献祭以实现人神交流,献祭的规模远远超过了土族村落“纳顿会”的还愿献祭。杏儿沟的藏族在文化接触的过程中,虽然接受了汉族二郎神民间信仰,却以藏传佛教信仰的思想内核为行动准则,进行着二郎神崇拜仪式的文化表达。

三、仪式“外圈”与“内圈”:族际关系的文化图式

基于三川地区二郎神祭典仪式多元文化背景的描述,以及对二郎神祭祀圈内春季“转青苗”仪式与秋季土族跳“纳顿”酬神、藏族“八月会”献祭的不同文化表达方式进行的民族志“深描”,可以看出不同民族既保持各自的文化传统又结合成一体的族际仪式,反映了中国西北民众社会生活中文化多元一体与包容共生的历史与现实,展示出三川地域社会族际关系的文化表达图式。这一文化图式具体体现在二郎神祭典的仪式“外圈”与“内圈”之中。

在三川地区多元文化并存的族际社会中,文化的生命力恰恰就在于多层次的文化认同,即不同文化传统的族群在面对同一民俗文化事象时,所达成的具有文化差异的一致性认同,这是在同一种文化秩序之下“和而不同”的文化质素。可以说,费孝通所提出的“中华民族多元一体格局”[5],在三川地区多元文化并存的社会中得到了一种具象化的阐释。在三川族际社会中,虽然存在土族、藏族和汉族等多元民族文化传统,但在二郎神地域崇拜的具体仪式实践中,形成了民俗信仰文化认同上的“一体性”,笔者将其命名为二郎神祭典仪式认同的“外圈”,即在不同民族之间所达成的地域性认同。这一案例有助于我们从生活实践层面认识族际社会民俗文化的多元一体性,体现了人类学者所指称的“一体多元的族群关系”[6],即三川地区土族、藏族、汉族民众在对二郎神地域崇拜具有一体性认同的同时,也展现出多元的文化表达图式。

就二郎宗神的地域崇拜而言,在三川土族内部也存在着文化认同上带有差异的一致性,笔者将其命名为二郎神祭典仪式认同的“内圈”,即在土族内部不同村落群体之间所达成的文化认同。在三川土族内部,基于不同祖籍地域文化传统的影响,不同村落群体之间存在着文化差异性。比如,相传先祖来自于山西洪洞县大柳树庄的河沿村郭家人,年节中会举行社火文化展演;自青海黄南藏族自治州同仁县迁来,祖上为藏民的官亭鲍家、喇家人,在忌讳耍社火的同时,却于正月十五举行“跳来宝”驱邪纳吉仪式;相传先祖为兰州汉族人的梧释村克什曼社和光辉村的邓姓人,于每年农历十月十日举行家神庙会;由黄河对岸的回民繁衍而来的中川上马家人、桑不拉马家人,在清明祭祖时有不能用猪肉的禁忌;相传为蒙古人后裔的赵木川村余家、安家人,留下了不能跳“纳顿”的祖训;等等。这些在不同群体内部传承下来的祖籍地域文化,作为文化标识或文化表征,彰显着三川土族内部各聚落群体的文化个性。然而,在面对二郎神地域崇拜的祭典仪式时,三川土族内部取得了一致性认同,绝大多数土村落都会积极投入到跳“纳顿”酬神、娱神的仪式中来。

从以上对三川二郎宗神地域崇拜族际仪式认同的“外圈”和“内圈”的分析可知,在该地域一年两度的祭典仪式中,通过对二郎宗神的地域崇拜和神灵祭典,仪式“外圈”中土族、藏族、汉族的认同与仪式“内圈”中土族内部不同群体的认同,从不同层次构成了地域社会文化认同意义上的等级结构。同时,这种地域崇拜认同的不同层级关系,作为一种“和而不同”的文化实践模式促进了族际间的文化交流与社会合作。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地处河湟流域多元文化交汇地区、以土族文化为主体的三川地域文化,实现了“一种不同人群的相处之道”[7](236)。费孝通先生曾强调,用“‘中华民族多元一体格局’这个概念来解释中国民族研究中的历史和文化特征”,有助于我们认识“民族与民族之间、文化与文化之间的那种‘和而不同’的关系”,“‘和而不同’是世界上成功的文明体系的主要特征”[8]。笔者认为,三川地区土族、藏族和汉族建立在二郎神地域崇拜之上所形成的仪式认同的“内圈”和“外圈”,不啻为一种“成功的文明体系”,因为它造就了一种具有很大包容性的“和而不同”的仪式文化传统,并且充分体现出多民族在社会交往过程中所建立起来的“文化自觉”[9]。正是这种建立在“文化自觉”基础之上具有较强包容性的多元文化特征,维系了三川族际社会秩序的良性运行,促进了族际文化交流与社会合作,实现了地域社会的协调发展与延续。

