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

2016-12-21 15:27陆璐
飞天 2016年11期
关键词:学武老婆子学文

陆璐

袁八爷从胡顺启家里回来后,先到自己睡屋里的炕沿上坐了一阵。旁边大儿子袁学文的屋里,不时传出一阵咳嗽声来,却听不见有大儿媳妇的说话声。袁八爷想了想,起身往大儿子的屋里走去。

袁八爷名字不叫袁八爷,在家排行也不是老八,他在老家有个哥,两年前死了。袁八爷实实在在的排行是老二,可是现在村里的人没多少人知道他还有个哥哥。他被村里人称为八爷,还是最近十来年的事,以前人人都喊他袁八碗。袁八碗的来由要上溯到三十几年前。那年初夏,袁八爷从老家出来讨饭——他的老家穷得只剩一床被子了。那床被子就是他的全部家当,一家六口已经盖了很多年了。那一年冬天没有下雪、春天没有下雨,到初夏仍然没有下雨。他的老家是靠天吃饭的,天不下雨,四面山上的土地里就种不出粮食。他记得老家的山上,年成好的时候,半山坡的麦子收割下来,也就几十捆,一根扁担挑,一个早晨就能挑回院坝里。那年初夏,他一家六口几乎每天靠的就是山坡上挑挖的野菜。天旱,坡地里撒的麦种还没出苗,公社分发的救济粮数量有限,他只好如村里的其他人一样,踏上了讨饭的路。袁八爷清楚地记得那天他讨要到现在定居的这个村子时,是四月初八,正好是他的生日,村里的人早已经脱了棉衣穿上了单衣,他还穿着一件破棉袄。那时这个村刚刚完成了土地承包,家家都零零散散地在自家地里干农活,麦子已经长到膝盖高了,苞谷也长得没过膝盖了,人们都在自家的地里锄苞谷。袁八爷记得他到村里时是早晨,太阳已经爬上了树梢,金黄色的阳光照在平整的土地上,站在村道上望,四下里的田野一片嫩绿,袁八爷当时站在村道上就想,自家要是能生在这个地方,真是前世修来的福,跌到富窖里了。袁八爷这么想着时,就看到不远处靠村道的土地里,一伙裤腿卷到膝盖处沾了半腿泥巴的年轻小伙子嘻嘻哈哈地都走向一旁的水沟里洗手,然后袁八爷又看见一个女人端了一大筐白面馍馍朝年轻人走去,女人的身后跟着一男一女两个半大小孩,小女孩怀里抱着一摞碗,男孩子提着一个冒着热气的大桶。袁八爷看着那一筐白面馍,忍不住咽了几下口水,最后又忍不住朝那里走去。

这是一家正准备修房院的人,年轻人都是请来脱土块的。袁八爷走到人群跟前时,年轻人都拿了白面馍馍就地坐下开始吃了,女人在给碗里盛米汤,小男孩和小女孩将盛好的米汤碗一一端过去递给年轻人。袁八爷看着冒着热气的白面馍,忍不住又咽了几下口水,这次他咽口水的声音很大,连他都感觉不好意思,可他没办法忍住,前一天下午他就没吃什么东西,早晨从另一个村空了的破牛圈里起来后,也没有吃一口,只是到水沟里洗脸时喝了几口生水。

袁八爷正准备转身要走,一个站在泥坑里和泥的精瘦男人抬起头来拄着铁锨问道,又来了?袁八爷不知道他问的是不是自己。坐着吃馍的一个年轻人对袁八爷说,问你哩。袁八爷这才说,来了。他不知道那个精瘦男人问他是什么意思,袁八爷并不认识他。其实这个村的人他谁都不认识。男人又笑了笑说,前年你就来过一回,我都认下你了,还穿着那件棉袄,都几年了还穿,舍不得扔掉?袁八爷尴尬地笑笑。男人又说,还没吃早饭吧?找个地方坐下,馍馍在筐里哩,自己拿上吃。袁八爷犹豫了一下,过去就地坐下,拿起一个白面馍大口吃起来。

