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伏

2016-12-23 16:25朱羿文
青年文学家 2016年32期
关键词:花子高家狗肉

作者简介:朱羿文(2000.1-),女,汉族,山东省济南市人,天津南开中学在读学生。

“饿死俺啦……行行好,给口饭吃吧!”

早香上过,冬至暖融融的太阳均匀地和着冰凉的寒风,毫不留情也毫不偏心地打在高家庄各户的墙院上,也打在高老爷门口叫花子佝偻的后背上。

白日里,高家从不闭户,一是对这庄子的踏实,二也来自高老爷的自信。是呀,用高老爷挂嘴边的话来说,不做亏心事,不怕鬼叫门。

可这花子,比鬼还吓人了几分。他裹着没摘絮的棉壳一样的破棉袄,一根麻绳混乱地系在腰上,腰后别着一把短刀。柴草一样的乱发遮了半个脸去,炭黑的底色只露出一只混沌的眼睛盯向高家门口,油褡一样的袖口,一只枯手挈一只破碗探了出去。

“哪的啊?”高老爷一串紫檀的佛珠已搓得油脂饱满。

“花园口的……”叫花子声音干瘪瘪的。“六月决堤,挨过了夏秋,挨不过冬春了”。

对话的当口,门房栓子已去厨下取了两个黑馍出来,花子两口吞了,又牛饮下一碗地瓜玉米面的糊糊,眼里显出一丝湿润的热气来,腰也直了些。

“咦,老爷,我认识你”,花子发出讶异的欢欣,“你在我那牵走一条菜狗”。

高老爷端详了面前的人好一会儿,才辨认出来。去年末伏将至,远嫁河南的大姑过世,高老爷奔丧回来的路上,路过一家狗肉馆,这人牵着条刚长成的黄狗拦在了高老爷面前。

“大补啦,大补啦!末伏一晚狗肉汤,吓跑小鬼和阎王!”

北方很多地方,有末伏节气吃狗肉滋补的风俗。认为末伏阳气将去,此时成年公狗纯正的阳气最为滋补。这对吃素念佛的高老爷来说,实在是一种罪过。

高老爷不得不低头看去,正好与那条黄狗对上了眼。它眼神澄澈如水,无辜又渴求地望住了高老爷,直望到高老爷心底最柔软的神经。

“老爷您可是有眼光,这末伏的狗肉啊,最滋补了…你看这小狗,刚一岁,多壮实。”店主像展示一块砧板上的肉一样牵着黄狗在高老爷面前绕了一圈。高老爷买过那条黄狗,回到山东顺手送给隔庄丁家当了看家的。

不等高老爷问询,花子自述原委。“十里八乡的都淹了,庄稼没有一棵,谁还有那钱吃狗肉。”花子一翻身坐在了台阶上。“唉,也是我命不济,老婆孩子冲走了,老人上月得了恶疾突然过世了,我也落个清净,走到哪就这一张嘴,一把刀了”。花子干枯的手把高老爷的视线引到了腰间那把刀上。这刀柄已被油泡透,包了层绵实的厚浆。高老爷心下一紧,抓紧移开了视线,欲抬腿进院。花子却适时怯怯地叫住了老爷,也没下文,只管眼睛望过去。

杨老爷回头看向他,恍然看到了当年那只菜狗的眼神。“唉,也是可怜人,看你脸色蜡黄,身上肯定也不轻快,先帮我伺弄牲口吧”。花子自是千恩万谢地进了门来。

日头一天天见短,花子来的日子长了,也渐渐摸清了高老爷家的情况。

泰山西麓的高家庄也算富甲一方,而高老爷也算这庄子的大户。里外两进院子,不算深,却也能包得住几世同堂的和暖。虽然半世纪兵荒马乱的,但由于东亚文化中对泰山的人文敬畏,也由于泰山周边土地的丰沃,这方小小的天地始终没有大乱。然而与殷实的家境不相称的是,近三代高家的人丁始终不旺。比起日渐艰辛的世道,眼前的香火问题更让高老爷忧心。

高家三代单传。前年末伏天里,终于盼到了儿媳临盆,全家上下喜不自禁,折腾了两个晚上后,孙子福根是生下了,儿媳却难产死了。草草哭过埋了,全家的注意力很快回到了留下的这个三斤来沉的肉疙瘩,这才留意到从下生他就安静地出奇,整天就是吃、睡,再大些能坐能站能走了,开始盯着一处发呆,从没有人听他闹过动静,哪怕是哭都没有一声。“贵人语迟哩”,左邻右舍安慰着,高老爷苦笑着,心情由喜转忧。

这些都被牲口棚的花子看到了眼里。

转眼临近年关,虽然吃饱喝足,花子还是一样地枯槁黑黄。牲口也随了花子,夜不安生,皮包骨头了。高老爷看在眼里,并没有开口责备。直到有天花子喝粥时突然惊恐地打翻了饭碗,自此一病不起。

