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昏侯墓出土汉印四题

2017-01-12 18:14郑志刚
中国美术 2016年4期
关键词:刘贺海昏侯

[编者按]

本刊一向关注文化艺术领域的鲜点、焦点、热点、疑点、辣点问题,并习惯性地从“大美术”的视点切入,作多维度的深度探析。江西南昌西汉海昏侯墓的考古发掘成果,自2016年3月2日在京正式公布以来,引发社会各界持续不断的关注热潮,其中出土的数量众多、价值连城的珍异文物,更令人啧啧称奇。

海昏侯墓墓主刘贺乃汉武帝之孙,曾被扶上帝位,但27天后即遭废黜,成为西汉在位时间最短的皇帝。被废后,先贬山东昌邑,再贬江西海昏,一生经历了“帝、王、侯”跌宕起伏的身份转换,内心的煎熬可想而知。该墓的考古发掘工作始于2011年3月,历五年余,出土文物逾万,其中有金器、青铜器、玉器、漆器以及数千枚竹木简牍。

从书法、绘画及篆刻艺术的视角,对海昏侯墓的相关出土文物作翔实、精确、深刻的论述,并从中“掘出”诸多隐潜不彰的史实与独具魅力的艺术风规,应当是一件重要而有趣的亟需之务。让考古、文物与学术、艺术联姻,在条分缕析、抽丝剥笋式的理性论述之中,渐次呈现出古人腕底匠心妙造、辉耀千秋的大美,是本刊此次专题策划之初衷。有鉴于此,我们在约请作者时,特意对其所从事专业及其具体的学术研究方向作了考虑,最终确定的郑志刚、陈明、向彬三位,分别是考古学、美术学及书学博士。毫无疑问,他们从不同方向精心结撰的文章,应该有足够的说服力。

接下来,就让我们随三位博士,围绕海昏侯墓所倾情奉献的“书、画、印”文物与艺术大餐,展开析读与研琢的饕餮之旅。

学术主持/郑志刚

[内容摘要]本文从史实寻索与篆刻艺术论评两方面,围绕西汉海昏侯刘贺墓出土的三枚玉印与一枚铜印,逐次展开考证分析。首先,就迄今未得出确切结论或尚未引起集中关注的若干问题,譬如“大刘记印”的印文读解与钮部描述、“刘贺”玉印的印面察析与钮式探述、无字玉印的制作因由与丧葬功用、“海”字铜印的性质评断与工艺细节等,进行了不无独见的详实阐说。再者,在秦汉这个时代的大剖面上,通过同类实物之间的纵横比较,为上述四枚汉印勾画了尽量客观的存在坐标。最后,执持创作技法与格致风规并重的理念,对无字玉印之外的三枚刻铭古印,作了“篆刻艺术”层面的审慎评议。

[关键词]海昏侯墓 汉玉印 刘贺 大刘记印 无字印 烙马铜印 形制 工艺 缪篆 印风

江西南昌西汉海昏侯墓,是迄今为止(2016年6月)全国范围内发现的面积最大、保存最好、内涵最丰富的汉代列侯级墓葬,其主墓、墓园及周边侯国都城遗址的完整性在国内罕有其匹。兹墓2011年正式开始发掘,数年内出土珍贵文物逾万件(套),尤其是2015年11月份以来,考古工作接连出现突破性进展。2016年3月2日,考古发掘专家组在北京首都博物馆召开新闻发布会,确认墓主为汉武帝之孙、第一代海昏侯、“汉废帝”刘贺。

该墓陆续出土的四枚古印:“大刘记印”“无字玉印”“‘海字铜印”及“刘贺”,是墓主身份的直接证物,具有重要的史料、文物、艺术价值。现就上述印例的形制、质材、印文、字体、篆刻风格及工艺特征等方面,展开逐一考索、分析,以期能够对其所承载的历史文化信息有所揭橥。个中疏漏乖谬之处,谨乞教于方家。

一、大刘记印

2015年12月15日,海昏侯墓椁室内出土一枚内容为“大刘记印”的玉印,龟钮,约1.7厘米见方。从首都博物馆布设的“五色炫曜——南昌汉代海昏侯国考古成果展”现场展品来看,此印材质细腻白润、印文篆字庄雅朗畅、砣治工艺精谨娴熟,堪称汉玉印中的精品。或谓印材为“上乘的新疆和田玉”,尚有待检测其透闪石含量之后而定。此外,仔细观察可以发现,印面上“记”字“言”部左侧及“刘”字“金”部底缘,有数处崩裂、残损痕迹,其因待考。

