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人的迷狂与“诗人”的癔症

2016-12-24 21:49李少威
南风窗 2016年26期
关键词:诗神癔症铁环

李少威

“那时我们有梦,关于文学,关于爱情,关于穿越世界的旅行,如今我们深夜饮酒,杯子碰到一起,都是梦破碎的声音。”这是北岛的散文《波兰来客》里的一句话。

天生的诗人,张口就是一首好诗。

11月份在北京,和李广平聊天,谈及他上世纪80年代的青春,他引用了这句话。李广平是一位著名的歌词作家,歌词和诗,其实是一体两面,因此可以姑且把他算作诗人。他有虔诚的信仰,认为自己的一切都来自神赐。

我是一个唯物主义者,但并不排斥人对神性的趋近,“兽性—人性—神性”,是人作为一个成功的智慧生物的精神发展路径,只看每个人对“神”怎么理解。柏拉图就认为,真正的诗人,其才华都来自“诗神”的凭附,而不是个人知识、智慧或艺术技巧的结果。

他是这样论证的:“我去拜访诗人……我给他们拿出他们作品中最精心制作的几段,问他们究竟是什么意思……在场的任何人要谈他们的诗,几乎都比他们自己谈得更好。因此,我知道诗人写诗并不凭智慧而是凭一种天赋和神助,他们就像占卜或卜课人似的,说了许多好听的话,但不懂得究竟是什么意思,我觉得诗人们不外如此。我又看到他们以诗自豪,自以为对什么都是聪明绝顶,其实他们并不聪明。”

“诗神”附体的状态,柏拉图称为“迷狂”,“迷狂”是反思维的、非逻辑的。他借苏格拉底之口说:“克里班特巫师们在舞蹈时,心里都受一种迷狂支配,抒情诗人们在作诗时也是如此。”

“迷狂”是一种神力的驱遣,苏格拉底说“诗神”的力量像磁石,吸引一个铁环,铁环再吸引另一个铁环,形成一个链条。总体而言“迷狂”是一个好词,是说一部分人有幸承接了来自自然的天赋并有机会运用它。逻辑延伸下去,一个人拥有特殊的才能,就应当对外界保持敬畏,而不是在内心里单纯自恋。

柏拉图谈及诗人的时候往往带着嘲讽的态度,就是因为他看到了诗人的自恋—把不属于自己的荣耀承揽在自己身上,是“掠神之美”。

如果“诗神”并没有凭附在一个人身上甚至有意远离他,而这个人还以“诗人”自居,并且十分自恋,这才是真正值得嘲讽的状态。毕竟,按照苏格拉底的磁力链条论,能够吸附在一起的铁环数量一定是相当有限的,后面想要挂上去的铁环,都将啷当地掉在地上。

如今的问题是,地上掉了一大堆铁环。这个世界已经没有了柏拉图,但仍然具有嘲讽能力,人们说,如今写诗的人比读诗的人还多。把逻辑关系梳理得更清晰一点:不是读诗的人太少,是写“诗”的人实在太多。有限的读者只能选择真正的诗人去回馈,多出来的那部分,当然就没有追随者。

如果这些多出来的“诗人”,仍然要寻找存在感、被崇拜感,便只能假装可以体验“迷狂”,作为“迷狂”的赝品式呈现,就是“癔症”。

我不是在精神病学意义上使用“癔症”这个词,而是一种社会学意义上的概念借用。这样的“诗人”,有的在酒池肉林中大谈“诗学”,写一些味如呕吐物的句子;有的去网络公司砸电脑,刻意仿效宋江“墙上题反诗”,还要写错字;有的在大灾大难面前,不因悲剧而伤怀,而是讴歌一种特殊的“幸福”。在他们那里,诗歌是一个人的宗教:摆一张太师椅,先跪下,对着太师椅叩头喊一声“万岁”,然后快速爬起来坐到太师椅上,伸手喊一声“平身”,旁边连个观众都没有。

此非癔症而何?

无意挖苦诗人,相反,我对真正的诗人心中一直保有强烈的尊敬,因为他们代“诗神”发言。那些有“癔症”症状的,并不是诗人,而是诗人的敌人。然而诗人也有走向自身敌对位置的风险,比如有人会过于自恋,甚或自我神化,而忘却了自身只是“诗神”的凭附,而不是神本人。

古典希腊时代有许多功能神,这意味着神的职司也是分工很细的,稍有跨界就力所不及。比如“诗神”也就管诗,不管哲学,柏拉图归另一位神去凭附。

这便是开头引用北岛诗句的用意,“梦破碎的声音”是属于一部分人的,深夜响起破碎之声的这个时代,总归并不比因为老去而时刻怀念的那个时代差。抱怨社会之前,先遵行“内省”逻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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