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飞的病人

2016-12-27 18:05霍君
中国铁路文艺 2016年11期
关键词:干饭蜂窝煤轮子

霍君

作家写这篇很沉重的社会问题的小说,却故意用很轻松的笔调,这样在我们读完不长的小说后,就会格外觉得有一种酸楚,隐隐地还有几缕愤怒回落于心田。问题是,我们许多社会问题明摆在那里,重视的程度和忽视的原因是一个症结,关键是本来知道这项工作很重要,却有意忽视,而当可以从中谋取点什么的时候,却又不遗余力地表现出极大的热情,这种热情的最终结果就是造假。我们很多掩饰社会矛盾的假就是这样造出来的。艺术的感染力通过作家的创造,也许更能打动我们的心怀。

X记者是整个事件的始作俑者。

请相信,X记者的初衷绝对是善意的。作为新闻记者的X,最兴奋的就是发现好的新闻线索,何况他们又具备满满的正能量特质。这是一个多么需要传播温暖的社会,X记者灵敏的鼻子,刚一闻到他们的故事,立即变得亢奋无比,把线索紧紧地抱在怀里,生怕别人抢夺了去。可以想象得出来,当时的X记者是多么地激动啊。

激动的前一刻钟,X记者正在村里采访美丽乡村建设。这个名叫芝麻开门的小村庄,位于县城最边远地带,是县里最后一批美丽乡村建设的村子。因为偏远,因为新闻点少,所以芝麻开门一直在大众的视野之外。X记者第一眼见到它,简直有些生气,村子太小了,小到只有一条主街道。小还不是问题的关键,重要的是找不到新闻的亮点,新闻现场就是一条正在硬化的主街道。街道两侧的民房一脸朴素,夹杂着的稀稀落落的几间新房,便有了鹤立鸡群的得意。苍老的榆树沉默着,在怀念几十年前榆钱缀满枝头的青春模样。柴犬们在矜持中,拿了警惕的目光打量陌生的闯入者,领头的思量要不要冲上去,露出尖刺刺的牙齿吠叫。一只老母鸡才不管,带着她一群孩子,大摇大摆地走到挖掘机旁边,对着作业的挖掘机司机左看右看,做足了一副领导视察工作的架势。

X记者瞬间石化了。千辛万苦地赶了过来,就是这样一个场面,靠,今天的新闻他拿什么交差。和这个村名一样,也有着一个奇葩名字的村支部书记石子,依旧满眼放光地向X记者介绍着小村的情况。X记者一句都没听见去。就在这时,一个迅疾的身影出现在街道上。尽管他在空气中流动的速度很快,显著的黑魆魆的肤色还是让人一目了然。

“蜂窝煤,跑这快?”

“麻杆儿要拉屎。”

和石子书记一问一答后,黑炭儿似的影子消失在某个院落里了。

“麻杆儿是蜂窝煤的家人?”X记者问出这句话时,心里想,村里人的名字和村名一样,都好有趣。这倒是村里的一个亮点,可惜不能当新闻报。

“他们俩啥关系都没有,麻杆儿是个瘫子,爹妈早死了,有一个兄弟体格也不好,使不上多大劲儿。平时都是大伙照顾着麻杆儿,想拉屎了要是身边没人,就打电话叫人,谁有空谁去呗……”不等石子书记答话,门口一个袖手看修路的老者,声音洪亮地告诉X记者。

X记者一听,早沿着蜂窝煤的路径狂奔而去。老者未说完的话不甘心没有听众,在被挖掘机打破平整的街道上攀越,追随着X记者的两片耳朵。于是,奔跑中的X记者,大略获知了麻杆儿一些具体情况。

麻杆儿弟兄四人,别人家有祖传的秘方,麻杆儿家有祖传的疾病,弟兄生下来都好好的,从二十多岁开始腰就开始强直,据说是太爷爷那一辈儿患过这种病。大哥三十岁时病死,二哥无法忍受病痛的折磨,在彻底瘫痪前跳河自杀了。剩下了病情日渐加重的老三麻杆儿和老四秤杆儿。绝望中的父母亲,手牵着手向苍天发出愤怒的谴责,大骂老天该杀。骂一声,天空阴云密布;骂二声,沉雷滚滚;骂三声,大雨倾盆。等到雨过天晴,村人听见麻杆儿家的院子传出哭声,纷纷赶了过去,见麻杆儿和秤杆儿弟兄两个,正围着地上的两个人嚎哭。地上已经绝气身亡的人,正是麻杆儿的父母亲。

