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高抉择

2016-12-27 18:07支天瑞
中国铁路文艺 2016年11期
关键词:锦华

支天瑞

周五的工作结束,苏锦华走出办公区大楼,低头看到他的手表上显示夜晚二十点。

他跳入车内,不一会儿便疾驰在环城高速公路上。偶尔抬起脸,看到金色的繁星影藏在稀疏缥缈的云层之中。下午,平时帮助打理家务的姐姐给他打电话,说在英国读书的侄子会乘坐飞机回国度假,今晚要他去医院照顾生病住院的儿子。但此刻春运临近,是一年中特殊时期中的特殊时期,这一点让他很是为难。

来到汾州大医院,广场上矗立着白求恩先生的大型雕像。在他心中,白求恩绝不是课本上一个缥缈的概念,而是一个实在的偶像,穿上白大褂一直是他儿时的理想,此时却是身系铁路。但人生不就是如此充满无常吗?

消毒水味驱散了他开车时的丝丝睡意,走进病房,看见小墨已经睡着。一根蛇一样盘绕而行的塑胶细软管连接着吊瓶与孩子的手臂。苏锦华望着孩子娇弱的身板,心中难免泛起一阵酸涩。

护士推着药瓶车走了进来,她用注射器在吊瓶里推射了药液,又把推车推出门外,转身返回病房,站在苏锦华的侧面,歪着头盯着他,苏锦华发现她脸上泛起一层笑的涟漪,像初春解冻时缓缓流淌的河水。

“您这好记性,怎么不记得我了啊?”小护士开口时忍不住扑哧笑出声来。

“我,你认识我?”短暂错愕后,他开始审视眼前这个女孩,但却无论如何想不起来她是谁。

“还记得十年前,在我家的阳台,和我一起踢毽球吗?那时候大哥你好瘦啊,现在可越来越福相了哟。”姑娘抬起右手放在自己的唇前,好不让笑声搅扰了其他病人。

“你是?是彩雅。没想到只是几年不见,你变化这样大!”苏锦华站起来,走到年轻护士的面前。这妮子也不怯生,大方地直视着他的双眼,两人四目相对,苏锦华好像在她的眼神里找到了一份久违而熟悉的坚定。

曾经苏锦华还是一名车站普通货运员时,参加了某一年庸州铁路局举行的全局技术大比武,业务尖子的他,不出意外地于全部竞赛项目里拿到了第一名。按理说比武第一怎么着也该转干提职,却不料意外遭人顶杠。局里教育处一位主管比武事宜的刘姓副处长得知详情后挺身而出,带着他在单位大会上仗义执言,揭露比武黑幕,虽然结果无法改变,但苏锦华还是相当钦佩这位老领导的勇气与正直。

“这些年我和你父亲常在电话里聊天,但很多时候忽略了谈及你的状况,怪我对你关心不够啊,你可不要怨大哥哟。”苏锦华对着她热络地笑着。

“哪里会,前几天在查房中,翻看患者资料时发现小墨是您的儿子,我就清楚咱们迟早会见的,没成想快半个月才看到你的人影。您好忙啊,和我父亲上班时一样忙。”

“老领导最近身体如何?现在春运临近,我也是想尽办法抽空才来的。”说到这里,苏锦华想着自己忙于工作,也有近几个月没有和老领导联系了。

“挺好的,你也知道我爸退休后在我大哥家住。”言语间彩雅眼里闪过一丝忧郁,“他没事干就喝喝茶,看电视,我大哥大嫂陪着他。”

听到这里,苏锦华心里落得安实了些,他刚想向彩雅再询问什么时,裤兜里的手机却震了起来。

他转身走出病房,接通后得知是段办公室通知他明天一早去参加一项有关货运事宜的例会,他走入病房后和彩雅作了告别。

“留微信再联系吧。”苏锦华说。

“好的。”彩雅平静地应答。她低下眉眼,悄无声息从他身边走过,在交谈的这十几分钟里,苏锦华第一次从她的俏皮活泼中感受到一份女人的娴静。

走出住院部大楼,苏锦华突然觉得他和刘彩雅这简短的告别里蕴含着什么。那个曾经还是小女孩的人,那个见了人还叽叽喳喳个不停的小娃娃,现在已经成熟为救死扶伤、独挡一面的白衣天使。刚才告别时,她只是淡淡地说了“好的”两个字,简单而平淡。苏锦华手握方向盘,向前开去的时候,依旧在品味着那份简单,这简单像一颗等待成熟的蓓蕾,微妙而有趣。苏锦华自嘲地笑笑,觉得自己太过敏感地胡思乱想。他喝了一小口放在旁边的矿泉水,兀自驶入茫茫夜色之中。

第二天苏锦华急匆匆地赶往单位参加会议,这天的会议由庸州铁路局货运处栾副处长亲自主持。

早晨他走到会议室门口,就看到段办副主任老胡。

“今天局里搞调研的组成立了一个会议组参会,一会儿会有有很多领导到会,我这昨晚忙活到十点还没弄完,这不早晨还得在会议开始前接着弄。”老胡说着拿出一根香烟给苏锦华。

“这么高的规格啊,没有想到。”苏锦华看着那些忙碌的年轻身影说,会场布置的严整程度让他意外。

“是啊,咱们货运现在是局里的重点关照对象了。”说着老胡脸上闪过戏谑无奈的苦笑。

早晨九点半,例会准时开始,栾副处长在简短地介绍最近的工作成绩后,很快切入主题,谈及货运改革的迫切性,并再三强调转变思想、接轨市场的重要性。

会议一口气从早晨开到中午十一点半,时钟指示午饭的时间已经到了,会场里人影空落,只有苏锦华还端着笔记本研究里面的数据,刚走出大门口,老胡就跑到他身后拍了下他的肩膀。

“老苏我说你这人魔怔了,还以为自己在上研究生啊。”

“想不到广西和苏杭那里的货港联动搞得那么风声水起,真不敢相信副处口里的那些数据,看来咱们实在是落后了。”苏锦华的口气里带有很大的钦佩,也有一丝不服。

“先不要谈论这个了,先去找个地方吃饭是要紧事。”

汾州的街市自古就是一个十分热闹的地方,午间时分,饭店门口都会摆上一排藤木椅子,供那些等待吃饭的客人休息。胡铁成带着苏锦华走进一家不起眼的门店,大厅里弥漫着一股醇厚的骨头汤的香味,老胡他们没有久等便落座了,因为这家店是他同学经营的。