那天他不知道一口气吃了多少白面馍,直到所有的年轻人都睁着眼睛看他一个人吃,他才发觉吃得太多了,光顾了吃白面馍,小男孩啥时候端到他眼前的米汤碗也没看见。袁八爷不好意思地抹了抹嘴,看着那个精瘦男人嘿嘿地笑。男人也已坐下吃馍喝米汤,看着袁八爷说,好饭量啊,干活怎么样?袁八爷马上说,我能干得很,老家里我从山上一回挑两担麦子捆,你们得一架子车拉。男人说,给我干两天活行不行?有吃有住,比你跑村串户有上顿没下顿的要好。

脱了棉袄,袁八爷光着膀子就给这家人脱土块。干过半天活,他才知道精瘦男人是村里的支部书记。袁八爷给书记脱了三天土坯,三天里,他早晨的白面馍紧着肚子吃,中午下午的干捞长面条也紧着肚子吃。书记一家都没说啥,因为他的确也能干,一天脱出的土坯数是两个年轻小伙子合起来才能完成的。其实他自己也不知道他究竟一顿吃了几碗长面条,可是年轻人都开始喊他八碗,知道他姓袁,又叫他袁八碗。他还想再干两天,可是书记家修房院的土坯脱够了,临走的时候,书记给他装了半袋子白面,算是工钱。可是袁八爷突然不想走了,他知道他遇上了好人,就试着问书记能不能叫他在这个地方落户。他家里有六口人,女人又有肺结核,在生产队里挣不了几个工分。书记想了想说,靠滩边的土地你愿意不愿意种?那是九队的土地,浇水也方便,就是离得太远,承包时没人愿意要,到现在还空着哩。你要种,落户的事就问题不大。袁八爷马上说,种,我愿意种!

袁八爷走进大儿子袁学文的屋里,没想到大儿媳妇却在,正坐在炉子旁的木凳上埋头吃饭,大儿子躺在炕上,头前放着一碗饭。看见他进了屋,大儿子翻了下身问,爹,你吃了没有?袁八爷刚想说没吃哩,大儿媳妇一脚将守在脚旁的猫踢过去说,滚!人正吃饭哩,净爬到我脚面上啃!啃啥呢?我的脚面上有你吃饭的碗呢?

自打六年前袁八爷去给下营子的王老板看蔬菜地,等于把他在家里的碗也端走了。从初夏到深秋,袁八爷都在王老板的菜地里,王老板管吃管住,一个月三百块钱,到冬天回来,袁八爷就自己搭火做饭吃。有时候为节省烧的煤,袁八爷就不动火,一天吃几袋方便面。现在他的饭碗已不在大儿子的家里了,当然也不在小儿子的家里。

袁八爷只好咽了口口水问大儿子,学文,再没抓几付中药吃吃?

大儿子嗫嚅了半天说,过几天了再抓吧。

大儿媳妇立马说,抓药得有钱,钱在哪里呢?

袁八爷就无话可说,也说不出口来。前些天他从王老板的蔬菜地里要回来时,特意给大儿子打了电话,问了问大儿子的情况,然后告诉大儿子,今年因为王老板蔬菜卖得好,菜地收拾完就能领到工资。袁八爷这么说,其实也是牵挂着大儿子的病,一到深秋就重了,整个冬天差不多都在热炕上趴着。大儿子的病其实和他妈一样,是肺结核。袁八爷也想着工资领了,回来和儿子到饮马乡去找找那个老中医。据人说老中医的肺病治得好,几付药就能止住咳嗽,堵在胸腔里的气也能顺过来,只是药太贵,一付就要一百多。可是没想到他刚回到村,就遇见了胡顺启。他本来是到村里的小卖部买一块茯茶和几包方便面,回来后一时搭不起火来也好当饭吃,顺带又买了些烧纸,再几天就是十月初一,他得给死去的老婆子烧个野纸。可是到小卖部买完方便面,出来就遇上了胡顺启。胡顺启是刚从一旁的村卫生所看完病出来的,老汉被儿子抓着一条胳膊慢慢地走向门口放着的架子车。袁八爷打招呼,老胡,病好些了吧?胡顺启没吱声,慢慢抬起头看了看袁八爷,挪着碎步子喘着粗气走到架子车前,在他儿子的搀扶下爬上车。上了车,胡顺启喘着气才说,还就这个样,就等死哩。喘了几口气又说,我咋不死?早些死掉,啥都干净了!

