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访秋佚文四篇

2016-12-27 21:01和希林辑录
汉语言文学研究 2016年3期
关键词:文学

和希林辑录

任访秋佚文四篇

和希林辑录

任访秋(1909—2000),原名维焜,字仿樵,笔名访秋,河南南召县人。1923年夏,任访秋考入位于开封的河南省立第一师范。1929年秋,考入北平师范大学国文系。1936年在北京大学文学研究所毕业。先后任教于洛阳河南省立第四师范、河南大学等。著有《袁中郎研究》、《中国古典文学研究论集》、《中国文学史散论》、《中国现代文学史》(上卷)、《中国现代文学论稿》、《中国近代文学作家论》、《鲁迅散论》等。2013年7月由河南大学出版社出版《任访秋文集》共7编13卷,皇皇500余万字,这是任访秋先生著述的集中展现。然由于民国时期大多文章刊载于报刊,搜集起来比较困难,遗漏是在所难免的,学人陆续有补遗。①解志熙、王贺辑较:《任访秋集外文四篇》,《汉语言文学研究》2013年第3期;和希林辑录:《任访秋集外文七篇》,《汉语言文学研究》2015年第1期。今从民国报刊《河南青年》搜访任访秋先生佚文四篇,以备研究之需。

一、《两种性质的战争与两种性质的文学》

(一)

白日登山望烽火,黄昏饮马傍交河。行人刁斗风沙暗,公主琵琶幽怨多。野云万里无城郭,雨雪纷纷连大漠。胡雁哀鸣夜夜飞,胡儿眼泪双双落。闻道玉门犹被遮,应将性命逐轻车。年年战骨埋荒外,空见蒲桃入汉家。

——李颀《古从军行》

荒林枭独啸,野水鹅群鸣。我坐蓬窗下,答以读书声。悲哉白发翁,世事已饱更。一身不自惜,忧国涕纵横。永怀天宝末,李郭出治兵。河北虽未下,要是复两京。三千同德士,百万羽林营。岁周一甲子,不见胡尘清。贼酋实孱王,贼将非人英。如何失此时,坐待奸雄生。我死骨即朽,青史亦无名。此诗倘不作,丹心将谁明。

——陆游《春夜读书偶感》

这两首诗,对战争显然持的是两种态度:一非战一主战。假若我们对战争的性质不清楚,同时对文学的本身也不了解的话,那我们一定觉得诗人的作品,完全是随意写成的。同时,文学也就变成了一种工具,它的本身的价值也就不能不因之而低落了。实际上文学对战争的态度是一贯的,其所以在作品上有着主战同反战的差异,乃是因为战争的性质有主动与被动不同的缘故。本文的主旨就在对这上面加以详细的阐发。

(二)

一说到战争,只要是经验过的人,恐怕没有不是“谈虎变色”的,老子说:

夫兵者不祥之器。物或恶之。故有道者不易。

——三十二章

师之所处,荆棘生焉。大兵之后,必有凶年。

——三十一章

所以,我国历代的思想家,没有不是痛恶战争,反对战争的。孟子骂那些主张开拓土宇的人道:

今之事君者,皆曰:“我能为君辟土地,充府库。”今之所谓良臣,古之所谓民贼也。……“我能为君约与国,战必克。”今之所谓良臣,古之所谓民贼也。

——《告子·下》

又说:

争地一战,杀人盈野。争城一战,杀人盈城。此所谓率土地而食人肉,罪不容于死。故善战者服上刑,连诸侯者次之。辟草莱、任土地者次之。

——《离娄·上》

此外,像墨子的《非攻》篇是专来攻击那一般穷兵黩武、好勇斗狠的军国主义者的,本来战争是以物消物、以人拼人的最残酷的举动。“师之所至,荆棘生焉”。我们就可以想到经过战争区域时残破同荒凉的情形。“争地一战,杀人盈野。争城一战,杀人盈城”。可以想象到战区的死骸枕藉,血迹殷然的惨不忍睹的情形。不过,这还只限于直接受战争影响的是如此。至于间接受战争影响的,李华《吊古战场文》写得最沉痛:

苍苍蒸民,谁无父母?提携捧负,畏其不寿。谁无兄弟?如足如手。谁无夫妇?如宾如友。生也何恩,杀之何咎?其存其没,家莫闻知。人或有言,将信将疑。悁悁心目,寤寐见之。布奠倾觞,哭望天涯。天地为愁,草木凄悲。吊祭不至,精魂无依。必有凶年,人其流离。

战争既是这样的残酷,文学自然而然的是反战的。因为文学最高的理想,在使全人类都能够相谅相解,相爱相和,没有掠夺,没有斗争,更没有强凌弱、众暴寡一类事的发生。而战争恰恰相反了。它毁灭了人类的和平,破坏了人类的秩序,弄得老弱转乎沟壑,壮者葬身于锋镝,父母兄弟妻子离散。所以,我们中国文学的作品,从《诗经》降而至于两汉魏晋南北朝隋唐,这种反战的作品,真是数不胜数。至于内容不外这三点:

(一)写从军苦况的,如:

何草不黄,何日不行。何人不将?经营四方。……匪兕匪虎,率彼旷野。哀我征夫,朝夕不暇。

——《小雅·何草不黄》

采薇采薇,薇亦作止。曰归曰归,岁亦莫止。靡室靡家,玁狁之故。不遑启居,玁狁之故。……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行道迟迟,载渴载饥。我心伤悲,莫知我哀。

——《小雅·采薇》

(二)写夫妇怨旷之情的,如:

自伯之东,首如飞蓬。岂无膏沐,谁适为容!其雨其雨,杲杲出日。愿言思伯,甘心首疾。

——《卫风·伯兮》

君子于役,不知其期。曷至哉?鸡栖于埘,日之夕矣,羊牛下来。君子于役,如之何思?

