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头琴手的爱情

2017-01-09 13:57郭岩君
草原 2016年12期
关键词:拉琴马头琴凉亭

郭岩君

认识老鲍的人都知道他有两大嗜好,一个是琴,一个是酒。琴是那种琴弦粗,琴弓长,琴身雕刻成马头形状的大琴,俗称马头琴。老鲍整天琴不离身,形影相随,他用马头琴拉奏出的乐曲,音质浑厚,琴声悠扬;酒是那种六十多度的老白干,当地人称骆驼倒。酒味醇,酒劲冲,骆驼喝上一口,能闷个跟斗。老鲍把老白干装进一个羊皮酒壶里,挂在腰间,馋酒时或拉琴累了,伸手摸过酒壶,拔掉塞子,狠闷上几口,极是受用。

熟悉老鲍的人都知道早年间他是滴酒不沾的。那时他只爱琴,再就是女人。琴仍是那把大琴,女人是他的第一任女友,也是最后一任,名字叫荞麦花,一个能歌善舞的美丽姑娘。不幸的是,她过早地离开了,是在老鲍面前卷进河水里冲走的。也就是说,老鲍是眼睁睁地看着他钟爱的女人,被汹涌的洪水卷走了。失去荞麦花,老鲍整个人被击垮了,从此他再没亲近过女人,改亲近酒。

荞麦花她死了。这是老鲍对我说的第一句话。

当时,我与他只是初次见面,谈不上认识,更不熟悉,他就没头没脑地扔过来这么一句话。记得我当时愣住了,前后左右地看,小酒馆里就我们两个食客。此前,我曾注意到他一个人坐在里边靠右侧的角落里,他身边放一把很大很显眼的琴。他面前的桌上,摆着一盘花生米,一盘牛肉干,一瓶老白干。让我感兴趣的是,我面前的桌上,同样摆着一盘花生米,一盘牛肉干,一瓶老白干。而小酒馆里,虽然菜肴品种有限,但不至于仅此两种。当然,白酒只有整瓶的,不散卖。这样说来,至少在口味上,我俩有相似之处。更令我惊讶的是,到了他没头没脑地扔给我那句话的时候,他竟然在我毫无觉察的情况下,不倒翁似的离开他角落里的座位,来到我面前,在我对面坐下来。那把大琴,被他放在后边的桌子上。而角落里他座位上的两个盘子,早已空空如也,一瓶老白干也见了底。

我头脑中冒出的第一个念头是坏了,遇见了酒鬼。在草原上,我听说过也见到过放浪形骸的酒鬼,令人望而生畏。如今,一个喝下去一瓶六十度老白干的酒鬼,就坐在我对面,这让我难免心生紧张,浑身起鸡皮疙瘩。我壮着胆子抬眼打量他,黝黑的脸,瘦削而棱角分明,一双大而黑的眼睛,被酒精烧成暗紫色。在这双眼睛里,我没有看到挑衅或凶恶,看到的,竟然是一种无边又无助的伤痛。这使我紧张的情绪略有缓解。当我确定他是在对我说话时,我想我应该说点什么,至少,应该有所表示。但是,我嘴唇嚅动几下,却没发出声音。为表示善意,我把桌上盛满花生米和牛肉干的两个盘子向对面推一下,拿过一只空酒杯,倒满酒,推到对面桌边。

实话说,自从老鲍坐在我对面,我暗地里就做好最坏的打算,准备应付一个酒鬼的无事生非甚至大打出手。让我始料未及的是,老鲍在我对面有些腼腆地坐下来,既没无事生非,也没寻衅滋事,他喝下那杯我推到他面前的酒,竟然无声无息地抽泣起来。他身体痛苦地弯曲着,双肩剧烈地抖动,那双被酒精烧成暗紫色的眼睛,一开一合之间,滴落下一串串伤心的泪珠。那张黝黑的、瘦削的、棱角分明的脸,被泪水染成一片泽国……面对他的哭泣,我一时乱了方寸,不知道该怎样应对。终于,在我心意惶惶之际,他的哭势减弱,情绪渐渐平静下来。这时,我的目光跃过他悲痛的身躯,落在他身后桌上的那把大琴上,谢天谢地,我终于找到了说话的由头。趁他掏出手帕擦眼泪时,我手指大琴说,这是什么琴?这么大!他擦干眼泪,轻舒一口气,略平复一下说,马头琴。我说,能拉一曲吗?他的目光这才在我脸上羞涩地轻掠一下说,你想听什么?我说,敖包相会怎么样?他似乎点了下头,转身从后面桌上拿过大琴,坐下端直身体,把大琴架在左腿上。他简单调一下琴弦,静默一会儿,似乎在积聚力量。突然,只见他浑身猛地一抖,随着他手拉琴弦有节奏的动作,一曲《敖包相会》行云流水般飘逸而出。