有学者认为:“大刘记印”无论文字还是钮式,都有典型的西汉晚期风格,其中“记”字是小篆写法;从同类墓葬中出土的印章实物来看,一般可分为官印、私印、明器三大类,显然,这枚玉印不属于官印序列,因而不会与墓主的官爵相联系;从刻制的精细程度以及印文的规范性来看,不排除是一方临时制作、用于殉葬的明器;印文中“大刘”的叫法非常罕见,不是汉代印章中的惯常称谓,或为当时某种情况下对墓主身前的特指。

印史显示,汉代官印印文的排列方式与读取次序,自汉景帝刘启之后,就基本上定格为“自上而下,自右而左”。“大刘记印”尽管不是严格意义上的官印,但对印文的时代规范必当遵行无悖。关于“大刘”,另有观点认为,“大”“巨”可以互训,汉印中有“巨李”“巨孟千万”“巨董”“巨陈君”“巨张千万”“巨董千万”“巨蔡千万”等“巨+姓氏”的例子,也有“大朱君”“大徐千万”等“大+姓氏”式的印文构成,这些印章皆为私印。故而,“大刘记印”当属私印,侧重于彰显刘氏的皇族身份。在当下一些私家藏品中,也有“巨左常利”“巨李千万”“巨郭千万”“巨尹千万”等印例,皆铜质、橛钮。我们发现,上述印例不仅在时代、材质上与“大刘记印”不同,并且都是长方形的瘦腰竖式朱文印,具边栏,印文单行直下,也与“大刘记印”正方形、无边栏、双行阴刻的印面特征判然有别。可见,“大刘”或存别解。

史实表明,刘邦即位后,开始倾力培植家族政治势力,剪灭异性诸侯王,大封刘氏子弟,“刘氏家天下”的局面遂得以确立。这其中,分拆为以皇帝为代表的“大宗刘氏”和以各诸侯王为代表的“支宗刘氏”。《汉书·霍光金日碑传》云:“大宗亡嗣,择支子孙贤者为嗣。”可以看出,只有“大宗刘氏”方可自称“大刘”,这应当是“大刘记印”中“大刘”二字的确切含义。汉昭帝刘弗陵无子,其于元平元年(公元前74年)因病早逝之后,昌邑王刘贺被权倾朝野的霍光从“支刘”中选立为皇太子,身份由之一跃而为“大刘”。嗣后,刘贺被废除帝位回归故地昌邑,又从“大刘”返“支刘”。再后,元康三年(公元前63年),汉宣帝刘询下诏云:“盖闻象有罪,舜封之,骨肉之亲,析而不殊。其封故昌邑王贺为海昏侯,食邑四千户。”(见《汉书·卷六十三·武五子传第三十三》)。此诏书的潜台词,或在从根子上斩锄刘贺与“大刘”之间的所有瓜葛。而在刘贺内心,对霍光与刘询对自己“翻手为云覆手雨”般的恣意摆布,应当是激烈抗拒的。“大刘记印”中对“大刘”的强调,也许正寄托了这种不甘被黜逐的复杂情绪。

《广雅·释诂》云:“记,识也。”有记号、款识、标识的意思。“大刘记印”中,“记”字或许正是要对“大刘”这一尊贵身份,进行“标识”性论定。两汉私印印文,习见“印”“之印”“私印”“信印”“印信”等,而鲜有“记”、“记印”(罗福颐《汉印文字征》载有“齐有记印”)。从“大刘”“记印”这两个似乎刻意违拗彼时印文规范的词组中,我们或可咀咂出某种不无强烈而又难以启齿的“挣扎”心态。

