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墙深院里的科学大腕(一)

2016-12-21 22:23萨苏
传奇·传记文学选刊 2016年11期
关键词:小熊

编者按:

萨苏,本名弓云,生于北京。1992年毕业于北京师范大学,IT工程师、著名军史专家、日本问题专家、北京卫视主持人,中央电视台、凤凰卫视长期嘉宾。自幼在科学院大院长大,与华罗庚、陈景润、童第周等著名科学家为邻,其父师从华罗庚。从2005年起,萨苏根据自己的童年经历,在网上连载科学家的故事,于2015年集结出版《高墙深院里的科学大腕》一书。力求展现一群当代科学家过往的人生传奇,与读者分享科学院大院深处不为人知的趣事,以此向父辈们致敬。

本刊现摘选其中部分章节,以飨读者。

记忆中的陈景润

第一次见陈景润印象深刻。那时,数学所的诸位仁“叔”常带一帮孩童到机关看电视。

那年头老百姓家没有电视,数学所楼里的12吋昆仑电视显得很牛气。“带你去单位看电视”是相当级别的奖励。有一次,萨看得正入神,飘忽忽进来一位穿着棉袄(大夏天的)的人,他无声地来到了萨爹(我爹)身边,停了片刻,才慢悠悠开腔:“你出来一下,我找你有点事。”就这么一句话,孩子们都不敢出声了。萨也说不清全身上下怎么个不得劲法,后来看了《405谋杀案》,后背一阵阵地发凉——一拍桌子,嘿,就是这个感觉呀!两个人在黑暗里嘀咕几句,最后萨爹说:“行,就这么着吧。”那人又没声地“飘”出去了。

萨爹回来,萨娘问他,来的是谁?他说,所里同事,叫陈景润。啊,萨就此记住了此人。

可巧萨娘也十分好奇,回家路上和萨爹聊了一会儿陈君。那个时候陈景润还没出名,但大家都知道他身体不好:脉搏跳动过缓,体温过低,体力不好,反应比较慢。所以他虽然性情极温和,还是没有对象——那年头知识不值钱,找对象的重要条件就是得扛得动越冬的大白菜,陈景润明显不具备这个水准。萨想起当年张广厚的飞车也是一绝。有一次,萨到奶站去取牛奶,这个唐山大个儿为了省时间,把奶瓶挂脖子上,下车时“噌”地跳下车,车子照样往前蹿,到了代销店门口两棵大树中间自动夹住,从不出错。可见其娴熟的家务水平。他那时候也四十好几了吧。

反正就这样萨记住了陈景润这个人,后来听说他出名了,还挺吃惊:他呀?!

陈景润虽然比较呆,但到底是文化人,有时候也挺幽默。他后来出了名,给他写信的那些姑娘无论长相还是人品都能气死古代几个皇帝。人家帮他定了陈夫人,叫由昆,军人世家,非常利索的一个人。结果有一天萨爹碰上陈景润,只见他一身板绿,外加一件超长的军大衣,形象十分怪异,他冲萨爹一笑,曰:“我参军了啊。”敢情那都是陈大嫂的行头。

还有一次,萨和萨娘在北大附中门口碰上他在那儿看汽车。因为这地方出了科学院,他又没出门的习惯,萨娘便问他怎么回事。陈景润一脸苦笑,说:“我搬来跟猪做伴了。”细问之下才知道,原来科学院在这里有一套房子,条件不错,分给了他。但北大附中附近有一个屠宰厂,屠宰的时候“八戒”们呼天抢地,弄得这个心慈手软的书呆子心烦意乱,只好出来躲噪音了。后来科学院还真给他换了套房子。

陈景润成名以后关于他的传闻五花八门,有说他房间地板下边藏金砖的,有说他通苏联的……那些萨没法证明,但还有一个说法是陈景润以前曾经耍流氓。这倒不全是空穴来风,萨知道此事的来龙去脉,说出来以正视听。

关于陈景润“耍流氓”的事实真相令人啼笑皆非。

当时陈景润还没有出名,身体也不好。那时候张劲夫管科学院,为人刚正不阿,对陈景润这样的“老九”组织上还是关心的,分房子特意给他分了一间“补房”。所谓“补房”,就是利用旧建筑的剩余空间,比如地下室之类改造成的住居。陈景润是单身,工龄、年龄都不够,分给他这样一间房,已经很照顾了!

陈景润的这一间“补房”,原来是四层上的一个厕所,封死了马桶,但是没有拆。他挺满意,正好做床架。而且这个地方清静,后来歌德巴赫猜想的证明,很大一段就是在这里进行的。不要以为萨夸张,1988年,萨的教授、白寿彝先生的高足夏露先生在北师大住的也是这类厕所“补房”。

没想到问题来了,这个楼下有个公共浴室,女浴室的窗户和老陈的新居正好斜对着。为了通风,浴室的窗户通常会打开几扇。到浴室开放的时候老陈往下一看,只见白花花的人体好像妖精打架。老陈这书呆子乍看此场面肯定是吓了一跳。如果换个人会怎么样呢?萨想不出,但是老陈觉得这不好,至少会影响研究工作。他决心要改变这种有碍观瞻和伤风败俗的行为。怎么办呢?如果换作是你我,会不会悄悄和管理员谈谈,或者在自己窗户上挡个帘子什么的!可是老陈不会和人打交道。

他的招真绝——他写了一张小字报,贴到了浴室的门上。他写的意思是,这里浴室斜对着我的窗户,开着天窗从上面一目了然。这可不好啊同志,要是有坏人到楼上,那就什么都看见了,有碍观瞻,伤风败俗,建议大家以后洗澡关上天窗云云。这当然不是原词,原来的早就让大伙给撕了。末了,工工整整书上大名:陈景润。

大家可以想象得出第二天女工们去洗澡的时候会发生怎样的事情了。也不知道是谁挑的头,恼羞成怒的娘子军一拥而上,在老陈的宝宅里骂的骂,砸的砸——好在也没什么可砸的。有人还亮出粉拳要揍这个“臭流氓”。幸好有人叫来了领导。领导当然明白老陈的为人,让他耍流氓他也没学过啊,当然是把娘子军们训斥了一番,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有趣的是,虽然事后澡堂的天窗关了几天,可后来还是照开不误,也不知道大伙是不是忘了上面有个“流氓”。

还有就是他到未婚妻家去,前一天人家给他带一盒蛋糕来,他便也带一盒蛋糕去;如果人家送来的是梨子,他也回赠同等数量的梨子。这样的人物科学院俯拾皆是。

不过,数学所出了个陈景润,也不全是好事,至少有一段时间弄得大家鸡犬不宁。

说起来与陈景润无关也有关。

陈景润出名以后,他简直一步登天。那些日子难得见到他,见到他时萨的感觉只有一个——“惶惶如丧家之犬”。当时觉得这种感觉好奇特,后来才明白,对陈景润来说,他的生活全错位了。一时多少英雄豪杰都不禁扪心自问:我就不是第二个陈景润?咱们国人起哄的本事天下第一。数学所接二连三地收到各种“天才”的来信,各省市也不断发现有人证明了各种至今无法解决的科学难题,送到科学院来。

但这里头的水分就大了去了。数学所刚开始对此十分重视,萨爹就参加过一个“天才”的发表会,此人自称解决了费马大定理——这玩意儿困扰了数学界三个世纪,可他好像一个星期就给证明了。科学院的学术气氛是比较开放的,开始时是他讲,很快就有坐在下面的研究员提问题,这些问题顿时让“天才”张口结舌。接着,下面有人提出反面意见,两个数学家便开始争论,转眼其他人纷纷加入,你一笔我一笔地在黑板上交锋,“天才”根本插不上手,只能发呆。原来他连这个定理的内容都没有闹明白。带他来的好像是个地委书记,气得拂袖而去。剩下一帮“书呆子”围着300年前的玩意儿大呼小叫,还有一个满脸是汗的兄弟在那儿发傻。

当上得多了,数学所接待“天才”不免有所简慢,于是就有人在媒体上攻击科学院是“阎王殿”,水泼不进,压制人才。这样的文章多了总不好,领导们一研究,专门设一个接待处,只一个人负责,就是原来在后勤的艾大爷。此公原是四野军官,生性暴烈,人称“艾大侠”。从东北打到海南岛,娶了海南的艾大妈,回北京调科学院,因文化不高,好打抱不平且老资格傲上,让领导很是头疼,一直未加以重用。这次算派上用场了。所里专门找人教他十几道数学题打底子,老艾脑子也算好使,加上军人的认真劲儿,将这十几道题里外参详得清楚透彻,很快就走马上任。

见到“天才”,老艾那神情,仿佛两边眼睛都长在头顶上,首先气势不输给你。然后,管你研究的是什么东西,老艾就从这十几道题里抽出一道来让你做。“做不出来?!”“艾大侠”把眼珠子一瞪,“就这水平还来科学院?你回家抱孩子去吧!”