这是我与老鲍初次相识的全部过程。说起来,那已是二十多年前的事。那时,我俩还都是二十多岁的毛头小伙子,而如今,两人都已双鬓染白,步入中年。岁月真是不饶人啊!记得那是九月末的一个午后,刚淋过一场小雨,大草甸子上天蓝云白,空气清新。老鲍我俩一前一后从小酒馆里走出来,他抱着琴,我提着两瓶老白干外加几样小菜。因为此时,我俩已经成为无话不谈的好朋友。

金秋九月,正是大草原丰富多彩的美妙时节。原野上,草黄水碧,鹰飞兔跑,各种树木的叶子或红或蓝或紫或黄,姹紫嫣红,随风摇曳。老鲍我俩在大草甸子上风风火火地游走,看上去像两个喝高了的酒鬼。我俩来到一片被当地人称为水泡子的水面旁,两人相对席地而坐,每人一瓶老白干,豪迈地用牙齿咬开酒瓶盖,就着几样小菜开喝。喝到忘情处,老鲍放下酒瓶子抓过马头琴,他边拉边唱,表情投入而悲伤。我也跟着瞎哼叽,声音听上去长腔怪调,有如鬼叫。那时,我因大学毕业没能与女朋友一起留在城里,被分配到这偏远的草原小镇工作,可以说是满腹愁绪。老鲍因痛失爱人,肝肠寸断,感觉上,我俩同是天涯沦落人。

二十多年来,老鲍我俩一直生活在这片名字叫贡格尔的草原上。这是一片美丽富饶的丘陵草原。每年,我们都这样聚会几次,就两个人,两瓶老白干,几样小菜,来到野外,席地而坐。感觉上,两个人是无话不谈的好朋友。事实上,我们在一起时几乎彼此无话。我们只是喝酒,拉琴,唱歌。我们相互不打听对方的隐私,甚至连对方的大致状况都不太了解。可以说我们是熟人中的陌生人,是陌生人中的朋友。一直以来,我只知道老鲍是小镇乌兰牧骑的一名马头琴手,经常到草原上为牧民表演节目。后来,乌兰牧骑解散,他成为一名无业者。他比我年长一岁,至今单身,生活中他别无所好,只爱琴和酒。不过,在贡格尔草原上,老鲍可是响当当的知名人物。不只因为他是草原上最出色的马头琴手,还在于他早年间与荞麦花的那段广为人知的爱情故事。那次我与老鲍在小酒馆偶遇不久,就听说了他与荞麦花的爱情故事。令我诧异的是,我听说的那段故事,与老鲍亲口对我说的竟然南辕北辙。再后来,我又听到另一个不同版本的马头琴手的爱情故事。

无可否认,现今是各种故事频发又易于广为流传的年代。无论政商精英还是明星大腕,乃至巷里酒徒抑或引车卖浆者流,每个人似乎都有无数的故事,每个故事又似乎都有许多不同的版本。芸芸众生乐此不疲地在生活中消费着这些故事。反过来,这些形形色色的故事,又消费着生活中的芸芸众生。而关于老鲍与荞麦花爱情故事的不同版本,给我印象最深的有两个。一个版本说老鲍与荞麦花,并不像人们传说的那样相亲相爱。至少,荞麦花并不怎么爱老鲍,相反,她一直想摆脱老鲍的纠缠。后来,荞麦花爱上了一个外地来草原旅游的人,跟着那个人到草原以外的一座城市生活。为了摆脱老鲍,让他死心,荞麦花故意自导自演了那次水淹事故;另一个版本有些无厘头,说老鲍并不像人们传说的那样痴爱荞麦花,荞麦花却一心要嫁给老鲍。为套牢老鲍,她引诱老鲍俩人偷吃了禁果,竟然一枪中的,荞麦花怀孕了。这可吓坏了老鲍,因为那时老鲍已经移情别恋,爱上了一个远方来草原旅游的女人。老鲍一心想跟这个女人到远离草原的一座城市生活。为达到目的,老鲍制造了那次使荞麦花消失的水淹事件。荞麦花消失了,老鲍却被远方的那个女人甩了。或者说,老鲍怕阴谋败露,打消了跟那个远方女人离开草原的念头……

实话说,对于那些有关老鲍与荞麦花爱情故事的传言,我并非没怀疑过。刚与老鲍认识那几年,我有意无意地与他保持适当的距离,甚至曾经大半年没怎么跟他联系,准备遗弃他这个朋友。背地里,我尽可能多地打听一些有关老鲍的事情。最后,通过道听途说,并综合老鲍的亲口自述,我整理出有可能最接近事实的老鲍与荞麦花的爱情故事。