从此,照顾麻杆儿的任务便落在了秤杆儿的身上。初时的照顾也相对简单,送送饭,洗洗衣服。但随着麻杆儿的瘫痪,秤杆儿的身体也每况愈下,照顾明显力不从心了。这个时候,村里人开始行动起来了。大家早对麻杆儿一家的遭遇心怀同情,何况麻杆儿一家又都是良善之人。说到麻杆儿一家的善良,X记者耳边的声音又唠唠叨叨地讲述了一番,想用具体的事例来证明。X记者已经失去了做听众的耐心,此刻,他已经站在了麻杆儿家的门口。

此时的麻杆儿侧身躺在床上,屁股已经露了出来。屁股下边垫着塑料纸,塑料纸上是几张卫生纸。嗯……嗯……用力的大便声音,被拉得长长的。床下站着蜂窝煤,目不转睛地盯着麻杆儿的屁股,“使劲儿,出来了,快出来了。”果然,一截淡黄色的大便在肛门里探头探脑,见外边有人目光炯炯地盯着,大概有些羞怯,随着回收的气息又缩了进去。使劲儿,再使劲儿……一头汗水的蜂窝煤大声吆喝着,手伸向了麻杆儿的屁股。你不是害羞么,我要把你揪出来。再一次的用力,淡黄色的污物又被推搡出来,刚刚露出半个脸,但见蜂窝煤左手扒开肛门,垫了卫生纸的右手连拉带拽,将长长的一条污物请出来。

“拉完了?”

“拉完了。”

得到了确认,蜂窝煤给麻杆儿擦了屁股。又检查了一下,发现肛门周围些许的残留,便说:“我弄点水洗洗吧。”然后,收拾了污物出门,险些撞了门口的X记者。蜂窝煤叨咕了一句:“您是谁家的客啊,这咋还拿个照相机呢?”算是打了招呼,不等得到回答,径自出去处理掉了手里的东西。回来用一只塑料盆,从柜子上的暖瓶里接了热水,凑近了麻杆儿的屁股,撩起水一下一下地清洗。边洗边说:“舒服点了吧?”那边传出“嗯嗯”的应答。洗完了,蜂窝煤想把麻杆儿侧着的身子扳正,看来这是一个巨大工程。叫做麻杆儿的病人,人与名字严重地不相符,一条身子少说也得有一米八的长度,任何一个部位都是肉质丰满。而且,还不能随便搬动,力气用得不对,病人强直的腰会疼痛难忍。

X记者明白了,怪不得他刚来时,就看见蜂窝煤已经一头的大汗了。X记者端着相机,对着小心搬动麻杆儿的蜂窝煤。蜂窝煤忽然想起了什么,转头问X记者:“您到底是干啥的,刚才没把大屁股拍上吧,那可是侵犯隐私噢。”X记者说:“咋会呢,肯定不拍屁股。”已经把麻杆儿放平坦的蜂窝煤,用手抹了把汗水,冲着X记者丢过来一个狡黠的笑:“我刚看见您在街上和书记说话了,您不会是记者吧?”说着,凑近了X记者,示意让X记者打开相机,他要亲自验证一下镜头里有没有大屁股。

X记者做了八年新闻记者,这是唯一一篇没用采访的新闻。那一天,他只需在现场,用眼睛看,用耳朵听就可以了。第一次感觉到了嘴巴的多余。

“知道他为啥叫蜂窝煤不?”

刚把蜂窝煤战败的大米干饭,一边摆放棋子一边向X记者透露消息:“他是卖蜂窝煤的,有一回去外村卖煤,人家来搬煤,说这蜂窝煤拿啥做的,咋搬不动啊。仔细再一瞅,敢情是个大活人,长得忒黑了,让人当成蜂窝煤了。哪有这样做买卖的,差点把自个儿给卖了。”说完,眼珠粘在蜂窝煤黑脸上哈哈大笑。笑的同时,眼角的余光往床上的麻杆儿身上瞟。差点笑出泪水的蜂窝煤,也向X记者揭露大米干饭:“他小时候不叫大米干饭,就是爱吃大米。那时候家里穷啊,平常日子吃不到大米干饭。话说那天他们家来客了,他妈焖了一锅饭。他想到学校里去显摆,就从锅里偷了一团大米干饭,装在衣裳口袋里了。下午去上学,他在街上走,走几步从口袋里掏出来几颗饭粒,把饭粒挑在舌尖儿上吃。结果啊,招来一条街的鸡啊,鸡咕咕叫着飞起来啄他的嘴巴。鸡的嘴厉害着呢,几下就把他嘴给啄肿了。哈哈……”蜂窝煤笑啊,笑啊,笑得使劲咳。但是他也没忘了,拿了不经意的眼神往麻杆儿脸上瞟。

