移 民

2017-01-10 05:42金少凡
长江丛刊 2016年34期
关键词:大姐儿子

金少凡

移 民

金少凡

蕊蕊早上一起床就跟冯立东嚷了一通。她说他妈的你就是个窝囊废,什么事儿妈的你都办不了,事事都得我操心,你还是不是个老爷们儿!她还想骂句那个骚逼娘们儿,可是看见儿子从卧室里走出来,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就把话给强咽了回去。转而对着儿子笑了下。

其实,蕊蕊已经许久不骂人了,但是他妈的除外,为了解气和强调语气,她还会继续使用,尤其是对冯立东,而其他的脏话,她已经基本杜绝了。这与她的身份不无关系。第一,她当了妈,她要在儿子面前做个表率,托儿所阿姨经常提醒做父母的,时常把家长是孩子的第一任老师挂在嘴边上。既然当了老师,还是第一任,蕊蕊就开始努力地克制自己想骂人的欲望和习惯。况且儿子也时常在监督她,她刚一张嘴说脏话,儿子就会说妈妈托儿所阿姨说骂人不是好孩子。第二,她做了老板,当然也有人叫她老板娘,不管是老板还是老板娘总之都是有了身份和地位,为了和身份、地位,和高跟鞋、皮短裙,和LV包、欧莱雅化妆品相匹配,她也不能随意骂人。那样会显得很磕碜。不仅如此,她还尽量学着说普通话,在每一个细节上下功夫,舌头该卷的时候卷,该舒的时候舒,敛声憋气的,不然你虽然有钱,可是一张嘴,就能露出原先的土包子相儿,让人看出来是暴发户。暴发户是最让人瞧不起的。连儿子那么小都知道那仨字儿不好听,是骂人的。说到骂人,那是蕊蕊在印刷厂当拼版工时被姐妹们培养起来的,更准确地说,是被厂长培养起来的。厂长就喜欢骂人的女人,骂的越花哨他就越喜欢听,越喜欢你,喜欢你就会在月底给你加钱,钱谁不喜欢?当然了,他表面上是不动声色的,可是你一旦学会了骂骚逼骚货骚娘们儿之类的了,他就会把你带进他的那间办公室,办公室里套着一个小黑屋儿,他就会把你带进去,关上门。灯似明不明似暗不暗,他那双眼睛就会在这样的光线中释放出魔力,中了魔的女人就不会再骂了,也没了骂的力气,随着他手的移动,你就只有哼唧的份儿了。

把早饭端上餐桌,蕊蕊乜斜了冯立东一眼。

冯立东拿起一块面包来没有吭气儿。

蕊蕊看了冯立东手上,特别是指甲缝儿里的油泥一眼,把眉头皱起来,说,洗手了没?今天那骚……大姐来取车,你把那件事儿说了到底行不行?

冯立东还是没说话。

蕊蕊给儿子在面包上抹了层黄油,之后又说,你他妈死人呢,行不行?

儿子立即说,妈妈骂人不是好孩子!

蕊蕊没看儿子,说,你闭嘴!

儿子说好吧,于是就只捧着面包,不吃。

蕊蕊把儿子手里的面包推到他嘴唇上,说,吃,时间来不及了!

儿子说,你说让我闭嘴的。

蕊蕊无可奈何,说,好好好,妈妈骂人不对,妈妈改。快吃!转而对了冯立东,你们这一大一小,哪天非把我给气死!

冯立东把嘴里的面包一口咽了,双手拍拍面包屑,哽着嗓子说,咱们现在不是挺好的吗,要房有房,要车有车,你还劳那神子干啥玩意儿?

干啥玩意儿,干啥玩意儿!蕊蕊拿手指头在冯立东脑门儿上戳了一下,说,满嘴大碴子味儿,从今往后说普通话听见没?嘱咐你多少遍了!你说你个大老爷们儿,就看眼皮子地下那么巴掌大的一小块地界儿,未来你关注下行不?儿子的未来你关注下行不?啥事都他妈的指望着我。要你有啥用?