他们挑了靠窗的一个僻静的角落坐下,服务员端上两碗鸭汤和一瓶啤酒,老胡迫不及待咬开盖子,喝了起来。

“老胡,你看有啥可以改变一下咱们陈旧的工作方法的,看这几个月的数据,虽然下降的幅度有所放缓,可下行的压力确实没有变化,要不咱放下身段带上人下去跑跑客户吧。”

听到此老胡差点把啤酒咽到气管里:“这你也想得出,经济运行中会有波动,那是一个漫长的过程,咱们要做的就是耐心等待。”

“在单位舒服太久了,咱们真到了该出去闯闯的时候了。”苏锦华说。

“锦华,话虽如此,但是市场险恶,况且咱们背负着国有资产,掌握着几千职工的福祉,如有轻举妄动,搞不好这几年辛苦努力的成绩也会付诸东流啊。再说,没有相关政策的倾斜,你不也白搭吗?”说完,胡铁成无奈地摆了摆手。

“老胡,祖宗说穷则思,思则变。今天的大会就已经是放出风声的了。”苏锦华依旧不依不饶,坚持己见。“上面很快就会给咱们出政策,快到咱们施展拳脚的时刻了,我希望在工作上你能给予我支持。”

“你需要帮忙尽管说好了,不过我还是希望你在面对问题的时候更加冷静一些。”

两人扳着健硕的身躯走出饭店,冬日里的西风打在脸上,还真有点微痛,苏锦华觉得脸上红红的,热热的,转念一想,上次和朋友去饭店吃饭是什么时候,他已经记不清了。两人虽没喝酒,但是中午的斜阳照在身上,还真有股微醺的感觉。

中午的街道安静而祥和,告别了老胡,苏锦华一个人走在行人与车辆稀少的街道上,从放下电话到现在,心中就在不断地彷徨。他不知见了老领导该如何去面对,倾诉最近工作的压力?那一定会让老领导不悦。道出自己家中的状况?那不像家庭妇女一样无聊吗。他不禁像个面对第二天晨考的孩子,心里有一种在慢慢滋生的懊恼和不安。因为饮酒的缘故,不禁感到身体一阵寒颤,便想还是尽快到办公室里歇一会儿的好。

因为暖气不足,只穿一件单毛衣还是挺冷的,他刚把毛呢大衣扔到衣柜里,就顺势倒进了松软的床铺上。他不知道,那天是数十年天秤座流星雨潮最大的一年,无数灿烂的星辰划过星空,照亮了窗户和居室的一角。流星划过夜空的一瞬,注定是不平静的骚动之秋!

就在这临近春节的严冬时刻,汾州车务段段长姜邵林也在货场品尝着经济寒冬的煎熬,货场的有关数据显示,最近三个月来焦炭的发送量不仅没有回暖,反而还在持续下滑。这几天着急上火患感冒,即使如此第二天一早他还是披着一件军大衣视察货场。

货场场景让他的心像插进冰坨里的温度计一样直线下降,几个暗黄色的仓房里堆放着几十个外表粗糙的白色编织袋,门口是一堆看样子存放了许久的水泥灰。此情此景,姜邵林不无忧虑地对身边的秘书小吴说:“就这还谈什么增效创收?”说着又喊来副站长问道:“最近货主来得多吗?”副站长神情颇为难地回答说:“现在业务量不高,虽说榆郊的城南化工厂有一批聚乙烯刚刚发货,但是过去几个一直合作的钢铁厂倒闭,所以最近情况很是不好。”

姜邵林没听完就虎起了脸,打断他说道:“情况不好就任由这种局势发展下去吗?条框是固定化的,但是条框中也有发挥的空间,你们这样半死不活的局面自己就没有一点责任?”说完,就一挥手打发那位副站长走开了。

姜邵林呆呆地又看了看眼前的场景,不巧此时秘书跑过来对他说,刚刚有电话通知让他们回车务段一趟,并在其耳边言语了一番。姜邵林听完后双目一怔,急匆匆带着秘书一起赶回段上。

姜邵林听到消息说,苏锦华刚刚在下午的例会上公布了几份货运改革计划。

他想,这个西南交大出来的“秀才”又要给他搞出些什么名堂,提职副段不到一年,但这位“秀才”鼓出的动静着实不小。不到半年就处分了四五个货运主任,连接员出身的姜邵林虽不是科班出身,但是几十年来沉淀在汾州车务段,以他为根系已经形成了一个盘根错节的体系。上通局里,下达基层。这一年里两人搭班工作倒也相安无事,姜邵林也在心底里钦佩这个年轻人的果断和智慧,但是他有时也会警惕着,这个年轻人会来挑战自己的权威吗?姜邵林看着窗外暗灰色的山峦,心里不住地打鼓。他们一行很快回到了段上,姜邵林迈着大步伐向会议室走去。

中午前的例会刚结束,会议室里只有苏锦华一个人坐在主席台中央,在一张白纸上写些什么,姜邵林走上主席台,站到了他的身旁。

抬头看到姜段长回来了,苏锦华很是错愕,钢笔都不慎掉到了主席台下面。

姜邵林笑笑,弯腰捡起那支钢笔,右手伏在苏锦华肩上说:“苏段看到我真像见了老虎一样,我有那么好怕吗,又不叼你的肉。”

苏锦华尴尬地笑了,他只是意外在外检查的姜段长为何这么早回来,转瞬又平静下来,用认真的口吻答道:“刚召集几个车站的副站长开会,说了些情况,还宣布了一些我自己起草的建议供大家审阅,今天姜段去检查工作,昨夜我已把一份样稿放到了您办公桌上,不知姜段看到了没有。”

姜邵林拿起那份纸上打印得整齐的计划表,瞟了数眼,并不时抬起头瞅瞅苏锦华的反应,两分钟过后,姜邵林放下那份计划书,眉头紧蹙地对苏锦华说:“锦华,想法不错,货运受理的组织方式早该改革了,只是对货运电话服务中心的建立和你组织人跑客户的想法我还不太赞同,我觉得你还是想想才好,还有行李包裹业务从来也不是咱的主流,你却一个劲地大谈发展小型货运快速发送,记住咱们可不是快递公司啊。”

