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期存款(短篇小说)

2017-01-12 20:56孙青瑜
北京文学 2017年1期
关键词:老秦桂兰

孔宪英没有将房子留给继女,结果继女反目,孔宪英老人孤苦无助,发生人间惨剧。惨剧到底是怎么发生的?如果时光能够倒流,当初能否避免?

一晃两年了,当初孔宪英一个月一千块钱的许诺,至今没有兑现一分。先前想起这事,六十八岁的许桂兰还略为不满,后来再想,也就兀自一笑了。

七十三岁的孔宪英脑子充过血,好是好了,可半拉脑子毕竟坏掉了,行动一直利索不起来。本来她想去老年公寓,可就是找不到那个签字人。其实也不是找不到,只是不愿意去找罢了。用孔宪英的话说闺女毕竟不是亲生的,骨头还没打断呢,筋就断了。每每想到这个继女,孔宪英就忍不住在许桂兰面前落泪:“妹子,从一岁呀!就这么长一点,我把她一点一点地拖大……没法说,坏良心!”

孔宪英和继女闹僵,是因为孔宪英眼下住的这套两居室。这套房本来是老伴留下的,按说该给女儿,可是孔宪英不想给,为防节外生枝,她早早立下了遗嘱,将房子给了娘家侄子。不想这一来,算是彻底得罪了女儿,几经大闹无果,便放言断绝母女关系,从此母女断不往来了。虽然口头上断绝了母女关系,可孔宪英的法定监护人还是继女,继女不签字,老年公寓不收人。一拖再拖,孔宪英去老年公寓的念想便断了。

侄子呢?并不是孔宪英所愿望的那般孝顺,简直是铁毛老公鸡一毛难拔。可这只铁毛老公鸡的嘴巴倒是甜得让人心碎,整天姑这姑那的许诺,哄得孔宪英心花怒放。直到孔宪英中风进了医院,才真正见识了侄子的为人。医疗费侄子死活不肯掏一分,逢到护士催着让交钱的当儿,皆是一口一个姑夫地喊老秦:“姑父,人家让交钱了,你咋还不去?”“姑父,赶快去交钱!”回回听到这话,躺在病床上的孔宪英都气得面色发青。老秦是孔宪英的半路夫妻,也近八十岁的人了,东一头西一头地在医院伺候了孔宪英近一个月。因为没有领结婚证,一场脑溢血的花费将那老家伙吓跑了,孔宪英人还没有出院,老秦就从她家里搬走了,草草结束了十多年的同居生活。再往后除了隔三岔五的像走亲戚一般来看看她,再也没有了更深的交情。

老秦吓跑了,侄子又靠不住,孔宪英本想回头笼络继女,可惜为时已晚。继女开罪罢了,若再拐回头去重写遗嘱,心里毕竟有了沟壑,也不见得会比侄子好。

这样一来,孔宪英算是八面难靠了。

从医院回来,孔宪英一连找了几个保姆,皆因拖欠工资,逼着人家一个人拂袖而去。有一个性情暴戾的,临走时一把将孔宪英脖颈上的金项链夺走,因为用劲儿太猛,金项链断了几截,痛得孔宪英眼泪直掉,可也没说什么,抚着脖子揉了又揉,算是了了工钱。另几个倒是空手走的,找到了新主家,还不忘三天两头跑回来缠那几个工资钱。有两个心软的,来了几次,便不来了。孔宪英每个月靠那几百块钱的低保度日,吃喝都顾不住,何来进项还人家工资?明知无望,便索性来个不跑那个空腿了。可也有一个难缠的主儿,硬是看不见这窘迫状,一根筋地钻进了死胡同,大喊着孔宪英是个骗子,明知道自己掏不起工钱,为什么当初要骗她?话说得实在难听,一来二去,两个人便吵了起来。来一次,吵一次,直到来串门的老秦看不下去,替她结了工钱,才算罢休。讨债的保姆走后,孔宪英趴在床上结结实实地大哭了一场,又大骂老秦心狠,骂老秦是个陈世美。老秦越听越烦,心想,我心眼儿够好了,帮了你这帮你那,你还这般指责我。小老头一生气,走了。再后来,常来看看的老秦也不常来了。

