哑巴大义

于强

大二暑假时，杨小凡在一个工程队打工。这天，工程队在一个叫牛角岭的地方施工。中午，队长老刘突然找到杨小凡：“听说你是大学生，你懂哑语吗？”

杨小凡说：“我在聋哑学校做过义工，多少懂一点。”

刘队长眼前一亮：“那太好了，你快跟我来。”

由于是野外作业，工人们都住在临时工棚里。杨小凡跟着刘队长钻进工棚，只见哑巴王大根蹲在地上，守着一盆肉，满脸的悲愤，嘴里“呜呜呀呀”地说着，用手比画着指向旁边一脸痞气的马三炮。

王大根养了一条叫阿黄的狗，很机灵，其他工人平时都不爱搭理王大根，阿黄就是他最亲密的伙伴。

这次施工的牛角岭地处偏僻，工人们的伙食都是些青菜萝卜，大家的嘴里都淡出鸟来了。马三炮这人无肉不欢，肚里馋虫发作，就把眼光盯在了阿黄身上。这天，趁着王大根不在，他把阿黄引诱到僻静处，一棍子打死了它，然后剥皮剔骨，美美吃了一顿狗肉。临了，还把没吃完的狗肉藏在床底下，然后把皮毛骨头悄悄埋了。

阿黄失踪，王大根急得到处找，经过马三炮住的工棚时，闻到了香味，便循着味道来到马三炮的床铺前，发现了煮熟的狗肉。这时马三炮正巧回来，王大根愤怒地拽住他撕扯了起来，不久，围观的人越聚越多，终于惊动了刘队长。

刘队长对杨小凡说：“我们不懂哑语，你问问王大根想说什么。”杨小凡跟王大根比画了一阵，然后对刘队长说：“王大根说，马三炮偷吃了他的阿黄，脸盆里的狗肉就是证据。”

一听这话，马三炮眉毛一竖：“放屁，哑巴诬陷我，这是兔子肉，不是狗肉。刘队长，你要不信，就问问大伙。”说罢，用眼光扫过工棚里的人。

马三炮当年是个地痞，一次跟人斗殴吃了亏，一怒之下做了三个土炮仗丢进仇人家里，结果把仇人炸残废了，他自己也锒铛入狱，得了个“三炮”的外号。因为心狠手辣，筑路队里的工人都怕他。此刻大家被他恶狠狠的目光扫到，心里都是一颤，赶紧都摇头说不知道。王大根见大家言不由衷，急得“啊啊”大叫。马三炮得意地说：“怎么样，我没说谎吧？”

杨小凡知道，大家迫于马三炮的淫威，都不敢说真话。而刘队长不怕马三炮，却又分辨不出是啥肉。眼见王大根悲伤绝望的表情，杨小凡气血上涌，说：“我有一个办法，能分清是不是狗肉。”

刘队长忙问：“什么办法？”

杨小凡说，他这个办法需要一条边牧犬，一只兔子。刘队长费了好一番工夫，从十多里外的林场借来一条边牧犬，又叫人抓来只野兔。杨小凡一边炖兔子，一边说：“很多人不知道，其实犬类的鼻孔内有分泌腺，能让它们分辨同类和异类的肉，尤其是边牧犬，智商极高，哪怕是把肉煮熟了，剁成肉酱，它也能嗅出来。”说着，他丢了一块兔子肉给那条边牧犬，边牧犬三两口就把肉吞下肚，然后舔着嘴巴望着他。杨小凡又拿起一块马三炮藏在脸盆里的“兔子肉”丢给它，不料，这次边牧犬闻了闻，不但不吃，反倒后退了两步，然后发出了一声哀鸣。

杨小凡说：“边牧犬是不吃同类肉的，马三炮的脸盆里不是兔子肉，而是狗肉。”

话一出口，大家一下炸了锅。王大根满脸愤怒地望着马三炮，马三炮脸色一阵红，一阵青，刘队长点头说：“不愧是文化人，脑子就是聪明。”然后，狠狠瞪了马三炮一眼，问他还有什么要说的。

马三炮知道藏不住了，干脆耍起了无赖：“就算我吃了阿黄，一条狗而已，不就是想要点钱嘛。”说着掏出了几张钞票，丢给了王大根。王大根很愤怒，冲着马三炮连吼带比画，扑上就要揍他，马三炮也抄起条板凳准备还击。

正闹得不可开交，只听一声大吼，刘队长一把将王大根和马三炮分开，指着两人说：“马三炮，你吃了王大根的狗，是你做得不对。王大根，你不依不饶，也有不对。这事我来解决，马三炮向王大根赔礼道歉，赔偿王大根三倍的钱。王大根接受道歉，不能再闹了。如果你们不听，我就开除了你们俩。”

刘队长从来说一不二，两人虽然都是满腔怒火，眼前也只得咽下怒气，不过这个仇却结下了。从此，两人不再搭腔，路上遇到，都是你瞪我一眼，我瞪你一眼，恨不得一口吃了对方。

接连几天阴雨，让施工队停了工。工人们闲得无聊，就凑在工棚里打牌，打得兴起免不了赌点钱。这天夜里，一堆人凑在一起“炸金花”，马三炮手气背，半天就输得精光，连上衣都押上了。他输红了眼，说了句“你们等着，我去拿钱”，然后光着膀子钻出了工棚。

