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唐代诗词中“湘妃”意象的悲剧情感表达

2016-12-26 00:00陈素萍
商情 2016年43期
关键词:唐代意象

【摘要】缥缈、灵秀的潇湘大地孕育了一个凄恻的爱情传说,湘妃的哀怨加上屈原的悲愤,激发了唐代诗人无尽的诗思,他们借满腔幽怨的湘妃之“象”或表怀古思今之意,或抒幽怨哀伤之情,或写迁客被贬之恨,于是给“湘妃”意象注入了一种幽怨凄美的悲剧情感基调。

【关键词】唐代;湘妃;意象;悲剧情感

意象,就是融入了创造者的思想观念、情感意韵、审美理想的客观物象。“湘妃”就是在历史长河的流动中被赋予了特殊情感色彩的一个意象。“湘妃”,即娥皇和女英二人,她们本是尧帝之女,后成虞舜之妃,因舜南巡而与潇湘结下不解之缘,死后有湘君、湘夫人、湘灵等称呼。二妃与舜的故事充满着浓浓的悲剧色彩,因而“湘妃”意象从一开始就笼罩着浪漫感伤的氛围,湘妃的忧伤与别恨往往能引起怀才不遇、执着追求的文人们内心深处共鸣,于是他们纷纷引“湘妃”入诗,借满腔幽怨的湘妃之“象”或表怀古思今之意,或抒幽怨哀伤之情,或写迁客被贬之恨,从而给“湘妃”意象灌注了一种幽怨凄美的悲剧情感基调,促使与“湘妃”相关的诗词成为星光璀璨的唐代诗词中引人注目的、意蕴生动的一道靓丽风景。

一、“湘妃”意象探源

关于湘妃的故事,有许多的记载。最早的应该是《尚书·尧典》:“帝曰:‘我其试哉!女于时,观厥刑于二女。厘降二女于妫汭,嫔于虞。”点出了二女与尧及舜的关系。西汉刘向的《列女传》:“有虞二妃者,帝尧之二女也。……舜陟方,死于苍梧,二妃死于江湘之间,俗谓之湘君。”明确了她们舜妃的身份,并指出舜妃与湘君的联系。

最初在文学领域塑造“湘妃”形象的应该是曾被流放在沅湘之滨的屈原,他在《九歌》中有专用以祭奠二妃的《湘君》、《湘夫人》两篇。东汉王逸注《楚辞》时认为:“尧二女娥皇、女英,随舜不反,没于湘水之渚,因为湘夫人。”两晋时期郭璞把湘夫人与湘灵等同,在《山海经图赞》认为:“神之二女,爱宅洞庭,游化五江,惚恍窈冥,号曰夫人,是维湘灵。”《后汉书·马融列传》李贤注有云:“湘灵,舜妃,溺于湘水,为湘夫人也”。因此,最迟至唐初,湘妃、帝子、尧女、舜妃、湘君、湘夫人、湘灵这些称呼被融合为一体。

流传在缥缈、灵秀的潇湘大地上凄美的爱情传说激发了唐代诗人无尽的诗思,不管是本土的诗人,还是曾经贬谪流寓在湖湘的诗人们,纷纷以湘妃、二妃、湘夫人、湘灵及其相关事物如斑竹、湘妃庙、湘妃祠、湘妃像、瑟等入诗,开拓了一个新的诗歌领域。“湘妃”也变成一个情感极其微妙、含蕴极其丰富的意象。

二、唐代诗词中“湘妃”意象的悲剧情感表达

由于湘妃故事本身包蕴着爱情的忠诚、离别的不舍、追随不及的懊恼、爱而不得见的幽怨,加上屈原的彷徨苦闷、悲愤忧郁,使得唐代有关“湘妃”的诗作意境凄美哀怨。诗人们或从湘妃说及帝舜以古讽今,或以斑斑湘妃竹寄怀古幽思,或由肃肃湘妃庙引追思之情,或借悠远之瑶瑟抒哀怨悲情,或与漂泊之楚客同诉迁愁谪恨,因而形成唐代“湘妃”诗词中悲剧情感的三种表达方式:怀古、哀情、悲客。