苏锦华静静聆听着,可内心深处他决不能接受姜段长的保守。未曾料到仅仅第一回表达意见,就遭到了姜段长温和地否决。

苏锦华坚定的眼神直视着姜邵林说:“姜段,局里昨天开会已经下达指示,要多开行货快班列,以后这样的班列计划会越来越多。过去的成绩咱不能否定,但曾经超前的想法也许就是今天发展的羁绊。也许咱们……”话没说完,便被姜邵林大手一挥打断了:“局里的意见我懂,但任何举措都是在实践中被慢慢消化、实行,最终发挥功效的。以后有什么想法事先给我说一下,最终拍板的权力我还是有的嘛。”

苏锦华语塞了,他觉得今天的谈话更像是一场没有硝烟的无声战役,刚一打响,自己的阵地就出现了有被迂回突破的危险。但是他决定不投降,直到自己胜利为止。

“好吧,姜段,我可能平常工作中对你的指示领会不够,不过我们还是要干实事,不能占着位子不作为,以后有啥想法我先第一个向您汇报。”

姜邵林看看他,觉得自己也有些得了气势不饶人,也就放松口吻,鼓励他在框架内放开手脚,说完就带着秘书离开了。

苏锦华收起那些自己亲笔勾画的文件和材料,把它们工整仔细地放入自己的公文包里,看了眼手表,想想该是到医院陪陪孩子的时候了,便回到办公室换了便鞋,步行向医院走去。

夜凉如水,汾州大医院的诊室和病房中灯火通明,夜晚的大医院安静得如一潭春水,小墨鼻孔里通着输氧管,正坐在病床上画画。苏锦华坐在一把简陋的折叠椅上,看着小墨细眉细眼地涂着画本,手指被油画棒的碎屑洇出辨认不出的颜色,前妻坐在对面,一言不发地,眼神好像漫无目的地掠过哪里,又好像是在发呆。

小墨双手举起那幅涂好的画,摆到苏锦华面前,睁着大大的眼睛等待爸爸的夸奖。他双手抻着画册在苏锦华面前左右摇摆,像在展示一张奖状。

苏锦华对眼前的一幕却毫无反应,木然地低着头,眼神被脑海里的事物遮蔽得毫无光泽。

“爸爸?”小墨试探性地问了一声。

“啊,什么?”他这才放下支在脸颊上的手,回应了一下儿子。

小墨登时就鼓起了小嘴巴不开心了。

前妻哼地冷笑了一声,酸溜溜地说道:“大段长,儿子都病了你还脑子想别的事啊,您可是比咱们国家总理还忙嘞。”

苏锦华像刚回过神来一样身体往前靠了靠,从儿子小手里拿过画册,温柔地自言自语道:“来,让爸爸看看。”

前妻不买账了,从苏锦华手里夺过画册,摔在地上,站起身来,叉着腰开始大鸣大放:“世上就你忙,是吧,就你日理万机,人民铁路离开你苏锦华,这天底下的火车站就全关了是吧!离开你苏锦华这火车轮子就不转了是吧!你倒是给我说话啊,你开大会不是呱啦呱啦挺能说的吗,怎么今晚哑巴了?你倒给我解释解释,你把儿子这么个五岁的小人扔到医院里,一周没见人来照顾,这是什么意思!”

此时彩雅刚刚走到门口,听到争吵,不由得驻足静听。

苏锦华站起来,颤颤巍巍地抚摸着孩子粉嫩的脸颊,声音哽咽地说:“你不要说了,是我不对。最近工作是很忙,这段时间我都把办公室当家了,可即使如此,还是有干不完的工作……”未曾说完,便被妻子打断:“你还好意思说,你一个人家也不顾,还好意思在这里叨叨?”话音没落,妻子的声音也颤抖起来。

苏锦华一时语塞,无法回答。

这静默像只无形的手,拧得彩雅的心很不舒服,便叹息一声,迈着小碎步离开了。

苏锦华看看手表,想到晚上还有工作要做,站起来便想请辞,但见到前妻还是一副气鼓鼓的样子,又坐了下来。妻子斜睨了他一眼,清楚他心里生出一只倒腾的小鬼,正搅扰得他坐立不安,便也不好再强求什么。只是还要做出一副不饶人的样子,便气呼呼地说:“好啊,又想跑了,你跑了,下回就别再来见我们母子俩!”

他站起身来,轻轻地挽起儿子的脖颈,在小脸上吻了一下,又走到前妻身旁,摸着她的后背,语重心长道:“儿子最近就麻烦你了,我最近的确有些忙碌,希望你再理解我一次。”说完便走出了病房。

对于如何改变以往的货运组织格局,苏锦华在心里已经酝酿了一套自己的方案。

从降下霜雪的春运前的一周到现在,汾州车务段的几乎所有的货运站他跑了一半。每到一处,他都会亲自为各个站的货运主任开会落实政策,指定取消繁琐的货运受理手续,将过往以计划申报为主的方式转变为以市场需求为主体的新形式,并且在段例会上不止一次强调透明化、市场化订价的重要性。

苏锦华制定的货改方案中第二条是建立汾州车务段自己的货运服务中心,试点开始的时间选在春运一周后。

那天中午天气还算清风和煦,一大早他带着段副主任胡铁成在食堂匆忙吃了口汤面,就匆匆赶往段机关楼二号会议室去了。已经有十几名经过半个月培训的青工在那里等待他的检验。

一入会场,十几个年轻人在座位上腾地站起。脸上都是错愕、不自然的表情。

苏锦华笑了,看了看这帮身上还有些稚气的年轻人,走上会议室的主席台,用平缓又不失铿锵的语气说道:“我把你们召集来,是有全新的任务交给你们,你们可知道,‘二战时斯大林格勒被纳粹军队围困,前敌军委下令组建一支秘密的工宣队,他们和其他军民一样忍受严寒饥饿,却不分昼夜地广播着前线战斗实况和最新的战场上感人的故事。在那个被围困的严冬里,他们用铿锵的话语不知鼓舞了多少俄国同胞坚持下来。宣传队成员最终几乎全部牺牲。今天,我希望你们成为我们汾州车务段的工宣队,希望用你们的声音宣传我们,我期望你们可以宣传我们段新时期的货运改革风采,记录咱们段明天即将发生的辉煌!”

