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我不怕黑

2016-12-17 08:46何春花
红岩 2016年6期
关键词:青蛙奶奶爸爸

何春花,女,1985年出生,重庆酉阳人。重庆市作协首届青年作家班、鲁迅文学院第十三届少数民族作家班学员。

我不知道妈妈是去找爸爸还是找钱。我是去找奶奶。

我更喜欢奶奶。奶奶虽然是个疯子,但她爱笑。妈妈走时把奶奶交给了我。妈妈叮嘱我说:“她记不住事,上学前对她多说两次,要她呆在家里。”

放学后,我本该坐在大门坎上做作业,可是我不能,因为奶奶记不住我的话,我得去找她。奶奶比作业重要。

找累了,我喜欢看看天。天是清亮的,看上去也很薄。如果够高,可以把村子的天毯子一样折叠起来抱在怀里,就算奶奶藏在云里,也不至于丢失。山围着的村子不大,可我却要花很多时间找她。她有时在树林里睡着了,有时她跑去别家地里挖土……故意和我作对一样不断变换地点。我每次找到她,她都会得意地朝着我“嘿嘿”笑。她一笑,衣服上的蚂蚁或其它小虫子就跟着笑,笑得稳不住脚。我也跟着笑,就忘了生气。

妈妈走后,我和奶奶睡。奶奶的床靠窗。遇到好天气的夜晚,月光星光进屋来,披在奶奶身上。她一睡着就打呼噜。这种又有响声又有光的夜晚,我抱着她,睡着的很快,并且能梦见自己会飞。

我和奶奶相处越来越好。她有事无事都叫我:盈盈,盈盈。一听到她叫我,我就高兴,就哎哎哎哎地答应——满村子人,她只记得我的名字。她也喜欢我叫她,特别是太阳天。我烧好热水,朝着小路喊:奶奶,奶奶,洗头啰。她也哎哎哎地答应,边应着我,边从小路跑来,乖乖坐到凳子上。如果不忙,我给她洗完头后都会为她编条辫子。编上小辫子的奶奶就是一个把头发染白的小孩,在镜子里顽皮地眨眼睛,做鬼脸,然后笑。

因为奶奶是疯子,除了欣欣姐,村里的小孩都不和我玩。

欣欣姐大我三岁半,还有两年半就小学毕业。她是三岁时被爸爸妈妈送回来的,和爷爷一起生活。三岁过后,她再没见过妈妈。五岁那年,她爸爸来看她。爸爸走时,她抱着爸爸的腿哭着闹着不放,问爸爸要妈妈。她爸爸咬着牙说,你妈死了,然后扳开她的手走了。她知道妈妈没死,可是爸爸抹着泪走得飞快,不一会就走到黑夜里去了。连爸爸都看不见了,哪里去找妈妈呢?爸爸那次走后再也没回来过,只是每月按时把生活费打回来。

欣欣姐曾对我说:要是哪天爷爷的银行卡上没进账了,她也不知道去什么地方找她的爸爸。

这话是她在后山堡对我说的。后山堡是我和欣欣姐的乐园。那里有我们用石头拼成的家。我妈妈走的第二天,我们采了一大束花插在“家”里。我们还用石头做成“爸爸妈妈”,让他们坐在花的旁边。阳光从树叶间下来,落在花上。欣欣姐问我:“你爸爸妈妈今年过年要回来不?”

“不晓得。”

“别哭。”

“我没哭,你别哭。”

“我没哭。”

我们没哭,玩了一会,她突然说:要是我爸爸哪个月不往爷爷卡上打钱了,我去哪里找他呢。

暑假里,我和欣欣姐忙着准备冬柴。她爷爷老了,去年整个冬都偎在火边。我常年赤脚的奶奶也差不多,去年冬天极少出门,把长满厚茧的脚伸在火苗上烤。

看着院子里越堆越高的棒棒柴,想到奶奶烤火时的满足样,我上山捞柴的劲越来越足。

村里七月变天快,有天突然刮大风,下暴雨。我和欣欣姐倔强地走在比恶梦还昏暗的雨林里,背上的柴越来越重。突然打了个炸雷,路擅抖了一下,我们都倒地上了,背篓滚下山了。山洪来得好快,比河水还大,流水声野得吓人。我和欣欣姐蹲在路上,紧紧抱在一起。我当时想,要是天垮下来砸着我了,我回不去了,在盒子一样的家里睡懒觉的奶奶会不会觉得少了什么呢,知道像我找她一样去哪里找我吗?