挨了一指头的冯立东把脑袋偏了一下,之后拿纸巾把嘴抹了抹,在儿子的脸蛋儿上亲了一口,又扯过蕊蕊来,在她脸蛋儿上亲了一下,起身走了。

讨厌!蕊蕊赶紧扯出一张纸巾来,把脸擦了擦,少碰我!你把那辆小跑儿开走,她上午来取车。

知道。别尽操那没用的心!

你跟她说!

……

冯立东没说话,一阵咚咚咚下楼的脚步声之后楼下就传来轰地一声巨响。爆炸了一样。发动机很强劲的势头。这要是在高速路上,一脚油门下去,就能窜出去几十米。上百米也说不定。想到高速路,蕊蕊就情不自禁地想到了国外。不知道为什么。看到什么都会立即让她想到国外。最近她常这样。但是国外她没去过,只能依照着电影里的样子去想。高楼哇,草地呀,森林呀,大海啊。于是绷了一早上的脸就松缓了下来。恰好这时电话响了,看了来电显示,蕊蕊立即绽放出了早晨的第一缕微笑,像旭日东升一样。大姐啊,您好!您好。没打搅没打搅,您说哪去了,您来电话不胜荣幸。您的车啊,改好了,改好了。对对对,您上午过来吧,您试试车。包您满意!

蕊蕊送完儿子,就急忙往店里赶。她怕冯立东犯浑真不跟她说那件事。再不说,非跟他急不行,怂玩意儿!

三环堵车。四环也堵车。急的蕊蕊在车里骂了无数句傻逼,每按一次喇叭她就骂一句,还带上表情,拿眼睛狠命地朝加塞或是起步慢的车剜。剜完了,再送上一句大傻逼,这样的人也配活着!

一辆小红车嗖地一下从她车边上闪过去,吓了她一跳,赶紧往旁边打轮,下意识地急刹车。那车左拐右拐蛇样地又窜上了另一条车道,加在了一辆蓝面包前面,蓝面包也一个急刹,后面喳喳地又是几声急刹。蓝面包司机跳下车破口大骂,蕊蕊也要骂傻逼,可是忽然止住了,小跑儿,红色的,莫不是那骚逼娘们儿,那大姐?转念一想不对,她一个那么柔弱、秀雅的女人,怎么会把车开的那么疯狂,并且那车上似乎还是两个人。小跑儿在骂声中冲上了应急车道,跑了。妈的,有钱就是任性!蕊蕊没来得及看清车牌号。但她觉得不应该是他们改造的那辆车,尽管那轰轰的声响很像。

到店里之后,冯立东不在。问伙计,伙计答去接活儿了。问接什么活儿?回答一个明星想要改装一辆宝马。再看小跑儿也没停在店里。再问,伙计说那大姐已经把车提走了。一个人来提的?一个!她想,那车真的应该不是。

快到中午饭时,冯立东白着两只手回来了。手指缝儿里的油泥不知道何时洗干净了。他可是舍不得进口的去污洗手剂的。他说每洗一次手,就是十块八块。除此之外,身上若隐若现地还有股香水儿味儿。正疑惑着,蕊蕊忽然想起了伙计说的去见明星的事情。她问他车呢?他问哪车?她说少装糊涂。他不说话。她又问那娘们儿提走了?他随口嗯了一声。蕊蕊霍地就急了,说这又不是使洗手剂,你他妈的说话字多了费钱还是怎么的?冯立东就赶紧把身子站正了,说,她提走了。挺满意的。蕊蕊虎着脸说,没问你这个,问她了没有?冯立东就往地上缩了缩,说没。蕊蕊一拍桌子骂了句:你就是他妈的一个窝囊废!就看眼前巴掌大点的地方,鼠目寸光!冯立东见有伙计进来了,就把往地上缩下去的身子一下子挺了起来,说,非要去那地方吗?我在这儿发展就不行吗?蕊蕊见伙计进来了,就把火气往下压了压,不再说话。

她掏出手机来拨了个号码。通了,问,大姐吗?您好,车您试了?