我们生活着的这座草原小城,坐落在贡格尔草原的腹地,是一个有着许多美丽传说的地方。老鲍是贡格尔草原土著,他的名字叫鲍·巴特尔,他是贡格尔草原上最出色的马头琴手。荞麦花来自一片叫乌兰布统的草原,两人都是小镇乌兰牧骑的演员。当年,他们联袂表演的篝火舞蹈———大雁舞,曾经醉倒过草原上的无数青年男女。那时,在贡格尔草原上流传着一句顺口溜:黄冈梁山上的云,西拉木伦河的水,鲍·巴特尔的马头琴,荞麦花的大雁舞。可以说,当年是俊男靓女的老鲍和荞麦花,绝对是草原上青年男女的青春偶像。很自然的,这对草原上最出色的年轻人走到了一起,他们牵手了,恋爱了。巍巍的黄冈梁山峰之巅和浩荡的西拉木伦河岸边,都曾留下过他们相互依偎的身影。而他们美丽的爱情故事,也被那片草原上的人们传说着。

可灾难说来就来,毫无征兆。某一次,两人跟随乌兰牧骑到大草原上流动表演大雁舞。演出结束,乌兰牧骑队伍返回小镇。在离小镇不算远的西拉沐沦河边,两人悄悄脱离演出队伍留在了河岸边。当时,他们恋爱已久,甚至已确定了婚期。那是大草原盛夏季节的一个美丽的傍晚,天边彩霞如练,草原上绿草如茵,山花遍野。浩渺的西拉沐沦河水缓缓流淌。这对热恋中的年轻人,手挽手在河岸边的草地上漫步。他们在一片开阔的河岸边停下来,两人一阵激情热吻之后,老鲍坐在河岸边拉琴,荞麦花跳着大雁舞走进河水里。

这天的河水温热而清澈,荞麦花脱去高跟凉鞋,挽起长裙,她光着脚走进没膝盖深的水中。河水和缓地流淌,她竟然在河水中看到了自己的倒影。她兴奋地弯下腰,把一头秀发散落进河水里。这时,传来老鲍喊她上岸的声音,她向老鲍招手,喊他到河中来。老鲍向她挥一下手,继续拉琴,荞麦花也向老鲍挥一下手,她继续观看自己河水中的倒影。两人都没有意识到灾难即将来临。当荞麦花的目光逆着水流而上,她突然发现河水上游出现一堵水的高墙,无声无息地顺流而下。开始时,她以为是幻觉,她抬起头向河的上游打量,这才发现上游河水陡然暴涨。汹涌的河水山峰一样压过来,伴随着轰隆隆的咆哮声,荞麦花一下惊呆了。

老鲍这时也发现河上游突然暴涨的河水。他知道,这一定是河上游的某个地方下大暴雨,才会出现这种险情。他快速放下马头琴,起身向站在河水中央的荞麦花奔过去。他说,荞麦花,快回来,危险。此时,荞麦花也意识到危险,她快速地向老鲍所在的河岸边跑来。但为时已晚,就在老鲍向河心跑,荞麦花向岸边跑,两人跑到近在咫尺的距离,两只伸出的手几乎快要够到对方的一刹那,汹涌的河水轰鸣而至,两人像两片秋风中的落叶瞬间飘零,被卷进滚滚洪流中……

事实上,这只能说是一个很普通的爱情故事。虽然有些凄美,也还算感人,但并无奇异之处。多年来,我几次想把这个故事写成一篇小说,均感无处下笔。再后来,我几乎把这个素材淡忘了。

大约三个月前的某天午后,老鲍突然不约而至,来到我供职的地方找我。这在我们过去的交往中,是很罕见的。以往我们都是事先约定好下次见面的时间和地点,就算临时一方有事想见面,也要事先打电话通个气。刚见面,老鲍就没头没脑地说,她可能还活着!我说,谁?他说,荞麦花。

记得那是一个春雨淅淅沥沥的午后,站在办公室门外的老鲍浑身被雨淋湿。我赶忙拉他进门,为防止别人打扰,我把办公室门从里边锁死。我从老鲍手中接过装在套子里的马头琴放在一旁,拉他坐下,为他倒一杯温水,让他喝一口水,平复一下心气,然后慢慢说。

在老鲍叙述他的故事之前,我想有必要把我俩的一些情况简单交代几句。老鲍我俩如今生活着的这座草原城市,二十年前是大草原上一座名不见经传的小镇。后来,小镇的周围发现了几座储量巨大的金属矿藏,随着矿山的开采,小镇越来越富,城镇的规模也越来越大。尤其前些年城市房地产热,小镇也患上了房地产高烧症,建了许多楼房,街道变宽了,广场变大了。外形上有了城市的模样,但骨子里,仍然流淌着小镇的气质和血脉。