“妈哎……”,一阵强风堵住我的嘴。整片山岭都在雷雨中摇摆。山的根被大地紧抱着。我和欣欣姐没有根,也没有什么让我们抓紧。我们刚站起来就被风顺着洪水推下了坡。石头磕着我们的身体,泥巴灌满我们的嘴和耳。我们停下时看见了包谷蓬。我拉着欣欣姐就往里钻。

包谷蓬把风雨挡住了,里面好暖和。雨一直不停,我们睡着了。

我梦见妈妈牵着我走在长满鲜花的小路上。她说要带我去一个很美的地方。阳光洒在小路上,风吹着我的花裙子,红色小皮鞋“踢踏、踢踏”地打拍子。妈妈的手好温暖,像冬天的棉手套。我走着,唱着,妈妈突然指着前方说:看,就在前面。我惊恐地发现那是一条没有尽头的路,路旁的花丛越来越稀疏,尽头光秃秃的,像干涸的河床。我转过身,妈妈不见了。我看到奶奶孤伶伶一个人在远处,我边喊“奶奶”边往回跑。跑啊,跑啊,像骑着马。

我们是被村里人找到的。我在村长的背上迷迷糊糊地醒来,见天已黑了,怕奶奶不晓得回家,挣脱村长就朝山下跑去。还好,奶奶坐在檐下笑,我突然就累了,就倒在地上了。

我昏睡了两天。找奶奶、给奶奶做饭都是欣欣姐帮我做的。妈妈来过电话,我什么也没说。她又不回来,天杳路远的,说了有什么用呢。我什么也不想说。

村里老人都害怕跨不过“寒冬”这道坎。好几个老人都是被冻死的。我每天都把火烧得旺旺的,不准奶奶出门。

樱花开了,奶奶总算顺利渡过了冬天。可是奶奶夜里的睡眠时间越来越短,呼噜声也越来越小。我常被她半夜吵醒。有时我醒来,见她像幽灵一样在空荡荡的屋子里游动,我便抱紧自己的脚靠着墙角蹲在床上看着她。经常这样,我也什么都不怕了。有次醒来,见她像只惊吓过度的小动物蹲在窗下墙角看着门,我就大着胆子去打开门看看,然后又关上门。有次醒来,我下床去拉她, 她连忙跑过来躲在我身后,看着关得严严实实的门说:别进来,别进来。我就把能搬动的家具全堵在门后,然后陪着她看着门,直到天亮。我上课打瞌睡,老师不晓得为什么,我也懒得说。

不光是夜里,她白天也会做出些怪事来。有天打瞌睡被留学校抄生字,回到家已经是傍晚,村里人都吃过晚饭了。我刚到院坝,奶奶就边喊着“盈盈”边跑来拉我。她眼睛里紧藏着得意的笑,拉我进屋,指着冒着热气的锅对我说:“盈盈,吃肉”。

奶奶揭开锅盖,她没看见我惊恐的表情,抓起一只煮灰了的青蛙递给我。我吓得跌倒在地。她有些失落地把青蛙送进自己嘴里,像在做示范,边咀嚼边嘀咕道:“好吃,肉,好吃。”

青蛙骨头在奶奶的嘴里发出“砰砰”的响声。我“哇”一声跑出门,到小河边吐了。在河岸上坐了坐,又跑回家,把一锅青蛙端到河边倒了。奶奶坐在地上哭,喊着要吃肉。我说奶奶,那是青蛙,不是肉,不能吃。她不听我的话,哭个不停。我想,那泪水该是我流的,奶奶却替我流了。