在花子的牲口棚的草席上,簇拥了那团油汗味的棉被,花子对前来探望的高老爷说:“老爷,您真是个善人,我这条贱命,您还这样对我”。“别说了,都是命,一样金贵”,高老爷安慰着花子,手里的佛珠搓得愈发得作响。

接下来,花子挣扎着对高老爷说出一段话,使高老爷的念珠不再转动的那么悠然。

“我家三代屠户,整天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的,作孽太深,自然会随俺爹俺爷得不了善终。你看这骡马,自我进了棚,也是吃睡不安生了,它们都认得我呢,都给我记着账了”。花子不禁唏嘘起来,“只是不知如何报答老爷了”。“醒悟不晚”高老爷自是一番安慰。

“老爷,我时日不多了,有些话不知当讲不当讲,您不要见怪”。“说无妨”,高老爷仍旧搓着佛珠。“您那小孙子,自我来没见笑过、哭过,贵人语迟。” 花子沉了下,预期等到了高老爷那声叹息,继续说到:“这是天生阴火重,是阴火封着他的嘴呢”。这下触动了高老爷的心事,高老爷抄起手来,无奈地摇着脑袋。

“我这有一个妙方。要说补阳气之物,最好的就是刚长成的公狗,这其中,末伏出生的狗阳气最旺了。您抱一只来,好吃好喝伺弄着,第二年末伏给您孙子补上……哎呀,小孩的阳气立马就补回来了。”

孩子出生三年来,高老爷江湖郎中、游方道士请了个遍,甚至还抱去济南府的西医馆里,也终没有个起色。三岁的孩子,还象个病猫一样。屠夫这话,他自是不屑信的。心下默念着罪过,罪过,安慰花子几句后,高老爷抽身出去。

第二天早上,高老爷洗过了手,正在堂屋上香,门房的栓子急急地跑来,禀告说花子不见了,留下一本小册子和随身的刀子。高老爷知是花子不愿沾污高家,自寻死处去了,心下一阵凉意,由他去吧。

过了几天,隔壁庄传来讯息,花子被一滩水吓破了胆,见人就像疯狗般狂叫,被人围在河滩,乱石砸死了。高老爷派人带去一卷草席,就地挖个坑掩埋了,上上下下就开始筹备着过年。

夏收过后,麦子归了仓,高老爷差人套了马车,抱了小孙子赶去寺庙上香。虔诚的香火映着孙子那张木木的脸,比菩萨还要端庄。烟雾升腾里,听见几个孩子聒噪“看,高家庄那个小傻子”。高老爷气血腾地涌上头,一阵眩晕,急急备了马车回家撂倒到在坑上。

迷迷糊糊,花子进了屋,还是那身衣裳,进门先谢高老爷把他殓了。问起留下的册子和刀子,高老爷印象全无。花子似乎生气了,拉过高老爷那串佛珠丢到了地上,转身而去。

高老爷坐了起来,叫来栓子问起花子的遗物,好大一阵,栓子怯怯地拿来刀子,只是册子残缺了半边,“看老爷不要,点灯用了”。高老爷有气无力地扬扬手。栓子随手捡起地上的佛珠递到案上,遛遛的跑了。

这册子并无啥稀奇之处,只是狗肉馆平常食谱,想花子是说的这还阳滋补汤,幸好这页码还在。

他娶了两房姨太太,只生了一个儿子。儿子比高老爷多娶一房,身子熬坏了,却给高家留下一个木头孙子。治孙子的病是高老爷最切身的事。高老爷凝了凝神,心想花子专程托梦,许是上天指引。心下打定主意,不妨一试。人的善,不能关乎切身的利益。半生吃斋念佛的高老爷,开始整天算计起狗肉来。

然而末伏出生的小狗却不好找。忙活一个七月,进入中伏的时候,丁家庄传来消息,有只母狗要生了。高老爷立即差人装上半口袋麦子去讨狗。栓子去了那家,那家很爽气地说:“要什么麦子啊,这还是高老爷送给的那条狗留下的种呢”。狗抱来了,麦子也提了回来。

人生跑不出个命,看来终要吃了那狗才算。高老爷一番感叹。

定睛看这小狗,憨极。高老爷小心地抱在怀里,恍如抱着刚出生的福根。“就叫它末伏吧”,高老爷给这味药起了个名字。

末伏在高老爷怀里探着头,乌漆一样的眼睛溜溜的看着高老爷,湿凉的鼻头讨好地蹭向高老爷的手掌,伺机亲吻着高老爷的脸颊,它哪里知道高老爷心中这分算计。

交给下人伺弄,高老爷是不放心的。这可是福根的阳气呢。小狗到的当天,高家灶房里就柴火不断。高老爷每天都扒拉着那本册子。牛羊肉都是亲自去回民庄选的,配了枸杞、黄芪,白芷等,一三五、二四六地调剂着。秋凉时,甚至还专程去邻县东阿镇买了上好的阿胶拌在狗食里。