也真邪了,就没有一个过得了“艾大侠”这一关的。俗话说秀才碰上兵,有理讲不清。老艾的接待处,成了“天才”们的鬼门关。现在打假,还真挺怀念他。

那个时候可不行,满街“打倒艾××”的大标语,上纲上线都快把他比成林彪了。但是谁也不敢跟他当面顶牛,数学所里清静了许多。

那时,萨走在数学所前面的林荫道上,这里总是很热闹,经常可以看到有人做出种种奇怪的举动。比如举着一个横幅,上边写着自己解决了什么什么问题;或者站在两棵树之间自顾自地开讲,也不管有没有人听;或者用粉笔写一大堆算式,看有没有识货的。好像都是“艾大侠”的受害者。

这种局面持续了好长时间。

再没有见过国人比这个时候更痴迷科学的时代了。

拜陈景润所赐。

陆汝钤院士的视力问题

科学院的大院儿是怎样一种地方呢?为了说明这个问题,再把当年在这里见到的几件名人趣事随手写下,博大家一笑吧。

院士陆汝钤先生,在数学所人称“小陆”(因为所里还有一位老陆——老一辈数学家陆启铿),是萨爹通家之好,称为大师兄。此人才华过人,但眼神一向不太好。

1960年萨爹入科学院,华罗庚亲自出题面试,结果萨爹考得满目红叉,惨不忍睹,只得了二十多分。萨爹好面子,寒碜得受不了。既然没有及格,也不想让人家来赶,自己收拾行李就要走。

往自行车上放了被窝卷,也免不了挂些漱口缸子、毛巾之类的零碎,萨爹凄凄凉凉地推着它到了所门口,正巧碰上小陆师兄。陆师兄非常亲热,说:“来啦?华老给你面试了吗?”

萨爹说:“唉,试了,才二十多分……”

陆师兄大喜,道:“好啊好啊!华老的规矩,得分就是及格。你能得二十多分,不简单啊。”

“唔……”萨爹琢磨过味来,顿时激动不已,“看来我没有不及格啊!那也就是说我能留下来了?”

就在这时候,萨爹看见陆师兄定睛瞧他车上的行李,不禁有些心虚:如果师兄问起来,该如何回复呢?

却见陆大师兄扶扶眼镜,道:“卖破烂啊?噢,你不是才来没几天么,怎么这么多破烂?”

萨爹:“……”

这是萨爹后来说给我听的,我没见着。那时,我们家就一间屋加一个厨房,没地方写作业,只好去萨爹的办公室。数学所的子弟差不多都是这样。

有一天,我正写作业,叔叔阿姨们边工作边聊天,挺热闹,这时候陆先生来了。

只听他在门外使劲地跺脚,把鞋子在擦脚垫子上用力地蹭来蹭去,进门后还在看鞋底,眼中满是厌恶的神情。

萨爹就问他:“咦,怎么了?”

陆先生回答的时候还有点儿惊惧,道:“也不知道哪儿来的那么多毛毛虫,掉得满街都是,让汽车轧得那个惨啊。我紧躲慢躲,还是踩了一脚……”

真是奇人遇怪事,大家惊讶之余出门去看,回来便忍不住哄笑。

哪有毛毛虫啊,原来是杨树上的杨花挂了满树,风一吹落得满街满地都是,却让这位高度近视的院士先生受到了惊吓。

第一个女程序员

有一次在网上看到一张科学院早期计算机工作者的照片,有很多朋友对照片正中的两位女研究员很感兴趣,询问她们是谁。

其中有位烫发的,应该是夏培肃。而中间戴眼镜的,如果我没认错的话,应该是母亲晨练时候的伙伴。我一直叫她张阿姨,叫习惯了。

科学院的人说话简练,往往把人家三个字的名字说成两个字,比如陆启铿先生,大家只说“陆启”,金翠柏研究员,大家只说“金翠”。他们自己人都明白,当面也这样叫。

不过也不是全都这样叫,项可风先生就是项可风,张广厚先生就是张广厚,不会被叫成“项可”或者“张广”。

我推测这可能和发音有关,因为凡是被简化成两个字的,听起来都显得铿锵有力,不过这个没有确证。他们是简单了,我们这些小辈就感觉乱套了,至少我很长时间内一直以为陆启铿先生就叫“陆启”。

我也一直弄不清这位张阿姨的名字最后一个字是哪个字。记得还问过一次,知道了她名字中间的那个字,是“绮”,“绮罗”的“绮”,可最后一个字,因为不常用,还是忘掉了。

据我所知,她是北京人,1958年来的科学院,然后到计算所,入程序设计室,一直在科学院工作到退休。

她的名字在网上找不到,但我们这些曾经以编程序为生的人,都该对她表达一份敬意。

因为,她是我国第一代程序员中唯一的女性,是苏联专家什米格列夫斯基最优秀的弟子之一。我国第一颗人造卫星的地面跟踪,主要程序就是出自她的手笔。现在有一种说法,认为女性不适合做编程。这不知道是从何说起,据说世界上第一个程序员就是女的。“女性不适合编程”这种说法正确与否暂且不论,至少张阿姨是这个说法的绝对颠覆者。

父亲回忆当年的工作时讲过:“张绮霞编的程序,一次就过。”这个时候,我突然想起了父亲说过的这句话。原来张阿姨的名字是叫张绮霞。

这个本领,当时几个男程序员都比不了。

编过程序的人,能够感觉到其中的厉害——至少我编程从来不敢说一次就过,要反复修改,才能剔除其中的Bug。当然,我知道自己的朋友中,能够编程不出错,一次就过的也有,但很少。

但,请记住时间背景——那可是20世纪50年代的编程啊。

什么是20世纪50年代的编程呢?这意味着没有Basic,没有汇编,没有Cobol……这种编程不是今天这样的“写”程序,而是用机器语言来编!也就是说,编出的程序根本不是写在纸上的,而是在纸带上打出的不规则小孔(修改程序就是给纸带打补丁)。程序员需要先把给计算机的指令换算成二进制数字,然后把二进制数字转换成这些小孔。每一个小孔代表了给计算机的一个信号,上百个小孔驱使计算机做一个动作,成千个小孔才形成一条指令!

让我用成千个小孔向计算机下达指令,别说做这样的程序了,就算要看懂,也足以令人生畏。而张绮霞先生编的程序“一次就过”!