麻杆儿也笑。面色红润的他一直在笑,就是没有他们笑得放肆。他的笑很阳光,很干爽,但是有几分节制在里边。从拉完大便,到大米干饭进屋,摆开阵势和蜂窝煤对弈(X记者注意到一个细节,圆桌在大米干饭来之前就呈摆开状态,桌上一副被摸得黑乎乎的象棋,时刻准备着厮杀),麻杆儿一句话都没说,只是微笑着注视屋子里的人。大米干饭和蜂窝煤互撕的段子,让他的微笑更深了些。大家都不笑了,他一个人还在笑。X记者忽然明白了,这个病男人太珍惜每一个笑点了,他把它们存着,慢慢地享用,一点一点地笑。一下子笑完了,太浪费了。

“肯定是蜂窝煤胜了,隔着二里地,我就听见笑了——”

“人没进来,声音先来了。”蜂窝煤向X记者小声报料:“他叫轮子,开出租的。”

“早起拉了个活儿,来晚了。”轮子一脚跨进来,“往后道儿好走了,下雨也不怕了,我就把车停麻杆儿门口,谁有活到这来找我就行了。”这个比蜂窝煤和大米干饭稍稍年轻一些的汉子,瞅了瞅床上的麻杆儿,又补了一句:“把屎拉了么?”

“等着你,早拉被窝儿了。”蜂窝煤吃了大米干饭一个卒子。

“嘿,我不在,把你骄傲的。你起来,我办他。”轮子强行拉起大米干饭,坐在大米干饭的位置上,和蜂窝煤捉对厮杀。

床上的麻杆儿依旧微笑着。干净的笑一会儿移到蜂窝煤脸上,一会儿移到轮子脸上,一会又移到背对他的大米干饭后脑勺上。慢慢地笑,慢慢地移动。

“该站会儿了——”

X记者听见他们中的谁说。然后就看见几个人离开了对弈的圆桌,奔了麻杆儿的床而去。接下来,X记者用镜头捕捉到了这样的细节:蜂窝煤先给麻杆儿穿上了鞋子,然后上了床,和大米干饭两个人,每个人抱着麻杆儿的一条手臂。轮子负责下半身,随着一声“起——”,三个男人同时用力。X记者看得出来,三个人用上了全部的力量,一点都没有保留。青筋在主人的额头暴起,想要离开主人的身体,遥望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灭绝青筋欲念的,是床上的麻杆儿直挺挺站起来的残酷现实。X记者惊诧,原来将一个腰椎强直病人扶起来,是如此地艰难。病人的身体不会弯曲,整个扶起的过程,就像把一截粗木头,硬生生地从床上戳在地上。其实,远没有戳起一截木头容易,木头没有痛感,而麻杆儿不行,劲儿用得不对,疼痛会寻上门儿来。

站在地上的麻杆儿,腋下支撑起拐杖,两只手扳在大缸沿上。X记者恍然大悟,他一进来就看见这口缸了,以为它是采访事件之外的物件,没想到也是一个参与者。“总躺着不行,肌肉慢慢萎缩喽。”蜂窝煤向X记者解释。X记者点点头,端着相机默默地记录。他相信,把麻杆儿搬起来,只是他们每天工作的一个流程。他还相信,他们不过是在按部就班地完成每一个流程,没有一点做给他看的意思。麻杆儿只能站十分钟,十分钟后,他们再次把他放倒在床上。放倒和扶起同样艰难,三个人额头上的青筋再次暴起,再次汗水淋漓。