——《王风·君子于役》

薄命妇,良家子,无事从军去万里。……念君此行为死别,对君裁缝泉下衣。与君一日为夫妇,千年万岁亦相守。君爱龙城征战功,妾愿青楼歌乐同。人生各各有所欲,讵得将心入君腹。

——张籍《妾薄命》

(三)写战区惨状的,如:

挥涕恋行在,道途犹恍惚。乾坤含疮痍,忧虞何时毕。 靡靡逾阡陌,人烟渺萧瑟。所遇多被伤,呻吟更流血。……夜深经战场,寒月照白骨。潼关百万师,往者散何卒。遂令半秦民,残害为异物。

——杜甫《北征》

万里长征战,三军尽衰老。匈奴以杀戮为耕作,古来唯见白骨黄沙田。……野战格斗死,败马号鸣向天悲。乌鸢啄人肠,衔飞上挂枯树枝。

——李白《战城南》

战争既是这样的凶残,但是发动战争的是谁呢?全然是那些开疆拓土的帝王,同那些爱立边功借以邀宠的军阀。这是孟子所骂的认为是应服上刑的民贼。诗人对这些起罪的祸首,是最不满意了。试看下边的这些作品:

边庭流血成海水,武皇开边意未已。君不闻,汉家山东二百州,千村万落生荆杞。

——杜甫《兵车行》

老人言,君听取。君不闻开元宰相宋开府,不赏边功防黩武。又不闻天宝宰相杨国忠,欲求恩幸立边功。边功未立生人怨,请问新丰折臂翁。

——白居易《新丰折臂翁》

这是讽刺天子同宰相的。

弹筝峡东有胡尘,天子择日拜将军。蓬莱殿前赐六纛,还领禁兵为部曲。当朝受诏不辞家,夜向咸阳原上宿。战车彭彭旌旗动,三十六军齐上陇。陇头战胜夜亦行,分兵处处收旧城。胡儿杀尽阴碛暮,扰扰唯有牛羊声。边人亲戚曾战没,今逐官军收旧骨。碛西行见万里空,幕府独奏将军功。

——张籍《将军行》

泽国江山入战图,生民何计乐樵苏。凭君莫话封侯事,一将功成万骨枯。

——曹松《己亥岁》

这是讽刺那些好战的大将的。本来侵略者的战争,是没有发动的必要的,只不过为了满足少数人的欲望,不惜拿很多人民的性命财产来作牺牲。这无怪乎要为富于同情的诗,所诅咒所痛骂了。

(三)

文学虽是颂赞和平,诅咒战争的。但对于那被侵略者,却并不主张投降同屈服。相反的,他是主张抵抗,主张牺牲一切去对付那不讲正义公理的横暴者。在表面上看来,这似乎有点矛盾,其实这正是一贯的所在。文学的理想,前面已经说过,是希望人类的共同幸福。但这种幸福决不是为少数人的,也决不是牺牲这一部分人的幸福,而为那一部分人的幸福。更不容许少数的强者,来压迫奴役那多数的弱者。人类是绝对平等的,人类的相与都是相对的,而不是绝对的。同时不只是平等的,而且是自由的。世界上不分种族,不分阶级,都有个人的自由,而不受任何的强制同压迫。但是,侵略者的战争,常常是强者来发动,用以去征服弱者。那么这些弱者一旦屈服,或被征服之后,无形中就成强者的奴隶。一切的一切都要受到苛虐的限制同压迫,不但行动失去了自由,而且生命财产也都失去了保障。这与文学的理想是大相悖谬的。所以,文学一面对那些发动战争者予以诅咒,但对于抵抗侵略者的弱者则予以同情与鼓励。因为唯有如此,才能够争取人类的光明,才能使正义战胜强权。使那些破坏人类的恶魔,不能猖獗于世界。所以像这一类主张抗战的作品,从《诗经》一直到近代,也可以找到很多。首先我们来看《秦风》中的《无衣》: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岂曰无衣?与子同泽。王于兴师,修我矛戟。与子偕作。岂曰无衣?与子同裳。王于兴师,修我甲兵。与子偕行。

这表现士兵们的同仇敌忾之情最为激切。其次像《楚辞·九歌》中的《国殇》:

出不入兮往不反,平原忽兮路超远。带长剑兮挟秦弓,首身离兮心不惩。诚既勇兮又以武,终刚强兮不可凌。身既死兮神以灵,子魂魄兮为鬼雄。

这是对捍卫国家而牺牲的烈士们的礼赞。此外我国争逐异族猖披,国难严重的时候,总有一些慷慨悲歌之士,来主张抗敌以图恢复。如唐天宝、安史倡乱的时候,有颜真卿。南宋金人为患的时候有陆游、岳飞。明末有孙承宗。他们的作品,都是汹涌澎湃,踔厉风发,足以警弱立懦。

大君制六合,猛将清九垓。战马若龙虎,腾凌何壮哉。将军临八荒,烜赫耀英材。剑舞若游电,随风萦且回。登高望天山,白云正崔嵬。入阵破骄虏,威名雄震雷。一射百马倒,再射万夫开。匈奴不敢敌,相呼归去来。功成报天子,可以画麟台。

——唐·颜真卿《赠裴将军》

会稽八月秋始凉,梧桐叶落覆井床。月明缟树绕惊鹊,露下湿草啼寒螿。丈夫行年过六十,日月虽短志意长。匣中宝剑作雷吼,神物那得终摧藏。君不见昔时东都宗大尹,义感百万虎与狼,疾危尚念起击贼,大呼过河身已僵。