老鲍我俩应该称得上是这座草原小城二十多年变迁的见证人。这些年我们基本没离开,一直生活在这座不断变迁着的草原小城。期间,我结过两次婚,离过一次婚。住房由最早的平房换成了小平方米楼房,几年前又换成一套大平方米的住宅。相对于我,老鲍的变化不大,这些年来他一直单身,自从荞麦花离开,他没再亲近过别的女人。他最早居住在小镇的一片贫民区,后来旧城改造,他搬迁到一处位于小镇城乡结合部的小平方米住宅楼。生活中,老鲍对别的事都不感兴趣,唯有琴和酒,是他的最爱,一刻也不能离开。

下面是老鲍讲述的故事。他说很久已来,他一直都是在雨雪天气里,独自一人到城郊公园的凉亭里拉琴。为什么拉琴要跑那么远的路,还要选择在雨雪天气?这与他爱好的马头琴有关。可以说,自从他学习拉马头琴的那天起,他就成了街坊邻居中间最不受欢迎的人。原因很简单,他的琴声会打扰邻居们平静的生活。住平房时还好些,打扰的人很少。搬迁到住宅小区后,他的琴声影响到整个单元甚至整座住宅楼。每当他技痒拉琴时,都会遭到大多数邻居的反感。尽管他是草原上最出色的马头琴手,尽管他的琴声美妙动听,可邻居们各有自己生活中的喜怒哀乐,偶尔听他拉一曲还可以,整天沉浸在他的琴声之中,谁会受得了?所以,邻里们没谁把他的琴声当作艺术来欣赏,都把他的琴声当成讨厌的噪音。渐渐地,老鲍成为邻居们众矢之的,每当他的琴声响起,他家的窗玻璃上便会落上臭鸡蛋或者烂柿子,后来干脆变成了石块和砖头,因此,他家的窗玻璃鲜有一块是囫囵的。

家里无法拉琴,他曾尝试到街上或者公园里拉琴,很快便招来城管的干涉和公园游人的厌烦。后来,他干脆一个人骑马到远离人群的小镇外荒野里拉琴。但是,随着城镇规模的不断扩大,可供他拉琴的地方越来越远,越来越少。到最后,除了每年我俩偶尔几次到远离城市的草原上喝酒拉琴,平时他一个人,都是赶在雨雪天气里,到城郊公园的凉亭里拉琴。因为雨雪天气,公园里鲜有人来。

老鲍已然记不清那个神秘的听琴人是何时出现的了。反正每到阴雨天气,当老鲍抱着马头琴来到城郊公园,坐在凉亭内的石墩上,架好琴,拉动琴弦的时候。凉亭外那块倒在地上的石碑旁,便会悄然出现一个穿红色雨披人的身影。此人头戴雨帽,大半张脸被一副宽大的墨镜遮掩。在雨中,此人会背对着凉亭的方向,静静地倾听老鲍的琴声。而在老鲍看来,他的这个唯一的听众弥足珍贵。

想当年,老鲍的琴声联袂荞麦花的大雁舞,曾经倾倒过草原上无数的青年男女。后来,草原上经济发展了,人们富裕了,娱乐的方式逐渐丰富多彩,老鲍的马头琴独领风骚的时代一去不复返。再后来,草原旅游业热闹起来,许多演艺公司聘请老鲍加盟商演,均遭老鲍断然拒绝。老鲍的理由很奇特,他说马头琴曲是俗世唯一能通达长生天的天籁之音,绝不能沾染铜臭。

老鲍一直试图了解这个神秘的听琴人。他希望接近此人,揭开蒙在此人身上的那层神秘面纱。他甚至想好要与此人做朋友。如果此人愿意听他的琴声,他可以别的事都放下,倾其所有为此人拉琴。为此,老鲍开始试探着接近此人。他曾在神秘听琴人出现在凉亭外时,走上前向其打招呼。但是,人家看穿了他的企图,竟然转身离去。他也曾在拉琴结束后,大声向此人问好,可人家根本不理他,随着他的琴声结束,此人毅然起身而去。这样尝试过几次,老鲍均无功而返。他又不甘心对这个唯一的听众一无所知,他苦苦揣摩听琴者的身份,想象他或她是个什么样的人,长得什么模样。或许此人是他的一个熟人甚至故交,在有意跟他捉迷藏。为此,他决定跟对方玩一次游戏,揭开此人的庐山真面目。他把游戏的时间定在这个春雨迷蒙的中午。