回到单位往电脑上倒片的X记者,拖动手里的鼠标,将晶晶莹莹的汗珠放大,再放大。周围的世界不复存在了,只剩下一颗巨大的汗珠儿。他潜入到汗珠儿的内部,发现这里有一个阔大的空间。空间里有门,有床,床上是麻杆儿,床下是麻杆儿的乡邻。麻杆儿固定,乡邻不固定,这个蜂窝煤走了,那个蜂窝煤来了。桌子和象棋是道具,占据不小地盘的大缸是道具。还有端在手里的碗,也是道具。碗里边装着热腾腾的饺子,端着碗的是蜂窝煤的媳妇儿。蜂窝煤媳妇嗓门儿真大,还没进门就吆喝:“酸菜馅儿饺子来了!”真有趣,不同的人却有着相同的爱好,都喜欢没进门就吆喝。麻杆儿吃得真香,看得X记者腮帮子都酸了。

很快,一条“久病床前有铁哥们”的新闻登了出来。实事求是地说,一个不大地方的报纸,传播范围是非常有限的。可是,一旦搭载上网络就不一样了。网络是什么?火箭啊。文字坐着火箭就上天了,上天说明与众不同,说明气质超凡,大家都擦亮了眼睛,争睹文字里包裹的动人故事。人热血沸腾了,原来人间有如此温暖的角落,为他们流几颗感动的泪吧,祝福好人平安吧。感动完了,祝福完了,人都该干嘛干嘛。有一个特殊的群体却不能这样,他们和X记者一样,拥有被职业训练成的超级大鼻子。久病床上的麻杆儿,以及麻杆儿床前的铁哥们,发散出强大的磁场效应,吸引着各路媒体日夜兼程。

麻杆儿是真实存在的,麻杆儿床前的铁哥们也是真实存在的。于是,麻杆儿近乎逼仄的屋子里,插满了长枪短炮。这边刚把机器架好,那边催促的电话就打来了,要发最热乎的新闻。所以,人们没有耐心,像X记者那样慢慢地等。“你是蜂窝煤?你是轮子?你是大米干饭?”“对,我是轮子。”“对,我是大米干饭。”“不是,我不是蜂窝煤,镇里一家饭店要蜂窝煤,蜂窝煤给饭店送煤去了。”“你是谁?”没等那个谁回答,一个声音从门口挤进来:“记者同志,他叫砖头,比蜂窝煤伺候得还好呢。”说话的是石子,村里的党支部书记。

“好,就是你们三个,把病人扶起来。”“一、二、三——起!”三个人一起较劲,把麻杆儿的身子平行着抬起来,刚要托起来往床下戳,这时人丛里的一个记者喊了一声停,就这样保持一会儿,一会儿就得。然后从沙丁鱼罐头似的屋子里杀出来一条血路,往外冲撞时,碰到了正站在方凳上拍照的同行,同行的身子猛然倾斜,扑到了前边同行的后背上。大家一个挨着一个,呈七十五度角倾斜。始作俑者不管,跑到了院子里,爬上了窗台,将残破的窗子拨开,占据了有利地形。然后,将镜头对准床,啪啪啪几个连拍。

这个位置真不错,很快被其他媒体眼红。这个媒体拍完了,那个媒体顶上来。先是砖头撑不住了,他的劲儿一松懈,力量就丧失了均衡。麻杆儿的眼球上吊,夸张地张大了嘴巴。他想喊疼,但是疼痛太过凶猛了,把他呼喊的欲念死死地按在舌头下边。“快放下,快放下,砖头你是咋搞的?”麻杆儿的身子被摊平在床上,作暂时的休憩,为下一个动作做准备。

“饺子呢,我们需要端饺子的镜头。”

“我们这就去包,诸位稍等,马上好,马上好。”

就在石子书记准备派人去包饺子时,焦急而又聪明的记者想出来一个办法,“村里有没有超市?”

“没有。就有一个小卖铺。”

“小卖铺也行,有速冻饺子么?”

“有。这就去办。”

石子书记脑袋瓜也不是白长的,马上意会了媒体的意思。差人去小卖铺买饺子,煮饺子。也就是一刻钟的工夫,一个体态丰盈的妇人,端着一盘饺子,款款而来。老母鸡领着她的一群嫩黄色发毛的漂亮娃娃,用审视的目光追随着妇人,看着她拐进麻杆儿的院子里。长枪短炮们再一次集中火力,朝着端饺子的妇人发射。饺子妇人初时有几分慌乱,毕竟阵势太大了,眼神和端饺子的手都有些颤抖。但很快,她就稳定住了自己,把脚下的路当成了T台。屁股有节奏地扭动,盘子里的饺子也跟着有节奏地扭动。男性饺子情不自禁地挽起女性饺子,旋起无伴奏的舞蹈。当女性饺子被筷子夹起来时,与之舞蹈的男性饺子,恋恋不舍深情相望,你先去吧,我随后就来。