老秦走后,一个空荡荡的屋子里,只剩孔宪英一个人,三天一大哭,半天一小哭,说来皆是“凄“字绕心,排泄不了。一连哭了几天,家里连一点米面都没有了。这想起了先前因花结缘的一个好姊妹许桂兰。

许桂兰先前开个花店,爱花的孔宪英常去光顾,一来二去,二人越聊越投机。后来年岁大了,许桂兰将花店交给了儿媳掌管,自己当了甩手掌柜。老朋友多年不见,竟渐渐淡出了记忆。直到有一天,孔宪英打来电话让她过去,许桂兰才想起因花结缘的这个老姐妹。

本来孔宪英也是试问一下她愿不愿意过来,没想到许桂兰还真来了。

开始许诺给许桂兰包吃包住,一个月一千块钱。许桂兰一甩手说:“好姐妹嘞,讲什么钱!”谁想到本来的一句客气话,那孔宪英还真当了真,连干两个月,许桂兰还真一分钱也没拿到。其实孔宪英也不是真的当了真,因为每每逢到月底,她心里比谁都内疚和着急,但也不愿直说,看到许桂兰干点啥,她都像是受了神仙的恩惠一般,一副诚惶诚恐承受不了的样子,说,这怎么使得?那怎么使得?许桂兰早就看出来了,孔宪英就是死要面子,穷在心里,福在嘴上,真是死要面子活受罪呀,但也不能直说,怕伤了孔宪英的自尊:“没啥使不得的,赶明你好了,你做饭,我吃,让我再享受回来不就得了!”

不想这一句劝说的话,竟勾起了孔宪英心底的大限随时都有可能到来的悲凉:“就我这个样子,还怎么好得了呀!怕是我这一辈子都还不了了呀!”

许桂兰看着泣不成声的孔宪英,又是一个心痛得不行,但又不知道如何再劝。先前两人虽好,可不在一起生活,彼此的性格都隐藏着呢,看到的皆是好的一面。这一次,许桂兰搬过来两个多月了,和孔宪英生活在一起,才算摸清了她的一些脾气,不劝她还好,越劝劲儿越大,越劝哭得越欢,好像她心里有着可多可多的大悲大凄和大仇大恨,无心的一句话就能惹得她哭几个小时。有一次,许桂兰见孔宪英哭得实在是凄楚,也跟着哭了。谁想许桂兰一哭,孔宪英戛然不哭了,还反过来大劝许桂兰。许桂兰知道了孔宪英的脾气,逢到她哭,许桂兰也跟着哭。许桂兰的泪水,回回都能让孔宪英破泣而笑,渐渐成了治她悲凉的一副良药。

许桂兰一连干了两个月,还倒贴进去几百块钱的生活费。儿子得知情况后,死活不愿意让母亲再干。许桂兰无奈,只得离开了孔宪英。

人离开了,心却挂念得很,先前滑一天滑一天的日子,突然像坠了一块大石头,过得要多慢有多慢,心里七上八下,坐卧不安。不知道这两天连路都走不好的孔宪英是咋过的?第三天实在忍不住了,就又去了。不想许桂兰人刚走到楼下,孔宪英的哭声就从三楼飘下来,听得许桂兰流出两行内疚泪。钥匙还在许桂兰手里,她上得楼来,抹了眼泪开开门一看,孔宪英正趴在沙发上哭天号地,一问,两天没吃没喝了,要绝食自杀嘞。许桂兰一听,又是一个心痛袭胸,忍不住上前劝了两句。不想这一次劝,孔宪英不但没止哭,还冲她发起了大脾气:“你们都不要我了,让我死了吧!让我这个累赘死了吧!”

许桂兰一听,也像是来了气,冲孔宪英吼道:“就是死,我也陪着你,好了吧!”