过了一会儿，大伙突然听到呼救声。循声赶去一看，不禁倒吸一口凉气：只见悬崖峭壁的半空中挂着两个人，一个是王大根，身子卡在一条岩缝里，双手紧紧抓着另一个人——那人竟然是马三炮。

看情形，两人是同时失足跌落悬崖，王大根很幸运，被卡在岩缝里，而马三炮跌落时，被王大根抓住衣服，救了一命。

刘队长闻讯，赶紧组织人营救。可是两人被困的地方离大家又太远，悬崖峭壁如刀削斧剁一般，徒手根本下不去，工程队又没有长绳，而且山里信号不好，连报警电话都没法拨打。刘队长急了，立即派人连夜爬山路去求救，然后朝二人喊话，让他们坚持住。

此时，马三炮的命可算是全交到王大根手里了，他全身悬在半空，脚下是万丈深渊，只要王大根一松手，他就会摔得粉身碎骨。马三炮吓得一泡热尿洒在了裤裆里，苦苦哀求王大根：“哑巴……不，大根哥，你可千万别松手啊！”

王大根虽然嘴里只能发出“啊啊”的声音，可有力的双手紧紧抓着马三炮的衣服，表明他决不会松手。马三炮眼眶湿润了，带着哭腔说：“大根哥，你是个大好人，是我对不起你，我该死，我不该吃你的狗，只要你不松手，回头我买十条，不，一百条狗送给你。”

虽然马三炮不住地哀求，可王大根的力气毕竟有限，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了，他抓着马三炮的手开始发抖，浑身大汗，脸色血红。不久，王大根的指头开始麻木，手里的马三炮慢慢往下溜。王大根一咬牙，把马三炮的衣服在手腕上牢牢缠了几圈，这样的好处是省力，坏处是两人缠在一起，一旦马三炮掉下去，王大根也会被拖下去。

一个小时过去了，两个小时过去了……天色渐渐亮了，大家守在崖边，不禁忧心忡忡。此时的王大根双手已经没了血色，杨小凡知道，如果王大根再不松手，不用等马三炮摔死，他就已经活活累死了。可是不知王大根为啥这么倔，就是死死抓住马三炮不放手。

终于，救援人员赶到了。把两人救上来时，王大根已经奄奄一息，手里却仍然紧抓着马三炮的衣角。杨小凡有些不解，又有些气恼，用手语问王大根：“你怎么那么傻？为啥要救一个坏人？”

王大根做了几个奇怪的手语，随即头一歪，没了气。王大根的“遗言”很短，只有“马三炮”、“衣服”、“我”三个词，杨小凡不明白啥意思。这时，获救的马三炮踉跄着奔到王大根的遗体前，“扑通”跪倒，大叫一声：“王大根啊！救命恩人啊！”说着，一连磕了几十个响头。

杨小凡不住琢磨王大根的遗言，马三炮、衣服、我……突然，他心中一动，一下子想明白了，王大根的遗言应该是：马三炮的衣服是我的。

杨小凡把这句话告诉了刘队长，刘队长让马三炮把上衣脱下来，仔细一检查，发现衣服里面用笔写着一行字：今欠王大根5万元整，周建设。落款是三年前的一个日期。由于时间久远，字迹已经有些模糊。衣服还真是王大根的，可是它怎么穿在马三炮身上呢？

一问，马三炮交代了。昨晚，他输得精光，就想偷点钱翻本，正好王大根住的工棚里没人，于是他摸黑进去，顺手拿了一件上衣套在身上。马三炮正翻找钱的时候，王大根正好回来。一见马三炮身上的衣服，王大根立即嗷嗷着冲上来抢夺。马三炮做贼心虚，拔腿就跑，两人一前一后，你跑我追，晚上天黑路滑，一不留神，一起掉落了悬崖……

后来，听王大根的老乡说，三年前，王大根给一个姓周的老板打工。辛苦干了两年，工资还没领到手，厂子却突然倒闭，周老板也跑路了。王大根千辛万苦找到了周老板，讨要血汗钱，周老板没法脱身，就给王大根写了张欠条，答应日后有钱一定给他，由于身边没有纸，他就随手写在了王大根穿的衣服上。老乡还说，王大根只有一个因病失明的老娘，他追讨回那5万块钱，是给老娘治眼睛的。

杨小凡明白了，在悬崖上，让王大根拼上命去救的，是马三炮偷走穿在身上的这5万元“欠条”。

不久暑假结束，杨小凡返校，此事也就逐渐淡忘了。多年之后，一次，他去医院买药，竟然遇到了马三炮。如今的马三炮没了当年的痞子气，小心地推着一个轮椅，上面坐着一个失明的老太太。马三炮和颜悦色地对老太太说：“娘，你别怕，只要动完手术，你的眼睛就好了。”

杨小凡很奇怪，他听说马三炮的父母早亡，怎么如今又冒出个娘？再仔细一瞧，他心里不禁一动，那老太太的样貌，长得跟去世的王大根真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