晚上,我一直做噩梦。梦里,奶奶坐在灶前不停地吞咽着青蛙。青蛙在她嘴里叫,叫得地动山摇,我家房子在震耳欲聋的蛙鸣声中摇晃。

第二天,我找欣欣姐借了十元钱,去场上为奶奶称了半斤肉。

借钱时,我说不晓得怎样才能医好奶奶的病。欣欣姐安慰我别担心,她替我想办法。古历五月初七。欣欣姐带来了一位“医生”。医生说奶奶的魂丢了,她会替我找回来。医生把一枚鸡蛋包在奶奶的贴身衣服里,再插上几丝茅草和一颗铁钉,放进锅里煮。煮好后,剥开的鸡蛋莲花一样张开了。医生说奶奶已投生做了一朵莲花,还好及时找回来了。

可奶奶还是继续失眠,继续捉小动物或昆虫回家煮着吃,继续在村子里走失。我越来越难独自照顾奶奶,欣欣姐却要到村子外去上中学了。

要上中学了,欣欣姐心事多了。我们上山捞柴时,在后山堡玩耍时,她总是心不在焉。有天,她捞起衣服给我看她胸部。我惊讶地发现两团丑陋的怪物挂在欣欣姐瘦弱的胸前。我脸红了,转过身。欣欣姐有些生气:“你也嫌弃我,对不对?”我们从不和对方说谎的。我轻声说:“怎么那么丑啊,像我妈妈……”。我不想看她,转过身抬起头看两只小松鼠在树梢上跑。见她一直不说话,我回过身来,见她正拿着小刀割自己。她咬紧牙,汗水顺着她的额头往下滴,胸前的两团怪物已变得血淋淋的。

我一口气跑到村里的小药店,才想起没有钱。不能把她的秘密告诉别人,我急得快要哭了,突然想起妈妈曾经用青蒿为我包扎过伤口。我抱着青蒿跑回后山堡,欣欣姐躺在地上,血沁湿了衬衣,脸苍白,看着我笑。她拒绝包扎伤口,两眼死死地瞪着树叶间泼下的阳光,懒懒地说:它们死了,就不会长大了。

欣欣姐去镇里上中学后,周末才回家。奶奶着迷于她的“事业”,家里一直弥漫着浓烈的腥臭味。那是老鼠、蛇、青蛙……混合后发酵的味道。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好在刚入秋,她就忘记了自己的“事业”。可过不了几天,又当起了小偷。

我一出门,大人们就吆喝:“盈盈,管好你奶奶哟,她昨天又偷了我家的菜。”

“盈盈,你奶奶收了我家衣服。”

“盈盈……”

我在大路上对他们道歉、鞠躬,说“对不起”。

老师说过,偷东西的人是可耻的,会被人追着叫“偷二”。偷二是一个很脏的词语,如今跑到我奶奶身上了,我成了偷二的孙女,这是一种耻辱。不到一周时间,背后就有人喊我“小偷二”了。

我憋着泪水往家跑,老远看见奶奶穿着一袭红裙子正在院子里跳舞,像一团火焰,点燃了我家的瓷砖墙。

奶奶的舞蹈越来越热烈。那条她偷来的红裙像耳光一样扇着我的脸。我在路边捡起一根棍子朝奶奶奔去。棍子扎扎实实落在奶奶脊背上。她停下来,抱着头惊恐地看着我,叫我:“盈盈,不打,痛,痛”。路人跑来抢掉我手中的棍子,骂我是“没教养的孩子”。

我不想哭,跑了。我抱紧自己坐在后山堡。“没教养的孩子”,“教养”是什么?比“偷二”更脏?欣欣姐不在,谁能告诉我呢。

山下的灯一盏盏亮了,树林里的鸟发出怪叫声,我得回去陪奶奶。我一回到家,奶奶就看着我笑。她啥都忘记了。

欣欣姐回家的次数越来越少。第二年春天,她胸前那两团肉更大了,快要撑开她的衣服了。我看着她的胸口,终于忍不住问她“怎么没死呀”。她不仅不羞,反而大笑,解开纽扣让我摸。我瞥了一眼,见旧伤痕像横七竖八的绳子,深深地捆绑在她不晓得害羞的乳房上,乳头像伸出身体的眼球,在探寻着什么。欣欣姐在我耳边神秘地说,“我不怕她们长大了,我是真正的女人了”。