电话那头回答说试了,动力很好,就是稍有些废油。

蕊蕊赶紧说动力大了,肯定要费些油,就跟咱们人要想有力气必须多吃饭是一个道理,不过再磨一段时间就会好些,油耗会降下来的。

电话那头就说是吗,谢谢了,你还来电话回访。费心了。你先生手艺真好。说完就要挂电话,蕊蕊赶紧朝着电话喊,大姐,大姐等等、等等,我还有点儿事要求您。

那天女人进了店门,所有的人眼睛都瞪大了。目光直直的充满了贪婪的光泽,包括穿着超短皮裙的蕊蕊。时间有些凝固。只一愣的工夫,从女人身上飘逸出来的香气便充盈在了店里的每一个角落。好闻极了。一扫了固有的沉积堆砌的机油和烟草的味道。所有人都被这气味迷倒了,都傻呵呵地大着舌头问她您有什么需求?哈喇子要滴下来的样子。你们谁是冯立东,冯总?女人让自己的身子在店里转了三百六十度,特意播撒香气似的,问。我,我,蕊蕊有些慌乱地回答。其实每天都会有无数个客户进店,但是蕊蕊从来都是一副主人的面孔,唯独这次她觉得自己像是那女人的下属,随从,她觉得自己比以往好像是矮下去了一截儿,怎么也鼓不起老板的派头来。你是冯立东?女人把眼睛放在了蕊蕊脸上,很快就滑落在她的超短皮裙及光着的大腿上。蕊蕊立即想找个什么东西把自己一直引以为豪的最能吸引男人目光的大腿给遮掩上。我是冯立东。这时冯立东不知从什么地方走了过来,他问女人,李莉女士吧?孙总介绍过来的吧?女人微微点点头算是回应了。冯立东就朝她伸出手去,女人只让他攥住了自己的几个手指尖儿,稍微笑了一点点,说您好冯总。女人的这副做派让蕊蕊叹为观止,心悦诚服。在女人跟冯立东走到停在店门口那辆红色保时捷小跑儿面前谈改装事宜时,她一直把眼睛全神贯注地都盯在她身上,她的胸,她的腰,她的脸,她的一举一动。蕊蕊想,是什么样的保养能让一个女人具有如此娇雅的面容和高贵气质?后来她听明白了,人家是新西兰人。操,蕊蕊想怪不得呢,那大片大片的森林,大片大片的草地!不出美女不出贵族才怪呢。儿子从小就是喝新西兰奶粉吃新西兰黄油长大的,你看儿子那粉白的小脸蛋儿,一掐一股水儿。改装事宜谈好了后,冯立东又朝女人伸出了手,女人还是只让他攥着自己的手指尖儿。孙总的车你改的真好,漂亮!女人抽出手来说。冯立东傻呵呵地回复谢谢李莉女士夸奖。我就照着孙总的模式给您改。说完,就让伙计开车送女人回去。女人摆手拒绝了。她朝店面看了几看,翻了翻眼睛说,在新西兰我真没见过你这样的好手艺。最起码,我没在华人圈儿里见过。冯立东继续傻呵呵地回复过奖过奖。女人说你这店要是开在新西兰大可就大发了。嗳,不开玩笑啊,你要是有此意,我是可以帮忙的!都是孙总的朋友嘛!

伙计进来是送午饭的。打完电话见冯立东用两只很白的手正捧着盒饭在吃,蕊蕊就又起了火气,骂了他一句就知道吃!冯立东被骂急了,扔了筷子,问她你到底要干什么?他说你这几天吃了什么迷魂汤非要跟她说那件事?到那地方人生地不熟的,对你有什么好处?蕊蕊根本就见不得他急,他根本就没有跟她急的资本,于是就用更大的火朝着他打压过去。人生地不熟怎么了,那么些华侨当初漂洋过海都认识人嘛?她说,你紧随你那个死爹,随你那个家族,有口棒茬子吃就满足!你有事儿说事儿,别动不动就牵上我爹!冯立东回击,但火气显然已经被蕊蕊给压制住了。蕊蕊抄起一个盒饭要往冯立东的脑袋上砸,说牵上你那个死爹又怎么了!说,又怎么了?盒饭在冯立东的脑袋上晃了一下,你敢怎么地?冯立东赶紧闭上了眼睛,只听咚地一响,睁眼一看,蕊蕊狠狠地将它扔进了垃圾筐。