妇人一手端盘子,一手将筷子上的饺子凑近了麻杆儿的嘴。麻杆儿的脸兀自羞红了,伸出手掌来推嘴边的饺子,并说:“我的手能动的,也能自己吃饭的。”

“您就比划一下——”纸质媒体的记者拍摄经验丰富,让妇人将饺子静止在麻杆儿的嘴边,示意麻杆儿打开嘴巴配合一下。不是真的吃,吃相会影响图片的美感。

见一屋子的镜头都在等自己,麻杆儿配合地打开了嘴巴。

“马上要吃到香喷喷的饺子了,你要高兴,要面带喜悦——”又有声音跳出来,对麻杆儿的面部表情进行修正。

麻杆儿很努力,他想拿出他的从容的慢笑容,启动搜索的引擎,在表情库里搜索了几个来回,慢笑容不知所踪。他又实在不忍心让大家继续等待下去,只好动员面部的肌肉,让它们帮帮他度过这个难关,合力制造出一片大家要的喜悦来。正酝酿情绪的麻杆儿,忽然发现一个伤感的细节,他看见被筷子夹住的饺子正在流泪。饺子肯定是被夹的时间太久了,筷子弄疼了它。他每天都在经历肉体的疼痛,所以他知道疼的滋味。他的心一软,无限同情起疼痛的饺子来,湿润便趁机横扫眼底。耳边再次传来啪啪啪按动快门的声音。好极了,这个效果。

谁都以为麻杆儿是被饺子感动了。包括大米干饭,包括轮子。他们莫名其妙地看了会子麻杆儿,对视了一下眼神儿。眼神的内容有些复杂。不巧的是,麻杆儿看到了两个人复杂的对视。一个身患重疾人的心是那么纤细,麻杆儿赶忙把眼皮垂下来,用眼皮遮盖住眼底的所有表情。

“让照顾病人的哥们儿讲几句吧。”扛着摄像机的省电视台记者提出要求。

“砖头,让砖头来吧。”石子书记又适时发声。

于是,砖头站在了摄像机的镜头前边,背景是麻杆儿的床,还有床上的麻杆儿。数个话筒朝着砖头伸了过来,在砖头讲话之前,媒体们怕他讲不好,想给他指明具体方向。信心十足的砖头,偷窥了一眼人缝中的石子书记,用激扬的口气说:“请领导们放心,我知道该咋说。”这倒是出乎媒体的意料,小觑了眼前的乡村男人,多少个大人物面对镜头都紧张呢。媒体纠正了一下砖头眼神的方向,然后喊了一声开始,砖头便侃侃而谈。砖头说:“平时我们村书记石子同志总教导我们,邻里之间要互帮互助,一人有难大家推……”

“不对,是一人有难大家抄手。”还没等媒体喊停,石子书记的话又从人缝里挤进来。砖头自知走嘴了,表现不尽如人意,粗糙的黄脸蛋刹那间变了颜色,绿油油一片。“领导,我重来,我重来好不?”

人群之外的X记者,透过残破的窗子,注视着屋子里的动静。他的一条新闻引起如此大的轰动,理所应当做追踪报道。他敏感的鼻子再一次发挥了作用,不过这次闻到的是一股怪怪的味道。有些像饭菜的馊味儿。

镜头前的砖头,让人感动,透过他流畅的话语,让人看到一个在村党支部带领下的,具体说是石子书记带领下的善德村庄。

第一波媒体获得了足够多的素材,满意地离去了。嘈杂的脚步,不小心踩到了看热闹的鸡宝宝。鸡宝宝还未来得及长出羽翅,和早春的柳芽一样,好看却是娇嫩,经不起触碰和踩踏。小生命无声地倒在地上,细肠子受不了外力的挤压,从肚腹里流淌出来,铺陈在尘埃里。母鸡一看,瞬间疯狂了,披头散发地冲过去,使用她嘴上坚硬的武器,朝着凶手猛烈进攻。凶手举起手,却不能举起屁股,于是,屁股便成了母鸡袭击的目标。鸡飞了,柴犬们也不再矜持,领头的吠叫一起,其他的紧跟其后。它们还不够勇敢,成片的叫声也不能消除内心的胆怯,无法像那只母鸡一样冲上去,只是牢牢地守在自家的门口,面部凶恶地制造虚张声势。