青工们第一次遇到这样充满激情的领导,每个人心里也在暗暗较劲。

苏锦华决定带领这班年轻人探索布满暗礁的新航道。

简化货运受理机制,做到敞开受理,向现代化物流转变是苏锦华计划中非常重要的举措。

就在这天下午,大家手中都发放了统一的新货服手册,其中明确写明第一时间与客户沟通后,便直接在段内网上联络四十七个站的货运值班班组,联络事宜尽最高效率,并以客户要求为核心简化受理程序。明确取消货物品名种类的限制,无论种类、体积、件数都一律予以办理。将冗长的中间环节全部取消。刚一上线,不到一天,货服信息中心接到了十一笔订单,比预期情况要好。

中心筹建初期,苏锦华便找来庸州铁路局信息处的相关人员帮忙建全网支付平台,还找到客户,谈妥了与物流公司的合作,实现了火车与汽车,门到站、门到门的衔接,有效延伸了铁路货运服务半径,所有的运输价格以物价局官网上的最新数据为准,实行“一口价”制度。

一整个下午苏锦华都没有离开货服中心。直到太阳偏西的黄昏他才返回车务段,计划下一步的工作。他思考的样子就像那个著名的雕塑大卫,而不同于那个文艺复兴式的美学形象,他是一名有血有肉的思想者,无数的思绪在他的头脑里翻飞,撞击。他好像已经预料到前途漫漫,路途崎岖。

回到家时,室外的夜色像巨大的剧场黑幕覆盖天空,看着眼前杯中的热气升入空中再逐渐消散。苏锦华断不会料到一场如午夜般厚重的挑战已悄然降临到自己的头上。

二月十号,突降的寒潮袭击了汾州,庸州跌路局下午发布了预防寒潮的冬季作业一号令,春运开始后各项工作在有条不紊地进行。在城北的西楼寺站,一盏斑驳的绿色信号灯落下。一列货快班列开始缓缓开动,雪粒在车轮下被强大的推力碾起,四散飞溅。苏锦华坐在班列中间的客车厢内,其余货车车皮拉载着冬储粮食。从早晨五点到下午十七点,他已经在这列货快班列里呆了超过十二个小时。此刻他出神地望着窗外的景致,也许由于过于专注,也许是因为那副用了十一年的近视眼镜镜片磨损的程度实在厉害,所以老胡在车厢过道连接处站了快一分钟了他都没有注意到。

老胡撇撇嘴,踟蹰了好一会儿,才犹犹豫豫地走到他身边。

因为他知道苏锦华的确是惹上麻烦了,棘手的麻烦。

老胡走到他身旁,缩着喉咙咳嗽了一下,苏锦依旧出神地看向窗外,老胡咳嗽了第二下,推了推他的脑袋,苏锦华才抬起头来,透过结了薄霜的镜片呆呆地看着老胡。

“有事?”

“你自己看吧。”他把一份红头文件放在了苏锦华面前的桌子上。

他没有想到对他的新举措的围剿会到来得如此迅速,简直迅雷不及掩耳。

这份题为《关于苏锦华同志破坏民主作风等问题相关通报》的文件里,记述了对他没经过任何讨论,越级私自组建机构,败坏民主作风,践踏民主的指控。结尾一句还提到他最近那些个所谓的举措全部都是哗众取宠的儿戏,是为自己捞取政治资本的手段。这些诽谤的话句句就像一根根滴血的针刺激着他的眼球和心,而真正让他背后直冒冷汗的是牵头这份纪要的人居然是汾州车务段段长姜邵林!

“老胡,你相信这些话吗?”苏锦华因激愤不由得嘴角抽动,语气颠簸而混乱。

“我信不信没有用,关键看你如何面对,早晨的例会上段长点名批评了你,还要我捎话说叫你参加明天中午的会议,重点是检讨自己的错误,停止现在你所谓的新举措。”

“我没有什么需要检讨,我觉得这么做也没有违背自己的良心。”苏锦华说道。

他放下笔,右手食指轻点着额头,闭着眼冥思苦想着,突遭的变故放缓了他思维的节奏。老胡看着沉默的他缓缓站起身,摘下眼镜,走向靠车窗的一个简易的床上躺下。借着窗外西山落日的逆光,老胡这才发现苏锦华的脸由于过度劳累而憔悴不堪,没有任何光泽,他刚刚艰难地躺下时那么用力地闭住眼睛,显然一场酣睡对他来说是一笔可贵财富,一次可望而不可及的奖赏,他的确太累了,也许这次打击可以让他稍微减缓一下自己最近马不停蹄的节奏,可以让他休息休息。

货运班列很快到达了下一个停车区间,老胡给苏锦华盖上一件旧军大衣,便自己开了车门下了车,走在荒芜的站场上时,看着冬季北方大地萧瑟的场景,老胡心头一紧,双眼不由得红润起来。

“对于建立货运服务中心的事,我是提前在咱们车务段的早晨的例会上有过汇报的,我承认那天汇报时姜段长在局里开会,可能没有及时和他通气,但是从中心的立案到最后项目达成,还有相关人员的组织调配与业务学习,一切过程我都在咱们车务段例会上通报,这没有违反任何组织程序。”

“在落实我提议的一些新措施上,所有的花费都有账目可查,你们可以配合纪委的相关人员去查,在这些敏感的区域,我没有做任何亏心违法的事,没有给自己谋过哪怕一分钱的私利,我现在还住在城南岳父留下的六层砖混老铁路宿舍里,我的个人账目可以供所有人去清查。”

“至于一些质疑我个人平品格的传言,我希望纪检的同志可以下去亲自调查一番,我也会随时静候各位的问询。”

一口气说完上述的话,苏锦华攥紧双拳。此刻四个庸州铁路局纪委调查组的相关人员坐在他办公室里,面无表情地注视着他。室内的容声牌空调咂咂发着噪音,苏锦华不会想到,就在他身后的过道里,姜邵林一直站在门口聆听着里面的情况。

最近一段时间,不断有人找他反映情况,说苏锦华设立的所谓新举措在一定程度上已经打破了汾州车务段的行政格局。虽然姜邵林心里清楚,苏锦华推行的举措是他锐意进取的表现,但是对权力的敏感,以及几十年里在车务系统宦海沉浮中练就的敏感嗅觉,依稀让他嗅到了丝丝无法言状的不安。年龄、知识结构以及性格迥异的他门似乎天生就不是一个战壕的同伴,对于苏锦华深厚的学养和忘我工作的精神,姜邵林是钦佩和赞赏的,但是人言犹如龙卷风,会产生相当可怕的破坏力。不断有人推门走进他的办公室,他就无法永远对此保持沉默。