胡顺启年轻时背过炭,除了轻微的矽肺病,还有气管炎,据他说是年轻时出大力所致。现在老了,一到天凉气管里就扯锯。年轻时胡顺启是村里力气最大的人,那时候袁八爷也是一身好力气,尽管胡顺启比他小几岁,闲下来一有空两人就到一起比力气,比来比去,两个人是旗鼓相当,没比出高低来,倒是关系越比越近了。那一年袁八爷的老婆子病得不行了,袁八爷向胡顺启借了二百块钱,钱花完了,老婆子的命也没救回来,死了。还是胡顺启张罗着村里人将袁八爷的老婆子抬到山根下的大滩上埋葬的。袁八爷在村里没有坟地,只能埋到大滩上,路远,到大滩又是上坡,换手抬棺的人有限,胡顺启就一路抬着棺材。等抬到地方,胡顺启身上的衣服全都湿透了。

袁八爷走过去,一只脚踩在架子车车轮上说,老家伙,不好好活,一天到晚想啥死哩!你比我小几岁哩,小三岁还是两岁?

胡顺启嗓子眼里扯着锯,半天了才说,小一岁。

袁八爷说,啥一岁?最少也是三岁。

胡顺启抬起头喘着气说,人比人,活不成。我都这个样子了,你还精神得很。

袁八爷说,别这么比,我也好不到哪里去,到地里干活的时间一长腿就疼。

胡顺启说,你好赖不吃药,我一天到晚都是药罐子。喘了一阵气又说,合作社的医疗费都叫我吃药吃完了,总不见好起来。

袁八爷说,你得到大医院里治,光卫生所里吃药不顶事。

胡顺启又喘了一阵气说,到大医院里,要的钱也多。

袁八爷说,谁说的?现在到大医院里看病,合作医疗还报销一部分哩。胡顺启坐在架子车里低了头喘气,儿子胡天明接上了话,看着袁八爷说,八爷,你一个夏天里又挣了不少吧?袁八爷说,零里零星也就是挣个过日子的。胡天明说,八爷,你这些日子也不急用,把你挣的钱先借给我,我拉我爹到城里去看看病,说不定像你说的,治一治能好一阵子。袁八爷脑子里在盘算,钱是拿到手了,可也是准备着和儿子去找老中医的。胡天明又说,八爷,你放心,过些天我爹从医院里治好病,回来报销完我就还给你,不够我还有两头猪哩,能卖了,到时一并还你,最多十天半月的日子。袁八爷在贴身的衣袋里摸索了半天,想起那年向胡顺启也借过钱,最终还是把王老板发给他的工资掏了出来,一千八百块钱,只在衣袋里捂了两天。

以往袁八爷回来,挣的钱除过留给自己一个冬天的生活费,剩的都是给大儿子和小儿子的,给大儿子多一些,小儿子少一些。袁八爷心里有数,两个儿子的灶头上虽然都没他的饭碗,但他终究要老去,钱给儿子们花了,等哪一天他起不了炕时,就看两个儿子。

前天星期天,袁八爷到小儿子袁学武的家里去了一趟,也没啥事,就是想孙娃子了。二孙娃子在城里上职业学校,礼拜天就回来了。袁八爷到袁学武的屋里,二儿媳妇也在,袁八爷就不知道要不要坐下,只好站在屋中央。袁学武看一看袁八爷的脸,再看看袁八爷的衣袋。往年一回来,袁八爷都是从上衣口袋里掏出钱来给儿子,可是前天他掏不出来了,在屋中央原地转了两圈,一问二孙娃子,才知道这个星期没回来。袁八爷就转身回了屋。昨天半夜里听大儿子咳嗽了半夜,今早起来就到大儿子的屋里问夜里是不是发病了。袁学文说起夜受了凉,炕上焐了一阵就好些了。大儿媳妇站在地下眼睛瞪着一直看袁八爷。袁八爷又没醒悟过来,过去坐在袁学文的头前。袁学文吭哧了半天问道,爹,王老板还没给你发工资么?

袁八爷说,发了,回来的那天在卫生所门前碰见胡顺启,他儿子说要给老子到城里看病去,钱都借给他了。

袁学文坐起身来说,你咋能借给他呢?