许桂兰说话还真是一言九鼎,这不,一晃都义务照顾孔宪英快两年了。家里也不敢再住,搬到了闺女家里,白天来,晚上走。闺女心眼也好,帮她这个当娘的瞒着哥哥,偶尔家里有了好吃的,还让母亲给孔大姨拿些。

清明前一天下了大雨,女儿心疼许桂兰,给孔宪英打了个电话,说母亲有点发烧,过两天好一些了再让她过去看您。电话打了,可许桂兰还是不放心,犹豫了半上午,还是踩水冒雨地来了。

孔宪英见许桂兰开门进来,怔了一下,也没问什么,哆哆嗦嗦地从兜里掏出五十块钱,让许桂兰帮她去买些冥币。许桂兰觉得就算自己身体再好,可毕竟是古稀之人了,踩水顶雨,又转几趟车,不想刚一进门,连大气都没顾得喘一口,孔宪英就支使她出去买东西。按说孔宪英的两任老公都不在了,清明时节雨纷纷,屋里遗孀欲断魂的悲苦她能理解,但也不至于悲苦到不通人情吧?许桂兰接过钱,面色有点不好看,正要出门,就听孔宪英又开口了:“妹子,我想好了,要买就买它一百年的。买个十年八年的不中,到时候没有人续钱,混得连个家都没有!”许桂兰听半天没听懂她在说什么,也懒得接话,开门下了楼。

不想走出楼洞口,抬头一看,才意识到孔宪英给自己出了一道难题。因为一般冥币都是配卖物,菜市场入口处倒有一个卖冥币的地摊儿,可这阴天下雨的,人家会出摊儿?想到这儿,许桂兰又拐回楼道里,合上伞,思忖一会儿,越想越觉得没有必要跑这一趟。孔宪英自己还没钱吃饭呢,却想给死者来个一掷千金,这叫什么事呀?按说这五十块钱,差不多够孔宪英两天的伙食费了,如果买成冥币,不知道能买多少个亿呢,现在冥币的面值越印越大,想必那边的钱也在一天三贬,说不准一顿饭就得一个亿了。因为清明尚早,前几天她和女儿一块儿去汒山给老头子扫墓,送的就是亿元大钞。本来也有面值一千亿的,女儿没买,怕面值太大,她老爹花不出去,所以就折中买了几沓面值一个亿的。回到家,许桂兰看着几沓亿元大钞,还对女儿感叹说,“够你爸花一阵子了。”可这一会儿,她突然不那样以为了,只觉得前天送的那几沓亿元大钞,老头子能勉强花到十月初一的鬼节就不错了……许桂兰一边想一边估摸着时间,大约在楼道里站了半个小时,又“噔噔噔”回到三楼,开了门,装着气喘吁吁的样子对孔宪英说:“下着雨,人家没出摊儿!”

不想,孔宪英一听这话,又神经质地大哭起来。

许桂兰见孔宪英又因一点小事号啕大哭,蹙了一下眉头,说:“别哭了,别哭了,我再出去帮你瞅瞅!”说着,又开门走了出去。

一晃听孔宪英的哭声都听两年了,真听够了,可不来又挂念她,像是上辈子欠了她什么一般——思忖间,许桂兰来到菜市场,一连跑几处,才找到一家配卖冥纸的店铺。许桂兰买了一大摞百亿大钞,剩下的钱又买了一沓叠元宝用的黄裱纸。也不知道这孔宪英火急火燎的要给谁送钱——眼下孔宪英给别人烧纸送钱,待哪一天孔宪英闭了眼,有谁会给她烧纸送钱呢?真是活着悲苦,死了依然摆脱不了可怜。

眼看着孔宪英身体一天不如一天,虽然有时候也受不了孔宪英爱哭的性格,可毕竟姐妹一场,总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她死无居所吧?而眼下火葬费加墓地越来越贵,别说孔宪英一个无儿无女的孤寡老人,就连他们这些有儿有女的人都觉得死不起!曾经几次她想去找老秦,商量一下孔宪英的身后事,因为孔宪英的女儿和侄子都指望不上,唯一可能指望上的就是老秦了。可后来想想,连孔宪英都不去深想的事,自己先替人家想了,若孔宪英知道了,说她多事事小,若怪她诅咒她,她可就说不清了!

许桂兰一边想一边走,不想回来后,却不见了孔宪英。

看着空荡荡的两室一厅,许桂兰傻了眼,暗想孔宪英不会是看出了什么,生气出走了吧?不至于呀,这是她的家,就算是生气,也犯不着玩出走游戏呀!想到这儿,许桂英急忙放下怀里的冥纸,开门朝外跑,一边跑一边想,孔宪英拐着个脚不会走太远,如果步子快了,说不定能追上。

不想跑到家属院门口时,碰到了老秦。

看到老秦,许桂兰愕然地怔了一下,停下问:“您咋来了?”