弄明白这件事后,再见到她时我常常会多看她两眼,而且根本不敢跟她提自己也是个程序员。

不过,我见到张绮霞先生更多的时候,是在她退休以后。那时,她常来找父亲帮忙——多半是相机玩不转了,还有的时候是微机玩不转了。这有什么奇怪的?今天的计算机和当年简直没有相似的地方,今天它就是一个家用电器。这些做研究的人,多半是对二进制口若悬河,自家的电视有几个功能却永远搞不清楚。计算机成了家用电器他们玩不转,这一点儿也不奇怪。

她曾经说过,这些搞计算机的老人儿,应该自己成立一个组织,相互通气,交流技术——包括交流修空调和照相机的技术。

估计是觉得跟小辈儿们请教Windows里面打印机在哪儿,怎样设置这类事情多少有点儿伤自尊吧。

萨总是难把网上那张照片里目光清澈犀利的张绮霞女研究员,和清晨在计算所食堂前面举着把剑锻炼身体的张阿姨联系在一起。

大巧若拙,是不是就是这个意思?

当时第一代计算机研制者中,女性并不在少数,就在这支晨练队伍里,还有赵静芳先生,是最早研究存储器的。是一位无论扇子还是剑都比划过的文武双全的人物。

不过,赵先生自己似乎不肯承认“文武双全”这类评价。比如,有一回我和她说起研制长城203的事来,赵先生沉吟了一下,说也没干什么,净整天穿磁芯儿了。

磁芯儿是什么?说起来就是一个个小磁环,是20世纪五六十年代计算机的主流存储设备。它的形状像甜甜圈,每一个小磁环可以通过电流赋予正向的或者反向的磁场。正向的,代表一个二进制的“1”,反向的代表一个“0”,把很多小磁环穿起来,以二进制的方式表达某种含义。比如阿拉伯数字“5”,在二进制中是“101”。表达阿拉伯数字“5”,只需要三个磁芯儿,第一个带正向磁场,第二个带反向磁场,第三个带正向磁场,顺序排起来,这就是“5”。用这种方式显然可以存储数据,但您可以想象,表达个万儿八千的数字需要多少磁环,表达一句“我爱北京天安门”又得用多少磁环?!这个玩意儿和中国人还有点儿关系,它的发明人是上海交通大学毕业生王安,这个曾经耀眼的名字,已经随着文字处理机的消失淡出了人们的视野。

考虑到磁芯存储的效率,当512K软盘出现的时候,科学院很多人惊叹“天文数字”也就不奇怪了。

这种惊叹萨倒没有经历,但1991年一个美国教授带了台价值十几万元人民币的光盘机到北师大讲学,用一张光盘放下了秦始皇兵马俑的全部资料(一张只读光盘价格三千多元人民币),其爆炸性的效果记忆犹新,以至于直到今日,让我拿做广告的光盘当茶杯垫,还老有心理障碍。

穿磁芯儿就是用细导线把一个个磁芯儿穿在一起,听起来好像属于劳动密集型乡镇企业干的活。

赵先生说自己整天穿磁芯儿,这话让我不得要领。赵静芳先生何许人也?中国科技大学第一届毕业生,在科学院系统那就跟国民党军队里的黄埔一期一样“豪横”。赵先生自己说,科大第二届的比第一届还“豪横”。这个说法不知真假,戴宗铎先生就是科大第二届的,但第二届“豪横”不代表第一届就差了,咱只当赵先生谦虚。

让“黄埔一期”的穿磁芯儿?这不是跟让孙悟空拿猴毛去纺毛线一样浪费人才么?

无独有偶,我熟悉的几位早期女研究员,无论本国培养的还是留学回来的,几乎都提到过自己穿磁芯儿的事儿,似乎这在当时是个很时髦的事情。

后来我才明白,赵先生她们当然不仅仅是穿磁芯儿的。存储器和输入输出设备的设计,那才是检验女工程师们水平的地方,而她们当时所完成的工作绝对值得骄傲。赵先生们一提研制计算机就想起来穿磁芯儿,那纯粹是因为这项工作足以给人留下心理阴影。

父亲告诉我,这些磁芯儿每一个只有芝麻粒大!我们常说的1KB是1024个Byte,需要这样的存储板82块,穿磁芯儿8192个。那要是1MB呢,要穿多少个?再乘以一千!

科学院的计算机研制工作属于国家机密项目,等闲人进不来门,这穿磁芯儿的活也就只能研究人员们自己来了。这里面要是有一个磁芯儿穿错,一个板子就要报废,于是心细的女研究员们只好挑起这个担子来。

芝麻粒大的磁芯儿,穿上一万个感受一下?赵静芳先生余悸未消地说,你爸爸只说穿起来,他可没告诉你每一个磁芯儿里头还得穿两根线吧,正一根儿,反一根儿!

这种工作连续几十天干下来,赵先生们对计算机研制工作记得最清楚的就剩下穿磁芯儿,实在不是奇怪的事情。

难怪大家普遍认为中科院女研究员们脾气好,照这个磨法,顾大嫂也能给磨成紫薇格格了吧?

妈妈多么苦

《甲方乙方》是一部笑声中含泪的贺岁片。最后那对夫妻的故事固然感人,而真实世界里的故事,比电影更令我感动。虽然,故事不完全一样。

这是真实的故事,就发生在中国科学院。

丈夫是国家核试验基地的军官。妻子是中科院数学所的研究员。

从结婚开始,丈夫就去了青海,每年回来一次或两年回来一次。

妻子生了一儿一女,没有办法,她把母亲从四川接到北京,为她看孩子。一直到孩子二十岁,他们始终没有一个完整的家。

丈夫和蔼、实在,因为妻子姓张,科学院的同事们就叫他“张先生”。妻子文静聪明,很能干,国家烟草局的数据库系统,就是她主持开发的。

做丈夫的最后终于可以回北京了,那已经是90年代中期了,妻子也分到了—套房子。

丈夫手很巧,能干,所有的装修和家具都自己做。我们去看时,萨爹就说:“张先生何必自己做,我给你找个师傅吧。”张先生就说:“自己做的好。”他是四川人,“好”字总是咬成四声,念“浩”。

大家都理解他。科学院两地分居的夫妻太多了,我的父亲母亲也分居了八年。家的概念,是母亲调回北京以后才存在的。张先生的家比我们又晚了十五年。没办法,他是基地骨干,基地舍不得放,他也舍不得走,国家需要他。

可算有机会建设自己的家了!看着他在小区里打家具,收拾装修材料,我们都替他高兴。

他们的女儿那时候到新加坡留学去了,临走前,到我们家来聊天,妻子——我习惯叫她张阿姨——一直笑着,双眼如同墨黑的深潭,那种快乐发自心底。

结果就在那一年,妻子查出得了肝癌。

其实是有征兆的,萨爹和她一起负责国家烟草局的项目,到青岛做颐中烟草的调查,我也正好在青岛做项目,去看他们,谈话中她就出去呕吐过,回来说胃不好。

检查结果出来的时候,大夫当场就告诉她:“晚期,没法治了,最多两个月……”

大家相信吗?就这样直截了当,不当回事地说出来。

以后的两个月,他们跑遍了武汉、四川、东北……

深秋里,忽然有朋友来告诉萨爹,说张阿姨不行了。

我们就赶紧去医院,萨爹和她是三十多年的老搭档了。

走到医院楼梯拐角处,看到一个泣不成声的小老头蜷曲在那里。

我们走上楼梯,迎面就看到她的儿子,也是我幼年的朋友,满面泪痕。我们明白了,她,已经走了。

尔后,令我一生难以忘怀的场面出现了。

我的朋友走向那个蜷曲的小老头,叫了一声:“爸……”

这个场面我永远也不会忘,因为我从他的面前走过时,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他就是平日里腰板笔挺、英俊豪迈、军人风度十足的张先生!悲痛,竟然可以让人变化如此之大,简直判若两人。

“我对不起她……我对不起她……她怎么就不等等我哟……”

他不断地重复着这几句话。在医院走廊昏黄的灯光下,一个穿了三十年军装的汉子,从心底里发出痛断肝肠的哭声……

我的朋友抱住他的爸爸,用力地抱紧他。

张先生转回头来看他:“你知道你妈妈有多么苦,多么苦……生你的时候……”他的嘴张得大大的,我以为他已经发不出声音来,但是他忽然更猛烈地爆发了,“你爸爸还在大青海里哟……”