四、余 论

基于对青海省民和回族土族自治县三川地区二郎神祭典仪式的描述和分析,试就其中所体现的地域社会族际关系的仪式表达之文化特质做出如下总结。

其一,某一民族或族群历史上传承下来的信仰仪式,往往“就是一条族群边界,它不仅仅像一张入场券,只有获得‘门票’的人才能够入场;而且,它也在进行着‘群’(我群/他群)的划分”[10](106),然而在青海省民和县三川地区,土族、藏族、汉族民众共同参与的以二郎神及其他地方性神灵为祭典对象的“转青苗”“纳顿会”“八月会”之族际仪式,却不是划分“我群”“他群”的边界,而是族际共享、基于共同神灵信仰的不同文化表征的精神文化遗产。这一文化传统的创造、享用和传承,是生活在黄河上游地区的各民族在长期历史发展与社会交往过程中交流、互动与交融的结果。

其二,在现实社会中,“文化差别、文化隔膜乃至文化敌视一直都存在于不同族群甚至不同群体行业之间”[11](8),但是在青海三川族际社会中,多元族群文化的并存并没有妨碍多民族民众对二郎神地域崇拜的一致性认同。在一年一度的春季“转青苗”祭神与秋季“纳顿会”“八月会”的祭典仪式中,三川地区的数十个村落轮流迎请二郎神前往本村庙过会,以土族为主体、少部分藏族和汉族民众踊跃参与其中,他们或以跳“纳顿”酬神、娱神,或以虔诚之心献祭还愿。二郎神地域崇拜及地方认同的仪式表达,维系着地方社会族际关系和谐、有序地运行发展。同时,在二郎神秋季祭典仪式中,土族、藏族、汉族民众采用不同的仪式表达,昭示着“文化多样性体现了人类的差异性,而正是这些多样性的差异共同构成了人类社会的文化生态”的道理[12](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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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李小凤】

Local Identity and Ritual Expression of Ethnic Relations:An Investigation on Ritual of Erlang God Worship in Qinghai Sanchuan Area

LIU Mu-bin

(School of Sociology and Political Science,Anhui University,Hefei 230601,China)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holism of anthropology, a comprehensive ethnography investigation of sacrificial rituals of Erlang God has been implemented,The sacrificial rituals include “Lang Qingmiao” in spring,“Nadun Temple Fair”or“August Temple Fair” in autumn,which embody characteristics of separation and incorporation in Sanchuan area of Minhe county in Qinghai province. As a spiritual and cultural tradition across ethnic boundaries, which is shared by several nationalities,the two ethnic rituals embody cultural traits of diversity under the unity and containing symbiotic on the spiritual plane, show social interaction models of harmony in diversity and cultural expression scheme of ethnic relationship in inter-ethnic society, maintain the benign operation and coordinated development of regional society. This study makes up the shortage of the past only focusing on “Nadun Temple Fair” of Tu people while ignoring “August Temple Fair”of Tibetan and Han nationalities. How to deal with the ethnic relations in multi ethnic community is very important.

Ethnic Ritual;Multi Elements in One Body;Ethnic Relationship;Harmony in Diversity

2016-06-20

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项目“黄河上游与长江下游傩文化遗产保护传承的比较研究”(12CMZ032)

刘目斌(1978-),男,山东郓城人,安徽大学社会与政治学院讲师,安徽大学台湾研究中心兼职研究员,博士,主要从事民俗学与文化人类学研究。

C958

A

1674-6627(2016)05-0017-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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