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明珠嫁人记

2016-12-17 08:46灵鹫
红岩 2016年6期
关键词:小泉明珠老爷爷

灵鹫,女,本名阳艳,1989年生于四川营山,中学开始写诗,2009年开始公开发表诗歌,已在《诗刊》、《中国作家》、《上海文学》、《星星》、《作品》、《山花》、《天涯》和《散文》等刊发表诗歌、散文。曾获第二十四届“东丽杯”全国孙犁散文奖等奖项。

嫁人

伍明珠又要嫁人了!这回她的媒人是自家隔房堂姐,我们村的,和她同姓伍,小泉哥哥是我们村唯一的光棍,一个人生活了大半辈子还没有一个婆娘,伍明珠又被前夫休回娘家了,这一对苦命的中年男女,在媒人的撮合下,一拍即合。过了几天,小泉哥哥就把明珠接到家,晚上睡在一起就成了一家人了。

关于明珠的故事,东说西说,合起来就是这样一个情况,她嫁了几个男人,都为这些男人生下了儿子,在农村,女人擅长生儿子是旺夫的象征,这是她身上唯一的亮点,无一例外的是,没有一个男人不嫌弃他,和他睡过的男人都是年过中旬的单身汉,男人总觉得他们比伍明珠的身份略高一筹,但在外人看来这种男人才是真正没人要的次货,既没有出去打工挣钱,也没有什么养家糊口的手艺,连个像样的楼房都没有,就是娶了婆娘都不知道往哪里安置,他们并不比伍明珠好到哪里去,他们迫于传宗接代的危机,和伍明珠勉强结婚,婚宴草草了事,达到目的后都变得不要脸,还有就是,明珠确实很丑,却取了一个及其闪耀的和自己长相极不匹配的名字,村里人常常拿她当笑话就见怪不怪了,长相都不能怪她,因为一个人的长相是意志和愿望不能扭转的,在小时父母给我们取名的时候,并不知道我们将来要长成什么样子。整容可以改变,但世世代代都去整就有点耻辱和顽皮了,况且,在我们那个民风淳朴、保守的乡旮旯,整容?农村人不兴这一套。

记得她刚刚来我们村的时候,她的门牙掉落了几颗,听明珠说是她以前老公给她打掉的,具体原因她自己都说不清楚,也许是不愿意说,透过她的衣服,我们还看到,她的手上、肩背上都有一些痕迹,仿佛听者都明白了幕后悲剧。她的遭遇很让村里人同情,我们都希望她从此能过上普通人的正常的属于广大劳动人民的日子,至少不会再挨打。

有一回,我爷爷请了他老公帮我们家挑谷子,我爷爷劳力不行,喜欢在村里找些壮年男人帮忙,我和哥哥就帮忙翻晒谷子,招呼客人,中午吃饭的时候,也把明珠叫来了,按辈分,我叫她老公小泉哥哥,推理可得,我叫她嫂子,初次见面,这嫂子确实把我震住了,她说话包不住风,窸窸窣窣听得见口水在唇齿间来回滚动的声音,吃东西的时候残羹剩菜在牙齿上巾巾吊吊的,吃啥卡啥,我个人觉得很恶心,我便不愿意看她的脸,也不想和她多说话,就她个人形象问题,我当时的想法就是,我不愿意承认我和她是同一个世界的人,至少我们住得这么近就浑身不爽,我当时没有说她是一朵奇葩,那时我还没有学会奇葩这个词。她总是露出一副不端正的笑脸,嘿嘿地笑着,一点也不惧怕说话,露出嘴唇包不住的稀罕的牙齿,和在场的每一个人说说笑笑、不亦乐乎。