他抱紧自己的儿子,像一个孩子一样嚎啕大哭起来。

我的朋友出生于1967年。那一年,中国第一颗氢弹爆炸了。

那一次,我才真的感觉到,作为一名军人,生活是多么的沉重。他们为国家所做的,和他们对家庭的歉疚,又是怎样的刻骨铭心。

小熊、熊老和熊老夫人

小熊是我的同学,上小学的时候在一个班,上中学时在一个学校。虽然喊他小熊,实际上小熊白皙瘦劲,眼睛明亮有神,属于那种越长越英俊的类型。

但是和文质彬彬的外表不太匹配的是,小熊的学习不是特别好,也比较淘气。他在学生中威望很高,无论打架还是抄作业,基本上只要他递一个眼神,就会有人为他奋不顾身,活像一黑道小老大。

其实小熊一点儿也不痞,更不豪横。他之所以能当“老大”,是因为他总能从家里拿出些好玩的东西来,引逗得一帮“狐朋狗友”跟着他转。

比如,在1980年的时候,他就有了一套鹞式战斗机星球大战的电子游戏。要说当时小学的同学多是科学院子弟,也不是没见过世面的,无奈那时候我们的电子水平的确稍微水点儿。萨爹那样的已经算是国内做软件最早的了,弄个电子游戏也不过是几个光标来回走,就算玩飞机大炮,也得有充分的想象力才能明白自己在玩什么。这小熊的家什就不一样,玩的是带手柄的正牌游戏机,里面的东西堪称“洋枪洋炮”,连飞机起降的时候收轮子这种动作都设计出来了,能不诱人么?

于是大家在争相讨好小熊的同时,就暗藏着周末到小熊家好好玩一把电子游戏的心思。

小熊这人好客,而且有点儿孟尝君的轻财仗义。去了,不但有的玩,还有的吃。这下子就更有人气了。

然而,也有不和谐音。

那就是小熊的妈妈陈阿姨,她对小熊往家招同学没有意见,小熊的热情劲儿大概还是她的遗传。但看到这帮孩子在一起毫无“同学”的意思,整天跟宇宙空间的神秘来客较劲,脸就挂不住了。陈阿姨是大学老师,但她的研究范围是机械。学工科的女同志多性子急,陈阿姨也不例外,据说有过一次设计好的拖拉机发动不了陈阿姨上去踹一脚轮子就转的传奇。小熊的爸爸在国外工作(这就是他老有新鲜玩意儿的原因),陈阿姨在家里是皇上,这样一位拖拉机都敢踢的女士脸上若挂不住,对“狐朋狗友”们的教育就可想而知了,常常把大家训得“乖乖虎”一般,老老实实地在一起看—两分钟书。

可是最多也就两分钟,为什么呢?因为大家肯看书并不是给陈阿姨面子,而是知道看两分钟书就会有救星出来。

救星就是熊老夫人。

熊老夫人或者说熊老太太是小熊的奶奶。老太太独居一室,当时给我的印象就是没九十也有八十五了,身材瘦小,腿脚不便,看起来风吹都要倒,走路需拄着拐杖,头上总是戴一顶过时的黑色绒帽,让人想起民国时代来。每当出现被陈阿姨训的情况,小熊脸上挂不住,又贪玩,就会把熊老太太请出来。熊老太太扶着孙子,也不管周围有多少小孩子看着,举起拐杖对着陈阿姨就是一通数落,声音又急又脆。她是南方人,说的话我们听不大懂,但时间久了,也知道她是讲:“孩子天天上课,都是累脑子的,回了家还不能轻松轻松么?!”

每当这时候,陈阿姨就叹口气,什么也不说了。偶尔恰好有她或者熊爸爸的同事在,口气就马上和熊老太太保持一致,第一表示同情,第二,“既然老太太都这么说了,那就照着办吧”。

现在不是封建时代,想想各家的老太太能如此说一不二的并不太多吧。

那天几个“狐朋狗友”照例又催促小熊组织“聚会”,小熊说没戏,老太太出门了。

新鲜,熊老太太那么老了还出门?

“她是去参加一个我爷爷的纪念活动,严济慈来接她,她就去了。”

萨那时候喜欢听新闻,对于科学界的几个泰斗比如高士其、童第周之类的名字还算熟悉,严济慈虽然不知道是何方神圣,这名字可是听过好多次了。他会亲自来请熊老夫人,那熊老夫人又是何许人也?

下一次去了,就向熊老夫人打听:“严济慈先生来请您开会啊?”

老太太挺平静,说:“不是开会,是纪念小熊的爷爷,严济慈是老熊先生的学生。”她可能不理解为什么小孩子对严济慈感兴趣,就说你们要是常来,可能还会遇到他,他每年都至少来一次的。

大概少有人主动找老太太说话,老人家絮絮叨叨说了良久。小熊却不再耐烦做翻译,老太太无可奈何地在小熊屁股上一拍,由他了。

老熊先生又是何许人也?没敢问。玩到中间,才悄悄问小熊,小熊带我到老太太房间,只见那里挂了一张相片,相片中的老先生慈祥而又威严,一头整齐而花白的头发,下面的名字是“熊庆来”。

熊庆来是谁?觉得耳生得很。

回家吃饭的时候,随口问了一句:“熊庆来是谁啊?”

“嗯?你问熊老干什么?”萨爹本来正琢磨什么事出着神,听到这个问题一下子就被拉回到现实世界了,仿佛黄埔军校的军官听见“蒋委员长”一样,差点儿来一个立正。

“我们有一个同学是熊……熊老的孙子,就我这些天老上他们家……学习的那个。”此时我已经意识到熊老肯定不简单,要知道在科学院混上“老”字可不容易,那是只有华罗庚之流才能享用的。

“哦,是么?”萨爹脸上一亮,如释重负的样子,说,“哎呀,熊老的孙子啊,没想到。”说完就介绍起来。萨爹的毛病就是说话不看对象,讲了半天,我也就听明白了熊老是著名数学家,至于他研究的是什么,什么无穷极,就是杀了我,我也弄不明白。

我冒昧地问了一句:“他和华老谁更厉害?”

数学家里我就知道华罗庚厉害,所以这样问。

其实这样问很不科学,尤其是对萨爹这样严谨的人,十个有九个给你打回来——科研成就,这怎么比谁厉害?又不是斗兽棋,狮子吃老虎,熊……

出乎意料的是,这次萨爹没有打官腔,而是回答得痛快至极,一点都没有犹豫。

“熊老是华老的老师啊。”

“哦?”这次轮到我吃惊了。

慢慢地,我才知道熊老的学生远远不止华罗庚一个。

熊庆来,中国科学院数学所研究员,1893年生于云南弥勒,1969年含冤去世。曾留学比利时、英、法等国,1933年获得法国巴黎大学国家博士学位,在数学界极有建树,同时专注于人才教育,主张“科学救国”,主持创办南京东南大学数学系和清华大学数学系。

熊老在中国数学界的威望之高,可用泰山北斗形容,这不仅因为他自己的研究深度,更因为他的门中人才辈出。熊庆来以“伯乐”著称,其提携、培养的弟子,成为中国数理学界的一代脊梁。

如果认为萨这样说是夸张,那么,熊老有“熊门十大弟子”,看看这些弟子都是何许人也,就可判断。哪十大弟子?据称这只是个虚数,类似“七擒孟获”,实际抓了多少次是没准的。熊老的得意弟子并不只有十位,大致除了前面提到的严、华以外,还有钱三强、钱伟长、赵九章、陈省身、彭恒武、赵忠尧、杨乐、张广厚等。

这些名字我大多知道一点,当时的感觉就好像看戏台上,十员大将陆续而出,分立左右,一边是华罗庚、赵九章、陈省身、杨乐、张广厚,另一边是严济慈、钱三强、钱伟长、彭恒武、赵忠尧,然后一声报号,熊老穿着大元帅服上场,亮相……

威风啊!