(一)怀古

所谓“怀古”,是将人文古迹、山水草木植入某个历史的框架中,显示出古与今、虚与实、流逝与永恒的叠影,表达着对历史的思索、对现实的慨叹,以此达到托古讽今、感慨兴衰等目的。

李白的《远别离》可做与“湘妃”相关的怀古诗代表。“远别离,古有皇英之二女……苍梧山崩湘水绝,竹上之泪乃可灭。”诗作以湘妃故事起兴,并且将这一神话传说贯穿始终,悲剧气氛笼括全诗。表面上是哀湘妃,写二妃与舜生离死别时如万里深的海水似的巨大痛苦与悲伤,以致恸哭洒泪竹上;实际是欲借古题以讽时事,表明诗人对正处在“日惨惨”“云冥冥”“雷凭凭”这样严峻形势下的国家未来的关注与担忧,抒发诗人在建功立业的理想无法实现时内心的哀伤、惶恐、愤怒与悲叹,是哀自己,哀现实。

此外,“湘妃”系列中的怀古诗大多数是与湘妃庙、黄陵庙、二妃庙、湘夫人祠相关的作品。“湘妃庙”既带着古老过去的痕迹,又是当下现实的存在,昔今对比的历史沧桑感在这种“物是人非”的载体上自然呈现,怀古讽今的诗歌意旨于是被淋漓尽致地表达出来。唐代很多诗人就曾以《湘妃庙》为诗题,如:“荒祠古木暗,寂寂此江濆”(刘长卿),“斑竹林边有古祠”(李涉),“刘表荒碑断水滨,庙前幽草闭残春”(罗隐),“庙荒杉朽啼飞猩,笋鞭迸出阶基倾”(齐已》);这些诗句中的湘妃庙以“荒”、“寂”、“古”、“幽”、“残”、“朽”的面貌留存于今,以其“荒”、“残”让时间在它的砖瓦城墙上写满了沧桑。这满目疮痍的荒凉景象给阅读者带来的是物是人非的无限惆怅,令人唏嘘不已,感慨万分。另外,还有许浑的《过湘妃庙》)、崔涂的《过二妃庙》、李群玉的《题二妃庙》、《黄陵庙》(两首)等诗作,都是借湘妃庙的荒凉幽寂追忆悲伤落寞的湘妃以表现现世的凄清悲苦,寄寓诗人无限的惆怅与情思,

其中尤以杜甫的两首相关的怀古诗意味深厚。“肃肃湘妃庙,空墙碧水春。虫书玉佩藓,燕舞翠帷尘。……染泪在丛筠。”《湘夫人祠》中写到眼见苔藓满地、尘网满墙、燕雀飞舞的湘妃庙在碧水长流的映衬下显得格外的荒凉肃穆萧条,让人忍不住在头脑中复现出悲伤的湘妃满含哀怨的泪水遥望苍梧的苍凉画面,凄凉之感顿生。而《祠南夕望》叹:“……山鬼迷春竹,湘娥倚暮花。湖南清绝地,万古一长嗟。”诗中“山鬼”、“湘娥”让人联想起屈原及其《九歌》,恍惚觉得在“清绝地”“夕望”的,有杜甫,还有屈原,两位命运相似的异代迁客羁人在湘妃遗恨声中共“长嗟”,这声“长嗟”凄怆悲凉,寄寓着诗人忠君爱国的理想,凸显出诗人满腹的幽怨哀思和浓厚的忧患意识,具有强烈的感染力。

(二)哀情

最初的湘妃故事并不带有明显的悲情色彩,其悲情缘于一些相关事物的衍生及其故事的渲染,如泪痕点点的斑竹、哀怨幽远的瑟声。这些布景与配乐的加入,使得湘妃故事丰富生动,极具浪漫色彩,恰好迎合了文人们的幻想和需要,成为他们倾诉悲情的最好出口。