调查组一名女干部收起厚厚一沓笔录文件后,几人一起无言地走出了苏锦华的办公室。直到他们的脚步声早已远去后,苏锦华依旧呆呆地坐在板凳上,丝毫没有从刚才亢奋的陈述中回过神来,他掏出路服内兜里的餐巾纸,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在暖壶里倒了一杯热茶喝了一大口,才渐渐感觉好了一些。

屋外不远就是闪着白光的铁路线,片刻火车呼啸的声音传入耳朵,听到这熟悉的声音,看着窗外的积雪和高耸的大楼,苏锦华沉默了,思绪还是像搅拌的泥水一样糊在脑子里。

正月二十八,喜庆的气氛依旧残留在城中的每条胡同和街道,还在放寒假的小孩子们戴着厚棉帽在街边的冰面上滑着自制的土雪橇。小墨的身体好了不少,身上的肌肤渐渐丰满起来,喜欢在病房里跑来跑去。只有爸爸陪在他身边时,才会安静地依偎在爸爸的肩膀旁。

因为今年气温较往年偏低,雨雪天气比较多,为了治好从初中开始折磨他许多年的鼻窦炎,也为了调整一下情绪,理理思路,这段时间苏锦华一直和儿子呆在同一家医院里接受疗养。

此时病房中的人来来往往,使他陷入了沉思,也像在期待着什么,期待着即将发生些什么,期待着自己修养的时间里寂静会被打破,但是他又是多么珍惜此刻难得的平静啊!喧嚣从来都是人生的主调,人生交响曲只有翻动章节时有短暂的中场休息,快乐、喜悦、苦闷、悲伤、悸动。这些演奏出人生百味乐曲的乐器,只有在此时才会短暂停歇。苏锦华把自己疲劳的身躯倾斜着垂在床头,右手扶着自己的脑袋,潮湿的视线里,放在小推车上的漱口水、输液袋、医用棉签和针线在渐渐弯曲,变形,幻化成熟悉的车站、轨道、驼峰和仓库……

一个月过后的一天,苏锦华刚走出儿子病房,却不成想迎面撞见了姜邵林。姜邵林穿着一件看着不是很合身的枣红色皮衣,苍白的脸上满是疲倦。

这两个汾州车务段的正副领导几周后相遇了,在淡淡的药味里。

“姜段,有事?你咋找到这地方来了?”

“有事找你,好几天不见了,我也知道你请病假,但是有些事情还是要谈,我看见医院住院大楼外有一处花园,还有羊肠小道,和我去走走吧,就现在。”穿着这身行头,苏锦华第一次感觉,在姜邵林的身上隐去了一种领导或者长者的威严。他犹豫了片刻,还是答应了,把尿液瓶放到护士站就和姜邵林并肩走出了住院部大楼。

寒冬中枯树的枝桠笔直地伸入暗黄色的天空,路边的花坛里裸露着干涸的焦黑色土壤,因为气温太低的缘故,这个清晨几乎所有病人都窝在病房里的白色棉被里了。远处的废旧工业区几个大烟囱孤独地插入云端。苏锦华和姜邵林在栽着野草的小道上走着,有几分钟他俩谁都没有说话,有一种奇怪的气氛凝固在彼此之间。

“这里人有些多,而且味道难闻,还是去河边走走吧。”姜邵林首先开了腔。

“嗯。”苏锦华下意识地允诺着,相识的十几年来,两人的关系一直以工作为由而维系着,从没有跳脱这种既定的人际模式,突然像“朋友”一样散起步,聊起天,苏锦华的心里像别了改锥一样怪呼呼的。

医院外的羊肠小道栽着冬季不会枯叶的松柏,让这里在零度以下依旧显示一派祥和。走到一条汉白玉的石桥上时,姜邵林停下脚步,注视着脚下结冰的河水,这条人工河因为严寒早已一片粹白,冰面上可以看到细细的裂痕。姜邵林突然停下脚步,跟在身后一直若有所思的苏锦华也来了个“急刹车”,下颚差一点碰到姜的后脑勺。

姜邵林注视着眼前结冰的河流,不禁紧闭嘴唇,蹙着眉头,微风吹动着他额前的头发。

“我们现在就是行进在这冰面上啊,如履薄冰,前方是什么道路,还一筹莫展啊。”口气里含着无限的悲凉。

苏锦华的脸可以感受到冷风切割般的吹抚,强烈的日光反射让他也不禁眯起了眼睛。

“听说在局里讨论货运价格下调的决议里,你是少数投了赞成票的人。”姜邵林问道。

“是的,好像总共也就那四五个人投赞成票吧,我是坚决支持货运价格下调的人,在这么严峻的经济形势下,留给咱们的余地不多了,我们必须为了未来暂时放弃眼前的利益。”

“你知道我也投了赞成票了吗?”姜邵林语调十分平静。

这话让苏锦华听来一时语塞,他简直不敢相信在惯性思维中一直很保守的姜邵林会做出这样的决定。他扭过头盯着姜绍林,好多话语在他的脑海中浮现出来,又马上潜入心底。他不清楚姜邵林这种突然转变的动因在哪里。

姜邵林笑笑,拍拍他的肩膀,走到他面前说道:“这几个月来我走了不少地方,也考察了不少地方。前几个月总公司组织的集体考察学习,我亲眼看到了中欧铁路大动脉的壮观。一班班货运列车上拉载的都是新型的集装箱——橘色的,蓝色的,像一道道彩虹挂在站场。我觉得,咱们中国经济和中国铁路的未来将会搭载在这一条条彩虹上腾飞。过去我觉得你步子迈得太大,太快了些。做事上缺乏发挥民主作风,但现在静下来仔细思考,也是我太保守了,在实践中不够解放思想,虽然是你的领导,但在这里我还是要向你做诚恳的检讨。”