值得一提的是,熊庆来的弟子虽然众多,但这些弟子和他都不是简单的师生关系,教学之外,都得到过他极大的帮助。比如华罗庚本是店员出身,没有熊老的支持,他根本不可能到大学读书;严济慈,是熊老送去法国留学,并且个人负担他的学习费用。

熊庆来并不是富有的人,他资助严济慈纯粹是爱才。有一次,熊老实在没有钱了,便脱下身上的皮袍子送去典当,将得款汇给严济慈读书。工资到手后,熊老又将皮袍子赎了回来。不久另一个学生刘光也遇到经济困难,熊老又让其妻(也就是熊老夫人)送这件皮袍子去典当。

严济慈果然不负众望,在法国以优异的成绩证明了自己的能力,成为中国现代物理研究奠基者之一。法国承认中国的大学文凭,就是从严济慈开始的。

既有师如熊庆来,乃有徒似严济慈。

论起辈分来,萨爹是熊老徒孙一级的,谈熊老他如何能不如对大宾呢?

我当时听得似懂非懂,但对熊老,从心里存了份敬仰。

萨爹还连说了两句:“太好了,太好了。”

原来,刚才萨爹神不守舍,并非琢磨什么定理,而是准备和小萨来一场谈话,内容就是发现小萨最近学习不够用功,老是和同学一起乱跑,这样下去要影响成绩的,此后自然是重申家规一二三……萨爹是学数学出身,一旦认真起来你哭都不知道该冲哪边哭。

他正在琢磨怎么和我开口呢,我忽然问起了熊老,一谈之下萨爹惊喜万分:“原来你最近写作业的时间少了,是因为去熊老家啊,本来我们还有些担心你不用功,去熊老家我和你妈就太放心了。”

在数学界看来,熊老家应该是学术圣地啊。

最后萨爹还笑眯眯地补充一句:“和人家小熊同学相处要谦虚一点,多向人家学习。”

萨爹是放心了,小萨却暗叫不妙,熊老是好教授,小熊就肯定是好学生?这逻辑上大有问题,小萨可没他那么天真!

但逃过一劫总是好事,我又何必去给自己找不自在呢?只得含糊答应。

第二天再见小熊,忽然觉得这小子高大了许多,竟有些打闹不起来,后来忽然想到一个话题,就向小熊细问那天老夫人究竟说了些什么。

小熊想了想,说我奶奶讲了两个事情,都是和严济慈先生有关的。随口复述出来,竟然十分生动。

第一件事是严济慈每年都给熊家送来一袋小苹果,据说是1960年那次送苹果来受到师母表扬以后养成的习惯。然而师母表扬是在三年困难时期的大背景下,并非师母嗜好小苹果,严先生想不到。一番心意熊老夫人不好拒绝,而这样的苹果又实在不好吃,于是就把它们晒干。她喜欢做干花,来的客人送花的不少,经常看到老夫人把花倒吊起来晒干,虽然干了,花的形色依然保存得很好。将晒干的苹果和干花放在一起,用在装饰上倒显得别有情调。

第二件事是熊老夫人提到以前自己最担心熊老的脾气会影响到他和学生的关系。按说熊老对学生可谓“解衣衣之,推食食之”,这样的好老师学生怎能不感恩图报呢?但是老夫人深知熊先生和学生们的关系还有另一面,那就是熊老对学生十分严厉,不留情面,即便严先生成名后依然一如往昔,往往让已经成名的弟子在熊家的客厅里惴惴不安。要说被揭了面子心生恼怒的时候也不是没有。时间久了,夫人不免背后想,严先生他们对熊老是敬多一点,还是畏多一点呢?问熊老,熊老却微笑不语。1969年熊老去世,当时他正处于被打倒批判之中,严济慈先生却立即赶到中关村,不顾政治上的风险,在熊老灵前痛哭哀悼,老夫人才理解熊老对自己的学生,是有着怎样的信任和了解。

熊老于1957年归国,当时已经半身不遂七年,因为身体原因不再担任领导职务,只专心做研究员,令人不可思议的是他在这种身体条件和年龄之下居然还自学了俄语,达到能阅读原文文献的水平。熊老带出了两个关门大弟子——杨乐和张广厚。只是,因为右半身偏瘫,熊先生写字极为艰难,常常只能用左手勉力写简短的评语。而他在去世之前,却用左手写了一篇数千字的“文章”——一代数学大师,留下的最后作品,是一份“交代材料”。

仰天一叹。

以后,再到熊家,萨总觉得那三室一厅的“豪华”单元,竟然是那样的简陋。而对电子游戏的兴趣,竟然也大减。总觉得有熊老那张照片挂着,在那里玩心里不踏实。

1982年,萨和小熊一起考中学,小熊考了个数学一百,语文九十一的成绩,当时重点中学分数线为一百九十二分。好在小熊多才多艺,特长可以加分,不过,手续自然是繁杂的,陈阿姨跑得几乎断气。等消息的时候,又见到熊老夫人,老夫人皱着眉头说了一番话。

小熊“翻译”过来,大概的意思是,已经考了一百分还不够好,不知道这学校要招多少分的学生。

看来,在熊老夫人的眼里,只有数学是需要考试的,其他的,也许根本算不上是学问。

写完文章,查询的时候发现有关严济慈义祭熊庆来的事,严先生的儿子严陆光老师也曾提到,不过他没有提到熊老和严先生关系也有紧张的一面。这一点,也许其他人是很难说清的。

熊老夫人,真名姜菊缘,与熊老同年同月生,但大熊老三天,在科学院诸夫人中居然很有名气,是“贤妻”的典型。1980年我见到她时她已经八十七岁高龄。熊老夫人和熊老三岁订婚,十六岁结婚。萨爹的一位好友曾经写文纪念熊老,文中也提到过熊老夫人,内容如下:“在共同生活的六十年中,夫人对他的工作十分理解,并大力协助。熊庆来三次赴法国,前后共十七年,家中全赖夫人独立支撑。”

这可谓十分中肯的评价了,这一对老人只有用相濡以沫来形容。熊老夫人没有受过高等教育,但是一生相夫教子,是熊先生的贤内助。年轻时候的熊老夫人,居然是一个薛宝钗类型的人物,在大家庭中游刃有余,以她的阅历和一生对家庭的贡献,开口护护小熊,陈阿姨自然不敢冒犯。

有一件趣事,按当地风俗,成婚时新郎需要从新娘头顶跨过去以示威风,熊庆来却不肯从妻子头上跨过,坚持互行鞠躬礼。两人从此共同生活,一过就是六十年。熊庆来对家庭很有责任感,无论是做大学校长,还是兼了其他官职,始终坚持“糟糠之妻不下堂”,对夫人亲敬有加。他在清华大学担任系主任的时候,不时向校工订菊花放置在居所,就是因为夫人名字中带有“菊”字。而1950年熊老半身不遂以后,夫人则尽心尽力地照顾,使熊老得以继续工作了二十年的时间。熊老经常半夜起来工作,夫人随时起来伺候,毫无怨言。

有一次,我曾试探地和老夫人交流,说到熊老晚年疾病缠身。老夫人用清晰的普通话喃喃道:“(1969年)当时他已经恢复得蛮好了。”脸上忽现痛切之色。

我始终无法把这位看上去平凡的熊老夫人,和富有传奇色彩的姜菊缘女士统一到一起。

虽然,她们是同一个人。

“中国的眼睛”章照止

(一)