袁八爷说,过几天看完病回来就还哩。

地下站的大儿媳妇不依了,睁着眼睛说,你给胡天明借的啥钱?那个驴日的夏天里开着拖拉机给人拉砖,放着大路不走,把人家骑摩托的老两口子顶翻到水沟里,医疗费就赔了七万多,你借钱给他,还想给你还呢?等着去吧!大儿媳妇说完,一扭身出了门。袁学文则一转身又躺到炕上,脸朝里不再理他。

袁八爷从大儿子屋里出来就往胡顺启家走。进了门,见胡顺启也在炕上躺着,嗓子里的锯仍然在扯。看见进了门的袁八爷,抬起头说声,来了?袁八爷坐在炕头,看着胡顺启,半天了问他的儿子胡天明在不在。胡顺启喘着气说,我两天没见了,还等着他拉我去看病哩。胡顺启的老婆子说,大前天就开着拖拉机走了,说是到城里的啥地方拉沙子挣钱去哩,我也不知道他哪里来的买油钱。袁八爷当即就如同一盆冷水从脑门上浇了下去,那一千八百块钱除了给儿子的,还包括自己这个冬天的生活费。胡天明这一走,不知道啥时候才能回来,回来又能不能挣到钱!

坐了一阵,袁八爷就从胡顺启家里出来了。到下午不死心,又去找了一回,想着胡天明可能会回来,结果没有。袁八爷人就没有了着落似的。在屋里时光听见大儿子咳嗽,原以为大儿媳妇出去了,想和大儿子袁学文坐坐,没想到大儿媳妇不但在屋里,还戗了他几句。袁八爷不是糊涂人,听得出来。

大儿媳妇一脚踢过猫去,又开始接着埋头吃饭,猫在地下转了一圈,又回到了大儿媳妇脚前。袁八爷过去坐到了袁学文的头前,看了一眼儿子头前的一碗饭,忍不住喉咙里又有了动静。袁八爷硬是忍住没让喉咙里的声音发出来,他早晨喝了两茶缸茯茶,中午吃的方便面,还是回来的那天买的,就剩一包,中午全吃了,这会儿肚子里早就咕咕叫了。

袁八爷看一眼碗里的饭,再看一眼大儿子,说,学文,你起来吃,吃饱了身体也就能扛住了。袁学文抬起一只手搭在额头上望着屋顶,不说话。袁八爷再看看面黄肌瘦的儿子,心里就越发觉得对不住他。

那年袁八爷领着全家到这个村后,老婆子的肺结核一直没见好转。那时候袁学文已经十六岁了,在老家里是一个半大好劳力。他外出讨饭,家里的一切都是大儿子照应。到了这边,老婆子病一重,还是大儿子背着到村保健站看病。一来二去的,老婆子的病就传染给了大儿子。老婆子没死时,大丫头嫁出去给大儿子换回了一门亲,那时候一家人还在一起生活。老婆子死后,小丫头又给小儿子换了媳妇,二儿媳妇一进门就主了家政,提出要分家另过,理由是他们家有肺结核,她怕传染上。袁八爷便给两个儿子分了家。分地的时候,袁八爷想大儿子袁学文染了病,虽然年轻扛得住,到底还是病,不似小儿子袁学武壮得跟牛一样,所以分承包地的时候,袁八爷把那三亩土质最好的地做主分给了大儿子袁学文。二儿子袁学武倒没明着提意见,但把二儿媳妇得罪了,说他是偏心大儿子。那以后二儿媳妇就不待见袁八爷,慢慢的,二儿子也和他生疏了,街门连着街门,出门看见了也就是看上一眼,招呼也不打。好在这几年袁八爷出去能挣回点钱来分给儿子,二儿子看见他时才开始像小时候一样叫一声爹。袁八爷一直也后悔,那时候要是自己背着老婆子去看病,也许老婆子的病就不会传染给大儿子,现在的袁学文也会像半条黄牛一样,不至于躺在炕上。万一那时候老婆子的病传染给自己,到现在说不上早结了伙食账,就如胡顺启说的,死了啥都干净,一了百了。可是现在他百了不了,前两年给王老板看蔬菜的夏夜里,居然还想死了好多年的老婆子。好在今年一下子感觉出老来了,夜里天一黑就上炕,躺在炕上眼睛就合到了一起。给王老板摘茄子辣椒西红柿,腰腿也不那么灵便了,时间稍长一些,腰酸腿也疼。