再进一步讨论“大刘记印”的质材与钮式。东汉学者卫宏所撰的《汉旧仪》卷上载:“秦以前民皆佩绶,以金、玉、银、铜、犀、象为方寸玺,各服所好。自秦以来,天子独称玺,又以玉,群臣莫敢用也。”这应当是针对官印而言的。但即便是官印,也有逾轨的例子。譬如,现藏陕西历史博物馆的西汉玉印“皇后之玺”(螭虎钮),还有现藏中国国家博物馆的西汉玉印“淮阳王玺”(覆斗钮)等。看来,玉印并不为帝王所专享。官印尚且如此,私印更不待言。“建国以来考古发现古玉印三十余方,大多出于中小官吏的墓葬。随葬玉质私印而墓主地位较高的仅为中山靖王刘胜、南越文王赵昧两例。其中刘胜墓所出为未刻印文的素面玉印。”显然,“大刘记印”也属于这种“随葬玉质私印而墓主地位较高”的情况。相对于铜印而言,汉玉印在材质上的优势,是面临两千余年漫长岁月中所发生的氧化分解、水土侵蚀、次生结晶等自然现象时,具有较强的耐受力。我们看到,“大刘记印”经过清理之后,除了一些不算严重的沁斑之外,整体上是光洁如新的。

关于汉代官印的部分钮式,《汉旧仪》载:“诸侯王印,黄金橐驼钮,文曰‘玺,赤地绶;列侯,黄金印,龟钮,文曰‘印;丞相、大将军,黄金印,龟钮,文曰‘章。”然而,就迄今所能见到的出土实物来看,诸侯王印的“橐驼钮”或为“龟钮”之误。刘贺死于公元前59年(神爵三年),时当西汉晚期。“大刘记印”的龟钮:整体形态饱满浑圆,周边饰有环线,龟甲宽绰、龟背拱凸、龟首上昂;细察,可见背甲饰纹中,有五角形凹弦纹共计六组,每组均以一只大小不等、形状各异的不规则圆为核心,圆心外裹着两层同形刻纹;此外,另有四角形凹弦纹五组,居中部位或圆形、或长方形、或梯形,外裹刻纹,则双线四组,单线一组;值得注意的是,背甲尾部居中位置,以脊棱为中界,左右对偶分列阴刻短直线共六条,形如“坤卦”之三阴爻。“坤卦”有阴柔、顺从、静止、隐忍、包容等含义,结合龟的自然特性,可知“龟钮”是合于“臣属之道”的。信如东汉学者应劭所撰《汉官仪》云:“龟者,阴物。抱甲负文,随时蜇藏,以示臣道功成而退也。”

比较而言,“大刘记印”钮部工艺之精细程度不及印文,尤其是龟首、龟足部位的雕镂相对含糊粗率。单就背甲纹饰看,此印与徐州出土的西汉金印“宛朐侯孰”有接近处,而龟首形态则略似同出徐州的西汉银质官印“楚都尉印”。作为殉葬私印,“大刘记印”自不必在质料、造型等方面拘泥于官印规制,但对于有着特殊经历的废帝刘贺而言,至少是“玉质、龟钮”,或许才能使“大刘”二字找到恰切的依托。

从篆刻艺术的视角观照“大刘记印”,则不难领略到汉代玉质私印舒展大气、典雅雍容、随机应变之美:四字等分印面,并依笔画繁简情况构成对角呼应关系;其中,“记”“刘”均为左右结构,左繁而右简,左半部分横画排叠,右半部分萦曲盘绕,在动与静、疏与密、盈与缩的对比上有着鲜明的视觉效果;特别是“刘”字,左右两部分因势制宜,拓繁而抑简,“刀”部仅占全字的三分之一比重,并且双垂脚收拢上提,为呈现密集团块形态的左部分留出宽绰空间,避让恰如其分,巧妙而不刻意;四字中,“大”以长弧线和斜向竖线构织而成的“欹而疏”(近似“太医丞印”中之“太”而更具宕逸之势,中间双竖画下端各自外撇,呈“八”字状,泼辣新异、神采飞扬),对其他三个字的“方而密”,进行了强有力的视觉撩拨,从而机趣顿生,使得全印高贵而不冷漠、端庄而不呆板。

以圆形砣具高速旋转为主要制作手段的汉玉印工艺堪称精湛,这一点在“大刘记印”的线条形态及质量方面得到了充分印证:点画多方起方收,斩截峭拔,极个别起讫处有圆意(譬如“大”字左弧线末端);线条粗细匀停、丰润光洁而又天矫劲健,中锋徐行,笔力鼓荡;笔画交搭、转折处,或圆或方,方则清挺,圆则婉畅,方圆互彰,有刚健婀娜、蕴藉坚净的艺术风标。