章先生有一子一女,当年就住在我家对门。

章先生是老一辈数学家,然而,在数学圈子以外,他的名字并不太响亮。

因为他的研究方向带有一丝神秘。

他曾借房子招待外宾,招待的是美国海军的专家。因为美国海军的专家一定要见一见“中国的眼睛”。

20世纪60年代和70年代,国际上一直认为,中国有一个神秘的人物,在他面前,无论设计得多么巧妙的密码都如同草芥。他们把他叫作“中国的眼睛”。

中美建交的时候,双方曾经互赠礼物。美国赠送给中国的,是日本“宝船”阿波丸号的沉没地点,中国后来组织力量打捞,获得了大量战略物资。

中国赠送给美国的,是一本小小的册子。那就是中国方面破译的苏军最新军区级军用密码。

这套密码之准确,几乎让美军的情报人员吐血。他们马上就意识到了这肯定来自“中国的眼睛”。

“中国的眼睛”唯一的一次失手,是没有预先发现苏联在新疆对中国边防军进行的报复性袭击。事后我们知道,那一次,苏军前线完全采用了手工的用摩托车传递命令的方式,在一线部队的通信中,没有关于这次袭击的消息。

能够迫使世界最强大的陆军放弃它庞大的通信系统,使用一战的通迅方式,或许,只有“中国的眼睛”能办到。

其实,“中国的眼睛”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小组,如果一定要把它聚焦在一个人的身上,那就是章照止先生。中国科学院系统所研究员章照止先生,是我国最出色的密码算法专家。

大家一定认为中国最出色的密码算法专家,一定有非常隐蔽的住所、强大的保安,等等。

然而,章先生就住在数学所的平房内,上班来,下班走,和一个普通研究人员毫无二致,他的门前和其他家一样搭起一个油毡的小棚,那里面放的是他家过冬烧的蜂窝煤。这一点也不奇怪,因为章先生只根据截获的密码提 供算法,至于解出来的东西是苏军的摩托化师驻扎地点还是三个月的菜谱,他根本就不知道。他还有更多的工作要做,要写论文,要教学生。事实上萨知道章先生是“中国的眼睛”,还是在数学所老所长关肇直的追悼会后。那一次,周龙骧研究员非常悲痛,下来说起关老,提到因为他的名字发音和章照止先生相似,苏联人在得到有关情报后,很长时间内把“章照止”当作关肇直先生的化名,认为他就是“中国的眼睛”。

其实,他们都是同样的人。关肇直先生让我们知道中国科学院有一个“先成名,后成家”的传统。关先生去世的时候,留下的女儿还很小,无人照顾(关先生比萨爹高整整一辈,但他的女儿比我还小),数学所专门派了一位干部,承担照料关先生女儿的任务。他也确实做得很好,关先生的女儿温文尔雅、活泼可爱,完全不像那种失去家庭的孩子。我还记得萨爹有一次想给关先生的女儿介绍对象,那位叔叔如同对待自己的女儿一样,耐心仔细地权衡小伙子的优缺点。

那时候的中国知识分子,好像对待遇没有概念。应该说这是一个优秀的品质,但也是一个令人痛心的品质,其结果就是在80年代,这批任劳任怨的知识分子纷纷早逝,如陨落的杏花,在最美丽的年华凋谢。

当然,根据章先生的情况推断,当时苏联人在北京的情报网不是被完全破坏就是瘫痪。如果苏联人知道章先生的身份,而且知道他就大摇大摆地住在数学所的平房内,每天和大伙一样排队买菜,我猜勃列日涅夫肯定会派个特工到北京来把章先生干掉,因为他的价值太高了。老勃是军人出身,知道对这样的目标该怎么办。

章先生住的是一间半的房子,一间和我家相同的正房,另有一间很小的房间。他能够享受这个待遇并不是自己的能耐,而是章夫人的能耐。她生下的孩子是一男一女,属于异性子女,可以多分一间房。

这房子并不好,红砖墙,顶上是水泥瓦,搁今天大家会以为是民工住的。我们家在章先生家对面,隔了一条甬道,只有一间。

所以,面对美国专家要见面的要求,中国方面十分为难。但是盛情难却,最后,所里提出一个无奈的方案,请一位院领导暂时搬家,让章先生住进去,先应付了客人再说。

就这样章先生和美国人见了面。

见面十分愉快,美国专家惊讶地发现章先生并不是一个单纯的密码专家。他不是军人,只是一个普通儒雅的中国知识分子,他有很出色的数学论文,双方的交流融洽而和谐。唯一让美国专家觉得别扭的是,在场有一个翻译无所事事却不肯走,章先生能够讲流利的英语,根本用不到他,他所能做的,也就是帮章先生把论文拿来,或者扶章先生坐到椅子上之类的事情。

美国人大概暗自琢磨他是不是来监视的特务人员。

其实,那个人就是萨爹!因为他的英语比较好,而且是数学方面的专业人员,所以派他当翻译。看看今天出版社那些专门做翻译工作的人员把Java语言翻译成什么鬼样子就知道这个安排非常有道理了。另外,萨爹还有一个任务就是照顾章先生。

于是,美国人就用英语问:“章先生,我们能不能单独谈呢?我们不需要翻译。”

章先生说:“不行,他不是翻译,他是我的朋友。而且,我新搬来这里,他不帮我,我找不到论文在哪里,也找不到椅子。”

美国专家不解,问:“为什么呢?”

章先生回答:“因为我看不见。”

“您……看不见?”

“是的,”章先生慢慢地说,“我天生就几乎是个瞎子。”

美国人想不到,“中国的眼睛”章照止先生,竟是一个先天视力障碍的半盲人。

萨爹没有说美国人是怎样走的,他只是说在这之后美国人谦恭得就如同小学生一样,虽然在专业上也许他们的水平并不比章先生差。

章照止先生的眼睛基本看不到东西,而且是从幼年时起就这样了,属于遗传。我放学回来,常看到他在家门外坐着工作,小桌、矮板凳,章先生弓着身子,戴着很厚很厚镜片的眼睛,紧紧地贴在书页上。他在外面看书,因为有阳光,光线好。

很难想象这样的一个半盲人,怎样在数学的世界里摸索,而且走得那样精彩。用半盲的双目擦亮“中国的眼睛”,在数学的世界里,章先生只有一句话可以形容——大英雄八面威风。

章先生有一子一女,他的儿子章琪是个漂亮的小伙子,比我们大一些而且精明能干,是很多邻居女孩子的偶像。他的女儿章虹则温柔可人,待人极好,她和我、龙大公子是同届,是我们三个人中最用功的一个。不幸的是,章琪有一双明亮热切的大眼睛,而章虹却遗传了她父亲的缺陷……结果这个最用功的女孩儿,却未能考上理想的学校,没有能够走上她父亲的路。我曾多次看到摸索着做事的章先生紧张地听女儿磕磕绊绊地和其他的孩子们跳皮筋,脸上现出且怜且痛、令人无法忘怀的表情来。

有一次,萨爹和钟家庆先生聊天,说到章先生。钟先生说章琪也危险呢,看来章先生的眼睛问题是隐性遗传,到章琪的下一代,还不知道会怎样。萨爹说你不要讲,你不要讲!让老章听见怎么得了?萨爹说的时候声音都颤抖了。

忽然想到,这天是父亲节啊。

(二)

前几年中央常委派人看望了章先生,希望给这些当年隐姓埋名的无名英雄们做一点补偿。当时前往慰问的还有部队的人,是军事科学院的,说他们正在整理材料,准备写中苏密码战。写作班子的人说了一个情节,他们去苏联查资料,遇到一位阿穆尔军区的情报军官,他很帮忙,后来请他来中国旅游,他说了一件事。

珍宝岛战斗后一年多,这个军官调到阿穆尔军区,他所在的师在黑龙江以北,是前线部队,和中国军队隔江对峙,一有风吹草动双方都很紧张。他上任第二天有一个苏军团长请假外出后失踪,苏军担心被人劫持,出动直升飞机和军车搜索。

这时候,这位军官还在熟悉工作阶段,情报部门利用掌握的一条中国有线电话截获了中国前线一个步兵连和后方的通信内容,他们就听到了下面的对话内容:

前线连:“×部×部,对面直升机飞到我头顶上了,是不是进入阵地?”