壮得牛一样的二儿子他倒不怎么牵挂。袁学武这些年外出打工,日子过得蒸蒸日上,家里还买了一辆小汽车。袁八爷不知道袁学武买的汽车多少钱,但总归是汽车。乡里逢集的日子,袁学武就会开着汽车到集市上做生意,后车斗里什么都有,从鞋袜到衣服,再到瓶瓶罐罐的各种调味品,在集市上一摆,一天下来也能挣一两百,一个月几回集市,也挣五六百块。平日里袁学武还会开着车去找活,逢着好活,袁学武就不赶集市了,他现在已经是大工了,干一天大工活挣一百五十块,日子便更加的蒸蒸日上。

大儿媳妇吃完了碗里的饭,从小凳子上立起身来,看着仰面躺着望屋顶的袁学文说,你快些吃,吃完了起来喂牛去!

袁学文说,稍等等再吃。袁八爷也说,快吃吧,三等两等饭也凉了。

大儿媳妇又盛了一碗饭,站着给地上仰头看的猫挑了一筷子面条,就转过身到门口吃去了。袁八爷又催了一次袁学文,袁学文才翻起身来,端起碗来说,爹,我就不让你了,这碗和筷子都是我专用的。袁八爷忙说,你快吃吧,我吃过方便面了。袁伟明呢?夏天里回来过没有?

袁伟明是袁学文的儿子、袁八爷的大孙子,已经二十八了,自打念完高中就出去打工了,先是在南方,最近两年回来了,说是在城里开啥公司。去年过年回来,和他爹吵了一架。袁伟明在城里谈了女朋友,要买房子结婚,一套楼房四十多万,袁伟明向他爹张口要二十万,说剩余的他自己解决。袁学文哪里能一次性拿出二十万来?把家里这些年地里收入的存款连折子都给了袁伟明。袁伟明就不高兴,说才七万三啊,我回去给女朋友怎么说呢?袁学文说,家里全部的钱就这么多,不够到秋里牛上膘了卖掉再给你添。袁学文就不依了,说牛牛牛,一头牛就算卖一万,三头牛也才三万,还差一半呢。袁学文说,差多少我这会子也没有办法,家里的钱就这些,原本就是存下给你找媳妇子的。袁伟明说,那我前几年打工时挣的钱呢?都给你们了,不至于就这些吧?袁学文说,前些年地里收入的少,你给的钱有一些都买了肥料,还买了两头牛娃子,长大卖掉又买了三头小牛,现在还没完全长大,到秋里应该能卖万把来块钱。袁学文说,秋里秋里,到秋天女朋友就是别人的了!袁学文说,现在都靠不住,你就算结完婚日子能保险么?结果父子两个吵了起来,儿子嫌爹说他女朋友靠不住。吵过以后,袁伟明拿着存折走后再没回来过,初夏的时候袁八爷就出了门,也不知道夏天袁伟明有没有回来过。

听袁八爷这一问,袁学文停下吃饭,一只手端着碗,另一只手擦着额头上的汗,好半天才说,来过一回,说是公司倒闭了,现在又不知道到哪里去了。

袁八爷心里突然就有些堵。大孙子袁伟明和他倒是比较亲热,前些年在外打工,冬天回来时总给他买很多补品,连他身上现在穿的衣服也是那几年大孙子买的。大孙子现在不知去向,袁八爷心里仿佛一瞬间有根管子在不停抽血,心跳猛然间加快了,快得有些发慌,便起身回了自己的屋。

在屋里的炕沿上坐了一阵,看了看窗户上方夕阳映成金黄色的光,袁八爷起身又去了二儿子袁学武家。

袁学武的家里有几个人在喝酒,都在长沙发上坐着,袁八爷从窗户里望了望,除过一个认识,另外三个没见过,估计是袁学武干大工认识的朋友。袁八爷正在窗前犹豫,看见屋里她的二儿媳妇从椅子上站起身,走过来“咣当”一下把开着一条缝的门合严了,袁八爷看见长沙发上坐着的几个人都扭过头来看。袁学武也看见他爹了,起身出了门问,爹,你在窗户下干啥呢?