老鲍是在前一天晚上电视台的天气预报节目中,看到第二天会有小到中雨的,为此他做好了充足准备。这天一大早,他便来到城郊公园的凉亭里等雨。果然,快到中午时,春雨如约而至,由小及大。老鲍在雨滴落下的那一刻开始拉琴。那个神秘的听琴人,几乎在老鲍琴声响起的第一时间,出现在凉亭之外。这一天,老鲍由于预谋的行动即将开始而激动万分,但他努力抑制着,尽量不让对方感觉到异样。他如往常一样卖力地拉着曲子,春雨润物细无声,琴声伴随着细雨声,时而如万马腾跃,时而如细流涓涓。老鲍一边拉琴,一边不动声色地侧目打量听琴者。他发现尽管那件红色雨披很肥大,但听琴者的身材似乎很瘦小,整个身体都包裹进雨披里,只留出耳鼻以下的部位用来听琴。老鲍由此断定,此人不是个少年便是个女人。他甚至突然心中一动,想象凉亭外那个听琴者,有可能就是早年淹没在河水中的荞麦花。

当年,流传在人们中间的那个关于荞麦花为摆脱老鲍的纠缠,故意自导自演了那次被河水冲走的故事版本,老鲍也曾有所耳闻。灾难发生后,老鲍曾经长时间在那段河岸边游走,他希望奇迹能够发生,荞麦花的身影会在某一时刻,突然出现在他的面前。这并非他虚妄,那天当一堵水的高墙压来之时,他的手没能拉住荞麦花的手,两人被汹涌而至的洪水吞没。一点不会游泳的他,一下便失去意识,当他清醒过来时,发现自己躺在离河岸不远的一座牧人的帐篷内。原来,他在一片河湾处被湍急的河水卷起来抛到岸边,被好心的牧人所救。他虽然浑身多处剐伤,头部还受到撞击,但所幸没有致命伤。他希望幸运之神能够垂怜他挚爱的荞麦花。

这一天,春雨丝丝缕缕,老鲍的琴声或凄婉或悠扬从不曾间断。而凉亭外,那个神秘的听琴者一丝不动地坐在石碑上,全神贯注地倾听。很好,老鲍对自己说,开始吧!谜底总要揭开的。实话说,这可以说是老鲍万分无奈的选择。他知道,如果他的行动不能成功,他就有可能失去这唯一的听众。而在内心里,他已把此人视为知音。但是,他又无法忍受被他视为知音的人永远躲在谜团之后。他宁愿冒着把事情搞砸的风险,也要给自己一个交代。

当一切想好之后,老鲍决定开始行动,他缓慢地从石凳上站起来,他把琴箱架在肚子上,躬着身,一只手用力支住琴身,另一只手拉动琴弦。他不能停止拉琴,那样会引起听琴人的警觉。他缓慢地一步一步地走出凉亭,冒雨向听琴者靠近。他像一名身上挂满祭品的朝圣者,固执地向他心中的目标接近。

因为他无法腾出手来打伞,只好任雨水淋湿全身,令他心痛的是,他心爱的马头琴也不能幸免,琴身和琴弦都被雨水淋湿。这使琴声听上去有些发涩,如咽似泣。这把马头琴跟随老鲍快三十年了,是他早年间初学拉琴时,独自到大草原上流浪,遇见的一位老年牧人送给他的。据老牧人讲,这把马头琴是有灵性的,琴身是用马骨头做成的,琴箱是用马皮蒙制的,琴弦是用马尾巴制成的。这正暗合了草原上那个流传很久远的关于马头琴来历的传说:据说很久以前,草原上一位出色的马头琴手的爱马快病死了,马头琴手痛不欲生。濒死的马劝主人不要悲伤,它告诉主人,等它死后,用它的骨头、皮和尾巴做成马头琴。它的灵魂就能附着在琴身上,主人什么时候拉琴,它就能在另一个世界感受到主人的思念……

老鲍来到听琴人身边的时候,雨似乎停了,天空中的云薄了许多,有清凉的风吹拂过来,浑身已被雨水湿透的老鲍,禁不住打个寒噤。他抑制住谜底即将揭开的激动,屏息敛声地向听琴者靠近,就在他伸出手去,几乎抓到对方身上的红色雨披时,听琴者才突然猛醒似的快速站起身,敏捷地转身躲过老鲍伸过来的手,倏地向不远处一片松树林跑去。