——陆游《感秋》

胸中磊落藏五兵,欲试无路空峥嵘。酒为旗鼓笔刀槊,势从天落银河倾。端溪石池浓作墨,烛光相射飞纵横。须臾收卷复把酒,如见万里烟尘清。丈夫身在要有立,逆胡运尽行当平。何时夜出五原塞,不闻人语闻鞭声。

——陆游《题醉中所作草书卷后》

死去方知万事空,但悲不见九州同。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

——陆游《易篑时示儿》

怒发冲冠,凭栏处,潇潇雨歇。抬望眼,仰天长啸,壮怀激烈。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靖康耻,犹未雪。臣子恨,何时灭。驾长车,踏破贺兰山缺。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待从头收拾旧山河,朝天阙。

——岳飞〔满江红〕

入夜看荧惑,朝来朝议生。谁将舌上剑,一割塞垣兵。未抵黄龙府,先惊白马营。岳家军尚在,胡骑漫雄行。

——孙承宗《闻石塘报用鋡韵》

此外还有一个最好的例证,就是英国诗人拜伦。他去欧洲大陆漫游到希腊的时候,看到希腊灭亡后的情形,一时悲愤交集,写了那篇光焰万丈的《哀希腊》诗,他回顾希腊的光荣史,对照着当前衰颓的情况,大声疾呼,想唤醒希腊的民族,让他们起来恢复他们祖先固有的主权。

往烈兮难追,故国兮,汝魂何之?侠子之歌,久销歇兮。英雄之血,难再热兮。古诗人兮,高且洁兮。琴荒瑟老,臣精竭兮。

——五

虽举族今奴虏兮,岂无遗风之犹在?吾慨慷以悲歌兮,耿爱国之磈磊。吾惟余頳为希人羞兮,吾惟有泪为希腊洒。

——六

徒愧赧曾何益兮,嗟云涕之计拙。独不念我先人兮,为自由而流血?吾兮欲诉天阍兮,还我斯巴达之三百英魂兮。尚令百一存

兮,以再造我瘦马披离之关兮。

——七

注美酒兮盈杯,悠悠兮吾怀。汤汤兮白阶之岸,崔巍兮修里之崖。吾陀离之民族兮,实肇生于其间。或犹有自由之种兮,历百劫而未残。

——十三

注美酒兮盈杯,美人舞兮低徊。眼波兮盈盈,一顾兮倾城。对彼美兮,泪下不能已兮。胡为生儿为奴婢兮。

——十五

置我呼须宁之岩兮,狎波涛而与为伍。且行吟以悲啸兮,惟潮声与对语。如鸿鹄之逍遥兮,将于是焉老死。奴隶之国非土兮,碎此杯以自矢。

——十六

诗人之爱自由求解放,不独表现于诗歌,而且表现于行动。不仅为个人之自由而奋斗,而且为人类之自由而牺牲。西历一八二三年,希腊的独立战争爆发,拜伦竟慨然以一异民族,而投身为义勇军,对军事颇多策划,一八二四年,终于死于军中。

我们从这些作品同事迹上看来,就可以晓然于文学虽是反战的,但真正为自由独立求解放的战争,不仅是赞颂鼓励,甚而至于作家自己还要亲身参加交出自己的生命。反过来说,一个国家的军政当局为了少数人的利益,不惜牺牲国内多数人的生命财产,来发动大规模的侵略战争,不但为世界上其他各国所唾弃、所抨击,而且在本国也一样地不免为文学家者所诟病。即如我国过去的诗人,像白居易、李颀、曹松,他们都直然地指斥朝中的天子同宰相。同时这次的中日战争,日本的作家鹿地亘夫妇,也是一样地反对他们本国的军队之无理的侵略,竟然加入到我们的行列,来共同从事于反侵略的伟大战争。假若我们不了解文学是什么,与不能观察战争的性质若何,那我们终不了解白居易、李颀这般诗人,同时而不会了解日本这两位伟大的作家——鹿地亘夫妇,而会轻评加他们以轻蔑的眼色为“日奸”。

(四)

时代的巨流,革命的洪潮,终于冲醒了东亚的睡狮。1937年7月7日卢沟桥,我们向敌人所发的第一声炮,已宣布了中华民族不再要忍气吞声,任日本无理的欺凌了。从甲午以来,四十余年,我们受日本的剥食已非一次,到这时已到了最后的限度。它那蛮横的举动,毒辣的要求,已经动摇了我们的国本,将陷我民族于万劫不复之地。我们这一辈的人,倘若不顾我们五千年来祖宗创业的垂统艰难,不顾我们自身以及后世子孙永远受敌人的压迫与侮辱的痛苦的话,那就可以接受敌人的亡国条件,而图苟全一时,否则那就只有拿全民族的生命,来同敌人作最后的一拼。所以自战争以开,全国的同胞,不论是前方后方,都直接间接地参加了这次民族的革命战争。这是我们有史以来空前的伟大的有意义的战争,这不是秦皇汉武那样开疆拓土而牺牲人民生命财产的侵略战,这是不得已的抗战,求解放求独立之战,这比一七七六年的美国独立与一八二三年希腊的独立战争,有着同样伟大的意义。唯其如此,所以自抗战以来,整个文坛上的作家也都动员了。那些诗歌、戏剧、小说以及纪述的文字,没有不是激昂奋发热情磅礴,在大声疾呼刺激着读者,训诲着读者,让他们牺牲自己的一切,来献身于这次的民族的伟大战争。这些作品一字一句都是从作者的心底所流出来的,一点不是迎合时尚的,一点不是受少数人的收买与利用。他们建树了堂堂之阵,正正之旗,他们不只是为自己的解放而呼号,而且是为全人类的公理正义而呼号。本来在七七以前,我们中国文坛上的派别是极端纷歧的,但到了七七以后,不管他们是浪漫派也好,写实派也好,新写实主义派也好,唯美派也好,统统的走到一个路子上,不约而同地都为着抗战而执笔。假若不是如此的话,除非是没有了热情,失去了良知的人。果真是如此,这些人已不配称作一个作家,该把他摈弃到文学的国度以外去。