她穿了一件灰头土脸的薄衣服,透过衣服我看得见她下垂的乳房,我相信她不属于天然地下垂那一类,毕竟她还不到四十,真正的原因是她过早地加入了不穿胸罩的行列,像农村很多老太太一样,穿个什么白色的打底汗衫,再套一件外套,这是当时流行的简易装束,据说,她们都没有穿过文胸之类的高级货,去城里打工回来的年轻女人都穿得凹凸有致的,老少女人在一起的时候,年纪大的婆婆就会说,穿那个泡沫垫底的东西好热啊,哪个受得了,像啥样子,她们瘪嘴嘲笑的样子很滑稽,在她们没有见过外面的世界,没有出过远门之前,她们的这些举动都显得情有可原,根据一个人的脑海里仅存的见闻而做出相应的表情是真实、自然的表现,但这群女人长此以往,乳房都垂到肚子上去了,又长又吓人,像哺乳期的狼外婆,我最害怕这种视觉冲击,从那时起,我似乎有点怕接近女人的身体,她们让我过早地看到了衰老,不仅仅是审美的衰老,审美?农村人不兴这一套。

不管怎样,明珠不是一个懒婆娘,又会生儿子,就这两点,足以说明她是一个合格的农村妇女,这在农村里,她达到了贤妻良母的起码要求,也是赢得尊重的前提,不管你长相如何,如果你是一个每天打扮得鬼迷日眼、不想在田间地头劳动的女人,就会遭到三姑六婆口水的淹没,明珠不是,举个例子吧!那还是大热天的时候,她总是一个人割很大一背篼的芍藤背回家,“夏天的猪胃口好,你喂它多少它就吃多少”明珠遇到我们就这样说,一个矮小的女人有如此大的力气,看见她的人都瞠目结舌,到了天快黑的时候,她又去堰塘边把牛牵回来,明珠只想证明,她不是一个吃闲饭的女人。除了能生儿子,她还能干家务、干农活。对她来说,猪牛长势良好就是她能力的证明,我们都看到了她劳动的成果。

肚子有内容了

几个月后,明珠的肚子隆起来了,事实证明了她的生育能力名不虚传,我们都在猜想,这回她不会又生一儿子吧?农村女人怀孕完全不矫情,该干嘛还干嘛,除了忌吃,忌重活,明珠依然分担家务,这给小泉哥哥一家带来了生命延续的希望,眼看明珠就是曹家的大功臣了,听大人摆龙门阵说,以前明珠生儿子都是自己给自己接生,自己剪脐带,足见她有多强悍。一方面是生儿子次数颇多,经验丰富;另一方面是为了节省钱,与其让村里的接生婆把钱赚去,还不如节省点钱给娃儿买衣服。但这一回,曹家没有听明珠的,毕竟小泉哥哥等着儿子这一天不知道等了多久,他想告诉世人,他也有当爹的一天啊!眼看临盆了,小泉哥哥请来了村卫生站的医生,这一回生,二回熟,三回闭着眼睛也能生孩子了,明珠就这样顺顺当当地产下了一名男婴,小泉哥哥给儿子取名叫曹龙。虽然龙这个名字很俗气,全中国男人不知道用了多少代,但他们就是喜欢,那就定了,就“曹龙”。

明珠生完儿子后没有忌好,加上她个人的营养没有跟上,满月后我们看到她走路一瘸一拐的,像风湿骨痛,整个人还是变了形,曹家太穷了,没有钱给她看病,连这份心思都没有,现在一家人的注意力都在曹龙身上,她抱着儿子出来玩的时候,我们就看到了不妙。如果说她是一个受重视的女人,仅仅是在怀胎十月到生产成功的时候,她真的像一头母猪,她的生育能力无人能及,可男人们都觉得她太便宜、太容易得到了,她可以为最劣质的男人延续后代,而没有选择,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再没有用的男人都把延续后代看做人生头等大事,在遇到明珠后他们的家族愿意都一一实现了,在一个世世代代面朝黄土背朝天、没有文化的家庭里,对一个外来的女人的轻视和对男根的薪火相传的重视是天然的对比。曹龙生下来发育良好,可明珠像被抽干了的皮球,瘪得不成样子,现在她又恢复了一个劳动人民的身份,她干着最累的活,拖着最畸形的身体,她的呻吟无人愿听。