较早在湘妃故事中融入斑竹意象的,是晋代张华《博物志》:“尧之二女,舜之二妃,曰湘夫人。帝崩,二妃啼,以涕挥竹,竹尽斑。”在这以后,“斑竹”成了湘妃故事中不可缺少的组成部分,并使得湘妃故事凄美哀婉。因为斑竹与泪相关,泪意象中所包含的悲悲切切、凄凄惨惨的氛围以及不舍、离愁、绝望、怨恨等情绪色彩都被赋予给了斑竹,以“斑竹”写悲情的诗篇便纷纷出笼。从“唯馀望乡泪,更染竹成斑”(宋之问《晚泊湘江》)到“欲识湘妃怨,枝枝满泪痕”(刘长卿《斑竹》),从“至今楚竹上,犹有泪痕斑”(郎士元《湘夫人》)到“商人酒滴庙前草,萧索风生斑竹林”(陈羽(《湘妃怨》),从“年年长春笋,只是泪痕多”(施肩吾《湘竹词》)再到“筠竹千年老不死,长伴秦娥盖湘水”(李贺《湘妃》),这些诗歌都通过吟咏“斑竹”来表达对湘妃的凭吊之意,哀悼之情。再有,在一些离别诗中,诗人们也偏爱以泪痕斑驳的湘妃竹来寄托离别之恨,如“斑竹冈连山雨暗”(韩翃《送故人赴江陵寻庾牧》),“庙竹映湘君”(司空曙《送史泽之长沙》),“斑竹初成二妃庙”(元稹《奉和窦容州》),“湘竹斑如血”(白居易《江上送客》),都是通过斑竹映衬出湘妃的悲伤与落寞,从而来抒发自己的不舍与愁怨,“斑竹”成了离愁别绪的象征。

湘妃故事的悲情不单单由泪痕斑驳的斑竹加深,还由于哀怨愁绝的瑶瑟声让其弥漫世间。瑟与湘妃相联系,最初出自《楚辞·远游》:“使湘灵鼓瑟兮,令海若舞冯夷”。上文中已经解说过,湘灵一般就是指湘妃、湘夫人。《世本》曰:“包牺氏作五十弦,黄帝使素女鼓瑟,哀不自胜。”如此看来,瑟声中自带一种哀情,于是“湘灵鼓瑟”成了渲染湘妃哀怨悲情最好的道具。如“鼓瑟自今悲帝子”(杜甫《追酬故高蜀州人日见寄》),“瑶瑟多哀怨……丛竹二妃灵”(魏璀《湘灵鼓瑟》),“玉轸朱弦瑟瑟徽”(白居易《听弹湘妃怨》),“斑斑泪篁下,恐有学瑟鬼”(鲍溶《悲湘灵》),“竹上泪迹生不尽,寄哀云和五十丝”(鲍溶《湘妃烈女操》),这些诗句往往从泪痕浸染的斑竹写到让人“咽绝不胜愁”(王贞白《湘妃怨》)的瑟声,湘妃那充满哀怨的身影仿佛随着缥缈忧伤的瑟声来到了凤尾森森的竹林间,画面让人不忍看,声音让人不堪听。借助“湘灵鼓瑟”的意象,湘妃的哀伤悲情与凄呛得以淋漓尽致地被呈现。唐天宝间礼部组织的进士考试时甚至用《湘灵鼓瑟》为考题,虽然有应试考试的限制,唐代诗人钱起还是凭借自己独具创意的想象力将湘灵高深清冷、缥缈哀伤的瑟声展现出来,并因结尾句“曲终人未见,江上数峰青”空灵悠远、别具韵味而及第。凡此种种,都是借助湘灵和她悲怨的瑟声来表现湘妃以及诗人们心中浓得化不开的悲情。

(三)悲客

众所诸知,屈原曾被流放沅湘,且多次歌咏湘妃之事。虽然关于《九歌》中的《湘君》、《湘夫人》篇各自的具体所指,学者们各有不同的看法,但一般都认为与舜与二妃的故事密切相关;另外“湘灵鼓瑟”的典故就出自屈原的《远游》,湘灵即湘妃。屈原偏爱湘妃,因为他们有着相同的幽怨与悲哀,这种悲伤都是缘于对君主满腔的爱恋,对君主坚贞的忠诚,以及被遗弃后渴望将忠心与痴情告知但又无法传递的绝望与悲愤。屈原的忧伤与悲愤,是大多数流寓在潇湘大地上的客籍文人尤其是贬谪文人们即“楚客”所共有的,于是他们从湘妃爱情上的不幸与自身仕途的不幸中找到了相通之处,从而借湘妃之痛苦叙说自己心中的失意和满腔的幽怨与悲哀,倾诉怀才不遇、刚直遭贬的迁愁谪恨。从湘妃到屈原到楚客,由于地理位置的连接、人生际遇的相似,最终她(他)们之间达到了精神上的合一;于是诗人们往往在悲湘妃时又连带悲屈原、悲楚客,以此来悲自己。