反过来,我们再看看敌国的文坛,像鹿地亘夫妇那样并不在少数,他们在国内作着与鹿地亘一样反侵略的工作,他们的诗歌虽不像李颀那样的句子,所谓“年年战骨埋荒外,空见蒲萄入汉家”,可是也差不多是“年年战骨焚国外,空见财货富二阀”。结果这些作者都一个一个的相继被关进了牢狱,剩下的那些下流的无耻的文氓,如青野、李吉,同林房雉一流受到了军阀同财阀的收买,在歌颂着这场毁灭他人而又自行毁灭的残酷的战争,我们试一读鹿地氏《伟人哭泣》一文,就可以知道日本目下的文坛已经可怜到什么境地。一部分勇敢的作者,有的逃到了国外,有的被关到牢内了,有的被收买而作了军事法西斯的工具,有的被威胁而屈服了。

我们试将以上两国日前的文坛作一个对照,就可以了然于这次的战争公理正义,究竟是在哪一方面了。

最后,我还可以代国内的文学作者这样说,我们不只是用笔来“横扫千军”,而且在必要时,自己一样可以献身于战场。东晋的刘越石,南宋的辛稼轩、陆放翁,同英国的拜伦,那都是我们最好的典型。放翁说得好:“道边新食人,膏血染荆棘。平生铁石心,忘家思报国。”“中原久丧乱,志士泪横臆。切勿轻书生,上马能杀贼。”(《太息》)

《跋》:此文草于二八年,为纪念七七而作,但迄未发表。因《河南青年》编者向余索稿,以此篇尚未失去其时间性,遂以斯厕之。

三一,四,二二,志于河大。

按:《两种性质的战争与两种性质的文学》原刊于《河南青年》1942年第2卷第1期,署名“访秋”。该文创作于1942年4月22日,《任访秋文集》未收。

二、《谈写文》

几年来过着教书的生活,使我常常的来读青年们的文章,在这许多的试作卷子中,那种富有生气,时时闪出天才的晶光的作品,自然不能说没有,但大部分不是失之于空虚,就是失之于枝蔓。这原不足怪,文章本不容易写好,而尤其是我们中国的文章,牵涉的问题太多了,什么文字学、文法、修辞学。这种种学问,虽然不一定来给他们一彻底的研究,才能把文章写好,但你要想写好,就非对他们有一个常识的了解不行。加以明清以来八股文的影响,使一般操笔的人,都成了古人的奴隶。不但要说古人的话,而且还要学古人话的说法。这种余毒,虽然经过了一阵极猛烈的文学革命,直到现在,但还没有完全消灭。

我平常总是对同学们提出这样一个最低限度的写文标准,即:

一、要说自己的话;

二、要用自己的话来说。

但这两个标准,看着似乎很平常,实际是疗治八股余毒的不二良药。因为要实行说自己的话,就必须读书深思,做事体验,不轻信,不盲从,而能运用自己的理智来分析,用自己的思想来判断。这样才会有自己的见解,这种自己的见解,就是文章的内容。有了内容,这时就来了第二个问题——怎样写呢?那么自己就该一空依傍,来遣辞、造句、布局了。但如何才能把字放得恰当?句遣得正确?章组织得严密?这就有赖于文字、文法,同修辞等学问了。我们写文章的第一步要识字用这个字,就应该认识这个字。所谓认识也者,就是要晓得他怎样读、怎样写同怎样讲。假若不十分认识,就应该来请教字典,不当马虎从事,结果不是不恰当,就是闹笑话。其次是明了文法,知道句子的构造,使每句话说出来,别人都了解。末了是修辞,即句字怎样构造,段落怎样排列,才可以使文章美丽而且有力。文法是教你怎样写才对,修辞是教你怎样写才好。但这又决不是光抱着一本《国语文法》,或《修辞学发凡》就可以成功为一个作者了。他们只不过教你一点常识,真正要想把文章写好,还得领教于前代人的名著。

此外写文大抵要经过这三个步骤。最初,没什么可写。以后是有什么写,而不能尽量的写出。最后能尽量写出,而失之于累赘。要救第一步的毛病,即多读书,多阅世。救第二步,即多练习。救第三步,即狠心的删汰。

总之,古今中外,只要能成为一个作家的,他们的作品都一定有他们自己的特殊风格。所谓特殊的风格也者,不外是他能说他自己的话,能用自己的话来说而已。所以这两个标准,是写文的初步,也就是写文的极境。现在我仍不惜唠叨的把这两句话贡献给有志写作的青年们:

一、要说自己的话;

二、要用自己的话来说。

三十一,于河大。

按:本文原刊于《河南青年》1942年第2卷第6期,署名“访秋”。该文创作于1942年,《任访秋文集》未收。

三、《怎样研究文学史》

(一)