袁八爷说,我来你的屋里找个火柴。说的时候,袁八爷还是忍不住又扭头看了看屋里,几个人的确在喝酒,面前的茶几上摆着一盘猪头肉。袁八爷看见猪头肉,喉咙里又有了动静,这次袁八爷让喉咙里的动静响了几下,反正二儿子回身又进屋去了,没人听得见。

袁学武从屋里出来时,手里拿着个打火机,递给袁八爷说,你要火柴干啥呢?

袁八爷说,我给你妈烧个纸去。袁学武说,后天才十月初一,今天烧啥呢?袁八爷没再搭言。其实要火柴也好,给死老婆子烧纸也好,都是他临时想出来的,没有这个理由,莫名其妙地站在二儿子的窗户下干啥?

回到屋里,袁八爷将买回来的烧纸夹在腋下,就出了门。刚才找火是个由头,这会儿夹了纸出门是真去给老婆子烧纸。出了街门,袁八爷心里先嘀咕上了,后天十月初一那就后天去吧,说不定那面的老婆子也等着用钱哩。心里又想,提前两天给老婆子烧纸钱,怕是野地里野鬼多,老婆子又有病,抢不过野鬼,那就到坟地里去烧,烧到老婆子的门前,再恶的鬼也不会抢,阴间里也是有王法的。

腋下夹着烧纸的袁八爷踽踽独行在通往大滩的羊肠小道上,这条小道除了他每年清明时节和七月十五给老婆子上坟外就是羊走,没有人会走这条道。老婆子死了也二十一年了,本来没有路的大滩上,硬是让他踩出了一条羊肠小路,弯弯曲曲的,一直通向老婆子的坟头。

以往和儿子们一起上坟时,总觉得这条小道远,出了村踏上大滩,还得走半个小时。当然,有时候是二儿子袁学武开着拖拉机去烧纸。可是这个傍晚的袁八爷,却感觉这条羊肠路短了,也可能是心里念想着给老婆子早早烧些纸钱,这条小路就变得近了,不知不觉,袁八爷就到了小沙河边。小沙河其实十多年前就干涸了,自打村村都修了水利,原来从小沙河流淌的水就改道从干渠流了。原先小沙河河底布满的青卵石也早被风沙掩埋,河床里现在都长满了羊胡草,一丛一丛的,河边上的野白刺周围也筑起了沙堆,不远处有一只野兔子在吃已经发黄干枯的草,看见袁八爷,“嗖”的一下顷刻间就窜得没了踪影。看着没了兔子踪影的枯草丛,袁八爷脑子里不由得蹦出往事来,老婆子死后的第二年,一家人七月十五来上坟,也是在这个地方无意之间打了一只野兔子。那时候小沙河里还有水,袁八爷一家走到小沙河边,正准备涉水过河,猛不丁和河沿边喝水的一只兔子相撞。那是一只胖大的兔子,因为一家人都在河边,兔子没有了逃跑的方向,纵身跳进河里。河里的水浅浅的,却极大地影响了兔子的跳跑,大滩上一蹦几米远的兔子在水中跳得很艰难。袁八爷手疾眼快地捡起一块石头甩过去,兔子当即就翻在河水里。那只野兔子提回去后剥了皮光肉足足有六七斤,一家人吃得像过年一样幸福。那时候肚子是吃饱了,但肉却不是常吃,一月能吃一回就很幸福了。袁八爷走到小沙河床底,想起那年的兔子,又向野兔子窜出去的方向望了望,才感觉出两条腿像灌了水银,有些抬不起来,抬头看了看,老婆子的坟就在不远处,孤零零的,坟头上的纸还是七月十五烧纸时压的,已经被雨淋得失去了颜色,苍白地贴在坟尖上。