两人相视站在一起,逆光中的人影显得有些缥缈。苏锦华觉得此刻沉默与微笑是最好的回应。只是他的双眼闪烁着汽灯一样的光亮,在这个低气压的天空下,显得熠熠生辉。

因为气温下降得厉害,庸州铁路局大院西侧的二号机关楼一层会议大厅外的窗户上由于内外极大的温差开出了娇媚的冰花。货运转制的会议已经持续到第二天,最后的决议马上就要颁出了。

会议最后做出决议:所有中铁快件运输公司全部并入所属地的车务段系统。

横亘在苏锦华心里的一块大石,终于在众人合力下落了下来。中铁快捷的运力与车务系统的合并是现代化物流的重要表征。苏锦华已经记不清自己为了这个提议费了多少心思。

疾病的阴影依旧纠缠着他。除去昨天中午勉强吃了一块面包,几天来他几乎粒米未进。一个人在病床旁静坐着,脑门上顷刻就会挂满豆大的汗珠。因为角膜发炎,眼睛看远处就像飘着一片清晨的薄霜一样。前妻因为公司业务上的原因,已经提前几天出国了,小墨这几天留给彩雅照料。

太阳已经偏西,蓝色窗帘外的大楼耸立在一片淡色的光晕中。苏锦华静静地躺在病床上,目不转睛地盯着窗外,脑子里回忆着最近发生的种种。

心里一紧,此刻他多么期望早春的来临。

他闭着眼假寐了一会儿,不一会儿瞟见一袭奶白色的裙裾流淌到眼前,“踏踏”的脚步声像夜间酒吧的响指发出的脆音。以为是幻觉,不成想一睁眼,又看到一双红色高跟女士长筒靴,一对满含秋波的眸子影藏在一片娇美婉约的曲线勾勒出的倩影中。

他看到了站在门口的彩雅,看到了彩雅双眼里隐隐的泪水。

他没有料到彩雅会来得如此突兀,他觉得现在她本该呆在医院的护士站或者家里,或是陪着小墨打塔罗牌游戏、21点啥的,反正就是不该这样一个形象出现在他的面前。

“你这是……”苏锦华语调生涩而奇怪。

彩雅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抹了抹眼睛,坐到他病床边,一会儿又拘谨地往外挪了挪,仿佛苏锦华的身体是一个开水壶,而她又是个口渴急了的孩子。

“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你可能需要别人的帮助。”彩雅沉默了片刻,开口显得略迟疑,语调也下降了半个音节。“尤其是我的,我的帮助。”

他似乎才刚刚开始理解她的情绪,对自己的疏忽做了辩解:“你已经帮了我很多了,真的非常感谢你。是我太疏忽了,把儿子托付你那么久。这里面有我出于对你的信任。我真不知道该如何感谢你!等我身体好一点了,就去把小墨接回来,再专门登门致谢,如何?”

一席话依旧还是无法化开彩雅脸上难堪的神情,她的两只眼睛像黑夜里悬在屋角的两弯新月,牙齿紧咬着嘴唇,那样子看起来似乎说话对她来言是一件极困难的事。

“这不是照顾谁不照顾谁的事,照看小墨我早已得心应手,是分内事,只是我担心的不是小墨,而是你!这几个月你的所作所为我都看在眼里,我很少看到一个企业干部像你那样拼命,为了一个自己刚琢磨出来的东西连着几天不吃不睡。我碰巧几天前看到你的病例,你本身就有很严重的低血糖和肝浮肿,三年前来我们医院做过肾结石碎石。我看着那些病例,实在看不下去了就过来想劝劝你。我不清楚这到底是为了什么,你就不能心疼一下自己吗?珍惜一下自己吗?”说着,眼睛也跟着潮红了起来。

苏锦华愣了,他盯着彩雅看,盯着她白皙的面庞和极具立体感的鼻翼时,想起了曾经看到的一幅工笔画中立于石桥之上,观望桥下河水中游鱼儿的乡间少女。

正是尴尬的沉默时刻,一个年轻后生着急火燎的身影闯入了病房,满脸糊着热汗,两个眼皮因为剧烈运动而跳动着。

年轻人手捂胸口,伸直腰缓了缓气,忙开口道:“苏段长,十万火急啊,我是咱车务段办公室刚来的办事员袁斌,姜段长和胡副主任点名让我接您回单位。无论如何,您都要和我回去一趟,接您的汽车就停在住院楼底下。”

他把头扭向彩雅,一阵强烈的愧疚袭击了他的心,正要开口,却不料被彩雅干脆利落地打断:“你去吧,有些话回来再说。”彩雅捂着嘴,别过脸去对他说道。

苏锦华怔怔地不知该怎样回答,最后也只能是一声不吭地跟在办事员身后走出了病房。

汽车在积雪的公路上下颠簸,苏锦华的心情也跟着七上八下,从一上车,他就开始品咂彩雅说出的那三个字:“你去吧”。他感觉这三个字像一杯搅拌了的醇厚的鸡尾酒,有一种让他难以言状的情绪。电视剧里在厨房中清洁烹饪的妻子,或是恋爱中小鸟依人的女孩,嘱托她们即将出远门的丈夫和恋人时常常会说出这三个字。一种别样的感觉赋予了这三个字暖光闪闪的意味,苏锦华呆呆地回味着。突然他一个清醒,意识到平生第一次觉得自己越来越神经质。

汾州车务段的大门出现在了眼前。

苏锦华一头雾水地走进车务段的大门,映入他眼帘的还是那个熟悉的院落。他推开三楼段长办公室的大门,看到了他熟悉的姜邵林矮胖敦实的身材,和令他不熟悉的生硬笑脸。

他看到三个女孩踟蹰不安地挤在段长办公室里的长沙发上,三个人都不停地搓着手指。

姜邵林扔了一根黄山给苏锦华,他摆了摆手,似乎连续几天的高烧让他的反应迟缓了半个节拍。几秒过后,他才干巴巴从嘴唇间蹦出一句:“谢谢,不用了。”

“好,老苏,那咱们就切入正题吧。”

一个梳着齐刘海,脸上有轻微白斑的女孩站起来向苏锦华说明了来意。

原来三人都是新疆哈密县福利院的教导员。因为今年的大雪来得特别早且猛,天山南麓早已是雪国一片。福利院的孩子们人数众多,年龄民族各异,院里没有充足的冬衣储备。去年年底又有一批年幼的儿童从奎屯搬到哈密福利院,全是清一色四五岁的幼童,是一起跨境拐卖儿童案中被解救的,这让福利院棉衣储备更加紧张。好不容易在汾州募捐的几百套棉衣,却因为汽车运输公司不愿接收而无法运抵目的地!