文学史成为一种专门学问,乃是近30年来的事。已往中国只有所谓诗话、曲评……一类的典籍,这些“话”、“评”大抵是近于文学批评,间或也有谈到文学流变的,至于专门有系统的来叙述中国文学演变的书是压根儿没有的。直到清末废科举,兴学校,因为学术同学制都受到西洋的影响,于是大学中居然也有了这一门课程。以后继之以文学革命运动,文学的地位骤然间提高了,加以西方文学理论的输入,因之研究文学史的风气,也就蔚然而成。不过因为他在中国学术中历史较短,所以到现在还常常被人误解。不知有多少的浅学之士,还以为文学就应当专心去创作,尤其是中国文学,应当去学作律诗、律赋或者填词、制曲,再不然去学桐城的古文、义法,文学史有什么用处,有什么价值。我亲身听到过有人这样说:“有南威之容,乃可以论于淑媛;有龙渊之利,乃可以议于断割……自己不会作,而来评隙古人,进退作者,不是有点太不自量了吗?”这话乍一听来,似乎是很对,但揆之实际,则非常错误。在《河南青年》第一号文艺附册《怎样学习文学》中,我曾经把学习文学分为三类:一、鉴赏;二、创作;三、研究。创作同研究本来是两回事,创作是艺术的,而研究则是科学的;创作不妨纯然主观,而研究则须绝对客观。能创作而又能研究,自然是难能而可贵,但专门研究,而不创作,也不能就以此为病。因为他们根本就是两途。

所谓文学史乃是属于后者。笔者致力此学业已十有余年,不敢认为自己有何心得,亦不敢妄称能给青年对此学问明示途径,但愿以自己学习中所得的经验与见解,略为陈述,以就正于海内的同道。

(二)

在没有谈到怎样研究文学史之前,首先当解答的是:什么是文学史?可是要解答这个问题,就又必须先解答什么是文学?什么是史?

文学是什么?过去同现在解答这个问题的人太多了。他们的说法可以说大同而小异,而其所以异的原因,就是对文学本身所定的范围有着广狭不同的缘故。这里我们用不着来旁征博引。为简便起见,聊且把一般人所公认的文学必需的几个要件提出来,作为对文学的解释。

“文学应当是表现作者感情、思想同想象的东西。它必须具有艺术的形式,而能给予读者以深的感动,与美的满足。”

至于所谓“史”,他的定义也同文学一样,名家论议不一,不过大致说过,它的作用不外是:

“记载人类的活动,他应具的条件:一、必须信实正确;二、说明一切事态的因果关系;三、能给读者以有力的暗示。”

在人类历史中,文化史占一个重要的部门,文学史乃文化史中之一部,所以文学史乃是:“记载文学演变的东西,它应具备的条件:一、说明文学的变迁,及盛衰的情况;二、研讨文学变迁及盛衰的所以然;三、考证系作品的真伪与产生的时代,以及作者的身世与所处的环境;四、批判作品的价值。”

(三)

文学史是一个极庞大的题目,要来研究它,乍一看来,简直是有点无从下手,不过要把它分开来,就比较单纯容易得多了。过去学者,把它分为这几类:

1.专家——把一个作家作为研究的对象,要点:(1)身世的考证;(2)作品的真伪与产生时间先后的考证;(3)作品的渊源与流派,以及与当时所处环境的关系的说明;(4)作品价值的估定。

2.流派——对同派中作家的同异的辨析,并说明此派所以产生的原因及与当时文坛其他各派的相互关系。

3.专体——就文体来分类,而专力于某体。注意点:纵的方面说明此体的渊源流变,横的方面说明此体作者身世作品与环境。

4.断代——就历史上某一代而加以研究,在横的方面较专体为宽,在纵的方面较专体为短。

5.通史——这是最繁重的一桩工作,没有丰富的已有著作作凭借,是绝难做好的。所以有许多这类的著作,简直不配称为文学史,只不过一本文鬼簿而已。

(四)

研究文学史是要能够了解文学而又了解史学的人才能够胜任。所以第一步得有文学的修养。多读文学理论及创作,理论让你晓得什么是文学,什么是有价值的文学,文学是怎样产生的,它与民族、社会、时代、人生都有着什么关系。同时是对作者有着深厚的同情,对作品的形式与内容能够彻底的理解,这样才能比较作者的高下,评判作品的优劣,说明作品的渊源与流别。

第二步是史学的训练。要有史学家的精神,凡事认真,对于史事不盲目的信从、凭空的臆断。要言之有征,断之有据。态度客观,去除成见,真伪美恶,完全论之以平,摒斥入主出奴的门户宗派的恶习。能够这样,才可以得到事象之真与事理之平。

(五)

基本的修养与训练既已具备,那么就可以来谈怎样着手研究了。普遍的程序不外:

1.选择题目

2.搜集材料

3.断制

4.排比

5.叙述

题目要尽量的小,范围要尽量的窄。因为一个人的精力有限,而能读的书也有限。题目大了,必然的要务广而荒,我们要知道做学问要以前人的成果作基石,自己踏上去,再慢慢地往上建造。所谓“超迈往代”,所谓“发前人所未发”,就是这个意思。所以对一个小的问题,前人的著述容易搜集、阅读。把前人的书读后认为他们所未注意到的问题还有,或者已注意到而未能解决,或已解决而我还认为不完满,甚而至于错谬,那么就从这些问题中下手。没注意到的问题,把它提出。没解决的,把它解决。已解决而认为不满,或错谬的,予以补充与订正,这就是你的成绩,这就是对学术上的贡献。可是题目一大,前人关于这个题目的著作,你还看不了,试问你怎能从这里找出问题来?所以题目越小越好,越窄越好。

其次是材料的搜集,要抱“细大不捐”主义,要能同贪婪汉对于金钱一样,“取之尽锱铢”。因为材料之重要性,不在字数之多寡,篇幅之长短,与夫所见书籍之重要与否。也许一个字可以把前人的成案推翻,也许一小段记载,能解决一个几千年疑惑莫决的悬案,也许笔记小说中一桩故事,能对某人有一个崭新的认识。