后方:“不要不要,没事。”

前线连:“是不是有情况?”

后方:“没有没有,休息。”

最后后方突然补充了一句:“没事,他们丢了一个团长,已经找到了,死了。没事了。”

正在这时,苏军这边拿到搜索部队的密码电报——那个团长已经找到,翻车掉到了沟里,因为下大雪被埋,所以刚开始没有发现,人已经死了。

这个军官当时就倒吸了一口凉气——中国人比我们还先知道啊!这是什么样的对手啊!

因为他刚刚到远东前线,这件事让他印象极深。他说以后每当有重要的事情发密码电报,都有一种被脱光了在人面前走的感觉。

那时候中国有专门的破译中心这件事苏联人已经知道,他们工作的办公室墙上就贴着标语:“警惕中国的眼睛”。

(三)

依然无法住笔,便想写一点关于章先生的女儿章虹。

章虹应该是我们中间最用功的孩子,脑子也聪明,而且她的性格极好。可惜的是,她的眼睛让她无法如我们一样顺利地走进想去的学府。

几年前,我和朋友们走在一条小街上,遇到章虹。搬家后从来不知道她的消息,原来,她在这里的一个小卖部做售货员呢。

好久不见,我们都很高兴地打招呼。我当时有意没有说话,躲在灯影里,我想等大家走了以后和她多聊几句,毕竟是打小的朋友。

可是,大家走了以后,我正要上前,却看到她脸上的笑容迅速地逝去,留下的是一个让我无法忘怀的表情。

我知道了什么样的表情叫作心碎。

我觉得如鲠在喉,话,卡在嘴边,却无法说出。

最后,我一句话也没有说,悄悄地走了。

她没有觉察到我的存在,也没有觉察到我的离去。

因为——

她看不见。

她看不见。

她看不见……

“中国的眼睛”的女儿,她看不见。

“张果老”德国撞车记

前几天我们这里发生了一起车祸,怕家里担心,电话联系萨爹,他接到电话后感慨一番,说起了很久以前他和同事在德国经历车祸的事。

萨爹去的地方当时还叫做西德,一起去的中国人共四人,现在想想萨爹觉得十分搞笑,四个人的服装都是外贸部门统一定做的,但即便是外贸部门对国外应该怎样穿好像也没谱。于是四个“眼镜”每人一套统一的深蓝色西服,黑皮鞋,银枪呢大衣,整齐划一,最古怪的是每人一顶米色鸭舌帽。这“四条汉子”经常一起出门,走在波恩的大街上,路人侧目,其酷无比。如果大家看过《古堡幽灵》这部电影,就可以想象出这四条汉子的形象大概和幽灵逛街差不多。

按说中国人在国外,特别是那个时代,都是比较小心谨慎的,怎么会出车祸呢?

原因很简单。

萨爹他们出国的时候,对方极为友好。本来是我们有求于人,但人家不但没有乘机讹一笔,反而提供了不少免费的设备、资料,学术上也基本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行得春风得秋雨,1972年之后中国和西德的关系一直很好,不仅出于政治上的利益,更多的是商业利益。

所以,这四人也有一份补贴,一个月2500德国马克,在当时的德国算是中等收入,对这四个人而言,那就是一个天文数字。

不过其中大部分是要交给国家的,这在当时十分正常,因为国家当时外汇吃紧,而这四人在国内还有一份工资嘛,他们也觉得没什么不对。这样,他们实际的生活费是一个月700马克,房子则是大使馆代租(最初是1500马克,一半归自己,房子自己租)。

当时在那里的外国工作人员不少,结果出现一个有趣的现象,那就是:都拿2500马克,印度来的研究人员善于计算,总是恰好收支平衡;非洲来的朋友比较容易激动,永远是花完了临走还欠一屁股账;只有中国人,不但不欠账,还能大包小包地带走,以至于行李超重,临别时还能每人出200马克请大家会餐!

要是德国人知道中国人实际上是靠每个月700马克的生活费办到的这些,无疑他们会更加惊奇。

怎么省下来的?那就是中国人自己的本事了。那两年中,萨爹他们深知机会难得,加上职责所在,一天平均工作14个小时,自然省去了很多应酬开销,而中国人的勤俭精神,更是很多国家的人无法学会的。

收入是固定的,就要想办法节约开支。

从公寓到研究中心的BUS月票,一个月100马克,就是萨爹他们首先想要砍掉的一笔费用。

买辆车大家开?那是别想,大家都没有在国外开车的经验,车倒是不贵,但是听说每个月养车很贵,而且学车就是一大笔钱。

于是,有人提议——咱们骑车吧,还能锻炼身体。

波恩的路边,多是优美的白桦树林,有些德国人也骑车锻炼身体,虽然人数不多。而自行车在跳蚤市场上100马克就可以买到,还不用交税和买汽油。萨爹他们中不乏修车高手,于是这个建议得到了大家的一致拥护。那段时间波恩的市民们经常看到一个或者几个东方人身穿银枪呢大衣,头戴鸭舌帽,骑车在公路上飞驰,也许这是一些德国人对中国的第一印象呢。

别人都不要紧,唯独萨爹的好友王宇国先生出了问题。

王先生绰号“张果老”,是头脑发达、四肢简单的典型人物。

王先生在中国计算机领域,有相当高的地位,然而说起日常生活,那就……他这个“张果老”的外号,来自于“张果老倒骑驴”,不过他骑的不是驴,而是白菜板车。

当年北京冬贮大白菜,是要自己用板车去拉的。萨爹干这个很在行,而且把这手艺传给了我,以至于当年上大学给同学搬行李我没少出风头。萨爹的朋友里最善于干这个的则是数学家张广厚,他的本事是拉着板车还能一手持书,悠然读之,间或用另一只手翻页,这一手我是学不会的。

王先生就不灵了,他用钳子夹蜂窝煤都能夹到自己脚面上。幸好,上帝很公平,赐给了他一个贤惠能干的太太。王太太姓曹,马来西亚华侨家的小姐,却是作风泼辣,一板车二三百斤白菜蹬上就走,上边还带着一个王先生——他在上面看白菜啊。

有人说王先生和太太很浪漫,坐在板车上还背靠背,据说有一年还有人看见两人一边拉板车一边背靠背唱《莫斯科郊外的晚上》。大约是那次的白菜质量特别好,心里高兴吧。结果,背对着车头的王先生就被冠以“张果老”的外号了——张果老才倒骑驴嘛。

这样一位老兄,学骑车可要命,更要命的是德国的自行车还都是脚闸,刹车动作复杂,王先生怎么练都玩不转。

据说德国二战时候的虎式坦克天下第一,败于苏联就是因为机械过于复杂,不易掌握还容易出故障,可见这种设计复杂的毛病是德国机器的通病。

王先生也很心疼那100马克月票钱,几个月下来就是一台照相机啊。

要是太太在就好了,让太太带着他不就完了!关键是那时候出国不让带家属。于是王先生只好靠自己,一到星期天他就按照笨鸟先飞、熟能生巧的原则,在波恩的马路上练习,一练就是几个钟头。

但是,有人天生不协调,那不是能练得好的。就像兄弟我,做别的运动都没问题,就是不能跳山羊,一跳准大头朝下,至今如此。王先生大概也一样,越练越感觉手脚向鸭子看齐。

一天,危险来了。

王先生正骑到一个坡顶,山下忽然开来一辆小汽车,王先生顿时慌了手脚。那位司机可没有慌,他一眼就看出王先生正在抓狂。这位老兄是个明白人,马上把车停了,打开车门自己站到一边看热闹。

王先生左蹬右踹,就是停不下来,终于放弃,干脆两眼一闭,勇敢地朝汽车头撞过去,然后从人家的车顶上翻了过去,摔在车后的路面上。

还好速度不算太快,所以伤倒是不重,还能够站起来。汽车也没什么损坏,只是那辆自行车车轮变成麻花了。德国司机赶紧来慰问,说要不要去医院?那时候的中国知识分子都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有理也不愿意给自己惹麻烦,而且宅心仁厚。王先生感觉四肢都正常,有些软组织挫伤也不严重,就说没事,我自己能处理,你走吧。

那德国司机还是要请他去医院,王先生不愿意惹事,执意不去。双方语言不通,最后那司机留下一个电话号码走了。

回来后王先生把自行车交给萨爹修理,因为医疗费都是保险出,就一拐一拐地去医院了。几位兄弟回来都说“张果老”命大。

如此几天平静过去,忽然有一天一个文质彬彬的小伙子找上门来,说自己是律师。

中国人都怕法律系统的,无论你是法官、警察还是律师。王先生就有些舌头大了。

小伙子说:“你别紧张,我是求你给我饭吃的。”

王先生说:“我能给你什么饭吃呢?”