“不是给她跑抵押贷款的事嘛。”老秦淡淡地说。

“她把房子抵押了?”许桂兰瞪大眼睛问。

老秦说:“不抵押咋弄?连个埋葬她的人都没有!”

许桂兰一听禁不住大惊,原来自己想到的事,孔宪英不但早想了,还在暗地里行动周全了.......许桂兰哀叹一声,这才想起孔宪英不见的事,忙说:“老孔姐丟了!我正要出去找她嘞!”

老秦一听,表情紧张了一下,问:“拐着个腿脚能去哪儿?”

许桂兰说:“我也不知道,她让我出去帮她买冥钱,一回来找不到人了!”

老秦一听,像恍然大悟了一般,笑道:“别怕,我知道她去哪儿了!”

许桂兰愕然了一下,问:“去哪儿了?”

老秦说:“一准又去土地庙了,这样吧,你回去把你买的冥钱全拿上,咱俩一块儿去找她。”

“去土地庙拿冥币干啥?”许桂兰不解地问。

“还能干啥,烧呗!”老秦说。

许桂兰只知道给神仙送香火,还头一次听说给神仙烧纸钱的。可不管干啥,眼下找到孔宪英最重要,否则自己好心两年也照样脱不了干系。想到这儿,许桂兰急忙拐到楼上将冥币抱下来,见老秦伸手要接,拦道:“别换手了,下着雨万一掉地上弄湿了,老孔姐又闹腾!”

“这老婆子,谁对她好,她就在谁面前脾气大!”老秦很生气地说。

许桂兰没有接腔,二人一前一后走到路口处,老秦伸手拦了一辆的士。按说从肉联厂家属院到土地庙,步行20分钟就到了,因为下着雨,怀里又抱着东西,许桂兰也没客气,一边让老秦帮她合伞,一边朝车里钻。

老秦帮许桂兰合了伞,开了前门,坐上了副驾驶,对司机说了一声去土地庙,又扭过头对许桂兰说:“老婆子碰到你这样的姊妹,是她的福!”

许桂兰没想到老秦会对她说这样的话,听口气,俨然像是孔宪英的“那一位”,不由得回了一声:“老孔姐碰到你,也一样。”

老秦一听许桂兰反过来夸他,又接着感叹说:“没法呀,不管她,她过不去,我更过不去!”

许桂兰一听这话,乐了,这才发现老秦和自己一样,对孔宪英有一种割舍不了的感情,也不由得叹道:“一样的心!”

说话间,土地庙到了。老秦交了的费,下车后见雨还没有停,急忙帮许桂兰撑开了伞。

许桂兰下了车,朝四处望望,没瞅见孔宪英的身影,狐疑地问老秦:“你敢肯定她一定来这儿了?”

“错不了!”老秦斩钉截铁地说。

许桂兰怕雨淋湿了冥币,接过伞,又问:“只听说给神仙上香的,没见过烧纸的。”

老秦哀叹一声说:“不还是因为没儿没女没依靠吗?她年年清明都来这儿烧纸,说是让土地爷帮她先存着,待她百年之后再找土地爷要。”

许桂兰一听,禁不住瞪大了眼睛,一种从未有过的凄凉从头袭到脚……二人都不再说话,不知等了多久,才看到大路深处“顿”来一位一走一拐的身影。

许桂兰将怀里的冥币交给老秦,准备上前去接孔宪英,不想却被老秦拦住了:“让她煅炼锻炼!”

言毕二人都不再言语,静静地等着孔宪英“顿”过来。

孔宪英“顿”得很专注,低着头,看着自己的脚尖,像是每一步不亲眼目睹,就迈不动一般。正是由于“顿”得太专注,险些将生命尾声里的两个重量级人物“顿”过去,眼看就要擦肩而过时,许桂兰忍不住喊了一声“孔姐”。

孔宪英听到喊声,愕然地抬起头,看到老秦和许桂兰,像是一个迷失了的孩子突然找到了爹娘,忍不住又大放悲声:“我以为你们都不管我了!”