材料既已完备,接着就是断制了,在这里要能辨真伪,别轻重,明同异,哪些该用,哪些该弃,全看自己的识见如何了。你能否有成就有贡献,其关键全看你在这一步的工作如何而定了。

对材料既已分别加以处理,也可以说对这个问题已经解决一大部分了。至于排比,不过是次序问题,哪些应放到前边,哪些应放到后边,怎样能令读者一目了然,怎样能令读者对这个问题得到一个清楚的认识与概念,都是这一步所应注意的。

末了是文字的叙述。中国过去的史学家,大半文章写的都很好。因为文章是一个很重要的工具,必须状人能传神,叙事能逼真,说理能透辟,才够上一个良史的资格。一般人为什么对于三国以前的史事特别知道得多,还不是因为子长、孟坚文笔的超卓吗!

刘子玄说:“史有三长,才、学、识也。”我们可以说搜集材料须“学”,断制、排比须“识”,而叙述的文笔须“才”,三者缺一不可。不过“才”由天赋,非全由人力之所能强。“识”虽然也赖天赋,而一半则有赖于“学”。至于“学”,凡能黾勉不休者都能有所获。所以我们做学问不要说自己的天赋不好,只要对学问有兴趣,肯努力,终究会有成就的。

(六)

本文写完后,回头一看,说理多,而举例少。原因是题目写的《怎样研究文学史》,并不是《怎样研究中国文学史》,因为就题写文,结果就成功为这个样子。

末了,还得要申述几句的,是文学史乃文化史之一部。研究它虽不是些什么“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可是也决不像有些人们说的那样的卑贱,简直不能寓于学问之列。至于说到我们本国文学史的研究,还是初期,这块园地还需要千百人去耕耘,去努力。我们只要能了解学术的统系,就会晓得文学史与哲学史、美术史、经济史是一样重要的。不要因为别人有所非难,就把自己的信念动摇了。我们要从大处着眼,小处下手,我们为要产生一部完善的中国文化史,就不能不先有一部中国文学史,要想有一部完善的中国文学史,就需要许许多多的完善的作家专传,专体史与断代史。这一切一切都有待于多数人的努力,有志于斯学的同道,曷兴乎来!

三一,九,十三,写于南召。

按:本文原刊于《河南青年》1943年第3卷第1期,署名“访秋”。此篇创作于1942年9月13日,《任访秋文集》未收。《任访秋文集:未刊著作三种》其中《中国文学史讲义》第一编绪论第一节与第二节对此问题有更加详细的讨论,可以参看。

四、《谈谈诗歌的鉴赏》

创作难,鉴赏亦不易。这是我年来所深切感到的。一部《诗经》从春秋到现在,不知有过多少的解释,试翻阅清人方玉润的《诗经原始》,你就可以晓得为一首极短的小诗,不知上下几许学者,花了几百千字,来争讼,来讨论,到了,还没人能还它一个青红皂白出来。从这一点,就可以晓得鉴赏是如何得不易了。

提到《诗经》大家一定说因为他是经典,所以才发生出这些问题。其实不尽然。这样子我就要请大家读一读唐人的诗,同宋人的词,然后再参考一下,宋元明清以来一些对前人诗词的解释,不是这个说某某人所见为皮相,就是那个说某某人为阿其所好。关于这些聚讼,诗话、词话中简直是不胜枚举。因为这个缘故,于是就有人来替这般人解嘲,说文学是八面玲珑的水晶,“仁者见仁,智者见智”。这个话我一向觉得不大妥,因为一篇诗,一首词,作者写的时候自有他主要意义。固然也有些用的是象征的方法,故意含糊其辞,如李义山的《锦瑟》诗、元稹的《梦游春辞》等。不过这类作品我们虽不能明白的说出他们之所以作此诗的真正原因,但他们那种无可奈何缠绵悱恻之情,终究是掩藏不着的。所以一篇创作,虽然解者纷纭,要仔细的谛察一下,总归有一个近是,而其余皆非,或者真意这些人都未看出,他们的话全非,但决不能说他们的话都对。《郑风》中的《子衿》篇,有人说是伤学校之废,有人说是爱情的投赠。中间必有一是非,但不能以“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一句话,轻轻把他们放过,而不问它们的究竟。

这种对作品解释的意见纷歧,原因固由于作品之扑朔迷离,使读者抓不着它的真意之所在。(俞平伯《文学之游离与独在》一文说得很明白)但大部分还应归罪于解释者见解之错谬。他们不仅不懂批评,而且连文学是什么也不晓得。你想以一固陋的经生来执笔给《诗经》作注解,其见解之是否高明,也就不问可知了。至如后人之诗词,也往往因为解释者的一偏之见,而把作者的原意抹煞了许多。现在大体归纳起来,过去人对诗歌鉴赏之所以错误,不外由于下列的几种原故:

(一)以不知为知强作解人。如《毛诗小序》不是诬爱情之篇为淫奔之诗,就是说系诗人为有意讽刺之作。这种错误,就是古人所说的胶柱鼓瑟。诗人的意思虽未必不如此,但不能篇篇都如此。情感是瞬息万变的,又何况《诗经》并不出于一人之手,要想以一条绳子把他们都捆起来,哪能走得通呢。