二、刘贺

考古部门披露,2016年1月17日,开启内棺后发现尚存墓主人遗骸痕迹,在遗骸的腰部位置,放置着一枚刻有“刘贺”二字的白色玉印。3月2日起在北京首都博物馆举行的“五色炫曜——南昌汉代海昏侯国考古成果展”上,以高清投影的方式展出了此印印面。

海昏侯墓考古发掘专家组组长、中国秦汉考古学会会长信立祥认为:“新发现的玉印是汉代常见的方寸之印,印面简单,仅有‘刘贺二字,判断为刘贺的私印。”西汉一寸约合2.3厘米,“大刘记印”约1.7厘米见方,都在当时印面尺寸平均值的正常浮动范围之内。

从馆方提供的高清投影看,“刘贺”印的材质当系匀净细润的软白玉,但是否为新疆和田玉还缺乏证据。印面为阴刻缪篆“刘贺”二字左右等分,四周留有“通道式”余地,其中下方空白最大。值得注意的是,印面上方边缘空白处,有密集的斜纵向短线锉磨痕迹。这些粗糙而又迅猛的划痕,究竟是印工在正式工艺流程开始之前使用琢玉的砣具所进行的习练行为,还是另外有人在成印之上驱动硬度高于软玉的利器直接刻划而致,尚有待作进一步的考察与探讨。除此之外,“刘”字“金”部所对应的印章下边缘部位,有局部崩残现象。结合前文所述及的“大刘记印”印面上的数处毁损情况,我们或许可以揣度,非自然力在海昏侯墓出土玉印上的作用,是受某种历史隐情所支配的。

关于“刘贺”的钮式,考古发掘部门所公开发布的文、图资料,迄未明示。《江西日报》2016年3月11日第B04版刊《海昏侯“刘贺”印赏析》一文,并配发了斯印印面及钮式的图片,文中称印钮为“蟾蜍钮”。该报所刊图片显示:“刘贺”印印台上部有四坡,为汉玉印常见的盝顶方形。盝顶之上匐卧有动物,遍体积存着腻厚的黑褐色苔状物,粗略看去,稍近蟾形,究属何物,殊难遽判;2016年5月5日,刘贺墓主棺已进入后期清理阶段,考古工作人员已经在印章上提取部分样品附着物进行分析检测。《南昌晚报》2016年6月18日第11版刊文称,最令专家惊叹的,还是“刘贺”印纽上的动物造型。海昏侯墓考古专家组副组长张仲立认为:“这个造型结合了若干种动物的形态,有一对高低不对称的翅膀,看上去像凤鸟,但又有别于一般鸟类,做工非常精美别致,工艺处理十分罕见。”;此外,又于某私人新浪博客(http:∥blog.sina.com.cn/3n3n3nn),见到清洗过后的“刘贺”印(图片来源不详),钮部则为一工艺精娴、敛羽扬喙、生动鲜活之鸱鹗。

琢玉不易,故而汉玉印钮式以简洁为尚,坛台状的覆斗钮最为常见(代表作如现藏于上海博物馆的西汉私印“魏嫽”、东汉私印“魏霸”)。就工艺水准而言,西汉中晚期至东汉前期,私印制作达到巅峰状态,钮式亦繁富多样。“除了常见的鼻、瓦、龟钮和偶见的虎、驼、蛇钮以外,覆斗钮(主要用于玉印)、熊、鹿、马、羊、鼠、蛙钮以及戒指、带钩、挂饰钮和泉钮、杙钮、觿钮等都是私印的钮式创意,表现了充满生活情味的艺术构思,赏玩的意识明显增强。”但尽管如此,“刘贺”玉印的钮部鸱鹗造型,依然别致而鲜少。如果在一个较宽广的视域范围之内,就传世及出土的战国秦汉泛玉质印章(包括白玉、青玉、墨玉、黄玉、琉璃、莹石、玛瑙、绿松石等)的钮式作一考察,则不难发现,简化自鼻钮的覆斗钮占有绝对优势的比重,其余螭钮(譬如西汉玉质私印“刘冬古”,上海博物馆藏)、龟钮等则非常有限,这种因质材而致的形制特征颇为鲜明,与同时期的铜印迥然相异。由此可见,“刘贺”印在钮式选择上走的是一条舍简趋繁、避易就难的路子。这种逆潮流而动的做法,或与印主特有的身份、经历及心态有关。