小伙子说:“你不是撞车了吗?把这个案子交给我,我来帮你打官司,就是给我饭吃了。”

王先生说:“我不想打官司,不就是一点小伤么?算了。”

小伙子说:“不是你打官司,你委托给我,我一不要你一分钱,二不给你惹任何麻烦,给我写个经过和委托书就行,打赢了咱俩分成,四六开,我四你六。”

今天看来这小子够黑的啊,一般律师费也就是10%—15%吧。

王先生一看不用出钱,也没麻烦,小伙子又热切,就说:“好吧,那就交给你吧,问题是人家看见我早就停车了,而且人也出来了,还问我去不去医院,人家没有什么错啊。”

小伙子说:“您别管了,那就是我的事儿了。”

两个月以后,有人给王先生汇来4800马克,说咱们官司打赢了,那位赔了8000马克,按约定,给你4800马克。

王先生是那一批人里面回国时带东西最多的一个,都让别人眼红羡慕起来了。那时候出国带回的圆珠笔都是好东西呢,哪像现在,在老外的商场里逛半天愣不知道该买什么。中国现在什么没有啊。

有一天去萨爹办公室玩,看到一台幻灯机很好玩,旁边的叔叔告诉我,那是你爸爸从德国带回来的,当时很先进呢。

这要不少钱吧?心里想着回来问老爹。萨爹说,我们那时省下的钱,除了给自己家里买些电器,还有个传统就是每人给单位带一件科研用的仪器。只有一个例外,王叔叔那年打官司赢得多,所以他带了两台,一台投影仪,一台RF谱分析仪。

过机场安检的时候,德国人说他的东西超标了,对他说你那两件不能都带着,只能提一件。那就是说要扔一件,王先生一看,一件是给公家的投影仪,一件是给老婆的电动缝纫机。

猜猜王叔叔怎么办?

最后的解决方案是:前去接四位的“导游”同志拿来一根麻绳,把两个大件捆成一件,然后王先生蹲下发力,一下子就把这个大包裹背走了——按照西德的制度,这样一大包也算一件。只要拿得动,随便带走。当然现在没那么便宜的事了。

哈,最后再留一个思考题——那小伙子用什么罪名告的人家司机呢?要说,按王先生的描述,那位也真是没啥过错啊……

工资比国家主席还高的科学家

在我们平常人看来,科学界的人在1949年后好长时间都不大吃香,至少“臭老九”的帽子是戴着的。因此,当有一位老先生告诉我当年有的科学家工资比毛主席还高,萨着实有些不能相信。

然而老先生说的这是事实。他还举了一个例子,那就是叶企孙先生。

老先生20世纪50年代开始在中国科学院数理化学部工作,担任秘书,而秘书们的总管是谁呢?这个人的名字很多人都熟悉,那就是邓稼先。

数理化学部是科学院当时的第一大部(似乎还有一个科学技术部),在这里做秘书,最低也是当时全国十大名牌大学的高才生。

老先生告诉我,他毕业的时候,全国只有五万名大学生,而今天,有五百万,这是他想不到的。似乎也有为自己是那五万分之一有些得意。

因为做这个秘书,教授们的工资多少,老先生也自然有数。

当时,叶企孙先生的工资,是三百六十元。

毛泽东呢,则是四百零四块八。

如果是这样,怎么能说叶先生比毛主席工资还高呢?

因为叶先生还有一个固定收入,他是中科院学部委员,学部委员每个月有一百元钱的补贴。

所以叶先生的固定收入是四百六十元。

四百六十元是什么概念呢?老先生说,当时他的师兄在清华教书,每个月拿出八块钱来当伙食费,可以天天吃水鱼王八。

所以叶企孙先生当时实在“阔”得很。

叶先生还不是最有钱的,当时工资最高的,既不是国家领袖,也不是科学家,而是梅兰芳。梅先生的工资一个月两千元。比他少一点的是马连良,马先生一个月一千八。

所以抗美援朝梅先生捐就捐飞机,那才是大手笔呢。

不过叶先生却是很简朴的人,钱多半是接济学生和给穷亲戚花掉了,有些积蓄也在“文革”中被抄。那位在数理化学部当秘书的老先生,当时经常为了审稿的事情去叶先生家。那时候没有传真和电子邮件,重要的稿件只能秘书自己跑。他说叶先生家在北大,是个老院子,周围环水,给人感觉像个岛,是个很让人羡慕的地方,但孙先生偶尔留他吃饭,一起吃的都是很简单的饭菜。唯有一次吃到了好东西,是在三年困难时期。当时孙先生看他送稿来,就招呼他说来得正好,于是送给他四个苹果。

当时的情况是,全国人民都在挨饿,孙先生也很消瘦,却拿出苹果给自己吃,还能带回家!小秘书喜出望外,那苹果的滋味和它带来的快乐,一直记到了几年后。

后来才知道叶先生是政协委员,有权利到政协的内部商店买东西十次(估计是一年十次)。当时学生们没有东西吃,叶先生就把能买的配额都买了苹果,放在家里。来了学生、同事就一人送四个。送完了,自己再去买。

先生自己吃过没有,就不知道了。

叶企孙先生何许人也?老实说听到他的工资比毛主席高的时候,我对先生只有一个模糊的印象——物理学家。这两天准备整理这段文字,才上网查找叶企孙先生的资料,突然看到了一位大师的影子。

叶企孙,清华大学物理系的创始人,他的门下,走出了中国科学院七十九名院士。他曾任国民政府中央科学研究院干事长,而在学术方面,他在世界上为精确测量普朗克常数做出了卓越的贡献。我不懂普朗克常数,但我记得有了这个常数以后,有很多物理方面的计算难题就变得迎刃而解。对叶先生的事迹,我就不必多言了。

叶先生晚年极惨,在“文革”中被作为特务嫌疑关押而后监督劳动。他的一位学生,也是我的师长曾亲口告诉我:“叶先生是活活饿死的。”这是不是事实呢?我的这位师长曾亲眼目睹叶先生晚年的惨景,所以对此深信不疑。实际上,叶先生死于1977年,但他所受的苦,足以让他的学生得出这样的结论。在刘克选、胡升华的著作《叶企孙的贡献与悲剧》中,曾这样描述穷途末路的先生:

当时不少人在海淀中关村一带见到了这种情景:叶企孙弓着背,穿着破棉鞋,踯躅街头,有时在一家店铺买两个小苹果,边走边啃,碰到熟知的学生便说: “你有钱给我几个。”所求不过三五元而已!

而据叶先生的侄子回忆,在那样的时刻,叔父没有向任何人表示过他一生很悲惨,他的看法好像是世界上和历史上冤枉的事情有很多,没有必要感叹自己的人生,他对自己的遭遇淡然处之。晚年疾病缠身、两脚肿胀、小便失禁的叶先生,经常坐在一张旧藤椅上,读点古典诗词或历史书打发时光。

1987年,叶企孙先生得以平反昭雪,重获清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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