孔宪英的号啕声惹得路人纷纷侧目,老秦怕惹人笑,呵斥说:“正好好的,又哭个啥嘞!”

不想老秦的呵斥声,不但没有震住孔宪英,反将其哭声“斥”得更烈了一层。

许桂兰见状,知道要治住孔宪英,必须她出马才行:“我们怎么会不管你呢?”许桂兰也像个孩子似的,将怀里抱的冥币伸出来给孔宪英看,“看见没有?我跑好多家才买到,一回家找不着你了,你是不是要吓死我呀?”

见许桂兰一哭,孔宪英立即愧疚起来,横起胳膊擦了一下泪,说:“妹子,别哭别哭,姐这不是好好的吗?”

许桂兰见止住孔宪英的哭声,也禁不住破涕而笑,斜了一眼一旁的老秦,说:“孔姐,秦大哥为你跑东跑西,抵押贷款的事已经跑好了,你呀,后半辈子就可以高枕无忧了!”

不想孔宪英听后,像是还在生老秦呵斥她的气,漫不经心地“哦——”了一声,目光都没给老秦一下。

老秦跑东跑西地帮忙,换来一声满不在乎的“哦”,脸上有点挂不住,尴尬了一会儿,换了话题说:“要存钱,赶快去吧,一会儿回去还有一堆事儿要办嘞。”

孔宪英这才扭头看了看老秦和他手里的资料,说:“把墓地的钱和火葬费留够,剩下的交给我就中了。”

老秦点了点头,三人随后并肩朝土地庙走去。

土地庙是改革开放后新盖的,三间青灰瓦房,木门木窗,一看就是上世纪80年代的建筑。也不知道是谁起头盖的,比一般的土地庙大许多,可能是想让狭窄了几千年的土地爷也享受享受阔宅的生活。只是由于这座土地庙不属文物,香火一直不盛,进进出出,并没有把门收钱的人。

孔宪英熟门熟路,歪歪栽栽地跨过门槛,朝功德箱前的棉垫上一跪:“土地爷,我又来存钱了,你老人家先给我放着,到我百年之后来取!”说着,从兜里掏出打火机将香点燃,又对土地爷磕了三个头。

看着这一幕,徐桂兰忍不住又一次泪流满面,若不是把人逼得太狠,谁会想出这种鲜招儿?人还没走嘞,就提前想好了那边的生存问题……回到家许桂兰忍不住对闺女说了。闺女一听,也心疼出眼泪。可停了半晌,又对许桂兰说:“其实仔细想想,孔姨也没啥可怜的,她自己给自己存钱,其实谁又不是自己给自己存钱?比如你,把我和我哥养大,再想想养儿防老的那句话,不也是在变相地为自己存钱吗?”

听闺女如此一说,许桂兰愕然了一下,自己活到七八十岁,还没有想过这一层。女儿年纪轻轻就把日子想这么深,越品越有道理,不由得哀叹一声说:“明天咱们俩去百货楼给你孔姨买一身漂亮点儿的衣服,就她这状况,人说走就走,要是准备晚了,说不定会让人措手不及。”

闺女一听笑道:“孔姨有你这样的朋友,真不知道她上辈子积了什么大德,才修来这样的福分!”

“这叫什么福分?这叫天无绝人之路,亲人不管,朋友再不帮忙,人咋活?”

不想,女儿正要说什么,突然从卧室里传来一阵号啕,吓得二人一愣,忙起身涌向卧室。进去一看,才发现刚才还在睡觉的小家伙从床上摔下来了。女儿跨步将孩子抱起来,许桂兰急忙去摸头。可摸了一圈,没摸到疙瘩,许桂兰说:“只要不摔着头,就不会有什么大碍。”

可不知为什么,小家伙一直哭声不止。

女儿抱着百哄不停哭的儿子,问许桂兰:“是不是摔着骨头了?”

不想,当母女二人跑到医院给小家伙拍了片子,还真发现了问题:右腿小腿骨摔裂一条缝。正是这条缝,让本来计划的事情,暂时搁浅了。因为孩子小,腿上又打上了石膏,所以格外难伺候,忙得许桂兰这几天一直没空去看孔宪英。

许桂兰一连几天不露面,再想想老秦,孔宪英躺在床上,喃喃地说:“都不要我了!”