(二)以道学家之心度诗人之腹。文学本是诗人的梦,大多数作品之产生,都由于作者来借作品以填补其缺陷,或发抒其愤懑,所以一个诗人的作品中之有叹老伤卑,或者艳冶旖旎之作,是不足为意的。王静庵谓《十九首》中“何不策高足,先登要路津。无为守贫贱,坎坎当苦辛”与“昔为倡家女,今为荡子妇。荡子行不归,空床难独守”之句,为并不觉其淫鄙,以其所言之真也。我最佩服此种识见。欧阳永叔,为一代名儒,但他的词颇多艳情之作,其实虽有此等篇什,亦何伤于欧公之尊严?但后来曾慥序《乐府雅词》偏要说:“当时小人或作艳曲,谬为公词,今悉删除。”其实即在彼之选本中,即有“水晶双枕,旁有坠钗横”的一类艳语。曾氏实在有点多此一举。像这样为古人辨解的后来不一而足,我无以名人,名之曰“以道学家之心,度诗人之腹”。

(三)以卫道的眼光来攻击诗人。渊明生性淡泊,栖迟田园,后人莫不以此高之。但因他曾赋闲情,遂谓陶公一生之玷乃在闺情一赋。周美成一生喜作侧艳之词,后世论者,遂有“周旨荡”之语。至汤显祖著《牡丹亭》,一时恨之者,竟捏造故事,谓其死时,咬舌至成碎片,以诬之。这都是不解文学为什么的笨伯,可笑亦复可怜。

从上边三点来看,可知古人之蔽,当在思想。因为一时的成见所囿,遂失去了客观的态度。于是糠粃迷目,四方易位。一切的纷纭纠葛,争论聚讼,都是从这里产生出来的。所以现在我们来鉴赏诗人之作,应该:一、知道避忌;二、知所注意。所应避忌者为:

A:应打破一切陈腐的成见。最重要的是要了解文学是什么,不要把伦理与文学混为一谈。生于思想解放的今世,大致都不会重蹈古人之覆辙的。

B:不要轻信注者的话。我们读古人的作品,有时迫不得已,一定得用注释的本子。但用也不妨,切不可全以注解为依归。章实斋在他二十岁的时候,购得吴注《庾开府集》有“春水望桃花”句,吴注引《月令》章句云:“三月,桃花下。”实斋之父抹去其注,而评于下曰:“桃花于春水之中,情思何其绵邈。”先生彼时便觉有会,回视吴注,意味索然矣。自后观书,还能别出意见,不为训诂牢笼。虽时有鲁莽之弊,而古人大体,乃实有所窥。(见《章氏遗书·家书三》)即此可知实斋卓越之识力。还有一位与实斋同时的一位史学家崔东壁,他读书也是很有眼光的,他在他的《读风偶识》中云:

余见世人读诗,当初学时即取诗柄,连经文合读之。(朱子《集传》,略说本篇大意者,俗谓之诗柄)及长,遂不复玩经文,而但构一诗柄于其胸中,以为足矣。其聪明者则多厌旧喜新,偶见卫宏《诗序》,辄据以为奇货秘笈,自谓曾见汉人之说,宋人书不足观也。于是《序》所言者,必以为是,而朱子所言者,必以为非。大抵今世之说《诗》者,此两端尽之矣。余家旧藏有《读风臆评》一册,刻本甚楷而精,但有经文,不转传注,其圈与批,则别有硃印套板。余年八九岁时,见而悦之,会先大人有事,不暇授余书,乃取此册携向空屋中读之。虽不甚解其义,而颇爱其抑扬宛转,若深有趣味者。久之,遂皆成诵。至十岁后,始阅朱子《诗传》,亦不知何为诗柄。又数年,始见《诗序》,亦不知其可宝贵者何在。以故余于《国风》,惟知体会经文,即词以求意,如读唐、宋人诗然者,了然绝无新旧汉、宋之念存于胸中。惟合于诗意者则从之,不合者则违之。……

不惮繁琐把这段全抄了来,以此可知过去伟大学者鉴赏诗歌之态度与方法。故吾人读古人作品,只要不坚信注解,则自可心领神会,了然于诗人制作之大旨。岂不较人云亦云,实不知所云者,强万万倍哉?

C、不可强不知以为知。大概读书最难的是“虚心”与“存疑”。而最易犯的,是“师心自用”、“强不知以为知”。卫宏之《诗序》、五臣之《文选注》之所以解释得一塌糊涂,就是犯了这两种毛病。所以,我们读人家的作品于不解处,不妨存疑。其所以不解的原因,不外:一、由于所用之典事不知出处;二、由于方言之语词不了解;三、由于我们不曾有过像作者之经验与感触,所以他们的话我们不大明白。但逢着这类问题,我们最好把它记下来,或者质诸高明之辈,或者等待将来自己读书比较多了,经验比较丰富了,自然可以迎刃而解。切不可“强不知以为知”,以自误误人。

假若鉴赏诗歌时能避免了上边这三点,那么就可以说虽不中不远矣。现在再说鉴赏时应注意的几点:

A、作者身世与作品产生年月之考索。诗歌本为作者之整个精神的反映,一篇杰作不仅能代表作者个人的种种,而且能代表时代的种种。假若对作者身世不加一详细的推勘,则子建的《洛神赋》与放翁的《沈园》诗我们将不知其何所为而云然。但明了了子建与甄后的关系,及放翁同前妻唐氏之情爱弥笃与夫他们二人末了所遭遇的不幸,则他们作品之沉痛,自可砉然而解了。其次,我们若对作者所生之时代不熟悉,则工部之作,当尽变为无病呻吟,且失其所以为史诗矣。故欲知工部诗之价值,非于唐代历史有一极清楚之概念不可。读子建、放翁、工部之作应如此,即读其他任何诗人之作,亦莫不应如此。