如宋之问在被流配途径湖湘地区时创作了《洞庭湖》,通过“楚臣悲落叶,尧女泣苍梧”一句表达了他遭受贬谪的屈辱与愤懑。刘禹锡在被贬官朗州司马时吟唱:“斑竹枝,……楚客欲闻瑶瑟怨,潇湘深夜月明时。”(《潇湘神》)“夜泊湘川逐客心,月明猿苦血沾襟。湘妃旧竹痕犹浅,从此因君染更深。”(《酬瑞州吴大夫夜泊湘川见寄一绝》)借追忆二妃之故事、悲叹屈原之流放来抒发自己被贬之愤恨,一个“更”字更是把这种孤独、落寞、愁苦、悲伤与愤恨表达到极致。

唐代刘言史的《潇湘游》唱:“……北人莫作潇湘游,九疑云入苍梧愁。”此处的“北人”即因各种原因从北边来到楚地之“楚客”。诗作写“北人”来到潇湘,听到欸乃声,看到湘妃祠,感受到湘妃遥望舜帝的哀愁与幽怨,于是内心深处波涛汹涌,羁旅的愁苦、思乡的感伤在“北人”心中荡漾开来。另外还有岑参吟“楚客肠欲断,湘妃泪斑斑”,韩愈唱“二女竹上泪,孤臣水底魂”、“斑竹啼舜妇,清湘沈楚臣”,都是借二妃寻夫不得泪洒斑竹的情景传达“追之不及”、“求之不得”的悲伤落寞,借屈原忠而被逐最终自投水底的不幸遭遇来表达怀才不遇、壮志难酬的幽怨悲愤。

总之,灵秀缥缈的潇湘大地,因为湘妃与舜之间忠贞的爱恋而令人神往;凄美感人的湘妃故事,因湘妃泪、斑竹、瑶瑟、湘妃庙等意象的加入而与爱情的忠贞、别离的愁苦、失望的幽怨等情绪色彩紧密联系,于是变得愈来愈动人心魄。凄美的传说激起诗人们无尽的诗兴,但加上屈原在“湘妃”身上灌注了忠而被逐、饮恨投水的悲愤,唐代文人虽纷纷引“湘妃”入诗,却较少涉及男女之情,而是借湘妃满腔的忠诚和幽怨来表怀古之追思,来写离别之哀情,来抒贬谪之愁恨。潇湘山水因湘妃故事的迷人而更加的旖旎飘渺,湘妃的幽思因斑竹与湘妃庙等的萧瑟沧桑而更令人哀伤,湘妃意象也因其内里所包蕴的浓浓悲伤气息而成为文人们浇胸中块垒、诉幽怨情怀的酒杯。唐以后的文人们也不断的吟咏湘妃,或延续前人赋予其中的悲愁哀怨,或另辟蹊径赋予其丰富新意,使得以“湘妃”意象为题材的诗歌在古代文学史中摇曳多姿,别具韵味。

参考文献:

[1]孙星衍.尚书今古文注疏[M].北京:中华书局,1986

[2]张涛.列女传译注[M].济南:山东大学出版社,1990

[3]洪兴祖.楚辞补注[M].北京:中华书局,198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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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范晔(撰),李贤(注).后汉书[M].北京:中华书局,1965

[6]张华.博物志.百子全书(七)[Z].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1984

[7]转引自孙彦.论湘妃传说中的瑟[J].船山学刊,2011(4)

基金项目:

2013年湖南省教育厅一般项目“古代潇湘文学的悲剧情感及其审美意义”(项目编号:13C352)阶段性研究成果。

作者简介:

陈素萍(1979-),江西萍乡人,硕士,中南大学,湖南科技学院人文与社会科学学院专任教师,研究方向:文艺学,民俗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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