那一天从土地庙回来,老秦准备将抵押款全部取出来交给她,不想孔宪英坚决不同意:“我行动不方便,买墓地的事只能靠你去交涉,钱来钱去的,麻烦!干脆,你算算除去买墓地的钱、火葬费和埋葬费,大概还能剩多少?”

老秦一听明白了,点点头说:“那就按你说的办吧!这两天我带你去瞅瞅墓地,你瞅中哪一块,咱们就要哪一块!”老秦说完,掰着手指头算了算,又说,“抵押贷款一共五十六万,除去你一百年的墓地产权和埋葬费,大概能剩十来万。我先给你取出六万,剩下的五十万我先放着,待花剩下了,再给你也不迟。”

可老秦说了先给她六万的事情,竟一连好几天不见人影,也没有电话。孔宪英躺在床上正嘀咕着,就听门外传来“咚咚咚”的敲门声,不知道是送钱的老秦?还是来看她的许桂兰?

开门一看,才知道是嫌疑人老秦,心里不由得一阵窃喜,可脸子却是沉的:“死哪儿去了?几天不露面!”

“死哪儿去了?不还是忙你的事。”老秦说着将门带上,进得厅内,屁股还没挨着沙发,就开始掏钱。钱放在一个姜黄色的布兜里,一共六沓。老秦掏出来朝茶几上一蹾,说,“看见没有?六沓,六万块!”

孔宪英看着钱,禁不住百感交集,自己活了一辈子,手紧了一辈子,死了说啥也得过过富婆的生活!想到这儿,她对老秦说:“车和别墅一样都不能少,丫环仆人司机什么的也不能少!”

老秦说:“你放心吧,到那边了,一定不会再让你过穷日子了!”看似说笑,不想还真说到了孔宪英的心坎上。直到老秦走后,孔宪英还一直在想,如何才能让自己到那边不过穷日子呢?思来想去,还是归结到一个钱字上。想到钱,孔宪英再次转向那堆钱上,目光陡然一亮,心里像是突然有了大主意!

尾声

第三天,土地庙里春光明媚,功德箱里一年四季空着,土地爷贫穷的目光一直静静地看着门外,不知道今天会不会来人?不想思忖间突然听见一阵车鸣,院子里一前一后开进两辆卡车,仔细一看,上面全是冥币。

随后两个司机和几个小伙子从车上跳下来,又搀扶下一位老太太。

老太太拐着腿脚下了车,对那群年轻的小伙子说:“麻烦你们帮我把钱都搬到庙里头!”

小伙子们齐声回了一声“好嘞!”开始卸钱,足足卸了两个多小时,将三间土地庙装得满满当当,才驱车离去。

看着三间房的冥币,老太太心想,再也不用愁那边的生活了!可就在暗喜之际,愁事也来了:这么多的钱,如果一沓一沓地烧,不知要烧几天才能烧完?思来想去,觉得不如成堆成堆地烧——来得快。主意一定,她从兜里掏出打火机,解开一捆票子,几张几张地点着,分别撂到钱堆上,看着慢慢自燃起来的钱堆……老太太跪在棉垫上,对土地爷说:“土地爷,我又来存钱了,这一次存得多,你老人家可给我放好喽,待我百年之后去取……”

不想就在这时,钱堆儿突然发疯般地烧了起来,滚着黑烟,开始极力找氧气,打着旋儿朝门口扑……很快,熊熊烈火吞噬了跪拜的老人——当人们来到火灾现场,将大火扑灭后,只寻到一具分不清是谁的焦尸……

作者简介

孙青瑜,女,中国作协会员,河南省文学院签约作家。2002年开始文学创作,现已在《钟山》《南方文坛》《文学报》《文艺报》《上海文学》《北京文学》《文艺评论》《绿洲》《天津文学》《安徽文学》《长江文艺》《山西文学》《山东文学》《长城》《朔方》《山花》等报刊发表小说和文学评论百余篇。作品曾被《中篇小说月报》《长江文艺·好小说》《杂文月刊》《小品文选刊》等转载,并收入多种选本和书集。曾获第二届孙犁文学奖,《莽原》2014年度文学奖。

(标题书法:孙清祖)

责任编辑 张颐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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