“来!末伏!吃点这个。”末伏的餐位固定在了高老爷的旁边,颇有一人之下的态势。高老爷从餐桌上夹了一块带着汁水的肉骨,放到末伏的小碗里。看着末伏夸张的吃相,高老爷眯着眼欣赏着末伏身上散发的生命力,似乎这股阳气已然通过福根变成了高家的香火。

光吃不运动怎么成呢,肉没有筋骨营养自是不够。每天饭后,高老爷用布头攒了个小球,在院子里和末伏扔着。末伏欢快地撅着小屁股蹦跳地追赶着小球,屁颠屁颠满是口水的衔回来交到高老爷手里。这时候,福根总是坐在枣树下,一动不动,木木地看着末伏和爷爷玩耍。有时末伏摇着尾巴讨好地把球放到福根的手里,福根也木然地没有反应,和石碾一样守望着这院子。即便石碾人推着还有个响声哩,福根像这个院子的土地,已经与院子长为了一体。

日子一天天过去,因为末伏的到来,院子里总是欢声笑语。只是福根还是木木的,象个影子一样跟定了末伏,连觉都与末伏睡到一处。许是活动多了,见了太阳,脸上也现了丝丝的红润。

大寒过去了,立春也过去了。转眼到了第二年中伏,末伏已然是个青年才俊,油光水亮的皮毛,健美匀称的体态,清澄无邪的眼神,谁见了都忍不住夸赞,真是条好狗啊。

“真是味好药啊”,随着日子的临近,高老爷功成的喜悦掺杂着心里的沉重。

沉重归沉重,大事还是要办的。汤底要从末伏的第一天开始不歇火地熬制三天,在第四天上放入狗肉,再文火炖上三天,第七天时,汤汁已然和骨肉化在一处,小火煨着,每天早晚服用三天,整个滋补过程便告结束。高老爷开始着手准备汤底。料收集了一年,已然是齐配的。柴火也配得足足的,下人也都进行了分工。

末伏一直守在福根的床上,和福根紧靠在一起。空气中那股杀气越来越浓重,化不开的一股诡异的氛围开始在院子里弥漫。

高老爷似乎鬼入了窍,眼里只盯着炉火。

汤底烧到了第三天的深夜,高老爷刻意找出花子那把刀。对末伏这种健硕而忠诚的生物,高老爷家中上下根本没人能治住,唯有末伏言听计从的高老爷,才能取得它的性命。高老爷一跺脚来到了福根的屋里。

福根的手紧紧地环住末伏,睡得正香。末伏听到声响,一骨碌翻坐起来,暗影里看到高老爷仍旧欢欣地迎上去,当接触的一刹那,那股杀气让它打了个激灵,动物求生的本能让它立即驳回头钻到了福根的背后。福根这时也醒了,夜游一样坐起来紧紧地抱住了末伏。

高老爷与末伏,就这么隔着福根陷入了僵持。高老爷握刀的手因为高度紧张而索索地抖着。总这样下去不行啊,隔壁灶房的锅还烧着呢。高老爷开始招呼着末伏,末伏终究是条狗,它承认自己的宿命,天性里的忠诚让它挣脱福根一步步向高老爷挪去……

“失火了”,突然一声高喊,院子里乱成了一团。火光倏忽冲上了屋顶,顺着风,一股黑烟冲进了屋里。高老爷慌乱起来,刀子当啷掉到了地上,末伏本能地凭借矫健的身手三下两下窜出了房门。

红红的火光也冲了进来,透过火光,福根依旧木木地蜷缩在坑上。高老爷眼睛一闭昏死过去,完了,这下全完了。

高老爷突然觉得脸上冰凉,清醒过来,手摸到末伏温暖的皮毛,混杂着蛋白烧灼的焦糊味。是末伏回来了,正咬住高老爷的衣领试图往门口拖,喉咙里吃力地发出低沉的鸣响。高老爷突然老泪纵横。

他挣扎着吆喝末伏放下自己,指向福根。末伏迟疑着,但只一秒就领会了高老爷的意图。几个飞跃跳过火舌,吃力地叼起福根的上衣,往门口拖去。

高老爷听到末伏皮毛烧灼的滋滋作响,饱满的背毛飞速地化作了灰烬,叼着福根的身影终于冲出了房门。

放下福根,末伏扭头又要冲进来,高老爷拼尽力气对末伏摆了摆手,这时屋梁塌了下来,正砸在他的腰眼上。

“爷爷啊爷爷”,透过火光,高老爷看到孙子坐在院子里的地上号啕大哭。

不知是泪还是救火泼下的水,高老爷欣慰地闭上了眼睛,“真是条好狗”。

恍惚中,花子向他走来。“我的刀子呢”。是啊,刀子呢。胸前的佛珠硌的他的胸口有点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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