什么东西在欣欣姐兜里“叮叮”响了几声。她掏出手机,告诉我说是QQ在叫。她说打开QQ窗口,就可以和远处的别人说话了。

欣欣姐离我远了。她的窗口里有个大世界,和我不一样了。

她安慰我,说我也会长大。她的话让我很恐惧,我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胸部。还好,还是平的。

最后一次见欣欣姐那天,她叼着一支烟坐在树藤上荡秋千。她没告诉我什么时候学会抽烟的。只记得阳光落在她仰着的脸上、裙摆上,我突然有点妒忌她当时那么漂亮。烟不一会儿就燃尽了,她扔掉烟头,双手做出飞翔的样子,大声喊:“用力——再用力。”

我使劲一推,“嘭”一声,树藤断了。她摔了出去,额头撞在石头上,鲜血长流。我以为她会像以前一样哭,她却趴在地上哈哈大笑起来。她在地上坐了一会儿,轻声对我说,“我长大了,要走了,今天就走,去远方”。

她是夜里走的,我问她怕不怕黑,她说不怕,因为走着走着就天亮了。

后来,我一想她就去山上,叼一根树枝在嘴里,学着她的样子荡秋千。但我不想长出她那样的乳房。奶奶忘心大,不偷东西了,我不想长大,不想离开奶奶。我每天早上醒来就要摸一摸自己的胸部,看藏在身体里的那两团脏东西有没有动静。我已经有了制止它们长大的好办法——缠。我准备好了白布,一丈长,是爷爷去世时我包在头上的孝帕。

欣欣姐走后不久,奶奶爱上了扯草。从我家门前出发,有通往村子的无数条小路。奶奶每天都在其中一条路边扯草,边扯边笑,路过的人会被她传染,也笑,这让我很容易找到她。我以为她再也不会走丢了,可是昨天晚上我醒来,发现奶奶不见了。

堆在门前的家具全挪开了。我打着手电出门去找。飞蛾在电筒的光柱里排队开路,青蛙在田里发出响声。我不想喊,我不敢喊,半夜三更的,我怕别人听到后说我和奶奶都是疯子。世界又静又黑,我不是疯子,但我也不怕静,不怕黑。如果她在扯草,我能听到。

在通往远方的公路边,我找到了她。她倒在草丛里,赤着的脚深陷泥地,左腿肿胀,手里捏着一条蛇,嘴张着,蛇信子伸在半空。

我说,“奶奶,奶奶,我们回家”。她不回答我。我拖她,她也不动。她的白发变成了草的颜色。飞蛾在光柱里飞舞,影子像灰烬落在她脸上。她脸上没有笑容。没有笑容的脸不是我奶奶的脸。这老人不是我奶奶,是别人的母亲。

我把电筒留在老人身边,赤脚往山外走去。我在黑夜里走啊走啊,不让自己停下来。我不怕黑,只怕自己一停下来,奶奶走远了,我追不上她。■

创作谈

我长期生活、工作在大山中的小村里。村里有四类人:留守儿童、留守老人、留守妇女和候鸟似的农民工。我不知道人们对物质无止境的追求是不是推进文明进程的动力,但我知道这是造成家庭主要劳动力背井离乡的主要原因。背井离乡,亲情缺失,这四类人群都孤独,都有各种无助,我全看在眼里。他们的故事、他们的心事触动了我,我并不因为看得太多而麻木,因为每一个故事都有不同的细部让我心紧。

写触动自己的,让自己心紧的,就是我的散文观。

我认为一篇好的散文首先该是真情,是真情在诚实的文字中流动。它在未成文前打动了我,成文后才能打动你。而打动我们的,正是些类似于我所处村庄的人事,她们贴着大地生长,与我们的心长期保持着难解的纠纷。

我不喜欢讲述苦难故事,我希望的是远离苦难。但苦难总是存在,而包括我在内的人们在艰难中从没忘记过前进,我想,这正是我勇于书写苦难的原因吧。所以,勇于直书人的艰难也算是我的散文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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