伤风败俗导致一家支离破碎

没有比这更让人痛心疾首的丑闻,这事源于曹家一内部案子,小泉哥哥在增添了媳妇、儿子后负担更重了,常常在外面靠下苦力赚点血汗钱,补贴家用,一个人脾气也暴躁,对父母的态度也一天比一天坏,两天一小吵,三天一大吵,小泉哥哥在情急的时候还动手打了自己年迈的父母,甚至还威胁说,“再闹的话就一刀把你们杀了,”我们不知道这是真是假,但可以肯定的是,曹家闹得绝对不是一般家庭的小敲小打,就那段时间,曹家老太太、老爷爷就不断地去灵鹫镇,去小桥找人写状子,一纸将儿子告上了法庭,一个夏日的中午,警车开到了宁静的乡村,在老太太、老爷爷的带领下,他们径直走到了小泉哥哥的家里,随行的法医对老太太、老爷爷的外孙女的下体进行了检查,检查结果如老太太、老爷爷所说。伍攀是老太太、老爷爷长女的二女儿,因为嫌弃她是个女孩,又想生一个儿子,看着弟弟老大不小还没有结婚,就说把伍攀抱养给他,小泉哥哥如获至宝,对伍攀视如己出,呵护有加,据老太太、老爷爷说,小泉在几次喝醉酒后都有如此行为,酒后乱性,可他的毒手怎么能伸向自己的外甥女?老太太、老爷爷这口气怎么都不能咽下去,再怎么难都要将自己的儿子告发。这个爆炸性的新闻在我们这个村头可谓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小泉在判决书上签了字,警察给他戴上手铐,转眼人就消失了几年。对两个老人来说,这是造孽!对明珠来说,这种耻辱难以启齿。对村里人来说,伤风败俗!对这个受害的女孩来说,未来的路怎么走?

以后看到明珠,我们都沉默了。谁都不愿意在别人伤口上捅一刀。我们都觉得这件事也是我们村抹不去的一个污点。不久,伍攀退学了,她的老师、同学都知道了这件事,没有谁指指点点,她自己难以继续呆在这个受人侮辱的地方。伍攀走了,去了沿海打工。老太太、老爷爷达到目的了,但他们却没有了生命的元气,在村里像两个孤魂,没有人会去同情他们,连说都不想多说他们一句。他们给我们留下的只有四个字“家门不幸”,悲哀!

改嫁苏家

在小泉哥哥蹲了一年班房后,村里人没有谁会提起曹小泉,明珠的生活更加惨淡,日子没法过了,村里一个好心的婆婆就起了给明珠找下家的念头,其实也是为了她好。小泉的哥哥从探监的时候就给小泉带去了这一消息,没想到,他一口同意,想想自己不能为老婆带来什么幸福,还拖累了她,哽咽了几下就说:“伍明珠要嫁人就让她嫁吧!但儿子不能跟着去别人家,那是我的儿子啊!”邓婆婆给明珠说了苏家的情况,苏家那人其实也是一奇葩,人称“癞牛儿”,单身汉、父母双亡,他倒不是鲁迅先生《阿Q正传》笔下那个头长癞疮疤、拖着小黄辫的阿Q形象,但都有一个“癞”字,听了就不免让人生厌,我们都知道,“癞子”是头上长黄癣而头发脱落的人,就这形象,村里人都说,明珠和“癞牛儿”才是真正的天生的一对。明珠这样一个没有文化、绝对朴实、没有生活来源的女人,在生活面前不是没有发言权,而是她根本就不想说什么,一切都是顺其自然,她一瘸一拐地进了癞牛儿家,她仅仅是由曹家的竹篾瓦房搬进了癞家的茅草房,仅仅是一次短距离的搬迁,仅仅是又换了一个睡觉的伙伴,对明珠来说,没有那么多的看不开,大不了又充当一次生育的工具,这些都是她力所能及的事情,据邓婆婆说,明珠开始不愿意和“癞牛儿”一起睡,有几次她把“癞牛儿”一脚陡(踹)下床了,但再怎么说,“癞牛儿”也是一个男人,不知不觉,明珠又有了身孕。明珠的到来给了“癞牛儿”当父亲的喜悦,在这方面她确实是一颗明珠。