冯立东开车拉着蕊蕊来到了和女人相约的饭店。女人先到了。红色小跑儿很霸道地停在了饭店门前。蕊蕊经过时侧眼朝车身上看了一下。左后翼上有块新伤,瘪进去一块,创面上还粘着蹭上去的蓝漆,红蓝之间,很醒目。

女人穿了祥云纱的中式套装,深褐色,暗花,领口扣着盘结扣,古朴典雅。蕊蕊再次被女人的气质所折服,漂移着眼神拿起了菜单,请女人点菜。女人没接菜单,却开口夸赞冯立东的手艺,说车像是被你施用了魔法,变得无比神奇,开起来的感觉真爽,自如流畅,如影随形,随心所欲。蕊蕊这才把眼神稳定住了,找出了话题,问女人,这样的手艺要是在新西兰能不能立住脚?女人说当然。她说我不是跟你说了吗,有这样好的手艺,在那边早就大发了。怎么,冯先生有意要到那边发展?蕊蕊就瞥了冯立东一眼,跟女人说,他这人,杵窝子,有碗饭捧着就觉得挺好。冯立东也瞥了蕊蕊一眼,说,漂洋过海哪儿那么容易?人生地不熟的。女人就笑了,说冯先生你这话可就差了,现在全世界哪儿没有中国人?哪儿没有黄皮肤?说实话,到了新西兰,不会说英语你都能生活,那老外都争着学汉语呢。女人的这话,让蕊蕊心里很受用,连忙说,冯立东你听听。转而对了女人,很讨好地说,大姐,您点菜,我们今天请您。女人微笑了一下,说我还是习惯西方的就餐方式,咱们AA,各点各的。说完了,就招呼服务员点了一碗面。嘱咐要清汤,多放两片绿叶菜。蕊蕊一听,愣了。之后很快反应过来,打消了大鱼大肉的念头,看了冯立东一眼,也点了两份面,也嘱咐服务员要清汤,多放两片绿叶菜。点完了,她用舌头舔了舔嘴唇,干咽了口唾沫。

面端上来时,蕊蕊又把话题转移到了刚才的话题上,说求女人帮忙想想办法,看是否能到新西兰发展,把店开到那里。女人端坐着,说开店很容易,那边不像这边手续繁杂。那边很简单,到相关部门注册一下就行,也不要资质,也不要那么多的注册资金,而且店面也很便宜。蕊蕊说那太好了。女人说关键是人怎么过去。蕊蕊不明白怎么个意思。什么人怎么过去。女人就说,我说的是移民的事。

事情就有些复杂了。蕊蕊说了句请大姐帮忙想个万全之策,于是,大家便低头吃面。

女人用餐也极其雅致,面一根一根地挑起来,然后轻轻地放进嘴里,之后细细地咀嚼,没有一丝声音,唇上的口红一点也没碰到。而冯立东却端起碗来呼噜就是一大口。蕊蕊皱起眉头来一看,半碗面已经进到了他的肚子里。她立即朝他使了个眼色。女人大概对声音很敏感。她放下了筷子。蕊蕊赶紧把筷子也放了,让讪笑堆在脸上。女人用纸巾沾沾嘴唇,问蕊蕊你有什么门路?蕊蕊摇头。眼神很茫然。亲戚?女人问。蕊蕊摇头。朋友?女人问。蕊蕊再次摇头。女人轻轻抿了口茶,说,那事情便有点难了!只能另想办法。可是现在通行的做法你们,你们去做也不合适。要吃许多苦!

冯立东还是不明白蕊蕊为什么要吃那许多苦去冒险。晚上躺在床上,他问蕊蕊为什么非要弄出去?偷渡,那不仅仅是吃苦的问题,是有生命危险的问题。你脑子清醒一点好不好,老婆?