老鲍急切地望着此人的背影大声说,你是谁?你不要离开,我没有恶意,我们谈谈吗!说不定我们能做朋友。对方根本不理他,快速消失在松林里。

老鲍坐在我办公室里,喝一杯温水,情绪终于平复下来。他断定这个神秘的听琴人,应该就是荞麦花。他说,肯定是她,我能感觉得到。我说,你有根据吗?他摇头说,对方动作太快了,我手刚伸出去,还没触到那人的身体,人家就一团红云似的飘走了。我说,你没注意对方的身形?或者说,你没留心一下此人走路的姿势?老鲍说,没有,当时我既紧张又激动,那人太敏捷了,我一愣神的功夫,已经跑进松林里不见了。

这天下午,我俩一直在办公室里探讨这件事,却越探讨越迷茫。到了后来,老鲍一会儿觉得此人很像荞麦花,一会儿又觉得根本不像。所不同的是,他身体看上去很疲惫,精神头儿却很旺盛,双目炯炯有神的样子,好像他即将面临生活中的什么重大变故似的,一反往日那种一洼静水,死气沉沉的样子。

晚上,我留下老鲍一起吃饭。我们在小城最古老的那条街上徘徊,想寻找当年那家小酒馆的踪迹。其实,更是想寻找我们年轻时的影子。可惜,即便是老街,也被拆迁得七零八落,当年的那家小酒馆,早已踪影皆无。我俩只好就近随便找到一家饭店坐下来,吃饭时,我们的话题一直围绕在听琴者身上。老鲍看上去很矛盾,理智上他断定听琴人不可能是荞麦花,感情上他又希望奇迹会发生。他一再征求我对这件事情的看法,我却感觉无话可说。平心而论,我觉得老鲍认定那人就是荞麦花的想法很不靠谱。可这个世界发生的不靠谱事情还少吗?我与老鲍一样,陷入两难之境,既不能为宽他心,肯定那人就是荞麦花,又不能贸然否定,让他心生懊恼。我只能一杯接一杯地劝老鲍喝酒。直到两瓶老白干见了瓶底,我俩仍没议论出个头绪。最后,老鲍几乎祈求地说,老弟你得帮我!你知道,这些年来,我没求过你什么事。我想一下也是,这些年来,我俩虽然说是不错的朋友,经常聚会,纵酒放歌,不醉不休。可是,在生活中,我们彼此还真没求过对方什么。我说,我肯定很想帮你,可我真不知该怎样去做。老鲍说,反正,这个谜底一定要揭开。我说,因为一些无法解开之谜,这世界才如此神奇又美丽。比如,百慕大什么的。老鲍说,我一定要知道此人是谁。

老鲍希望我能协助他揭开听琴者的谜底,其情殷殷,我无法拒绝。按老鲍的策划,再遇到下雨天,他在凉亭里拉琴,我隐藏在离凉亭不远的松树林里,一旦那个神秘听琴人出现,老鲍我俩前后夹击,逮住此人,谜底不解自开。实话说我很不情愿这样做,但又找不出能拒绝的理由。

在接下来的三个月中,老鲍一直望眼欲穿地在等雨,这却是个无雨的夏天,整个夏季老天吝啬地没下一场像样的雨。倒也有几次阴云密布的天气,但不是雷声大雨滴稀,就是干阴天不下雨。有一次,天阴得特别沉,山雨欲来的样子,老鲍慌里慌张地约上我来到城郊公园。天空中倒是飘落几个雨滴,老鲍激动万分地开始拉琴,但是,随着一阵劲风刮过,雨收云散,老鲍空欢喜一场。而比无雨更令老鲍难堪的,是那个听琴人的身影始终没有出现。这样一来,老鲍的内心更纠结了,他除了苦巴苦盼着等雨,还要担心雨来了,听琴人却不来。毕竟,上次他的行动太过造次了,肯定激怒了听琴人。他很有可能失去这唯一的听众。

那段时间,为安慰老鲍纠结的心情,我俩见面的时候要多一些。有时他会来我办公室小坐,我也会挤时间去找他。多数时候,我们会就近走进一家饭店,点两个小菜,要两瓶老白干,相对而饮。因为此时,任何宽慰同情之语,皆属多余。为开朗老鲍的心情,转移他的焦躁情绪,我替他报名参加了一个同城交友群举办的草原篝火晚会活动。老鲍开始时拒绝参加,经过我多次开导,加之参加这次活动的,有两名老鲍早年在乌兰牧骑时的队友,这多少引起了老鲍的一点兴趣。一个叫道日娜的前女队友,提前联系到老鲍,跑来见他。两人早年曾随乌兰牧骑到草原上演出,还联袂表演过赛马舞。中午了,老鲍留前女队友吃饭,打电话请我来作陪。席间,道日娜频频为老鲍夹菜,话语间透露,她爱人去年因食道癌去世了,她一个人带着上高中的女儿生活。我想这可能是彻底解脱老鲍纠结心情的好机会,便有意无意地替两人牵红线。道日娜理解了我的意思,高兴地跟我碰杯,老鲍却一副与己无关的样子。我觉得老鲍在故意装,也许篝火晚会结束后,他会判若两人。