后来,老母鸡停止了追打,将剩下的鸡宝宝拢在翅膀下,伤心欲绝地在夕阳中怀念死去的孩子。柴犬们也渐渐安静下来,抻着脖子偶尔向门外张望一两下。麻杆儿的院子里无比空旷,X记者叮叮当当地给麻杆儿修补窗子。他觉得破损的窗子和自己有关,所以他要留下来把它修整好。屋子里的床还在,床上的麻杆儿还在,地上的大缸还在,下棋的小桌也还在。下棋的人不在了。忽然,X记者用眼角的余光,发现床上的麻杆儿有了动静,他的手在身边一阵摸索后,摸出一台手机来。将手机举到和面颊平行处,用手指拨弄键盘,一个电话号码很快出现在屏幕上。就要拨打出去了,但是麻杆儿的手指迟疑了。它在拨出的键盘上左徘徊,右徘徊。手指越是犹疑,身体的某个部位越是焦急,它已经没有多少等待的空间,需要马上排泄出来。X记者明白了,此时的麻杆儿需要人的帮忙,便停止了修补。

“我来吧。”X记者对着床上的病人说。

麻杆儿慌忙摆手,说:“不用,真不用。”说完不用,获得勇气的手指将号码拨打出去。

“在哪儿呢?”

简洁的几个字从麻杆儿嘴里吐出来,过程非常艰涩,一点也不顺畅。挂了电话,他开始等待一个结果。肚腹内的东西很是急迫了,它们到了不得不突围的地步,于是,麻杆儿拼全力与之搏斗,为他的那个等待争取时间。X记者再次向他发出帮忙的意愿:“大解还是小解,让我来吧。”麻杆儿不说话,用舌头狠狠抵住上颚,脸色已憋得如透明的红萝卜。关键时刻,蜂窝煤破门而入,一头汗水的他,进来也是一句话不说,从墙角的老旧柜子上拿了塑料布以及卫生纸,又弯腰从柜子底下取了一只尿壶。卫生纸垫在塑料布上边,放在麻杆儿身体的一侧后,蜂窝煤顾不上脱鞋子,爬上床搬动麻杆的身子,让平躺的身子侧过来。他搬,他用力地搬。X记者忙上前,跟着蜂窝煤一起搬。身子刚侧过来,麻杆儿肚腹里的东西便喷薄而出了。

“您离远点,别熏着。”蜂窝煤的话是说给X记者的。X记者没动,去替换蜂窝煤端着尿壶的手。那只手开始有了一个小抵触,见X记者很是坚持,便放弃了。之后蜂窝煤所做的程序,便是X记者熟悉的了。处理掉脏物,打来热水,清洗病人的屁股。最后把病人的身子放平。平躺的麻杆儿像个做错事的小孩子,依然用眼皮遮盖住表情。他不敢看蜂窝煤,也不让蜂窝煤洞见他的内心活动。

“晚上,让我媳妇儿给你送点吃的来。”

这是蜂窝煤从进屋来说的唯一的一句话。说完,蜂窝煤就走了,也没和X记者打个招呼。走出屋子十秒钟的工夫,蜂窝煤又返回来,检查了一下窗台上的水杯。把水杯蓄上水,再将一只塑料吸管插好。再次无声地走了。

晚饭前,村里的广播忽然响了,里边传出村书记石子的声音,让全体村民注意收看电视新闻。石子书记连着喊了三遍,大喇叭才安静下来。那个晚上,不怎么关注新闻的村民,把电视都调到了新闻频道,果然,市台和省台都播了麻杆儿的故事。当然,麻杆儿不是主角,照顾他的那些人才是。砖头,石子书记的媳妇,镜头背后的石子书记,他们的崇高精神被放大,美丽如盛开的木棉花。麻杆儿的屋子里有一台小电视机,坐在柜子上的一只方凳上,这样麻杆儿的视线才有可能和屏幕对接。

“看电视么?”