一筹莫展时,她们想到了铁路。

“求求您帮帮忙,孩子们都冻得直哭。”话音未落,几个老师都抽泣起来。

姜邵林紧抿的嘴唇也显得极其焦虑。他走到苏锦华面前,语调平缓而沉重地说道:“这次把你这么急迫地找来也是不得已。货运业务这几年来一直都是你在主抓,这一方面你是当之无愧的专家,我因为还有工作,下午就要去北京,所以这个事只能麻烦你了,我坚信你能顺利完成它。”

苏锦华眯着眼,看着坐在沙发上的三个犹如挨冻般发抖的女孩,再看一看满脸期待的姜邵林,深吸了一口气,坐到段长办公桌后的大皮椅上,咽下一大口茶水后撩出一句话来:“给我一根烟。”

苏锦华第一次感觉到自己像是被推到了烽火最前沿的前线总指挥。

早晨七点一到,他立即抓起话筒联系汾铁快运公司经理李少波,用近乎命令的口气部署他准备五辆箱式货车,以最快的速度赶去收集冬衣的货点,七点三十五分,用专线电话线联系了汾州站站长。因为早已经简化了相关的办理手续,上午十点二十分,首批棉衣全部打包上车。因为是货快列车,有着固定编组、车次和线路,所以苏锦华看着手表,估计后天上午就是棉衣到达哈密的最快时间。以往最快四天四夜的时间就此大幅度压缩。

“苏段,运往福利院的货物已全部装箱到位,确定到达哈密的时间是二月二十号(后天)上午十点左右。”

“好的,有情况随时向我汇报。”

从清晨持续到晌午的忙碌,言语间早已充满无法掩盖的疲惫。放下李少波打来的最后一通电话后,苏锦华披上军大衣,跑到楼外面的小超市买来两瓶苏打水和一袋椒盐花生。回到办公室,他盖着军大衣,下意识地将双腿交叉着跷在办公桌上,喝完两瓶苏打水,又撕开袋花生胡乱往嘴里塞着。落日的余晖投射向云朵最后一抹橘色光晕时,墙壁上的挂钟悄然响了七下。而那时,他已经干裂着沾满椒盐粒的嘴唇睡了快三个小时。

办公室的窗外,又飘起了二月飞雪。

三月的最后一个礼拜天,也是春节结束第二个双休日。这天苏锦华弯腰站在卧室的床边,把衬衣和棉麻裤子放到了行李箱底,又在上面放了水壶、袜子、刮胡刀和笔记本。

他前天上午接到通知,到北京铁路总公司党校接受培训,为期三个月。四月到六月,初春到仲夏。

腰部的酸痛在逐渐减缓,夜里基本上可以踏实地睡一整夜。午间沉沉的疲倦感也因为中药的调理减轻了许多。现在的他,平静的面庞更像经历巨浪滔天后的清晨大海,反射着蓝宝石一般的光泽。

把外出学习需要携带的日用品和衣服整齐放到樟木箱子里面后,他走到了卫生间,又在镜子上端详了一会儿自己的脸,返回客厅环视着熟悉的陈设,才依依不舍地提起箱子,走出单元楼。

院落里有几个小孩子在嬉戏打闹。花园旁的藤椅上,几对老夫妇享受着春日里闲适的阳光。苏锦华快走出院门时,透过希腊式院门,看见一个戴着大墨镜的年轻姑娘,坐在一辆金黄色福特商务车的驾驶位上盯着自己。

苏锦华奇怪地发现彩雅最近总是喜欢盯着自己看,这次透过高档的偏光墨镜,以往更多的时候是用那双会言语、把思想裸露在外的双眼。

她像只奔袭在草原上的小鹿轻盈地跳下车来,甩着肩膀跑到他面前来,用从容不迫又不容分说的口气命令道:“上车。”

念着刘老处长的面子,也念着彩雅费心费力照顾小墨的辛苦,苏锦华一时半会儿还真想不出搪塞她的理由。

“那好吧,不过傍晚前必须回来,我要赶火车去北京。”语速很慢,没底气。

“苏段长,你们学习下周才开始,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开个票难道还难吗?”彩雅干净利落地回答道。

这下苏锦华真的彻底沉默了。

福特车沿着汾州湖的快速路呈直线一路疾驰,苏锦华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不时偏过头去瞅一下彩雅握着方向盘的样子。宽大的墨镜衬托得她的脸颊越发娇小与白皙,可墨镜遮盖了双眼,也遮盖了彩雅约他外出的意图。他看到车窗外飘浮在蓝天中的白云,以及泛着粼粼波光的湖水,聆听着车载环绕立体耳机播放的舒缓曲调,刹那间产生了恍如梦中的错觉。

汽车在阳光的抚射下像个泛着金光的蛋壳,在公路旁一个匝道边上,出现了一处滨湖公园的入口。汽车驶入铁门,向右一拐,急速而平稳地停在一处鹅卵石铺就的停车场上。这个方方正正的停车场四周种着亚寒带常见的青苔植物。刚一打开车门,脚未及地,便嗅到一股花香。几处十字形水泥立交桥跨越头顶,深入晦暗的天空。远处湖面上几艘采砂船内发出柴油机突突的响声。

彩雅走下车来,摘下墨镜,挎在自己米白色毛衣的V字领上,眯着眼呆呆地张望眼前滚滚流逝的河水。

苏锦华第一次发现她的睫毛竟然如此美丽——湿湿润润,向着额顶微微上扬,宛如黑巧克力一样可爱的黑色。只是那薄薄的双眼皮下的眸子像两弯新月,搁浅在一片忧伤的水湾中。

鹅卵石地面洁净而光滑,苏锦华解开鞋带,赤脚站在上面。彩雅依旧是方才那出神的样子。

“你知道我讨厌黑夜吗?”彩雅偏过头向右侧弯下腰,轻轻地扶着鹅卵石地面坐了下来,双手搂着膝头,一副厌倦而辛劳的样子。“每个夜晚的海浪都那么大,惊心动魄地和地狱一样,你说,同是一片海,为啥白天和晚上会有两张截然不同的面孔呢?”彩雅细声细语地说着,像是在提问,也像是在自言自语。