有观点认为,汉代人可能用三种办法制作玉印:一是用钢刀或原始的金刚石反复刻画,形成的线条比较细劲;二是“砣”(现称“碾”),用一种小砂轮反复滚动,形成的线条比较粗浑;三是先“砣”,然后再用硬物——钢刀或金刚石慢慢地修改,形成既圆浑又严整的线条。由“刘贺”二字的点画形态可以大略推知,此印的琢治流程当为上述第三种。从印面投影上细察其白文线条,字腔底部匀净谨密,起讫两端有修镌痕迹,都是意料之中的工艺效果。此外,一个容易被忽略的细节是,“贺”字“贝”部左竖画,在突过与上部横画的交会点之后并未停止,而是继续上行,直至接近“口”部左下缘时,方才驻笔圆收。造成这种“意外”的具体原因,是否单纯地与印工操作失误有关,还有待再作考证。

目前所知的西汉玉质私印出土实物中,类如“刘贺”的两字印比例较大,很少见到在姓名之外再添加“印”“之印”等附属文字的情况。“两字印文在方形构图单元中取左右排列,这不仅是战国以来印文布局的定式,而就当时书法的体势适应性上看,也无疑是最理想的选择。”客观来讲,秦小篆与隶书在造型与势态上的“互塑”,形成了汉代摹印篆的基本貌相。而两字印文左右并置,恰好为修拔舒扬的小篆书写提供了绝佳的表现空间。

“刘贺”二字对印面进行了左右等分,整体上取方朴端重风格。线条粗细基本一致,空间分割讲求匀适,虽奇肆灵异稍欠,却自得一种静穆凛然气质。其笔路敦笃,砣治工具在艰涩行进中所留下的簸荡痕迹,使“刘”字“金”部中横、中竖及下横,“贺”字“贝”部第一横、第三横等线条,避免了刻意平直所导致的机械与呆板。此外,“刘”字“金”部呈对偶状的四点及“刀”部,“贺”字“贝”部两末笔等点画,以弧笔、斜笔在印面空间错置、穿插,对全印的“方正”主调进行了巧妙干预,从而获得了峻健而不失圆融、严整而不失活泼的视觉效果。

三、无字玉印

可以肯定的是,西汉玉印“大刘记印”(印文内容、钮式)与“刘贺”(钮式),必将以异于常则的诸方面特征,为印史增添新鲜的研究标本。此外,值得强调指出的是,与“大刘记印”同时出土于海昏侯墓主椁中的,还有一方无字印坯。

据新闻报道称,2015年12月15日,记者在南昌海昏侯墓临时文物保护用房中目击到的无字印章,印面光洁,形状、大小、材质、色泽、钮式等方面与“大刘记印”非常相近。有专家认为,此印之所以无字,有可能是墓主人故意为之,意思是待他到另一个世界后,再在上面刻印。北京首都博物馆展览现场,可见兹印龟钮、白玉质、约1.7厘米见方。

汉玉印中用作随葬明器的无字印,此非孤例。河北满城中山王刘胜墓便曾于20世纪60年代出土过一枚(现藏河北省文物保护中心)。这枚西汉素面玉印,高2.3厘米、印面2.8厘米见方(明显大于“大刘记印”“刘贺”两印),通体灰白色,抛磨光亮,印台四周饰有阴刻云纹(与“皇后之玺”相似),盂顶之上为精心琢制的螭虎钮。整体看上去,斯印工艺精湛、气派雄大、豪强健硕,堪称汉玉印之翘楚。此外,无字玉印另有:出土于江苏省盱眙县东阳3号墓、现藏南京博物院的西汉羊钮青玉印(高1.6厘米);出土于江苏省扬州市邗江区甘泉东汉2号墓、现藏南京博物院的东汉玛瑙虎钮印(高3厘米);出土于广州南越王墓的无字覆斗钮玉印、玛瑙印、水晶印各一枚,无字覆斗钮绿松石印一枚等。

揣度印面无字之原由,或未及琢治,或有意空置。综合满城汉墓无字玉印与“大刘记印”的钮式工艺来看,海昏侯墓出土的这枚无字玉印,既然已经将包括龟钮在内的所有制作流程精心坐实,谅无可能会因为时间匆忙而单单放弃至为重要的印文砣镌。那么,令人信服的解释只能是,在“事死如生”丧葬观念的影响之下,刘贺欲将洗雪其生前屈辱的“废逐”生涯的强烈愿望,寄寓于冥界。这般情境下,一枚静候新内容的无字玉印,便因承载了太多沉甸甸的期许,而显得不可或缺。