从我们村经过苏家湾到达灵鹫镇恰好要经过“癞牛儿”家,村里好事的婆婆赶场都要去看看明珠,看看她生活得怎么样了,其实很多人都是闲着没事去看“稀奇”,回来的时候还把这种笑话带到村里传播,确实,我们村里的娱乐方式太有限了,她们喜欢去钻研弱势群体的丑闻,因为弱势群体没有还击的可能,这给了多嘴的婆婆们练嘴的机会,如果她们都不摆点别人的私事、家事,不知道这个村还要沉寂到什么程度,邓婆婆、张婆婆以及一切可以堪称长舌妇的老女人、中年女人都充当了小地方舆论的宣传者,她们回来是这样说的,“我的天呐!伍明珠那个屋里简直跟猪圈差不多,茅草房还在漏水,灶屋里和床铺挨到的,到处都是灰,比老子屋里的猪圈、牛圈还要乱、还要脏,以后请老子去耍我都怕脏了脚。” 本土灵鹫人不论男女老少都喜欢用“老子”两个字,父亲叫儿子自称老子,儿子在父亲面前也大胆地自称老子,这是老子在灵鹫镇的泛用。在自己的父亲面前用老子是对父亲的污蔑,但灵鹫镇的年轻人并不在意老子的眼神,这样一来,我们都觉得到处都是老子,无一例外。张婆婆补充了一句,“癞牛儿”那隔房邻居说,那两口子一天天睡瞌睡连脚都不洗,泥巴、狗屎都粘在脚上,狗日的,搞惯了,幸好伍明珠和他是臭味相投啊。”这下这个村里重量级的婆婆说完了,庆幸的是,还有一个人说了点那两口子的好话,“你们别看“癞牛儿”莽戳戳的,他对伍明珠还是好,他们一起赶场,“癞牛儿”都舍不得坐车,还是要给几块钱让伍明珠坐车,“癞牛儿”看明珠一瘸一拐的造孽啊”这是何婶的话,看样子,他俩还上演了一出《乡村爱情》。

过年回家,我看到了明珠回来接曹龙儿去“癞牛儿”家过年,曹龙叫“癞牛儿”为“癞牛儿”爸爸,“癞牛儿”还专门去镇上割肉回来给他们做了一顿好吃的。

没过多久,小泉哥哥从监狱回来了,他在家呆了一段时间,联系好了外出打工的地方,就带着曹龙走了,我们就看到小泉哥哥的妈妈,一个行动不便的老女人依然守着那个没有生气的家,一天又一天,而她的老伴没有等她,现在的坟前长满了茅草……

后记

明珠在我们村里的到来和离去,她不停的悲喜转变,让我看到,底层女人们的命运,她们或许都不明白命运是什么东西,不就是生活吗?哪需要什么狗屁道理,哪需要什么知识文化,生活不就是肩挑背扛,劳累终生吗?曾经讥笑过明珠的那些婆婆,现在估计都没有力气去讥笑别人了,因为现在黄土已经向她们扑过来了,她们随时待命,随时要接受死亡的收服。她们还在选自己的墓地,准备自己的棺材以及闲话更多不属于活着的人思考的问题……

如果我们的眼光没有盯着外面的世界,没有向往城市文明,只是面对我们的大山,面对我们的庄稼,我们是不需要更多的文化,比如,我们对着山朗诵,对着牛圈读英语,在挑谷子的时候来背诵课文,是不是显得有点可笑?如果说我们真想改变自己,也是我们在学得文化之后,将我们学得的只是用于更宽广的城市生活,面对更多的上层人群,因为,在社会底层,人们的大脑接受不了那么多卷帙浩繁的知识。在农村,如果你天生有才气,但你太难得找到你的知音,如果你没有走出去,你一辈子都困住了,在一个山旮旯萎缩、闭气、老死。农村是一个欲念很少的地方,呆的时间太长了,会消磨掉志气,活得卑微,不为人知。在农村的生活,仅仅凭借经验,口口传授,都可以达到生存的目的,这是我回忆后想表达的,在我生活过的乡村,时间化解了罪孽,可无辜的眼泪还打在别人的身上。

我的童年,我成长的年份、月份,是不是我的村庄就真的那么安静,那么民风淳朴?童年是一个人不能取消的,我不想对我的童年说谎,我觉得我应该把所有故事写出来,不然,这真的是一块被人遗忘的土地。很多我小时候不能明白的事情,我现在依稀能够想透彻。时间是透明剂,这是成长中不请自来的礼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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