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百味一锅中

韩良忆

刮起东北季风的日子，气温陡降，坐着看书，久久不动，手脚竟有些冰凉。一阵风夹着雨丝飘进窗里，突然渴望着喝碗香喷喷又热腾腾的汤，好比说，砂锅“腌笃鲜”。既已起心动念，不如起而行之，索性自己动手来煨一锅吧。

于是把小说放在一边，披上外套，穿上短雨靴，撑着伞上街买菜。肉店购来一条五花肉，跟杂货铺拿了一小块火腿，到豆腐摊上买非基改黄豆做的百页结，最后转去熟识的菜贩那里，请他替我挑一两支冬笋，顺便买把青江菜，葱姜呢，不必花钱买，老板自会附送。有了这些，就能够炖煮“腌笃鲜”了。

火腿蒸过切厚片，五花肉切块入沸水汆烫，将两者连同笋块放入砂锅中，加鸡高汤、绍兴酒和葱姜，大火煮沸后转文火慢炖一小时左右，烫过的百页结才可以下锅，一同煨个十几分钟。至于青菜，得等到最后一刻才入锅，烫熟即可。

“腌笃鲜”可以说是我父系的滋味，父亲老家离上海不远，饮食口味近似上海人。他老人家还在世时，我们陪父亲上江浙馆子用餐，必定点上一锅“腌笃鲜”。“腌笃鲜”是沪上经典汤品，“腌”指的是陈年火腿或家乡肉（即盐腌的咸肉），“鲜”即为生鲜猪肉，而“笃”是沪语，有慢慢煨煮的意思。其味香浓腴美，宜趁热喝。这道汤我从小喝到大，对我是所谓的comfort food，也就是疗愈食物。

记不清有多少次了，常常是在寒夜里，我和伴侣、亲人围桌而坐，桌上摆了几样家常小菜，正中央端坐着一口热气氤氲的砂锅“腌笃鲜”，而所有人最爱的，往往是那一锅鲜美的汤。我当然也不例外，迫不及待地舀了一匙入口，那浓醇的滋味如暖流般滑进胃里，淌进心中，我整个人从里到外都暖和了起来。至少在那一刻，生活中种种的忧烦和小小的不如意，都变得不那么难耐。

总觉得，“腌笃鲜”在饱我肚腹，安我心神的同时，仿佛尚有某种形而上的意味。这话怎么说呢？

且看那一锅“腌笃鲜”，里头有能够长久保存的火腿或家乡肉，有新鲜肥润的猪肉（套当今流行用语，小鲜肉），有脆爽的竹笋和青菜，有软嫩的百页结，更有既可提味又巧于容纳各味的高汤。这种种滋味各自缤纷，各自华丽，可倘若独沽一味，终究教人腻味到难以消受。就拿小鲜肉来说吧，鲜则鲜矣，难免血气方刚，一不小心便隐藏不了其野生凶猛之臊腥味；陈年的火腿呢，空口吃，口味特重特咸，有时还太硬，浅尝一两口或可，多了真无法下咽。

不知哪位聪明的厨师，率先烹制出“腌笃鲜”，将“清”味的竹笋，“浊”味的小鲜肉与咸肉，放进同一口锅子中，尔后注入醇厚的高汤，小火慢炖，最后加进清新的青江菜，成就出一锅教人喝了欲罢不能的美味。

这不就有点像是我们的社会，由各种人所组成，有少者、长者、特立独行的清流之士、随波逐流的入世之民，总之形形色色。年轻人青春正灿烂，有的是热血和干劲；长者已过盛年，体力不再旺盛，却有时光换来的经验和岁月淬炼出的智慧。

我们行走于世间，与不同的人相遇，发生种种不同的事，嬉笑怒骂，有喜有悲，如此便形成了我们的人生。可我们，能不能像烹煮“腌笃鲜”那样，将青春与衰老、经验与热血、智慧与干劲，统统融合在一起，炮制出更趋近于理想的社会和人生？

“腌笃鲜”，是一个靠火候的菜，无论如何都需要慢慢地煮、细细地煨，而人生的际遇，往往也得在事过境迁，情绪沉淀之后，才体会得出意义之所在。我在厨房里熬着汤，默默思考食物与我、饮食和人生的关连，当我终于尝到炉上这一锅腌笃鲜时，依稀感觉自己吃进人生百味。

“腌笃鲜”，是一个靠火候的菜，无论如何都需要慢慢地煮、细细地煨，而人生的际遇，往往也得在事过境迁，情绪沉淀之后，才体会得出意义之所在。我在厨房里熬着汤，默默思考食物与我、饮食和人生的关连，当我终于尝到炉上这一锅腌笃鲜时，依稀感觉自己吃进人生百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