“不看了,您回吧。”

麻杆儿谢绝了X记者的好意。X记者知道,这个病床上的男人,在有意回避电视。他的身子残了,脑子却不残。

X记者没回百里之外的小城,在采访的吉普车上缩了一宿。他不走,他要看看事情如何发展。他是始作俑者,他不能一走了之。

新的一波全国各地的媒体,比太阳来得还早。有人往村子里涌,有人往村子外流。上班的,上学的,出去做生意的。值得一提的还有村里开小卖铺的人,开着三马车去进货,拉回来一箱又一箱的速冻饺子。开车人的笑脸,漂浮在浓稠的尘土上,像一朵移动的鸡冠花。暂停施工的街道,被杂乱和人涨得鼓鼓的,脸红脖子粗地喘着粗气,俨然一个便秘的衰老者。有着丧子之痛的老母鸡,仇恨所有外来之人,只是敌人太多了,不知道该从哪个下嘴。大概更担心一旦离开剩下的宝宝,宝宝的人身安全再次受到危险。因此,用翅膀死死拢住宝宝的母鸡,只有发出愤怒咕咕声的份儿了。守在各家门口的柴犬,因了持续的吠叫,嗓音变得喑哑。

在一堆热闹里,依旧没有看到蜂窝煤的影子。

石子书记率领着砖头众人先出场了,作为配角的大米干饭和轮子也不见了行踪。按照次序,随后出场的是端着速冻饺子的石子书记的媳妇。今天的他们,比往日更加精神抖擞,准备在各种媒介搭建的舞台上,能有超能力的发挥。可是,谁也没想到,不可或缺的道具不配合了。重病人麻杆儿无法拒绝外界的重力,将他的身子抬起来,甚至戳在地上,但是他有沉默的主动权,有不张开嘴巴假装吃饺子的主动权。他的眼皮拉得长长的,不泄露一丝丝的表情出来。那些生疏的手搬动他身体时,弄疼了他,他也强忍住不发出一个哼声。连眉头都不皱一下。

“把蜂窝煤叫来吧。”

手足无措的石子书记拨通了蜂窝煤的电话,周围的人都听到了电话里蜂窝煤的声音,他朗朗地说:“书记,您不是派我出来送煤来了么,正忙活着呢,回不去呢。”电话就挂断了。石子书记对着嘟嘟声,只说了半句“我命令你……”

没有说出来的下半句,卡在石子书记的咽喉处,石子书记一顿猛咳,才把半句话随着浓痰吐出来。话语的通道顺畅了,石子书记朝着院子里围观的村民喊:“轮子呢?”

“轮子拉活儿去了,下个月外甥结婚还没钱随礼呢。”

“大米干饭呢?”

“大米干饭让轮子拉着进城,找老客户谈生意去了。”

人群里传出轮子和大米干饭女人的回应。她们的回应,引来一片村民的哄笑。

开始有坚持不住的媒体,陆续续续地撤退了。老母鸡的小圆眼睛看出门道儿了,这些人正在离去,如果放弃为宝宝报仇,以后就再也没有机会了。她叮嘱幸存的宝宝们不要动,以迅雷之势冲上去,啄了这个人的手臂,啄了那个人的屁股。在人的武力还击过来之前,老母鸡胜利班师回朝,用蔑视的目光横扫守在家门口吠叫的柴犬们。

所有的人都散尽了,飞扬的尘土也落了地。麻杆儿的院子那叫一个静,蚂蚁家族抓住有力时机,从洞穴里爬出来,开始一场大规模的搬运。院子里到处都是食物的残渣,这对蚁族来说,简直是盛大的宴会。忽然,有脚步声传来,蚁族们抬着食物,慌慌张张地往洞穴里逃。

是蜂窝煤。蜂窝煤的后边跟着轮子。轮子后边跟着大米干饭。

进了门儿,蜂窝煤问床上的病人:“拉尿不?”

病人卷起长长的眼皮,露出眼底淡淡的嗔怪:“没吃没喝,拉啥,尿啥?”

说完,就笑。大家熟悉的慢笑容,又明晃晃地挂在麻杆儿的脸上。

X记者自认为是一个有着职业道德的记者,从芝麻开门村回来后,闭门写了一篇深度报道。报道的题目是“新闻背后的新闻”,副题则是“是谁伤了病床前铁哥们儿的心?”,这篇报道再次夺人眼球,很快被大量转载,上了各大网站的头条。

第一声春雷在芝麻开门村上空滚过,各路舟车劳顿的媒体,以敬业精神为利器,劈开弥漫在小村的潮湿而又腥甜的气息,直扑麻杆儿的家。进了麻杆儿的家,发现麻杆儿不翼而飞了。

空荡荡的床。

空荡荡的大缸。

空荡荡的象棋桌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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