蕊蕊说我脑子清醒着呢,最起码比你那个猪脑子清醒!蕊蕊翻翻身,把身子侧向了冯立东,说,我问你,你知不知道咱们县总共有几十万人口?

冯立东说不知道,我知道他没用。

蕊蕊说80万。你知道现在实际还剩多少人了?

冯立东继续说不知道,我也不想知道。

蕊蕊说,告诉你,不足50万!

冯立东说你跟我说这些有什么用?我又不是县长。

蕊蕊说再问你眼巴前儿的,咱们刚来的时候,这条街上几家汽修汽改汽装的店面?这你总应该知道吧,总应该关心吧?

冯立东回答就咱们一家。

蕊蕊问现在呢?

冯立东回答有七八家了吧。

蕊蕊问,咱们刚开张时活儿好干还是现在好干?

冯立东回答刚开张时,那会儿的价格还高,现在价格都给打压下去了。

蕊蕊说,咱们一个县就跑出去了30多万人,全国得跑出去多少万人?这些人都跑哪儿去了?都来了大城市,都开了各种各样的店面,你想想,能没竞争吗?价格能不被打压下去吗?

冯立东叹了口气,说,也是,现在哪行哪业都不好干,到处都是人。电视台那个播音员张老师前几天还说来着呢,他们那里博士都论簸箕撮了,原先博士找工作月薪少了万元不干,现在,他妈的给两千都乐得屁颠儿屁颠儿的找不着北!

蕊蕊钻进了冯立东怀里,说,就是啊,有机会咱们还是应该出去。这回你理解了吧?再说还有儿子,你不会也想让他长大了,满手机油的跟你改装汽车吧?咱们还总得给孩子寻找一个更好的舞台吧?

冯立东把蕊蕊楼紧了,说,那我也不想去偷渡。弄不好要家破人亡。

蕊蕊在冯立东怀里叹了口气说,那怎么办?我就是想出去。即便不为买卖我也想出去。现在中国的小孩儿为什么都吃外国奶粉?你想过没有?人家地广人稀,空气清新,风景如画,没有污染,连牛住的都是风景区,喝的都是矿泉水!你瞅见那骚娘们儿了吧,你看人家那面容,那气质,不是那样的自然条件,咋能那么娇嫩,那么高雅。立东,你不想过那样的日子吗?

冯立东说,我想。当然想。

几天后,蕊蕊和冯立东再次约那女人来到了饭店。女人还是先到了,车依然很霸道地停在了饭店门前。蕊蕊走过时特意看了一眼车的左后翼,蓝色没了,擦痕修复了。在熠熠的阳光下,流畅的车身上,竟没留下一丝一毫的痕迹。

女人穿了一件旗袍,白底儿小蓝碎花儿,依旧很端庄地坐着。镶着银边儿的领子很高,在她的脖子上恰到好处地围拢了一圈儿,用一个盘扣扣紧。蕊蕊这才注意到了她的脖子,它比她身上的其他部位更凸显优雅,颈纬,颈长,竟像是量身定制。操,这东西是爹生娘养出来的吗?蕊蕊当时心里就冒出这么个想法来。从女人身上移出目光来,蕊蕊立即招呼服务员,准备要清汤面,多加绿叶菜。可是女人却止住了蕊蕊,说需要补一些脂肪,要膳食平衡,给自己点了牛腩,尽量肥一些,但不要重口味,只需放一点点盐和辣椒。辣椒里有维生素。蕊蕊看了一眼冯立东,就也说膳食平衡好,膳食平衡好,也点了牛腩,放一点点盐和辣椒。