袁八爷心里说,反正不远了,歇歇脚了再走,便走过河床在对面的河坡上坐了下来。这是道不太陡的小坡,袁八爷坐在坡埂上,不由得又想起那年抬着老婆子的棺材到这道坡时的情景。那年小沙河里还是一河底的青卵石,村里人一路抬着棺材到这儿,换手抬棺的人都不想抬了,说是越抬越沉。和袁八爷一面一个抬了棺材前部的胡顺启说,老袁,你老婆子不想往这个地方埋,赶紧烧个纸念叨念叨,给老婆子通说通说。放下棺材,袁八爷和大儿子袁学文便跪在棺材前点了烧纸,袁八爷嘴里咕哝了一阵,意思是让老婆子安心躺这里吧,以后这就是袁家的新坟地。说来也怪,烧过纸念叨完,再抬棺材的时候,棺木好像真轻了些。袁八爷想着这些,不免抬头往村子里望去。坐在这个小坡上,大滩下的村子尽收眼底。深秋的村庄,白杨树叶子已经发黄,在夕阳的映照下一片金黄,虽然袁八爷知道有些树叶子已经落了,可是坐在这道小坡上看,那些金黄的颜色仿佛还在哗哗地抖动,袁八爷似乎看见了飘零下来的叶片,一叶一叶地落到了地面,落在地面上的叶子也闪着金黄色的光。更远处,是年前开通的高铁,前几年修铁路时,袁八爷还想,铁路一通,往后夜里就睡不着觉了,“咣当咣当”的火车声能把人吵死。袁八爷每次回老家都坐火车,知道那个声音的确很大。没想到高铁通了后,一天到晚几十列漂亮的列车开过去开过来时,就像刮了一阵风,一会儿就不见踪影了。高铁通车的那天,袁八爷还和村里的其他人到高铁铁路下去看,那些原本可以看清车内人影的窗户,只在眼前闪了一下,火车就像一条巨大的白蛇,一下子窜远了。那天袁八爷心里还想,啥时候也坐坐高铁,听说票价贵,贵也没有关系,就坐一回,感受一下那种飞的感觉也是好的。没想到一个夏天过来,人也感觉一下子老了几岁似的。老话说得对,麦黄一夜,人老一秋。老和不老之间就像有一道线,在线的这面,还感觉精力充沛,可是不经意间跨过了那道线,一下子就老了,老得非常明显,腿脚先不灵便了。

一列高铁列车由西向东开了过来,袁八爷坐在坡埂看着列车。远远地看去,白色的列车真像一条大白蛇,它没有像站在铁路下看到的那样,呼呼的一阵风就过去了,在夕阳的光线里,高铁列车闪着一道桔黄色的光静静地向前行驶着。袁八爷还看到车头上顶着一片光晕,远远地看,像彩虹一样。袁八爷的眼光一直跟着行驶中的列车,直看到高铁列车驶出了视线,才回过脸来。这个时候,太阳已经搁到了山顶上,暮色像一大片厚厚的云层从天上飘过时投下的阴影,又像水漫过收割完麦子的麦茬地一样,一路向村子里流淌过去,先是村边上那棵老榆树,金黄的小叶子一下子淹没在沉沉的暮色里,继而村里的白杨树也被一层层卷进傍晚的夜色,那些金黄色的叶子瞬间就黯淡了。袁八爷没想到太阳落山会落得这么快。活了一辈子,白天下地干活,夜晚上炕就睡觉,袁八爷只知道太阳早晨升起来,傍晚落下去,从来没注意下山的太阳会落得这么快。袁八爷只扭头看了一眼山顶的太阳,再回过头来,暮色就漫过了胡顺启家的院子,再往前就是他家。袁八爷就睁着眼睛定定地看,暮色漫淹到了他的家门,门前的那棵白杨树金黄的叶子基本没掉多少,暮色从下头往上升着,像给茶杯里倒煮好的茯茶一样,金黄的颜色也从下头往上慢慢地黯淡着。袁八爷仿佛还看见了树顶上架着的喜鹊窝里,几只喜鹊的小脑袋探出喜鹊窝,左扭扭,右看看,更远处的天空,似乎也有一只喜鹊正迎着夕阳飞向窝巢。

袁八爷突然想,袁学文这个时候把牛喂了没有?出来时他应该先给大儿子把牛喂了。那三头牛已经长足身架了,正在上膘哩。

责任编辑 阎强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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