四、“海”字铜印

在发现“刘贺”玉印之前,海昏侯墓曾出土过一枚形体硕大的“海”字阳文青铜印章。我们推测,单字印文“海”,或为“海昏侯”之省文。这与秦陶文印迹中的“左司”为“左司空”之省文、“右尚”为“右司空尚”之省文,以及秦代单字铜印印文“右”为“右司空”之省文等现象,在性质上是一致的。因此可知,将单字铜印“海”定为西汉官印,或无大谬。

由高清图片目察兹印:长方形,长、宽、高具体尺寸不详。有云长达10厘米者,待确认;字腔深峻、字口垂直、字底平净,正是汉铸印的典型特征。从利落匀整的线条看,或有就预制的印模或印范进行浇铸之后,复经刀具修整的可能;右下部位的边框及印底有残断,所幸不仅没有丝毫殃及“海”字“水”部,还大大丰富了整个印面的视觉艺术效果,为全印平添了古朴意味;未知其背部钮式,依常理推度,当如战国时期燕国烙马巨玺“(日庚)都萃车马”(7厘米见方,日本京都有邻馆藏)的镂空形柱钮,以应嵌装手柄之需。

有专家认为,这枚“海”字铜印的尺寸远远大于一般的汉印,应该是烙马印,而且是极为难得的汉代侯级别的烙马印。南昌西汉海昏侯墓是长江以南地区唯一出土真车马坑的墓葬,其中不仅出土了实用高等级马车,还出土了3000多件精美铜车马器,可见刘贺生前养马不少,

“海”字印其实是刘贺实施马政管理所用的物品。

关于烙马印,罗福颐在《近百年来对古玺印研究之发展》一书(西泠印社,1982年出版)中有言:“传世古印中,有烙马用印。在1930年《贞松堂集古遗文》始发表汉代‘灵丘骑马烙印,于是古烙马印初次见于著录。由此推之,前人印谱所载‘邦胎及‘常骑皆是古人烙马用印也。”汉代著名的烙马印,除“灵丘骑马”(纵6.9厘米、横6.7厘米)“郑胎”(纵7.7厘米、横7.5厘米,故宫博物院藏)“常骑”(7厘米见方,上海博物馆藏)之外,还有“曲革”(纵7.2厘米、横7.1厘米,故宫博物院藏)“夏丘”“遒侯骑马”(7厘米见方,上海博物馆藏)“夏骑”(纵8.5厘米、横7.2厘米)等。

据上可知,单字烙马汉印颇为稀见。在篆刻风格上作比较,则“海”字铜印与上述烙马印似乎都有距离。后者在汉摹印篆的基础上,愈益强调方折朴健、弱化盘曲婉通,再加上日用磨耗与岁月剥蚀,往往使线条粗细、方圆、锐钝、虚实、欹正等矛盾对比关系空前丰富,印面文字隶势楷情交杂参互,字态排奡天真,印风奇肆老辣,业已与纯粹的“秦小篆”趣致相去甚远。而“海”字铜印却还在字法、笔法上,有着显见的“小篆”遗意。兹“海”与汉官印“横海侯印”(见罗福颐《汉印文字征》)之“海”字法极相近似,皆取谐和、对称、平匀的空间结构方式,所不同的是,后者点画折转并用,以折为主,力追方朴,前者则以圆劲匀净的篆引笔法为基调,除了线条起讫处着意求取斩截直切的方笔(范铸之后的錾凿效果)之外,其余蓝悉徐舒缓转,有从容闲适、挺拔秀丽之美。同时,“海”字“每”部下方线条起伏顿挫、粗细不一的现象,也值得注意。这应当是滚烫的熔铜液体在浇铸时所发生的局部“畸变”,也或为形态不均的局部点画在连属焊接之后的“牵强”状貌。然而,这些与全印雍肃、清挺的整体气质失谐的枝节“变奏”,却恰恰和边栏破损一样,使得这方饱经沧桑的烙马巨印更耐咀味。

(郑志刚/南京大学考古学博士)

组稿/郑志刚 责编/赵小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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