吃饭时,蕊蕊一直用很讨好的目光望着女人。女人说,我早说了,那办法不适合你们。很苦。冯立东说,不是很苦,是太苦。海上漂几个月,风浪,海盗,弄不好会送命。不值得。蕊蕊说,是啊,是很危险。她问女人,还有其他办法没?毕竟您在那边生活了那么久。熟人也多。听的见的也多。女人正咀嚼着一块姜,脸上有被辣了的表情。但这表情在蕊蕊眼里也很美。还有一个,通常也有人采取这样的办法。女人拿茶水漱了下口,把被辣了的表情收了,说,假结婚。说完,把眼睛放在了冯立东身上,问他肯不肯?你们先离婚,让你太太跟一个那边的人结婚,生活一年,取得了那边的身份再离婚。之后……冯立东脸上倏然抖了一下,他伸手止住了女人。然后低下了头。可蕊蕊的眼睛忽然就亮了起来,她眉毛一挑说,这个办法可以啊,可以,不就是假结婚吗?不就是一年吗?这个苦我能吃!行了!冯立东显出了从未有过的威严,他暴怒着双眼,朝蕊蕊说,行个屁!蕊蕊显出了从未有的好脾气,说结婚,假的!一年,假的!大哥,假的!冯立东说胡闹!假的也不行!说完,就用手捂住了自己的脸。气氛有些紧张。谁也没再说话。女人在锅里挑了几块牛腩不做声地吃了。之后结了自己的帐,准备起身告辞。一转脸看冯立东仍然用手捂着脸,并且手背上有道亮晶晶的东西在向下滑落,就把身子止住了。蕊蕊也看到了那道滑落着的东西,她把手攥在了冯立东的手上,问,立东,你怎么了?怎么了?冯立东哇地一声哭出了声,他扯了一把把蕊蕊搂在了怀里,呜咽着说,我不能,不能让你,让你一个女人去受那么大的苦!绝不能!蕊蕊马上抚摸着他的头说不就一年吗,算不了什么,我能行,你放心。我不放心!冯立东抹了把泪,说,你只身一人在国外,举目无亲,无依无靠,你病了呢?你遇到困难了呢?你被欺负了呢?我算是什么男人啊,我算是什么男人!冯立东捶胸顿足,声泪俱下。我要是能替你去受苦多好啊!他说蕊蕊啊,你说的对啊,我就是窝囊,我没能耐!这国咱们不出了行不?我求你了!你非去不可,就让我去偷渡吧,大姐,大姐,你帮着找蛇头吧,我,不怕,死了,为了我太太和我儿子……蕊蕊很快就被感染了,在他怀里也哽咽了起来。女人呢,也看不了这样的场面,把头一扭,两眼便模糊了起来。

蕊蕊和冯立东开始转让店面。价格很低。消息传出去了自然就成了圈儿里的新闻。许多人开始笑。嘲笑。奸笑。豪笑。不管怎么笑,都在笑了过后说一句蕊蕊这个傻逼!

那天的痛哭却哭出了一个好办法。办法是蕊蕊在一瞬间想出来的。她觉得冯立东担心自己在国外只身一人会承受苦难,具有危险,确实不是没有道理。再说细细一想,自己走了,儿子咋办?他还那么小,没有妈妈咋成?可是自己不去假结婚谁去呢?冯立东吗?他是个男人啊!咦——能不能找个女人跟他假结婚呢?如果那样,问题不就解决了吗?虽说冯立东没多大能耐,但他毕竟是个男人,危险系数小,只身在外无论遇到什么情况都比自己有处理能力。这么想了,蕊蕊就止住了泪,用手背把面颊上的泪水擦干了,然后就朝女人看了过去。这一看不要紧,一个念头就吱溜儿一下从心底下冒了出来,她把大腿一拍说对呀,大姐,您帮这个忙正合适啊!女人被蕊蕊的拍击声吓了一跳,慌忙转过头来。冯立东也被吓了一跳,也慌忙看向了蕊蕊。蕊蕊从冯立东的怀里站起身子,用手在女人和冯立东之间一比划,说,您单身,我先生和我离了婚也是单身,你们俩一结婚,事情不就都办成了吗?说完,蕊蕊就把双手一拍,露出了相当满意的笑。女人显然是没有准备,顿时惊讶了,说这怎么可以?这怎么可以?冯立东也惊讶了,说蕊蕊你胡说什么!蕊蕊说我没胡说,没有,大姐,我求您帮帮忙,该给多少钱我一分不少。一切不都是假的吗?结婚。一年。都是假的啊。女人从惊讶当中缓过神来,说,假的也不行,绝对不行,我们之间是朋友,还有孙总,好说不好听。冯立东说不行,结婚虽然是假的,但是这事,这事,他用手在女人和自己之间比划着,说,毕竟是朋友,磕碜!蕊蕊说磕碜啥?我没觉得磕碜。大姐,求您了,帮个忙。钱一分不会少。一切不都是假的吗?你,我,冯立东心里都有数。