“因为大海和人一样,有生命,有性格,也有感情,每个时间段水温都在波动中,河水的情绪也在跟着变化,体会着人一样的喜怒哀乐吧,我想。”苏锦华说着也坐了下来。他此刻并排坐在彩雅的右面,同样的坐姿让他俩在傍晚的光晕中就像两座岸边的雕像。

彩雅不言语了,她闭着眼,想象着鱼群在河水中穿梭而过的样子。她觉得这些通身洁白的鱼儿们就是天使翅膀抖落在人间的羽毛。它们像无数个温度计,感受着河水的喜怒悲欢,无数条鱼像无数个嘴唇,亲吻着河水的肌肤。

河水的浪尖被风涌起,扑上岸来,打湿了他俩的脚尖。彩雅不知不觉间挪了挪腰身,向苏锦华的肩头靠了过来。苏锦华甚至没有注意到,他俩之间的缝隙在悄悄消失。

“我爸爸年轻时在车站干站长,虽然车站离家只有几公里远,但是他没有在家呆过一个春节。每年的除夕夜,只有我和妈妈两个人趴在窗户旁看着外面夜空里炸响的烟花。”

苏锦华依旧沉默着,他静静地盯着彩雅,盯着她把右手伸进自己的刘海,抚着自己额头,低垂的双眼前是无名指上一枚闪光的绿宝石戒指。夕阳下宝石的光亮似乎多少映亮了她疲倦的眼神。

“你觉得你喜欢自己的工作吗?这没有假期,永远都在忙碌的工作,像我爸爸那样。”彩雅这冷不丁的提问,让苏锦华很是意外。

面对她的疑问,苏锦华反而没有了以往面对她时的那份迟疑和犹豫,似乎她的细语微声像一汪清水,把他脑海里粘稠在一起的思绪都化开了。

“因为我别无选择啊,路在脚下,也就只能一直向前向前吧。”苏锦华抿着嘴唇顿了顿,继续道,“我父亲曾是一个医生。儿时我最喜欢的事情就是拿着爸爸的听诊器对准自己的胸腔,听到筒里传出铿锵有力的声音,感觉它就像我自己的自信心一样坚定,仿佛自己的梦想触手可及。但是,命运就是那么无常,那么捉弄人。高考后因为三四分的差距,我没能穿上洁白的白大褂,转而穿上了藏蓝色的路服。我觉得命运既然已经给我预设了轨道,那么我就只能在这条永不交叉的平行线上行驶下去吧。”

这些话让刘彩雅心中涌起莫名的感动,这份感动不出几秒就蒸腾成一片泪水凝结在她的双眸里。苏锦华似乎读懂了,又似乎没读懂她眼睛里泪水的含义。也许她是真弄不清楚他们——他的父亲和苏锦华,为所谓的事业而献身的意义所在。

“你觉得你这一切都值得吗?”她的泪水终于决口,大滴大滴顺着脸颊砸落在地上,眼角因为激动而变得猩红。

苏锦华无法回忆过往多少遍他也曾这样一次次地诘问自己。每一次诘问,如利箭射入心窝般,而后刺痛感慢慢洇开,融化为失落和迷茫。想到这一段日子里自己为了工作经历的一切,心里反而有了最终的答案。

苏锦华用如炬的目光直视着彩雅,语调平缓却又坚定有力地说:“我说这一切都是值得的,这是我为之奉献一生的事业,我为之奋斗十多年,不可能一点意义都没有。相反,我自己的汗水和辛劳无疑早已化为这个国家经济大厦的一角,是构筑自己梦想的一砖一瓦,现在我的工作是我唯一的选择,更是对我而言最崇高的抉择……”

清晨,日升中天,公路旁乡景如画,微微返青的麦穗尖头发出熠熠光点。汽车在公路上无声息地行驶着,苏锦华看着车窗外的景象,伸手拍了拍彩雅的肩头,示意她改变方向。

他说他想带她去他长大的地方看看。

苏锦华家的小院子还在,院门还是那由六七块榆木片穿着粗铁丝绑成的,一座三层楼的砖瓦大宅向地面投射着巨大的阴影。场院里随意摆着农具和黑炭块子。也许因为到访得突然,替他看家的舅舅可能进城去了,空无一人的院落更显凄寂。加之一个早晨都没有看到一个熟悉的乡亲,苏锦华原本期待的心情陡然变得如眼前景色一般。

“咱们到别处走走吧,也许会遇到个你认识的人。”彩雅小声在苏锦华耳边言语到。

穿过另一条两边挤满北方常见的农村院落的窄路,地势陡然上升,苏锦华和刘彩雅爬到坡顶,竟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

曾经堆满黑煤渣的凹形土坑此时没有了一丝黑色的踪迹,因为背阴的缘故,数尺厚的积雪聚在这里分毫未化,粉白厚实如盆中雪白面粉,天色逐渐晦暗,像是要降下春雨的样子。

幼时那些记忆中儿童们欢闹的笑声被簌簌西风送入双耳,苏锦华突然像个川剧变脸大师一样唱起红脸膛,咧着嘴咯咯大笑起来,兀自留下身边的彩雅呆愣地站着。

正在惊讶间,还没缓过神来的彩雅被箭一样飞奔出去的苏锦华带倒在雪原中。片刻,彩雅已是满嘴雪粒,脖子前后一片湿冷,没有镜子也能猜到自己肯定是破相无疑了。

“你这是闹哪一出啊?”彩雅被雪片子糊了双眼,淌着清泪喊道。

“小时候就爱玩的一出啊,想不到今天被我遇到了。”苏锦华回复道。

“你怎么突然跟个小孩似的!”彩雅大声喝道。

“你不喜欢小孩吗?今儿我就当一回小孩。”苏锦华快嘴答道。

一阵西风像脱缰野马一样从坡顶横冲下来,带着刺骨的雪粒,奔袭到他俩的脸上。苏锦华的模样看着就像个城乡结合部小商场门口的圣诞老人,脸皮冻得像熟透的柿子。

巨大的风涡在凹地里冲撞盘旋,吸浸了一切的声响。

苏锦华和彩雅两人盘腿对视,坐在雪堆里。借着巨大的风声助威,苏锦华看着刘彩雅,壮着胆子大声喊:“彩雅,我喜欢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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