B、作者思想与受前人作品影响之探究。作者之思想当影响于其作品之内容及外形。李白作品之飘逸与喜谈醇酒妇人,工部作品之遒劲与关心国家社会,就因为一宗道,一宗儒的缘故。至于他二人受过去作家之影响,亦不同。太白法汉魏之乐府,故长于古体。工部衍齐梁之余波,故精于近体。此种差异,非由探究作者之思想,及其作品之渊源者,不易辨析。

C、生活的体验。一部伟大的作品,我们要想了解的话,读别人的注解,只是帮助你关于词句的领悟,至于作者心底的深意,非拿你自己的生活经验作为基础是不行的。不过人都有自己的生活,至真能体验自己的生活,了解自己的生活的,实不多觏。一个创作家创作的基础,是对个自生活的体验,而鉴赏者何独不然。一个诗人用血和泪来写他的生活上的创痛,而读者对作者的经验自己从未经历过,则虽感触亦决不深。一般读《少年维特之烦恼》,至多流一掬同情之泪,但失恋者当因之而自杀。男子们读汤临川的《牡丹亭》并不觉如何的恻怆,而伶人商小伶至歌之而气绝以死。故想真正了解诗人之篇什,非具有诗人之情感与阅历不可。数千年来,诗坛上之名篇多矣,读者更不知有几千万人,但大多数为人云亦云之辈,至真正能了解灵运、了解渊明、了解太白、工部、了解子瞻者实千百中无一焉。故欲欣赏诗人之作,必须以体验自己之生活为初步不可,至体验生活之方法,不外:

甲、对自己内心之反省。能将自己每日所经历者,与个人所受之刺激与反应,作一客观的考察。其情感起伏变化之痕迹,了然于心。如此在读他人作品时,极有相得益彰之助,且能从他人作品中有着所谓自我发现之欢喜。

乙、对外的检察。诗人写作,虽为表现个人之情感与想像,但必借外物以为象征之工具。山川草木之奇丽,风云月露之变化,诗人均能一一细考之而谱之于其作品中。读孟襄阳“天边树若荠,江畔舟如月”及“微云淡河汉,疏雨滴梧桐”之句,而知诗人体物之精微。至南宋词人如姜白石、王沂孙等之咏物词,更能曲尽物理之妙。读古人诗而无诗人仔细之心,当难领略其工巧之所在也。

D、虚心涵泳。朱子教人读书之法,“为虚心涵泳”与“切己体察”。后者已详论如上。至前者曾涤生之解释,颇有先得于吾心。其家书中云:

涵泳二字,最不易识。余尝以意测之,曰:涵者,如春雨之润花,如清渠之溉稻。雨之润花,过小则难透,过大则离披,适中则涵濡则滋液;清渠之溉稻,过小则枯槁,过多则伤涝,适中则涵养而渤兴。泳者,如鱼之游水,如人之濯足。程子谓鱼跃于渊,活泼泼地;庄子言濠梁观鱼,安知非乐。此鱼水之快也。左太冲有“濯足万里流”之句,苏子瞻有《夜卧濯足诗》,有《浴罢诗》,亦人性乐水者之一快也。善读书者,须视此心如花如稻,如鱼如濯足。则涵泳二字,庶可得之于意言之表。

我们读理论的书籍,固须如此。读诗歌越得如此。本来诗歌为言情写物之作,我们自应视之如水,以灌溉我们的心田。使我们苦燥欲焦之心,得以油然而生。大抵现在人读书的毛病,都在匆遽。看书固不妨如此,而鉴赏诗歌决不应如此。走马看花,一定毫无所得。真正之佳作,虽短如一五言之绝句,亦应虚心涵泳,以咀嚼之品味之,然后其真美始能昭然于吾心,而有自得之乐。

E、诵读。诗歌最初本为歌唱而产生,与音乐有密切之关系。故诗人表现情感时,不仅以内容,且以声调。读项羽《垓下歌》,则大有英雄末路,无可奈何之感,则不禁泫然泪下。读工部之《七歌》,则诗人潦倒落魄,伤叹悲凉之词,溢于言表,不仅凄然于心。至如屈子之《离骚》,则数年来更不知惹下读者几多眼泪?子长《屈原贾生传》云:

余读《离骚》《天问》《招魂》《哀郢》,悲其志未尝不垂涕,想见其为人。《汉书·扬雄传》:

雄怪屈原文过相如,至不容,作《离骚》自投江而死。悲其文,读之未尝不流涕也。清人端木埰《楚辞后跋》中云:

束发受书,即嗜《楚辞》。幽香冷艳,凄神寒骨。荣凋屡更,结习未忏。兼身世逢罹,事愿舛迕。十余年来,所震荡于心,嚅唲于口者,湘灵前言,若探而与。再经奔窜,百虑灰冷,秋窗夜檠,但守此册。丽月照字,幽虫和声,潜凄淋浪,郁厄万端。

可知鉴赏诗歌,而不出之于口,诵之成声,则只能说是一半的了解。曾涤生谓:“李杜韩孟之诗,韩欧曾王之文,非高声朗诵,则不能得其雄伟之概。非密咏恬吟,则不能探其深远之韵。”信哉斯言!

总之,我们鉴赏诗歌,能不存成见,不轻信他人之解说,以自己之经验,而能体验涵泳,朗诵沉思,则虽不能谓对某作品,定有真切之了解,但亦决不至以讹传讹,而见讥于识者也。

二五,五,九写。

三一,十二,二五修正稿。

按:本文原载于《河南青年》1943年第3卷第4期,署名“访秋”,《任访秋文集》未载。此篇1936年5月9日写成,1942年12月25日完成修正稿。

【责任编辑 郑慧霞】

和希林,南阳师范学院文史学院讲师,河南省文化产业发展研究基地成员。主要从事词学文献的整理与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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