店面很快就被盘了出去。

蕊蕊和冯立东很快就办了离婚手续。离婚的前夜,冯立东搂着蕊蕊泪流满面,他说蕊蕊不离了,咱们不去国外了行不?

蕊蕊问为啥?

冯立东说我心里只有你,我这辈子只爱你一个,你让我怎么去再面对另一个女人?

蕊蕊说那不都是假的吗?离婚,结婚。你还是我的丈夫,我还是你的老婆。对不?

离婚的当天,冯立东和女人就办了结婚手续。

一切都很快。

一切也都在蕊蕊的掌控之中。

办了结婚手续后,冯立东拿着结婚证回到了家,回到了蕊蕊身边。蕊蕊看见那本红色的结婚证书觉得很幸福。她把它捧了许久。透过它,她似乎是见到了大洋彼岸的那个地方。宽广的草地,茂密的森林,碧波荡漾的大海,一望无际的群山,没有雾霾的蓝天,自然,蓝天下还有属于她自己的房子,电视里见到的那种,带有花园和游泳池的那种。那一刻,蕊蕊觉得自己幸福透了。

蕊蕊没有再想在花园里摘花,除草,带着儿子踢球那些细节,放下冯立东的结婚证,赶紧宽衣解带进了卫生间,仔仔细细地把身子给洗了。冯立东仿佛是被她感染了,也是很幸福的样子,几把就把衣服扒了,甩在地上,毛猴子一样就把蕊蕊按倒在床上。

那一夜如同是新婚。两个人折腾了个天翻地覆昏天黑地。

冯立东和开保时捷小跑儿的客户结婚的事,很快就在圈儿里流传了起来。许多人又开始笑。这次多为奸笑和豪笑。蕊蕊自然就成为了中心人物,都在笑了她过后说一句蕊蕊这个傻逼!事实上圈儿里的人都知道冯立东和那女人在干什么。两个人一直都在策划。修车的大头说,那保时捷小跑儿被两个人剐蹭成那样,蕊蕊没看见吗?真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这他妈的蕊蕊,整天说这个傻逼那个傻逼,其实她比谁都妈的傻逼。被人家卖了还替人家数钱玩的大傻逼!

自然,这是圈儿里的一些话。蕊蕊虽然在圈儿里,却没人把话往她的耳朵里递。她全然不知。她只是在那一刻心里头掠过一丝异样。

是她开着车送女人和冯立东去的飞机场。之后,又送他们进了候机楼。安检的门把她挡在了外面。她只能站在那条黄线外面朝里面看。眼睛热热地目送他们远去。冯立东和女人越走越远,两个人的身子越靠越近,最后竟然紧紧地挨在了一起,女人似乎是要他搂着她,而他转头朝蕊蕊看了一眼。最后,他紧紧地攥住了女人的手。蕊蕊的心倏然抖了一下。她这才觉得冯立东已经不再是攥在她手里的风筝了,那条线已经断掉了,而他们两个才是合法夫妻。

不过蕊蕊的心里只抖了那么一下。之后很快就平静了。一切都是假的。

不是吗?

金少凡,男,北京人,出版长篇小说《我还没有西装》《诗人李晨曦的再婚生活》《兄弟》《一树梨花压海棠》《生死逃亡》,中短篇小说集《拼婚》等。中短篇小说散见于《河北文学》《北京文学》《天津文学》《山东文学》《时代文学》《雨花》《西湖》《啄木鸟》《中华文学选刊》等。影视作品有电视系列剧《快乐电信街》《没有发芽的春天》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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