今天是周末,是老鲍与道日娜结伴去草原参加篝火晚会的日子。早晨六点多,我从睡梦中醒来,看一眼整夜未关的手机,想一下今天没别的事,可以睡一个懒觉,便关机,躺在床上。我刚进入恍惚状态,床头的座机突然响起来。我猛然坐起身,急切地抓过电话听筒,以为家里会出什么大事。近几年,随着已进入耄耋之年的父母日渐衰老,我的心渐渐悬起来。尤其夜间听不得电话铃声,以为会发生什么大事。我刚把听筒贴在耳朵上,便传来老鲍急切的声音,你赶快起床,走到窗前,向窗外看。我松了一口气,一颗悬着的心放下。但随之一股怨怼之情油然而生。心想这大清早的,老鲍你发什么神经。我明显带着情绪说,这一大早的,看什么?老鲍并不介意我的语气,他说,你看一眼就知道了。我扭头看一眼挂在床头墙上的电子钟,七点一刻。我说,你们还没出发?老鲍说,你看完窗外,我们再说话。

我放下电话,下床来到窗前,拨开窗帘,探头到窗外,发现天地间一片灰蒙蒙的,天没亮的感觉。我仰头看天,原来天空被一层阴云笼罩。这样的天气近来很常见,早晨天阴得挺像样,可不到中午便会云开日出,连个雨星都不会落下。这也许是大旱之年,老天与苦苦盼雨的芸芸众生在开玩笑。

我回到床边,抓起话筒,马上传来老鲍的声音,你赶快下楼,我们城郊公园门口见。我说,你不去草原了?老鲍说,不去了。我说,这天不会有雨的。老鲍说,会有的,我的感觉没错。我说,你的感觉准,还是天气预报准。老鲍说,天气预报平常年份概率大,今年厄尔尼诺,前天说昨天有雨,结果怎么样?我的胸腔一下鼓满了气,但我抑制着不能发作。我深呼吸一下,缓和一下口气说,你跟道日娜打招呼了吗?老鲍说,这是我的事,跟她打什么招呼。我说,可你们约好一起走的。老鲍说,你放心,没我,她一样玩得开心。我觉得这样的对话索然无味,两人根本不在一个节拍上。我轻叹口气说,说吧,几点?老鲍说,马上。随着话筒里响起忙音,我叭的一下把话筒撂在座机上。

我开车来到城郊公园门外,老鲍早已等在那里,他见到我的车,焦急地向我招手。不到五十岁的他,身体已开始发福,头顶秃去了一大半。他上身穿一件疑似白底细格的半袖衫,下身穿一条颜色模糊的肥大短裤,肩上背着那把马头琴。远远看去,活脱大草原上的一个流浪老汉。

我找到车位停好车,来到老鲍面前。我仰头看天,云层还那样半死不活地阴沉着。我说,找地方吃口饭吧。老鲍说,来不及了,中午我请你。我说,这天不像有雨,肯定空欢喜一场。老鲍吸一下鼻子说,你嗅一下,空气中有股湿泥土味儿。我吸一口气,感觉空气中略有一点湿气,但不很明显。老鲍说,这就是雨的气息,很准的。我不再说什么,跟着老鲍向公园入口走去。

天有不测风云,这话放在今天仍不为过。我跟随老鲍走进公园时,天空虽然阴沉,但云层很薄,很明朗。公园幽径两旁的各色花束仍然盛开着,各种树木的叶子虽然颜色变浅淡了,但仍勉强绿着。草地却枯了,微凉的秋风像一支温柔又冷酷的彩笔,把蓬杂的蒿草涂抹成一片无奈的淡黄色。我拔下一株枯草含在嘴里,跟在老鲍身后向远处山坡上的凉亭走去。在我俩快接近凉亭时,天空竟然倏忽间阴暗下来,空中开始飘落细雨丝。很快,细雨丝凝结成密集的小雨滴,汗珠儿一样附着在我的脸上手上。我说,还真下雨了。老鲍说,那个听琴人会来吗?我说,天气预报说今天没雨。

我俩各自撑开雨伞,加快脚步,但仍赶不上雨的步伐。当我俩来到半山坡上的凉亭外时,密集的雨水已将我的牛仔裤淋湿,旅游鞋里也灌进了雨水。再看老鲍,他为了不淋湿马头琴,把雨伞全部罩在琴身上,他的头和大半个身子,全暴露在雨水中。他那秃头上的几缕毛发,湿漉漉地贴在脑门上,整个人成落汤鸡模样。他那爱护马头琴的样子,像极一位耄耋之年的老翁,精心呵护已然白发丛生的独子。

我俩一前一后跑进凉亭。凉亭不大,中间摆放一张石桌,两个石墩儿。凉亭木制棚沿下滴落的雨水,将石桌四周全部淋湿。还好,石桌周围,有一平方米左右雨水淋不到的地方,足可容纳老鲍和他的马头琴。老鲍把马头琴放在石桌上,他脱下淋湿的半袖衫用力拧巴几下,拧出一股细流,滴落在水泥地上。他抖几下被挤去水分的半袖衫,胡乱套在身上,赶忙拉开马头琴的套衣,取出马头琴,仔细地检查琴身和琴弦,竟然滴雨未沾。他满意地舒一口气,抬起头来冲我笑一下。他打量一下凉亭四周,手指凉亭左侧大约十多米远的一块倒在地上的石碑说,那个听琴人,每次都坐那儿。

我看一眼石碑,再看离石碑不远处的一片松树林说,此人挺会选地方。老鲍说,你一会儿就去那片松林里等着。我说,不会被那人看见?老鲍说,那边有一棵粗大的松树,你站在松树底下,既可以避雨,又可以藏身。我说,好吧。

老鲍在一只石墩上坐端正,他拿过马头琴,把琴身架在左侧大腿上,右手握起琴弦,轻轻拉动几下,马头琴发出呜咽的声音。他向我点一下头,我会意,撑开雨伞,走出凉亭,向那片松林走去。来到松林中那棵最粗最高的松树下,我抬头看一下,密集的枝条加上繁茂的松针,果然遮挡住大部分雨水,使松树下形成一片圆形的干爽之地。我站在松树下,收起雨伞,四外打量,整座城郊公园几乎尽收眼底。山下的树林,林间幽径,假山旁的水池等历历在目。再看我置身的这片松树林,真是个藏身的好地方,如果不仔细看,绝对不会被人发现。我断定,老鲍肯定事先来察看过。看来,他对今天的行动,真是动了心思,下了功夫的。

我在粗大松树下藏好身,再看凉亭里的老鲍,他已端坐好,调试好琴弦,随着他身体有节奏地前后摆动,一曲欢愉流畅的乐曲从凉亭里飘逸而出。他拉的第一支曲子,是草原上传统的《赛马曲》。乐曲激昂的旋律和浑厚的琴声,听起来令人激动。老鲍曾告诉过我,他在这里拉琴,每次第一支曲子,几乎都是《赛马曲》。一来是为热身,这支曲子动作幅度偏大;二来是为听琴人报信,这支曲子旋律强音贝高,能传出去很远。

第一支曲子很快结束了,紧接着传来《鸿雁》的乐曲声。我站在松树下凝神敛气地倾听,还甭说,在这霏霏秋雨中,站在漫山遍野、郁郁葱葱的松林间,倾听贡格尔草原上最出色的马头琴手演奏的曲子,果然另有一番韵致。我完全被这舒缓的音调,凄婉的琴声陶醉了,把老鲍交代给我的事情早忘到了脑后。我随着琴声的旋律,默默在心中跟唱……“鸿雁,天空上,对对排成行。江水长,秋草黄,草原上琴声忧伤;鸿雁,向南方,飞过芦苇荡,天苍茫,雁何往,心中是北方的家乡……”唱着唱着,我突然心生感念:在这飘飘洒洒的秋雨之中,在这清幽寂静的松林里,能够欣赏到这么美妙的琴声,人生所为何求?老鲍曾说过,好的琴声是洗涤人灵魂的净化剂,是尘俗世界里的精灵,是俗世通往长生天的信使。可惜许多凡俗之人,不明白这个道理。只有知性之人,才能听懂这种天籁之音。

那么,我算得上老鲍所说的知性之人吗?似乎可以,因为我从老鲍时而低回委婉似窃窃私语,时而高亢挺拔似巍峨高山的琴声中,感觉到了那种氤氲着精灵之气的琴人合一、天人合一的美妙境界。这种声音,能使人淡漠了时间和空间,忘却掉尘世间的一切悲伤与烦忧……此情此景,那个听琴人来或不来,此人到底是谁,其实已经不重要了!

这么一想,我悄然离开粗大的松树,绕过老鲍拉琴的凉亭,在乐曲声中,在淋漓的秋雨中,向松林深处走去。我在心中跟着乐曲的节奏默唱:鸿雁,北归还,带上我的思念,歌声远,琴声颤,草原上春意暖;鸿雁,向苍天,天空有多遥远,酒喝干,再斟满,今夜不醉不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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